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本的器物传统中,“用之美”是为核心:器物首要服务于生活。无论柳宗悦带来的美学变革何等颠覆,茶碗始终要贴合唇感、易于持握,食器始终要便于盛放食物、清洗,而花器必须衬托花木的姿态。器物作为器,存在的根本条件便是功用。
由上至下:
安永正臣,《空之容器》(细节图),2024,釉料、有色釉料、有色化妆土、高岭土,83.5×68×35 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安永正臣,《石器》(细节图),2024,釉料、有色釉料、有色化妆土,21×16×16 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安永正臣,《马赛克》,2024,釉料、有色釉料、瓦片、石膏,36x23x4 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日本的器物传统中,“用之美”是为核心:器物首要服务于生活。无论柳宗悦带来的美学变革何等颠覆,茶碗始终要贴合唇感、易于持握,食器始终要便于盛放食物、清洗,而花器必须衬托花木的姿态。器物作为器,存在的根本条件便是功用。
由上至下:
安永正臣,《熔器》(细节图),2024,釉料、有色釉料、化妆土、釉下彩、高岭土,44×30×25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安永正臣,《马赛克容器》(细节图),2024,釉料、有色釉料、化妆土、瓦片、硅石、高岭土,62×36×35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1948年于京都创立的“走泥社”提出了全然相悖的主张 —— 以八木一夫为首的艺术家们明确拒绝将陶艺作品视为茶碗、花瓶、盘子等仅仅具备实用功能的器皿。他们认为,陶艺应当与绘画、雕塑一样,作为一门独立的、纯粹的造型艺术而存在。《萨姆萨氏的散步》是一个革新的起点,八木一夫以陶土为材,描绘卡夫卡《变形记》中的超现实场景,艺术评论称“这件作品对陶艺领域的影响犹如《亚威农少女》对艺术史的介入”,反叛的同时,“它古雅、朴实的色泽、质感又是陶瓷所独有的,直通日本传统陶瓷的本源”。
陶艺家安永正臣师承“走泥社”成员星野晓,这解释了他作品流露的不寻常:形如器物的陶艺作品内部空荡,却总有破碎与缺漏之处,以其盛装物,恐怕并非好主意;它们带着疏离感,仿佛刚从海底打捞而出,粗粝的形体与或褪色或明艳的釉彩,让人想起酸蚀的珊瑚礁、覆满矿物的海底热泉与青铜时代的沉船残骸。再靠近些,还会发现被嵌入的金属、矿物、石英或碎瓷片。
安永正臣,《融石容器》(细节图),2024,釉料、有色釉料、化妆土、花岗岩、氧化钴、高岭土,46×36×40 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事实上,“陶器”的主体甚至并非陶土,而是釉 —— 安永将这种常用作装饰的材料作为主要媒介,通过特殊工艺降低釉料的水分并增加其黏性,使釉能够如黏土般被形素。2005年的《无题》是一件重要习作,当时,他将釉粉装入陶土匣钵烧制,开窑后打碎匣体,再取出内部釉块进行创作。如同抽去画布画油画,拆除混凝土梁搭建建筑 —— 装饰元素蜕变为结构本身,安永第一次发现创新技法的可能性。
“当时知识浅薄,想要用釉料来表达却无法表达出来。之后随着制作经验不断积累 —— 不是靠知识,而是靠我自己的经验慢慢地摸索,终于形成用釉料来进行创作的风格。”这种方法让他的作品显现出轻盈的随机性:釉料的熔点不比陶土,在高温中容易变形,因此烧制之前的塑形和烧制过后的形态并不相同,每次开窑,都可能得出意料之外的结果。
安永正臣,《容器骨架》(细节图),2024,釉料、化妆土、陶土、高岭土,35×28.5×21 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但安永认定,釉料之轻能够盛装生命之重。他把创作的容器雕塑视作放置和保存珍贵物体、承载思念和愿望的载体 —— 祖母去世后,他将祖母的骨灰和釉料融合,烧制成白瓷壶送给亲戚,一只只中空之器,其实满载个体的情思。容器也化作保护珍贵之物的一种行为痕迹。“如此定义的话,给了我们生命的母体也是某种容器,大地也是,家庭也是,墓地、盒子、船舶......我想这些都可以被视为一种容器。”
他的诸多作品即使形态与容器迥异,实际也承担着容器的角色 —— 个体生命经验的容器。我们从烧制的白色壶中感知安永祖母的离世,从《空之生物》中看见他缔结婚姻、迎来子嗣诞生的欣悦,在《马赛克》中与他一同漫步于异国的鹅卵石路......当安永个体的经历以雕塑形式呈现于眼前,我们仿佛也在目睹人类文明的缩影。
由上至下:
安永正臣,《空之生物》(细节图),2024,釉料、铜、氧化钛,38×32×25 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安永正臣,《马赛克容器》及其细节图,2024,釉料、有色釉料、氧化钛、瓦片、高岭土,32×26×20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在这种个体经验的转化中,火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安永不止一次提到,他是通过火焰这一过滤器,去除创作初期的意图和构思,令作品回归到不带主观意志的自然状态,一种物质自身的本源之美。仿佛火不仅是物质的转化者,同样是情感的淬炼者,只有足够真挚的情感能够被保留,创作者常追求的“自我表达”则作为杂质被剔除。
“我所追求的本源之美,是蕴含永恒感的冥想特质,是混沌中的静谧。”安永最新的《马赛克》系列,或许多了些淬炼前的控制,却也多了些对物质本源的想象。他有意模拟他乡的鹅卵石路,然而在他的想象中,“石头之间的缝隙越来越窄,每块石头都随着地面的变化而倾斜、隆起或凹陷”,漫长的岁月与人们无意识的脚步,最终让石头变回石头。
永正臣肖像,图片版权归属艺术家,由Nonaka-Hill画廊和里森画廊提供,2020
很喜欢今年的《马赛克》系列作品。你一直追求本源之美,即借火的转化之力使其从人造物回归更为自然的状态。将日渐磨损的鹅卵石路作为灵感来源,《马赛克》系列从观念上更接近“本源之美”,然而更为规整的马赛克排布,在技法上要求更多的人为介入与控制。在你的作品系列中,它是个人意志介入最多的一个系列吗?这种创作方式带给你哪些思考?
关于马赛克,我认为人造物、人工的作品都会慢慢地回归于自然,变成一个自然物体,而这需要漫长的时间沉淀,漫长到只有靠想象才能够填补。但我对这种漫长的时间沉淀是非常感兴趣的,想把它表现出来。
安永正臣,《马赛克》(细节图),2024,釉料、有色釉料、有色化妆土、氧化钛、瓦片、石膏,68×98×8 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和里森画廊合作之后,在纽约、伦敦的展览也让我有机会去到海外,在那些城市,我看到了一些日本没有的石子路,这些石子路也是要经过漫长的时间,好几百年,随着每个人每一步无意识的踩踏慢慢变化,才形成了我现在的所见,这也印证了我刚才说的,人工的作品会慢慢回归自然。它们给了我创作灵感。
相对于西方的美学以及当代艺术的学术部分,我更感兴趣的是发现身边的日常之美,被它们影响。我只是在陶艺雕塑制作中,从材料的选择、创作的过程去找到新的发现,对这些发现反而更感兴趣。
马赛克,2024,釉料、有色釉料、有色化妆土、氧化钛、瓦片、石膏,83×89×8 cm © 安永正臣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一幅《马赛克》系列作品的完成要经历哪些步骤?相较于之前的作品,它的哪部分难以处理,需要经过多次实验?
我的创作以旅途或日常拍摄的照片为素材,通过反复交替使用模拟与数字处理方式,将其转化为可呈现为镶嵌画的图像。作品以釉料为基底支撑材料 —— 我将手工制作的小块瓷砖排列于板状釉面基底之上,由此构建画面。创作立体容器形态的作品时,我会先设定基础图像,但不会原样复刻,而是在制作过程中持续调整形态直至完成。而镶嵌作品则需先固化明确图像,再将图像轮廓转印至陶瓷材料上进行创作。这是两种创作方式的核心差异,记得最初适应这种区别时曾颇感棘手。
安永正臣个展「脚踏大地」展览现场,©安永正臣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由Alessandro Wang拍摄
马赛克构成的平面图像也很有趣:瓶中瓶,瓶与影,浓烈的东方志趣。它涉及模仿与主体的议题 —— 展厅中摆放的立体雕塑也与马赛克构成的形象构成对照,好像彼此的影子。对你来说,谁是主体,谁是影子?
我将容器定义为“守护珍贵之物的器皿”。越是重要的东西,人们越会将其深藏于他人难以触及之处。那些旅途拍摄的照片,正层层叠叠地储存在电脑文件夹结构中。当我把其中某张照片转化为镶嵌作品 —— 这种模拟媒介时,就如同将其置入名为“容器”的模拟“文件夹”,完成某种形式的归档。
关于容器与阴影构成的镶嵌作品,即便对其中寓意尚未完全明晰,创作依然持续着。我相信通过双手的塑造,能逐渐理解物、人、己,作品群中既有可言说之物,亦有不可名状之思。此刻我只确信:每道暗影都被拉得很长很长,拥有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马赛克,2024,釉料、有色釉料、有色化妆土、氧化钛、瓦片、石膏,68×98×8 cm ©安永正臣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在你的观念中,人造物最终都将归复自然。你的雕塑也是人造物,意味着它同样会在漫长的时间过后回归本源。那么对你来说,创造的意义是什么?艺术创作的主观意志,为什么最好被过滤掉?
我深深着迷于人类造物逐渐回归自然的过程。这些器物承载着超越人类干预的浩瀚时间,为此我选择以“烧制”这种能表现漫长时态的“过滤”手段来完成创作。在窑火的淬炼中,我塑造的形态发生嬗变。对我而言,创作终将栖居于作品本身 — 那是我所追慕的美的栖居之所。
安永正臣个展「脚踏大地」展览现场,©安永正臣 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由Alessandro Wang拍摄
你会如何形容陶土和釉,两种不同材质的个性?
我觉得,人们总在尝试以不同方式理解世界。语言固然是极便利的认知工具,而我常选择以体验丈量世界。分类法是促进认知的手段,但我不认为釉料与陶土之间存在真正的分水岭。我更愿将材料视作存在于渐变谱系之中 —— 从具有熔融性的矿物到非熔融性矿物,皆是如此。
安永正臣,《马赛克》(细节图),2024,釉料、有色釉料、瓦片、石膏,45x28.5x5.5 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人类用四种最基本的元素创造了如今的世界,在你的实践中,被强调的火元素,本质最为暴烈也最为危险。长久地与火相处,你一般都如何与它协作?你曾提及六年前工作室有过一次意外的火的喷发,当时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后,你与它的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火对我而言是去除杂质的过滤器。我现在所使用的主要材料是釉料,根据自己的意图在塑形,然后用火烧制。火的热度会发生变化,不同的热度它会使形状融化,逐渐回归到自然的状态。在烧制过程中,我的创作意图和想法通过火焰这一过滤器被去除,逐渐回归到自然的状态。
安永正臣,《空之生物》,2024,釉料、有色釉料、化妆土、有色化妆土、窑墙涂料、铜、高岭土,38x28x14 cm ©安永正臣,图片由里森画廊提供
与这些最基础的元素相处、协作,你眼中的人造物世界又是什么样?你看到人造物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觉得世界上无论是什么样的物质都有引力,地球、太阳、月亮,包括我手上拿的瓶子,都是有引力的。我认为创造一个物体,放在某一个地方,这个物体可能就会对周围的其他物体产生影响,这是我的一种感觉,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属于自然的哲学,我是无意识地受到各种各样物体的影响,而并不是受到学术理论的影响。
在里森画廊以及UCCA陶美术馆,与大家的交流中,有受到哪些启发?
虽然在中国的时间只有一周,时日不长,但这段强度极高且收获丰硕的体验,因是首次探访中国而更具深意。盘绕在电线杆上的粗壮电缆束、展现文化交融的建筑肌理、独具中国特色的街景,皆予我强烈视觉冲击。
如同往昔异国采风时那般,新鲜体验往往先在感官层面发酵,难以即时转化为语言表述。但我深信,这些感知的沉淀终将成为珍贵的养分,将滋养未来的创作。
采访、撰文:K21
来源:iWeekly周末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