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桐乡的10年,最让我难忘的当然是蚕茧大战,这是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的矛盾,仅靠我个人也没有办法解决,为此我挨过省里的处分,但我不后悔。”——方士荣】
文/桐城一派
【“在桐乡的10年,最让我难忘的当然是蚕茧大战,这是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的矛盾,仅靠我个人也没有办法解决,为此我挨过省里的处分,但我不后悔。”——方士荣】
一
浙江桐乡,丝绸之府,鱼米之乡。
这里的人们,世代栽桑、养蚕、缫丝、织绸,历史长达4700余年。
说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场发生在杭嘉湖平原至今让人心有余悸的“蚕茧大战”,有一个人绝对绕不过去。
他,就是时任桐乡县县长方士荣。
1984年2月,方士荣从隔壁的海宁县,赴任桐乡县县长。
从海宁到桐乡,乘车的话几十分钟,坐船也就2个多小时,但当时仅仅是海宁经贸委一个小小办公室主任的方士荣,一下子坐上了桐乡县长这个宝座,仿佛只是“倏忽”一下,快得让老方目瞪口呆。
从股级到处级,连跳四级,除了战争年代,这在嘉兴乃至浙江省甚至全国范围里,这种升迁速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当时的桐乡百废待兴,需要一位懂经济、懂市场的能人来把关、来掌舵。
而方士荣,显然是这方面的大能。方士荣在桐乡的10年,经济快速增长,城市面貌日新月异,在他任上的第九个年头,桐乡撤县设市,成功跻身全国“县级市”行列,而他,成了桐乡第一任市委书记。
连跳四级,方士荣想不到,更让他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头。就在他担任桐乡县长的第四个年头,也就是1987年,一场席卷整个杭嘉湖平原的“蚕茧大战”悄然打响。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作为一县之长的方士荣,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残酷的“蚕茧大战”。
用现在的眼光,回过头去看这场把无数人卷入进去的蚕茧大战,其实就是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在暗暗较劲,但当时还是计划经济占主导地位,自由竞价价高者得,肯定是不被允许的。
市场陷入无序,计划经济受到严重挑战,省里震怒,而作为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的方士荣,难辞其咎。
方士荣领到了省里一个处分。
由此成为“蚕茧大战”中受处分的最高级别地方官员。
对与错,历史,会为方士荣作出正确评价。
二
八十年代中叶,杭嘉湖一带的蚕茧价格比较平稳,波动不大。
但1987年春茧开始,形势急转直下,省与省、县与县、乡与乡的毗邻交界地段,掀起了一股抢茧风潮,一场雌伏已久的蚕茧大战悄然打响。
1987年的春茧,省政府定价是260元/担,隔壁德清县定价280元/担,桐乡也是这个价,但是根本没人来茧站售茧。
而江苏的收购价格高得离谱。为了留住本地蚕农,桐乡附近的几个养蚕大县不得不水涨船高,纷纷提高收购价。
面对省内甚至省外的蚕茧抢购热潮,蚕茧外流严重,是坐以待毙还是主动出击,桐乡的数万蚕农把目光投向了当时的县政府。
方士荣坐不住了。
1989年中秋茧收购季,他把丝绸公司、供销社的头头头脑脑叫来,连着几个晚上埋头测算白厂丝的利润空间,按照测算结果,丝绸公司、供销社还有利润空间可让,因此决定让利给蚕农。
方县长拍板,桐乡的蚕茧收购价从省定的480元/担提至680元/担。这不是漫天涨价,这是个三赢结局:提高蚕茧收购价,确保桐乡的蚕茧不外流,蚕农增收,最后还完成外贸指标。何乐而不为。
那么为桐乡着想、为蚕农分忧的方县长,为啥凭空领了一个行政处分呢,或者换句话说,他何错之有?
因为,他违反了省里制订的价格政策。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你不听话,公开对着干,那就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许多年以后,在面对记者“您在桐乡10年哪件事最难忘”的提问时,方士荣说出了下面这段著名“感慨”:
蚕茧大战啊!这是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的矛盾,仅靠我个人也没有办法解决,为此我挨过省里的处分,但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
四个字,掷地有声,吐露了一个地方父母官执政为民、体恤民情的心声。
三
民以食为天,蚕农以养蚕售茧为生。
养蚕,可以说是桐乡农民主要的经济来源。家里的日常开支、孩子的学费、造新房子的资金,全赖家里的几张蚕种。
杭嘉湖一带,养蚕兴盛。蚕茧大战,与其说是江浙之争,不如说是嘉湖之斗。嘉兴的养蚕区,以桐乡、海宁为多,而湖州的养蚕区,除了郊区外,唯德清最有名。
最多时,德清大大小小的丝厂达118家,缫丝机超1.1万台,远超桐乡。丝厂如云,蚕茧需求暴涨,但原料产能不足,引发供需严重失衡。
当时,因为杭州余杭的蚕茧总量小,管理宽松,所以德清的很多茧子都卖到余杭。但湖州郊区、海宁、桐乡的茧子都往德清流。
1987年中秋茧,大批海宁蚕农到德清雷甸售卖蚕茧。海宁的一个副市长带电视台记者到雷甸采访,遭蚕农围攻,抢夺摄像机。直到海宁市政府向省里告状,副市长才总算解围。
德清洛舍镇镇长带领派出所长、工商局干事等人乘坐摩托艇,前去砂村茧站平息事态,途中撞上一艘农机船,导致2名干部落水身亡。
大战初起,还是小打小闹。后来因为白厂丝的利润空间很大,导致嗷嗷待哺的众多老牌丝厂都亲自下场,赤膊上阵,蚕茧大战陡然升级,甚至连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乡镇小丝厂都介入进来。由此还诞生了一批职业非法茧贩。
茧贩上门高价现金收茧,甚至“不验质、不过磅”,蚕农为获利纷纷外流售茧,本地国营丝厂陷入“无米下锅”的困境。
乱了,全乱套了。
1988年,蚕茧大战全面打响。
这年的春茧收购期间,大量从湖州、桐乡过来的茧子流入德清。桐乡的一条能装200到300担蚕茧的大船,一个茧站收10条船就够了,所以许多茧站一天就收满了。
当时的售茧场景令人震撼。德清一些茧站的河埠头,停满了从桐乡、湖州郊区来的大小不一的水泥船,围得水泄不通,迟到的船只拼命挤都挤不进去。售茧队伍排了好几里地,从这头望不到那头。
蚕茧大战不单单是价格大战,它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的后果也非常严重。从鲜茧收购到蚕农的自烘茧,从茧子掺水到差茧混杂,茧子品质直线下降,这对白厂丝的质量是一个致命的威胁。
四
蚕茧大战从1987年打响,到1988年达到高潮,此后时断时续,1991年后,白厂丝价格下跌,蚕茧大战才暂告一段落。
1992年,白厂丝的市场价从每吨23万跌到了17万。
1993年,丝价慢慢回涨,蚕茧大战又死灰复燃。
1995年,白厂丝的市场价从18万跌到了11万,省政府对蚕茧的定价定高了,收进的茧子都要亏1/3。
蚕茧大战,教训深刻。以德清为例,1994年德清县70%小丝厂产品无等级,1995年全县丝绸业净亏8000万元。
1996年湖州市丝绸系统亏损1.16亿元,至1997年累计亏损2.6亿元。
1998年4月,全国缫丝行业“压锭第一锤”在德清敲响,县内118家缫丝厂减少到27家,6个月内砸毁6338台缫丝机,压锭率53%,2万职工下岗。
那么,第一锤为何选择在德清而不是在桐乡敲响呢,毕竟桐乡付出了“最高级别地方官员受处分的”的惨痛代价,但我是这么理解的:
首先德清的缫丝厂太多了,在全省首屈一指,影响力非同一般;
二是,这次蚕茧大战,始作俑者恰恰就是德清,是德清的缫丝厂把全省甚至全国的蚕茧市场搞乱了。
所以在德清敲响第一锤,意义非凡。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痛定思痛之下,1996年浙江省推行茧丝绸贸工农一体化改革,将蚕桑生产、收烘、加工统归一家管理,终结“三股绳各自为政”的乱局。
五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蚕茧大战”,用官话来说,就是杭嘉湖平原丝绸产业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过程中,爆发了一场区域性资源争夺战。
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没有那么高深了,无非就是像农贸市场里买菜时常见的“讨价还价”,谁价钿出得高,我就把茧子卖给谁,哪有那么多弯弯绕。
这场争夺战,就像产妇生孩子的阵痛,迟早得发生。
桐乡县作为核心蚕茧产区,深陷其中,时任县长方士荣的决策与后续处分,成为这段历史的标志性事件。
方士荣“违规”提价虽受处分,却揭示了尊重市场规律的必要性,他的“检讨”实质是体制转型的阵痛注脚。
其代价推动了从“堵截蚕农”到“订单农业”、从“压锭毁机”到“点丝成金”的深刻变革,也为县域经济在改革深水区中的自主突围提供了历史镜鉴。
蚕茧大战,一段曾经刻骨铭心的历史。
除了一声叹息,还有什么呢?
-完-
来源:桐城一派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