摘要:我叫陈阳,今年36岁。八年前,我28岁,在另一座城市打拼,八年前,我失去了我的父母。
八年后,我再次推开那扇门,扑面而来的,不是家的味道,而是时间的。
脚下的木地板发出 “吱呀” 一声轻微的呻吟、仿佛在抱怨我这个迟来的闯入者、打扰了它长达八年的安眠。
我叫陈阳,今年36岁。八年前,我28岁,在另一座城市打拼,八年前,我失去了我的父母。
社区打来电话,说这片老居民楼终于要拆了,让各家住户在月底前清空所有个人物品。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公式化,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我心脏里那把生了锈的锁,轻轻一拧。
一些我以为早已尘封的东西,便随着 “咔哒” 一声,再度开启。
挂了电话,我站在自己家明亮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我的家,窗明几净,极简风格的装修,空气里飘着妻子林蔚点的白茶香薰,恬淡而安逸。女儿念念正在地毯上搭积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一切都很好,好得像一幅精美的画。
可画的背后,有一块无法修补的空白。
“怎么了?” 林蔚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我、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声音温软。
“老房子要拆了。” 我说,声音有些干涩。
林蔚沉默了片刻,收紧了手臂:“去看看吧,做个了结。”
她总是这么懂我。了结,这个词用得很准。八年来,我与那间屋子,与那段过去,始终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热得格外漫长。
新闻里每天都在播报高温预警,柏油马路在烈日下仿佛要融化,蒸腾起扭曲的空气。
我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正在为一个重要的项目焦头烂额。电话里的声音冷静而遥远,他说,陈建国和李淑芬,在位于城南老区的家中被发现,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初步判断,是由于高温天气,突发心脑血管疾病,俗称,热射病。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不可能,” 我对着电话那头重复,声音都在抖,“他们家有空调,我去年才给他们装的。”
是的,空调。那是我和父亲最大的一次争吵后,唯一一次 “求和” 的表示。
我执意要离开家乡去大城市学摄影,父亲陈建国,一个严肃了一辈子的老钳工,认为那是 “不务正业”。他拍着桌子,吼声震得窗户嗡嗡响:“我供你读大学,不是让你去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找个正经班上,安安稳稳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我梗着脖子,回敬他:“你觉得好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
那场争吵的结局,是我摔门而去,母亲李淑芬在背后追出来,往我手里塞了几张皱巴巴的钱,眼圈是红的。
“阳阳,你爸是为你好,他就是那个脾气……”
我没听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之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母亲偶尔打来的电话,小心翼翼地问我钱够不够花,身体好不好,以及,不忘在结尾加一句:“有空……就给你爸也打个电话,他念叨你。”
我嘴上应着,却一次也没有打过。我的固执,像极了我的父亲。
直到我工作稳定,和林蔚结了婚,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 “衣锦还乡” 了。可回去的那次,饭桌上的气氛依旧尴尬。父亲对我选择的摄影师职业依旧不屑一顾,对林蔚这个 “自己在外头找的媳妇” 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那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
临走前,我看到家里那台老掉牙的风扇,转起来都摇摇欲坠。南方的夏天,没有空调是熬不住的。我没跟他们商量,直接在网上订了一台最新的变频空调,找人上门安装。
父亲为此又在电话里把我数落了一顿:“乱花钱!我们用风扇就挺好,开空调费电,还容易得病!”
“钱是我自己挣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我回了一句,便匆匆挂了电话。
我以为,这是我作为一个儿子,能做到的,最好的关心。
我给他们提供了对抗炎热的武器,我以为他们会用。
警察的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邻居说,那几天确实没听到他们家空调外机响。法医鉴定,死亡时间大概是两天前的一个深夜。警察在屋里检查过,空调没有坏,遥控器就放在床头柜上,电池也是满的。
结论是,老两口为了省电,硬是没舍得开空调,结果双双在酷热的夜晚中暑,诱发了旧疾。
“你爸有高血压,你妈心脏也不太好,这种天气,是高危因素。” 亲戚们围着我,七嘴八舌地安慰,但那些话语,听在我耳朵里,都变成了最尖锐的指责。
“建国就是太犟了,淑芬又什么都听他的。”
“孩子给装了空调,多好的事,怎么就不知道用呢?”
“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容易,离得远,哪能时时刻刻都顾得上。”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成了那个 “有心无力” 的儿子,那个 “自以为是” 的孝子。我给了他们我认为最好的,却不是他们需要的,甚至,间接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在之后漫长的八年里,时时刻刻啃噬着我的内心。
我为他们办了葬礼,然后像逃一样地离开了那座城市,回到了我和林蔚的家。
我把老房子的钥匙收进一个抽屉的角落,再也没有碰过。我不敢回去,我怕看到那台空调,怕闻到那间屋子里凝固的,属于死亡的气息。
我拼命工作,用忙碌麻痹自己。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林蔚和后出生的女儿念念。我努力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仿佛这样,就能弥补我作为一个儿子的失败。
可我知道,那道伤疤一直在。它藏在午夜梦回的惊醒里,藏在我看到别的老人带着孙子在公园散步时,一瞬间的失神里,藏在我每次给念念开空调时,指尖无意识的颤抖里。
车子停在老旧的居民楼下。
这片区域,和我记忆里的一样,又不一样。墙皮剥落得更厉害了,爬山虎几乎占领了半面墙壁,曾经喧闹的院子里,如今只剩下几只流浪猫,慵懒地晒着太阳。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像是雨后泥土混合着植物腐败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一点面对过去的勇气。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起来有些滞涩,发出 “咔,咔” 的声响,像老人干咳。门开了,那个被我封存了八年的世界,缓缓在我面前展开。
客厅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我伸手揭开沙发上的白布,灰尘 “噗” 地一下扬起来,在光柱里翻滚,呛得我咳嗽起来。
沙发还是那个沙发,深棕色的皮质,扶手的地方被磨得发亮。我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趴在这里看电视,父亲会坐在旁边的藤椅上,一边看报纸,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监督我。
我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哗啦 --”
积攒了八年的阳光,猛地涌了进来,将整个屋子照得纤毫毕现。那些漂浮的尘埃,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惊吓到,慌乱地四处飞舞。
我眯起眼睛,适应着这久违的光亮。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墙上那本老日历,还停留在八年前的七月。上面的日期,被一个红色的圆圈圈着。我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原来,他们还记得。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点闷,有点酸。
我开始动手整理。
我把他们的衣物一件件叠好,放进打包的箱子里。父亲的中山装,板正挺括,领口和袖口洗得发白,上面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那是他藏着掖着,背着母亲偷偷抽两口的劣质香烟的味道。
母亲的羊毛开衫,柔软地塌在手里,有一股樟脑丸和阳光混合的熟悉气息。我记得她总喜欢在午后坐在阳台上,戴着老花镜,眯着眼,一针一线地织毛衣。她的手指不算灵巧,但总是很耐心。
我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是父亲的各种证书和奖状。“先进工作者” 、 “技术标兵”……一张张泛黄的纸,承载着他一生的骄傲。在最底下,我翻出了一本相册。
相册很厚,也很旧。第一页,是我刚出生时的照片,被包裹在襁褓里,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父亲抱着我,表情严肃,但嘴角却有抑制不住的,微微上扬的弧度。母亲靠在他的肩上,笑得一脸温柔。
一页页翻过去,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年……每一个重要的瞬间,他们都用相机记录了下来。
我看到一张我初中时参加物理竞赛获奖的照片。我站在领奖台上,手里举着奖状,笑得牙不见眼。照片下面,是母亲娟秀的字迹:吾儿初长成。
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不支持我,不理解我的。我以为,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不听话,爱闯祸的叛逆儿子。
可这本相册告诉我,不是的。
在我所有看不到的角落,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珍藏着我的每一次成长,分享着我的每一份喜悦。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我大学毕业的照片。我穿着学士服,把帽子抛向天空。照片里的我,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照片后面,再没有了。
因为大学毕业后,我就为了我的 “梦想”,和他们决裂了.
那之后的人生,我没有再邀请他们参与。相册的空白,是我亲手留下的。
一阵尖锐的酸楚涌上鼻腔,我猛地合上相册,不敢再看。
最后,我走进了那间卧室。
这是我最抗拒,也最必须面对的地方。
房间不大,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柜,几乎占满了所有空间。那台白色的壁挂式空调,就安装在床尾正上方的墙上,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
就是它。
八年来,它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梦里,它是一个沉默的凶手,而我,是那个递上凶器的帮凶。
我站了很久,直到双腿都有些发麻。
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也许是赎罪,也许是告别。我找来了梯子和抹布,决定在离开之前,把它擦干净。
就当是……最后替他们做点什么吧。
梯子有些不稳,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空调的外壳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我用湿抹布一点点擦拭,灰尘混着水,变成一道道浑浊的痕迹。
我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擦完外壳,我准备把过滤网也拆下来洗洗。我打开空调的面板,一股陈年的灰尘味扑面而来。过滤网上,黑乎乎地糊满了尘絮和霉菌。
可以想象,如果打开它,吹出来的风,会有多污浊。
我心里又是一阵抽痛。他们是不是也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开?怕吹出来的风不干净,对身体不好?
我的父亲,那个凡事都讲究 “规矩” 和 “标准” 的老钳工,是完全有可能这么想的。
我把过滤网拆下来,放在一边。目光无意中扫过床头柜。
那个遥控器,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八年前,警察把它拿给我看,说:“你看,电池是满的,不是没电。”
那句话,成了我罪证的一部分。
我走下梯子,拿起那个遥控器。很轻,塑料的外壳,因为年深日久,有些发黄。我鬼使神差地,想把电池抠出来。
或许,我想亲眼确认一下,那 “满格的电池”。
我打开遥控器背面的电池盖。
里面没有电池。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已经泛黄的纸条。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 “轰” 的一声冲上大脑。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慢动作。
我能听到自己 “咚咚” 的心跳声,快得像要冲出胸膛。我能感觉到指尖的冰凉和颤抖。我甚至能闻到那张旧纸条上,散发出的,混合着塑料和尘埃的,独属于时间的味道。
那是什么?
遗书?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我混沌的脑海。
我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条从狭小的电池仓里取了出来。它被折叠得极小,边缘已经磨损,泛着毛边。
我把它展开。
我的手抖得厉害,那张薄薄的纸,在我手里仿佛有千斤重。我试了两次,才终于将它完全摊开。
那是我父亲的字迹。
刚劲有力,一笔一划,都像是用刻刀刻在纸上。熟悉得让我心痛。
信的开头,是我的名字。
“陈阳吾儿:”
短短四个字,让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已经有多少年,没人这么叫我了。
我眨了眨眼,逼退涌上来的泪意,努力让自己的视线重新聚焦。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你妈妈,应该已经不在了。不要觉得突然,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一个考虑了很久的,我们认为对大家都好的选择。”
“你可能会想不通,为什么。我们过得很好,身体也还硬朗,你给我们装了空调,我们也不缺钱。所以,不要把任何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只是我们,作为你的父母,有些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开口。”
“去年,我被查出了帕金森。医生说,这个病,现在还看不出什么,但会越来越严重。手会抖,路会走不稳,到最后,可能会失去自理能力,甚至,脑子也会变得不清楚。我,你的父亲,一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那个样子。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更不想让你妈妈,在晚年还要耗尽心力来照顾一个废人。”
“我们看着你,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林蔚那么好的一个妻子。我们很为你高兴,真的。你比我们想象的,要能干得多,也坚强得多。我们知道,就算没有我们,你也能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你总觉得,我不支持你搞摄影。其实不是。我只是怕你吃苦,怕你走弯路。那条路,在我们看来,太不稳定了。我们希望你安安稳稳,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能想到的,对子女最好的爱。但我们忘了,时代不一样了。你有你的天空,我们不该用我们的想法,来束缚你的翅膀。”
“那次你回来,给我们看你拍的照片。你拍的风景,和你拍的林蔚,眼睛里都是有光的。我嘴上没说,但心里知道,你选对了。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能把它做好,养活自己,养活家庭,这是你的本事。爸爸为你骄傲。”
“至于林蔚,是个好姑娘。善良,也懂事。她看你的眼神,和我年轻时看你妈妈的眼神,一模一样。把她带回来那天,你妈私下里跟我说,这下她放心了。我们对她没什么意见,只是……我们不知道怎么表达。我们怕我们这些老古董的关心,会变成你们的压力。所以,我们选择了疏远。我们以为,离得远一点,你们就能飞得更高一点。是我们想错了,用错了方式。”
“我们选择在夏天最热的时候离开,也找好了理由。这样,大家都会以为是一场意外。没有人会怀疑,也就不会给你带来额外的麻烦和议论。空调我们检查过了,我们会把遥控器的电池取出来,藏起这封信。这样,一切看起来都会很合理。”
“儿子,原谅我们,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们最后,也是最笨拙的爱。我们不怕死,我们怕的是,没有尊严地活着,怕的是,成为你的负担。”
“你一定要好好生活,照顾好林蔚,照顾好我们的孙子或者孙女。替我们,多看看这个世界。”
“爱你的,父亲,陈建国。”
信的末尾,还有一小段,是母亲的字。她的字很秀气,但因为手抖,有些歪歪扭扭。
“阳阳,别怪你爸。他就是这么个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妈听他的。妈只是想跟你说,妈想你了。下辈子,还想做你的妈妈。记得,要按时吃饭。”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飘飘悠悠,像一片枯叶,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我的世界,崩塌了。
不,不是崩塌。
是原有的那个,由愧疚,自责和误解构筑起来的世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彻底击碎。然后,在废墟之上,一个全新的,由真相,理解和一种更深沉的痛楚构成的世界,缓缓建立起来。
我没有哭。
我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从来都不是因为省电。
原来,那台空调,从一开始,就不是给我父母用的,而是给我,给所有前来调查的人,准备的一个道具。一个让他们的死亡,看起来 “合情合理” 的道具。
他们,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为我导演了一出戏。一出名为 “意外” 的戏。
而我,这个最亲近的观众,却入戏太深,被骗了整整八年。
我以为的他们的固执,是他们的骄傲。
我以为的他们的节省,是他们的体面。
我以为的他们的疏远,是他们笨拙的成全。
我以为的我的 “罪”,其实是他们给予我的,最沉重的 “爱”。
我缓缓地蹲下身,捡起那张信纸。我一遍又一遍地看,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烙在我的心上。
“爸爸为你骄傲。”
“林蔚,是个好姑娘。”
“我们以为,离得远一点,你们就能飞得更高一点。”
“妈想你了。”
这些年,我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我以为是我的叛逆,伤了他们的心。我以为是我的疏忽,害了他们的命。我用这些 “以为”,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
可我从来不知道,在那个我看不见的角落,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爱着我,保护着我。他们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我的骄傲,默默地接纳了我的选择,甚至,用最极端的方式,来为我的未来 “扫清障碍”。
那是一种怎样的爱?深沉到,宁愿自我毁灭,也不愿成为一丝一毫的拖累.
那又是一种怎样的孤独?绝望到,身边最亲的儿子,都无法成为他们求助的对象.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八年来积压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我不再是那个旁观者,那个被蒙在鼓里的 “受害者”。我成了这场悲剧的,一部分。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离开的那个夜晚,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他们或许,也像我现在这样,坐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父亲,用他那双已经开始颤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封信。母亲,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或许,还会替他抚平信纸的褶皱。
他们会聊些什么呢?
是聊起我小时候的趣事,还是憧憬着从未见过的孙辈的模样?
他们会不会,也害怕,也犹豫?
但最终,他们选择了坚定。为了他们一生的尊严,也为了他们以为的,我的 “轻松”。
我捂住脸,滚烫的液体,终于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解脱的泪。
那是一种,迟到了八年的,理解的泪。
我在那间屋子里,坐了很久很久。
从正午,到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给屋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的光。
那些沉默的家具,仿佛都在这光芒里,活了过来,静静地对我诉说着往事。
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坐在藤椅上,读着报纸,眉头紧锁。又仿佛看到了母亲在厨房里忙碌,腰上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
他们的身影,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林蔚的电话。
“喂?陈阳?你怎么样了?怎么一天都没消息?” 电话那头,传来她焦急的声音。
“我没事。” 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找到了一封信。”
我把信的内容,一字一句地,复述给她听。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但说到最后,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哽咽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林蔚在轻轻地吸着鼻子。
“回来吧。” 过了很久,她说,“陈阳,回家吧。”
“嗯。”
我挂了电话,站起身。
我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放进自己的贴身口袋里。
然后,我走到那台空调前,将拆下来的过滤网,重新装了回去。我合上面板,用抹布,将整个空调,擦拭得一尘不染。
它不再是凶器,也不再是道具。
它只是一个见证者。见证了一段被误解的爱,和一个迟到了八年的真相。
我最后环顾了一遍这间屋子。
空气中,那股属于时间的,陈旧的味道,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以被称之为 “释然” 的气息。
我轻轻地关上门,像八年前那样。
但这一次,我没有逃。
我知道,我将带着这份沉甸甸的,被重新理解的爱,走向我的未来。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林蔚没有开灯,只是在客厅留了一盏落地灯。暖黄色的光,将小小的空间烘托得格外温馨。
她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来,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洗发水香味,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都过去了。” 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孩子。
念念已经睡了,躺在她的儿童床上,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睡得很安详。
我走进她的房间,在她床边坐下。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我看着她肉嘟嘟的小脸。她的眉眼,很像我。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温热的,柔软的,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照顾好我们的孙子或者孙女。”
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我忽然明白了,他们选择离开,不仅仅是为了不成为我的拖累。
他们是想把一个完整的,充满希望的未来,留给我。一个没有病痛,没有负担,没有沉重晚年的,崭新的未来。
他们用自己的退场,为我的新人生,拉开了序幕。
这份爱,太过沉重,也太过……决绝。
我坐在女儿床边,泪水无声地滑落。
这一次,我没有擦。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儿、心里默默地说:
爸,妈,你们看到了吗?
这是你们的孙女,她叫念念。
我会好好照顾她,我会告诉她,她有一对,非常非常爱她的爷爷奶奶。
我会带着你们的爱,和你们的期望,好好地,活下去。
第二天,我把那本旧相册,带回了家。
林蔚和我一起,一页一页地翻看。
她指着我小时候那张胖乎乎的照片,笑着说:“原来你小时候这么可爱。”
我指着那张全家福,对她说:“你看,我爸那时候,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我们聊了很久,关于我的童年,关于我的父母,关于那些,我曾经刻意回避,却无比珍贵的记忆。
相册的最后,是空白的。
我拿出了一张照片,是我,林蔚和念念的合影。照片里,我们三个人,依偎在一起,笑得灿烂。
我将这张照片,小心地,贴在了那空白的第一页。
然后,我提笔,在照片下面,写下了一行字。
“我们,一直在一起。”
从今往后,这本相册,会继续被填满。
会被念念的成长填满,会被我们的生活填满。
过去和未来,在这一刻,终于连接在了一起。
那间老房子,最终还是被拆除了。
我和林蔚带着念念,去看了最后一眼。推土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那栋承载了我半生记忆的红砖小楼,在一片烟尘中,轰然倒塌。
我没有感到难过。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家,不是一栋房子,一间屋子。
而是那些,住在你心里的人,和你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爱与责任。
我的父母,他们一直住在我心里。从未离开。
夏天又来了。
我家的空调,发出均匀而轻柔的,“嗡嗡” 的声响,送来一阵阵清凉。
我躺在床上,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内心一片平静。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关于爱,关于理解,也关于,如何更好地去生活的,新的开始。
来源:DDG_Gene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