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果明年不幸无法见到各位,希望年轻的朋友们愿意做傻瓜,承担痛苦,抗拒财富与权力诱惑。” 2006 年,在著名的《历史上的知识分子及未来世界的知识分子》演讲中,许倬云先生这样说到。
“如果明年不幸无法见到各位,希望年轻的朋友们愿意做傻瓜,承担痛苦,抗拒财富与权力诱惑。” 2006 年,在著名的《历史上的知识分子及未来世界的知识分子》演讲中,许倬云先生这样说到。
19 年后, 95 岁的许倬云先生驾鹤西去。
这 19 年间,许倬云先生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表达更为活跃,仿佛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他在抖音、小红书上开了账号、两次接受《十三邀》访谈、在抖音直播上对话俞敏洪……
作为当代华语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史学大家之一,还出了《历史大脉络》《许倬云问学记》《许倬云观世变》《大国霸业的兴废》《经纬华夏》《中国文化的精神》等十多本新著,绝大多数是写给普通读者。
而这一切,是在“ 天天肌肉疼痛,藉药物止痛。人生至此,无可奈何 ”中完成。
是什么在支撑着许倬云先生?
学者章我在《许倬云——家国情深,星斗其文》中概括为: 家国情怀,大问题意识,以及济世的使命感。 这些常被年轻一代指为“大而无当”“空洞无物”,为何赋予许倬云惊人能量?
01.
苦难浇灌出家国情怀
许倬云先生童年遭两厄。
一是出生即患罕见的肌肉萎缩症,孪生弟弟许翼云却健全,“ 我一辈子不能动,不能和人家一起玩,所以永远做一个旁观者 ”,常常只能“被摆在某个地方”,直到 7 岁才能坐上椅子。
二是 7 岁时遭日军发动全面侵华,家人用筐挑着许倬云四处迁徙,一路目睹流亡和生死。有一次,挑夫突倒地而亡,前面的队伍又走出很远,那个深夜,年幼的许倬云只能独坐在翻倒的滑竿和死去的挑夫旁,等待家人……
在重庆吴家营广场上,许倬云看到大批伤兵,手术没麻药,痛苦得大声喊叫,绝大部分伤者死去,幸存的只是极少数。在湖北沙市,许倬云看到一排年轻的川军走过,去参加台儿庄战役。母亲在路边烧水给他们喝,她对许倬云说:“这些兵,恐怕都不能再回来了。”许倬云成年后查阅了历史资料,该师全体阵亡,一个人也没回来。
“看见人家流离失所,看见死亡,看见战火,知道什么叫饥饿,什么叫恐惧,这是无法替代的经验。”那些正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承受灾难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你是中国人。
身份认同看上去缥缈,却又无比真实。许倬云先生记录道:“中国的老百姓是好的,真是好的,危难的时候互相真是帮忙,真是到了死亡架在头上的时候,真是互相帮忙。日本人飞机在扫射,我们在万县,一个悬崖底下,公园里面悬崖底下可以站几万人,大家以为日本飞机不能扫射悬崖,日本飞机就沿着悬崖,低飞。马上许多男人站到前面去,拿女人小孩推到后面,没有动员,他们自己做了。”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更生动地告诉许倬云先生,什么是家国情怀。
02.
所有人的生命中
都有一块属于他的巨石
像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许倬云先生也曾受到过“五四精神”的影响。
多少年后,许倬云先生反省道:“当时,以胡适之先生为代表的五四运动领袖,对于西方现代文化阐释是取他们所见所闻为主体。他们并没有深入探讨他们所谓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也没有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真实情况告诉给国人。”
依据当时的认知,这是一次启蒙运动,只有推翻传统文化,使理性高于一切,才能解决种种现实问题,中国才能走向现代化。这就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个困境:人类的所有价值都是超理性的,一旦用理性评估,只能得到消极答案。
爱、善良、美好、温存、崇高、真诚、自我牺牲等等,都不能证真,无法变成真正的科学,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做个好人?如果人生只有一次,死亡不可超越,我们为什么不及时行乐、醉生梦死?
许倬云随父母暂住四川万县时,遭日军空袭,大家都躲入防空洞,敌机扔完炸弹飞走后,大家走出防空洞,回家路上,许倬云发现邻居小孩的尸体,上午他还和大家一起玩过。许倬云很长时间走不出这个阴影,他写道:“ 这也是第一次,我面对着一大堆尸体和烟尘弥漫的瓦砾场,心里不存一丝恐惧,却充满了迷惘。 我曾经苦苦求索,那天一夜未曾阖眼;到后来,我似乎完全掉进了黑松林,不但找不着问题的答案,甚至找不出问题的线索了。”
直到在美国留学时,偶然读到加缪的《西绪福斯的神话》,才忽然明白,生命如苦刑,一次次奋力把巨石推向山顶,但每次到达山顶,巨石又会滚回原处。如此循环,所有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块属于他的巨石。
大问题意识并不空洞,只是多数人被日常生活迷惑,无法进入它的语境,忘记了生死一念间,我们都必须做出选择。
在芝加哥大学求学时的许倬云
03.
“这五年让我变了一个人”
抗战结束后,许倬云回到老家无锡,第一次走进正规学校,在辅仁中学读高一,此前“基本是父亲和舅舅、哥哥和姐姐有机会就点拨几句,大部分时间是自己看书,是一种不规律的学习方式”。
辅仁中学的隔壁就是东林书院,同学不听话,就会被老师带去东林祠堂,对着先人罚站。老师上课时常告诉学生,他们是东林子弟,有东林的气节,“东林书院的那副对联,我们每个人都记得很熟,像是生命的指导一样”。
上中学时,许倬云自称“我的功课非常偏颇。文、史够用,数、理没有基础。几个老师就指定我看一些书,包括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等,这类书对我发生了很大的作用。”从《国史大纲》中“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可窥见许倬云先生后来的价值取舍。
上大学时,许倬云得到校长傅斯年的关注,在傅斯年劝说下,大二时从外文系转入历史系,后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李国钦奖学金,本可赴美留学,但出资人李国钦生前留有遗嘱,要求身体健全者才能得到奖学金。时任校长钱思亮抱不平,向胡适求助,胡适 4 次去纽约郊区拜访华侨徐铭信,徐铭信不重视文科,最终被胡适说服,破例捐了 1500 块美金,表示下不为例。
胡适没给许倬云上过课,但许倬云一直视胡适为恩师。
傅斯年与胡适让许倬云深入理解了民族主义:傅斯年是坚定的民族主义者,常说“汉贼不两立”;胡适在美国读书时曾钟情世界主义,抗日战争时,他又回归民族主义立场,晚年仍批评中国传统文化,但用英文撰稿时,又常有所回护。
先生们的道德情怀,为审视现实竖立了价值坐标,促使许倬云不仅能“从世界看中国”,也能“从中国看世界” 。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期间,许倬云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他在《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倬云先生一生回顾》中写道:“我自己经历过开刀的痛苦,看见无数小孩子的悲痛,对他们产生同情;我本以为美国民主制度下是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却在民主自由的背后看到那么多的丑陋东西。所以这五年的洗礼是洗涤心肝,转换性情,让我整个变了一个人。”
许倬云由此形成济世的使命感。
04.
活着,就要做“有温度的学术”
不少读者奇怪,许倬云先生是学问大家,晚年多写普及书;与年轻人聊天,谈的也是生活,而非历史。
只有“从世界看中国”的视角,很难理解许倬云先生,在《历史上的知识分子及未来世界的知识分子》中,许倬云先生指出:不论欧美还是中国,专家型的人才越来越多,但是真正能够把专业跟社会、国家、世界发展的命运联系起来的人越来越少。
学者叶超认为:“许先生提醒我们:学者,尤其是人文与社会科学的学者,不仅应该成为学术上的专家,更应该思考世界的命运、社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 个人的命运与时代和世界的命运息息相关。 知识分子作为助推社会进步与变革的一大力量,对自身使命的反思将深切影响其知识实践,并最终对世界、社会、国家和个人的命运产生影响。”
做纯学术,与做“有温度的学术”,区别正如许倬云先生所说:“我写《西周史》,写到西周覆亡的时候,就想到自己年轻时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涯,是流着眼泪写的。当我将手写稿拿去给打字员的时候,打字员看到手稿上的泪渍,说,老师你哭了?”
这就是为什么,现代人还应有“中国看世界”的视角,即抱着为世界谋幸福的念头,从中国传统智慧中寻解决方案,未来的中国文化不只在中国,而是将超越地理区隔,属于全人类。
正如先生在接受采访时所说:“我这种思乡的情绪不是那种滥情式的思乡,我更希望的是中国人在面对正在转变的重大关口时,了解其位置,不能闭关自守,应该开放心胸,承认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不要总是关着门。 这种情绪,与其说是思乡,毋宁说是一种对于中国的期望。 ”
在许倬云先生看来:“和而不同”“阴阳二元论”“变化”等典型的东方思想适用于未来世界,“中国不应该妄自菲薄,而是把这些非常合时的思想资源贡献给世界”。
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
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许倬云先生已逝,但他的智慧与温情将长留人间。后代会一次次想起先生的追问:“未来的世界,工具性的理性或许可以发展到极致,但其目的与意义却没有人问。未来的世界,颠覆文化的人很多,却没有文化的承载者。知识分子还有没有张载所期许的四个志业?”
来源:小镇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