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幼年,我第一次知道政治的无情与残酷,是我床头的一张画像。小时,我和姑父姑妈睡在我家东间的大床上,我靠着墙睡,床头墙上贴两张图片,一张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另一张是一个元帅的肖像,他的面容呈现一种刚毅与不屈,但那沧桑的脸上布满淡淡愁容。我问姑父,怎么不把这个人
作者 朱海燕
作者 朱海燕
泪殇(之三)
[六]
幼年,我第一次知道政治的无情与残酷,是我床头的一张画像。小时,我和姑父姑妈睡在我家东间的大床上,我靠着墙睡,床头墙上贴两张图片,一张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另一张是一个元帅的肖像,他的面容呈现一种刚毅与不屈,但那沧桑的脸上布满淡淡愁容。我问姑父,怎么不把这个人的像挂在明间厅堂里?”姑父说:“他在庐山被打倒了。”我说;“打倒了怎么还挂他的像啊?”姑父说:“他是好人,敢为农民说话。”那一夜我为这个人做一夜恶梦,出一身倒汗。天亮时,姑父喊醒我,给我穿衣服。他边穿,我边问昨晚的那个话题:“好人为什么被打倒?”姑父突然严肃地说:“这话不许再说,说了是要坐牢的。”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坚韧与峻厉。后来我渐渐明白,我涉及到不该涉及的一个话题。长大后,我也逐渐明白了,那张元帅的肖像挂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也把姑父的世界观体现得淋漓尽致,若没有悍卫正义的勇气,他断然是不会这样做的,他想做画像上那样的人,做那个人敢做的那样的事。
那年,铺天盖地的疾风骤雨来临的那个春天,镇上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高人,被人称为“半仙”,他绕着我家的房子转了两圈,自言自语地说:“阳宅,阳宅,这家风水好,祖坟冒青烟了。”
一个人飞快跑到地里喊我姑父,说,有坏人在看风水呢!虽然,那场运动还没有开始,但从搞“四清”到实施的关于农村工作“二十三条”,以及上海文痞《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发表,社会政治形态基本上已经完成与那场运动政治形态的对接了,走向灾难的通道已经被打开,只是身处底层的平民百姓还蒙在鼓里而已。这时,农村提倡灭资兴无丝毫不逊于城市,每家每户的墙上,都用白石灰写满了政治口号,唱歌唱的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演戏演的是《血泪仇》,生产队识字不识字的,唱的是“收了工,吃罢了饭,老两口坐在窗前,咱们两个学呀么学毛选……”在这样时代的语境下,怎么能允许一个风水先生胡说八道呢?
(图片来源网络)
姑父从地里赶回,风水先生笑嘻嘻地对姑父说:“你这是阳宅,风水宝地啊。”姑父严厉地说,你不要在搞迷信这一套骗人了,不然,派两个民兵把你送回你所在的公社大队。那人一听,把头一低说,我错了,便灰溜溜地走了。姑父对社员们说:凡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都知道“阳宅”是指活人的住宅,阴宅是指死人的坟墓,谁家的房子不是阳宅啊!
那年5月,比青天还高的上面发出一个通知,由此开始,一场运动爆发了。姑父自然不能诠释这场暴风雨的意义,他召开社员大会,总是开口闭口说,无论什么运动,农民就要把生产搞上去,填不饱肚子一切都是空话。后来的形势变化,他都是通过报社得到的,每天晚上让我读报给他听,他常常陷入深深的沉思,一句话也不说。昏黄的油灯,微弱的光线,把他的身影印在黄土墙上,动都不动,像是刻在墙上一般。那时,我想,打倒谁都不会打倒姑父,他是个农民,他和被打倒的大官们相距十万八千里呢。
一天下午,我到学校去,发现学校没上课,在几棵洋槐树下,摆了几张桌子,一位叫李子玲的女生在登记红小兵名单,他哥哥在大队已经自封为“司令”了,她看来要做学校的“司令”。比我早到校的学生,已佩戴上鲜红的袖章了。李子玲说,你应该加入这个红色的组织,投身于伟大的洪流中。于是我给她三毛钱,她给我发一个袖章和一个红布做的书袋子。
回到家里,姑父看我这副打扮,非常严肃地对我说:把它摘下来。我问,为什么?姑父说,这不是你佩戴的,别人给你撕下来,不如现在自己摘下来好。这时,我理解了姑父的判断,他已经预示到波及自己的暴风雨将要来临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月前看风水的那个人又到了姑父家。不过,这次他没有张扬,他对姑父说,他看了姑父父母的坟地,阴宅的阴气很重,姑父可能要走背运。他怕姑父不信。又说,不是和姑父过不去,而是为感谢姑父多年前的帮助,才来提醒一下。原来此人是巩店的,距姑父这个小镇约30华里,几年前來小镇做生意,他被镇上的痞子打了,是姑父为他解围并赔偿了他的损失。姑父这次没有再批评他,话语间也没有了兴无灭资的说教,嘱咐他形势变了,以后不要再看风水了,否则会倒大霉的。姑父是无神论者,他不相信这一套,更不会去搞烧香拜佛去护佑自己,他有自己的尊严与精神,追求是正义与心灵永远的依赖,这是他生之为人的最坚实的基础。
那段时间,我家仍喂养着两头毛驴,那头母驴生下一头可爱的小驴驹。驴驹生下后,姑妈像现在城里人喂养宠物犬那样精心,除吃母乳外,又喂它嫩草,喂稀饭、馒头,每天带它散步。驴驹听话,散步时绝不到生产队的田里去,总是在姑妈家的那几亩宅基地里。有时走到屋里,嗅嗅案子上的东西,不扒不碰,很斯文地就离开了。小驴驹半岁时,便能驮动我了,不知它带我去玩,还是我带它去溜,我坐在驴驹背上,悠悠哉哉地走东串西。有人要买驴驹,给180块钱,姑父舍不得卖,说它像家里的一口人,卖了感情上承受不起。
突然一天,驴驹得病了,不吃不喝,请了几个兽医看,都说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到底吃了什么东西,他们谁也不说。这话引起我的警觉,难道有人向它投毒吗?第二天一早,我把它赶起,它十分听话地跟着我走,只是少了平日的精神,它用嘴亲我的脸,两只眼睛流露出一种无奈与哀求的目光。它无力地跟着我,走在蒙蒙的晨雾里,走在湿漉漉的田野里,我抚摸着它哭了。我说,我的宝贝,是那个王八蛋给你下毒了。小驴驹吻着我,流出了眼泪。
当晚,小驴驹死了,我失去童年我最好的伙伴。于是,我们这个家庭也走进长达十年的黑夜般的日子。
[七]
那段岁月,有一句流行语,叫“风卷残云之势”,革命形势宛如东去的大江,荡涤着一切污泥浊水,这是一场普天下共同必须经受的运动,上上下下,四面八方,神州大地任何一个地方休想躲过,必须经过触及灵魂的洗礼。
初冬,已是棉衣上身的季节,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已经睡下,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姑妈开门一看,发现来人是明伍,他是姑父的远房侄子,地主出身,因是同族,姑父对这个孤儿寡母的家庭多有照顾。他说,镇上一帮地痞流氓明天要批斗姑父,拉他游街,现在,在西队的牛屋里正给他糊高帽子呢。姑父说:“都是因为过去他们欺行霸市,欺压乡民,我批评了他们。”这些造反的人,不乏逮我家的猪崽不给钱的,也有盖房子从我家伐过树木的。姑父愤愤地说:“亲娘、后娘,别人的娘,有奶便是娘,有枪也是娘。天下不讲良心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绝迹。”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姑父悲观失望的话语,后来我感到此言具有历史的穿透力,有着思想的光芒。
明伍走后,我听到姑妈的抽泣声。姑父说,哭什么?这日子刚开头,要挺住。
那一夜我没合眼,北风呼啸着,我想象不到人间如此残酷,人心这样险恶与丑陋,平时见姑父点头哈腰的人,突然向姑父捅起刀子。姑父一辈子讲究做人要仁义、正直,在我生活的那个环境里,他威信极高,也八面威风,他能不能经受这种毫无人性的羞辱?我蒙着被子哭了一夜,我恨自己太小,无力为姑父去分担痛苦。
第二天天不亮,姑父喊我,让我到姥姥家去,目的是不让我看见他被批斗的一幕。姥姥家就是我的家。姥爷就是我的爷爷。那天,当生产队的爷爷与当会计的二叔被造反的人抓走了,不知关到了什么地方。我又赶到父亲工作的公社,也不知父亲被他们抓到哪里批斗去了。公社里里外外的墙上贴满父亲的大字报。我忍着饥饿,又走十几里赶回姑父家,姑父坐在板凳上,头上留下一道道血痕,那是被竹篾编的牛笼套做的高帽子划破的,姑妈委屈地擦着泪水。屋里只有我们三人,空气像是结了冰一样,格外寒冷。片刻之后,姑父说,连累明伍了。昨晚到咱家来,被人发现了,说他给我通风报信,今天拉我游街,也把他拉去了,戴上高帽子,脸抹的像鬼画佛。”
我感到自己无处躲藏,必须抬起头来和姑父一道面对这一切,去穿越眼前的长夜。满街贴满姑父的大字报,姑父让我把它一一抄下来,晚上读给他听,有道理的,接受批评;造谣中伤的,决不认账。对那些不堪入目的文字,我没有勇气抄写。他们根本无道理可言,不是谩骂,就是污辱,用最肮脏的语言诋毁姑父的人格,每一句都像刀子,扎我的心。
姑父躺在床上,被子盖着半个身子,眼眶略陷,目光深邃有神,双唇紧闭,严峻的面庞透出一派刚直耿介之气,让我一条一条读给他听,我哭着读着。他突然严肃地问我;“你害怕是吧?”我说:“不害怕。”“不害怕你哭什么?哭哭啼啼地读东西,我是听你哭,还是听你读?”于是,我不再哭,冷静地原斗原味地读了下去。姑父神情庄重地听着。读到某处时,他会说;“这是放狗屁,他打乡下人,我不应管?欺男霸女,我难道还表扬他不成。从古到今,那个有良知有正义感的人不去抑恶扬善,维系伦常。说我是牛鬼蛇神,他自己才是牛鬼蛇神呢!”
有人说,姑父搞资本主义最热心,最在行,是领头羊。又说他最热衷搞个人发家致富,号召群众搞家庭副业,盖砖瓦房。姑父说,我明天就找他们理论,不要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让他把集体分给他的东西献出来,自己拉棍子要饭去。难道致富有罪,让百姓住瓦房有罪?贫穷就是革命?共产党打江山,目的不就是让人民过幸福日子吗,这怎么成为罪过了?”
也有人说,姑父工作作风霸道,批评人不讲方式方法。这时,他脸上隐隐显出几分伤感。他说,自己缺少文化,当干部多年,的确自身产生了官僚主义。自己虽然在财物上慷慨大方,不是吝啬鬼,接济过无数的人,但不能因为这就有了居高临下批评人的权力。他表示以后坚决改正。这时,姑父的确想通过内省来陶铸心性的外力限定,沿着自我批评的自省之路真正地沉到底层,将一个共产党员的精神性的存在,更个体地呈现出来。
我问他:“你要改正,你还有上台的机会吗?”
姑父沉默了,没有说话。人无全善,亦无全恶。他是准备在各种善意的批评鉴照中不断完善自己的,但还有一部人存心险恶,千方百计要毁损姑父这位在那个小镇上充当了一个时期符号化的人。他们顺势凌善,糟贱无辜,诋之罪之,欲斩欲杀,想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獄,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而后快。
姑父向来秉性独异,守则如衡,为人为事,从不藏着掖着。自挨批斗开始,他开始思考那些所闻的和亲身经历的事件与不解了。虽然不直接述求于他人,但他以自己的思考方式痛苦地探询一些究里,好好一个国家怎么落到这种地步?尽管难耐的寂寞在心中积郁难遣,可他仍以致思明敏、挫语扑厚,庄肃而不失大度的人格魅力,而赢得众多弱势人群的同情。
自姑父遭斗的前一天,我家就派监视了,谁去看他,谁就被触及灵魂。但在他遭批斗游街的第三天晚上,突然有一批人冲破监视人的阻拦,拥到我家,插上院子的大门,走进屋里,对姑父,这个叫大哥,那个喊大叔,他们送来了鸡蛋、红糖、馓子,亲热异常,安慰姑父挺住,一定挺住。还有几位,从马店赶来和王人区的五里公里赶来,捎来马店区委书记及王人区五里公社书记对姑父的问候。而此时,他们也都遭到残酷的批斗,心里还牵挂着姑父这个农民干部。毫无道理灭绝人性的这场风雨,看来与官大官小与是否一个区一个公社好像没有什么太多直接干系,他们皆寄身在被革命的人群之中,互相一个问候,一个眼神,一个讯息,常常都会产生一种铭心而刻骨的温暖。伤痛与落难人的抱团取暖,起码减少了一个人孑然的孤独。
姑父患有严重的胃病,多年已不再饮酒,自遭批斗以后,他每晚总要饮一些白酒。“有酒百忧忘”,这是古人说过了无数遍的废话,姑父就是借着这样的废话不断地安慰自己。因酒是凉的,饮前,他在小碟中放些少许的白酒,点燃后,将酒壶放在淡蓝色的火苗上加热片刻。那个时刻,他极其认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壶底蓬勃的一团火苗。我感觉,他是让他心中的悲苦与伤恸在经过火苗的燃烧之后,成为灵肉间最可贵的一种色泽,伴他去迎接真理复活之后的光芒。
朱海燕简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是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来源:铁道兵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