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媒体时代下社交媒体的发展、传播方式的变革,以及作者与读者互动的新模式等都对文学创作的深度和复杂性提出了更大挑战。技术让表达更方便的同时是不是也在阻碍深刻复杂性的思想?传播看起来更广泛是不是也让对话变得更艰难?
青年漫谈计划
新媒体时代下社交媒体的发展、传播方式的变革,以及作者与读者互动的新模式等都对文学创作的深度和复杂性提出了更大挑战。技术让表达更方便的同时是不是也在阻碍深刻复杂性的思想?传播看起来更广泛是不是也让对话变得更艰难?
本期青年漫谈计划聚焦社交媒体,青年作家慕明和北溟鱼从深度使用小红书的“观察者”身份谈起,分享了如何在碎片化、浅显性的社交媒体表达中应对注意力区间缩短等问题,以及保持对文学深度和价值的关切。
本篇推送为对谈下篇。
青年科幻作家:慕明
vs
青年历史作家:北溟鱼
03 独特的叙事景观:“真实”的碎片化
与“虚假”的系统性相互交织
慕明:现在,先看一个当务之急的问题:作为作者,在这种变化里,是不是要趋向更广大的读者?小说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学体裁还有没有这个能力应对?我有一些作者朋友对此就很悲观。
北溟鱼:我比较好奇的是,从互联网出现到现在,也就几十年时间,在信息传播史上,其实只是很短的时间。为什么我们对它的感受就从满怀希望到非常悲观?下判断还是有点早了。我认为人是可以适应时代的,当然也有能力应对变化。
就像我觉得我们现在不一定需要写一部长篇小说来讨论这一问题,而首先要想的是我有没有办法用新媒介来表达我的思考。
慕明:这就是我们不太一样的地方。你觉得可能用新形式更有意思,或者说更符合时代的需求,但我在前两年做了很多新媒介的尝试后,反而更加坚定要用小说来表达的想法,只是以怎样的写法来进行而已。
一个原因是,我所有的知识或者说思考,还是基于纸质书的认知框架的。夸张点说,我们可能是“最后一代”主要被传统纸质出版物塑造观念的写作者,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们又是“第一代”成长在互联网环境里,可以和新媒体、和AI等技术深度合作的写作者。
我最近读导演李安的传记,感受到年轻的创作者必须要处理的一个问题是:怎么把之前所学的东西做一个类似总结的工作,然后从中找寻新的表达和创造新的路径。它不光是媒介的问题,更多的是技法或者说思考方式的问题。
北溟鱼:李安恰恰是一个不断拥抱新技术的人。我觉得现在的新媒体还没有形成一个有序的话语系统,或者说它目前只是一个非常浅层次的话语系统。
慕明:李安还有一点很值得我们这种非在地的创作者学习,就是他以主流的方式处理了很多边缘的题材,包括处理不同文化市场的不同需求等。他所面对的一些问题我们至今仍需面对,比如明明是书写中文传统的小说,但有时反而在欧洲读者中获得了共鸣,而部分本土读者反而不接受以新方式来写传统。
李安作品《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北溟鱼:对,各国的读者接受度差异很大。欧美读者对于异国文化可能抱着观察了解新东西的开放心态,但本土读者就会更严格一些,有些人抱着审判的心态,他首先感到的是受到了冒犯。
关于准入门槛这件事,不仅是小说创作者面对的问题,商业也一样。想要做大众传播还是想做垂直市场,新媒介反而提供了更多破圈的可能。
我以前总说,像我们文学期刊可以办一个差评活动,就让作者来读读者的差评,你可以进行解释反驳(因为很多读者不一定读明白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如果你觉得不可理喻的差评,自然也可以甩白眼,或不予理会。但这样有勇气的作者可能不多。
慕明:作者和读者间这种直接的互动模式在网文里比较成熟,纯文学领域相对比较少。
北溟鱼:可能网文作者非常清楚地把自己的创作定义成一种“商品”,所以比较有做售后的服务精神。网络文学的即时互动甚至能影响作品走向,影响角色的生死,作者有时候像一个服务员了。现在有剧集不就为了观众拍两个版本的结尾,看哪个风向好就播出哪一个。
慕明:那你觉得,这样会赋予读者太大的权利吗?
北溟鱼:创作者得知道自己的内心尺度在哪里,读者或者目标受众一定程度参与创作,在好的方向,能碰撞出更有意思的东西。当然,尖锐地违背创作者内心的东西是要明确拒绝的。但如果创作者对自己的定义就是服务员,那这个问题就不存在。
慕明:听起来有点像不断更新版本的游戏,游戏很大程度上依赖社群反馈。我近来发现美国有一种书籍订阅服务,我给一个在线杂志投了稿,结果收到的书特别精美,像个礼盒,定价略高,很适合收藏或送礼。现在的纸质书并不只是我们印象中的文学价值的象征,可能更像是一种消费品。
北溟鱼:倒也不是消费品。为什么有电子书我还会选择去买一本纸质书?就是因为它的物质属性,它是用来收藏的、把玩的,这是区别于电子书的部分。
慕明:如果不从情怀角度出发,纸质书以后确实会更像一种收藏品,或者说更像一种艺术品的呈现。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剧照
北溟鱼:人对于物件还是会有占有欲。书作为一种“物质”一直都有作为收藏品的功能,甚至,书籍被占有,作为珍贵的收藏,或者作为文化资本的可视化体现的这些功能在更长久的历史中,比起我们熟悉的作为“知识”/“思想”的载体可能更主流。
我有段时间在写一个关于出版的小说,所以稍微做了点这方面的研究,非常刷新我的认知。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去博物馆看中世纪的书籍,不管是欧洲还是伊斯兰世界,封面镶嵌宝石,插画用金箔,一本书就是一个珠宝盒子,跟今天大家买个尚美,买个劳力士一样,是非常普遍的身份炫耀。中国也是如此,象牙被染成不同的颜色作为书签,玛瑙,玉石作卷轴等。上海图书馆前几年做过一个讲书籍装潢的展览,图册《缥缃流彩》非常直观地体现书是跟宝石、金银、一样以珍稀财宝的方式被收藏的。
慕明:再往前推一步,除了书籍,写作能力本身可能也会变成非必需品,甚至是奢侈品。最近“硅谷教父”保罗·格雷厄姆在博客中提出,写作的能力可能在人群中消亡得很快,大部分人以后甚至并不需要这个能力。
他举了个例子:原始社会,基本人人都是体力劳动者,不存在运动量不够,不能保持身材的问题,但现代社会的大都市里,可能大部分人都是非体力劳动者,要通过去健身房健身来保持相应的身材。类似地,以后人可能也需要专门的训练,去维持写作的能力。
一件事物成为非必需品或者奢侈品之后,在不同文化不同地区乃至不同阶层间的差异就会非常大了。这个观点提出的背景,就是AI技术在社交媒体的传播框架下给我们带来的冲击。北溟鱼:其实写作能力,输出观点,对知识的获得,成为少数人拥有的“奢侈品”并不是人类社会的一种退化,它是长期存在的。我们现在以一种比较审慎,甚至警惕的态度讨论新的社交媒体,其实也是作为“前网红”,或者机器印刷时代某种程度的受益者而感受到的危机。
大家都在面对的一个选择是,要么凭借已有的圈层优势预先去新世界占一个位置,要么就是留在过去。在面对变化的时候,人可以选择拥抱或者转身,都没问题。
慕明:那你觉得作为创作者,面对不断更新的现实体验,怎么去整合以前的阅读和创作经验,以及打算用什么媒介表达自己的思考和感受?
当下的华语年轻作者肯定需要开拓自己新的表达方式和写作对象。从个人而言,我希望能利用自己的各方面经验,更深刻地揭示出社交媒体和其他信息技术的本质,以及推演它们对个人境遇、生活方式和社会形态的可能影响。
我在2024年春季写过一次长篇小说,但很快感觉到,当时选择的表达方式不太合适,也就是传统形式的长篇科幻小说在这里可能做不到这件事。2024年下半年,我没有推进长篇,而是一直在大量阅读和思考,和各领域的朋友深入交流,包括测试写法,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用我和朋友聊出来的一个观点来概括,就是在当代语境下,“真实”的碎片化与“虚假”(或者说“话语制造”)的系统性相互交织,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叙事景观。这也可以概括我们之前讨论提到的许多社交媒体的现象。
在这种“真假交织”的信息场域中,文学作品的样貌发生了复杂的变化。认识到这一点的当代作家,尤其是世界文学领域里的作家会更偏好碎片化的叙事形式,托卡尔丘克就是这一理念的代表。她提出,如果为真实的当代生活写作一部百科全书或者说史诗,那么像十九世纪俄罗斯长篇小说那种传统的现实主义形式反而会力有不逮。其他许多欧洲当代作家,比如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赫塔·米勒、石黑一雄等其实都关注到了这个问题,在以不同的形式处理真实的碎片化与虚假的系统性的问题上,他们的作品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作为站在各种连通处的作者,我很兴奋,甚至有一种“一生所学,只为此刻”的感觉。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剧照
来源: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