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8月4日,著名学者许倬云在美国匹兹堡去世,享年95岁。许倬云的一生与“残疾”“困顿”“坚韧”紧密相连。他出生时即手脚弯曲,一生需借助双拐行走,却以超凡的毅力和家国情怀,成为学贯中西、关注普通人的史学大家。
8月4日,著名学者许倬云在美国匹兹堡去世,享年95岁。许倬云的一生与“残疾”“困顿”“坚韧”紧密相连。他出生时即手脚弯曲,一生需借助双拐行走,却以超凡的毅力和家国情怀,成为学贯中西、关注普通人的史学大家。
在访谈中,许倬云被问及“回顾过往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他答道,“但悲不见九州同。”一句话道出了自身毕生未竟的宏愿,生于大陆、长于台湾的他从未停止过对两岸的关切。
耄耋之年的许倬云克服病痛,笔耕不辍出版新书,还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积极参与学术交流活动。他说,“愿意尽我之能,替中国人旷野呼唤,唤醒许多的梦,唤醒许多的错。做这个事情螳臂当车,挡不住;精卫填海,填不满。”这或许正是历史学家的终极使命——在文明的长河中,永远做那个守望灯塔的人。
如今,许倬云驾鹤西去,他也将回到家乡,和父母长眠在此。嘉义大学应用历史学系教授吴昆财在接受南都N视频记者采访时表示,“虽然许倬云先生已远逝,但我辈必然努力接续他未完成的志愿,传承中华文化与历史,为人类的大未来,提供另一种选择的路径。”
许倬云。
“永远做一个旁观者”
许倬云出身江苏无锡世家,其父许凤藻曾在福建厦门任职。1930年,他于鼓浪屿出生,彼时其母亲已是38岁高龄产妇。降生时,许倬云手脚是弯的,成长后肌肉不发达,需借助双拐行走,孪生弟弟许翼云则身体健全。
儿时,许倬云因抗战爆发随父母辗转湖北、湖南、陕西、河南、四川等地,他是被背着走的,在湖北是背在背上,在四川是背在背篼里。
这样颠沛流离的经历,让许倬云看到了最深入的农村,看见最没有被外面触及的原始原貌,不但是山川胜景,还有人民的生活。他常常被摆在一个土墩上、石磨上,搬个小板凳,看着其他人工作。
在《许倬云谈话录》一书中,许倬云曾自述,“我一辈子不能动,不能和人家一起玩,所以永远做一个旁观者,这跟我一辈子做历史研究有相当的关系,历史学家也做旁观者。”
抗战是许倬云非常重要的记忆,他深刻目睹了战火中的死亡、饥饿与苦难,所经各处都有许多故事。许倬云个人微博账号“许倬云说历史”的最后一条微博发布于7月24日,讲述的也是他的抗战记忆。
许氏四兄弟。
尽管身体残疾,但许倬云的求学之路却未被命运扼杀。父亲知识面非常广博,在日常交谈中就能教育许倬云,赋闲在家时一起念书。许倬云十来岁就开始读《史记》,因为有父亲和舅舅的书报可读,他养成了每日看报的习惯。在上学之前,许倬云随机抓到什么读什么,知识程度乱七八糟。
许倬云曾说,“小学从刚刚认字开始,没有什么选择,我对着字看,字对着我看,看久了就认得了,等到400个字看懂之后就开始看小说,所以到今天仍有许多字,知道意思但不会发音。你碰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自然而然就从杂乱里头提炼一些东西出来。读书不在读书,在于读念头、想法。”
许倬云没读过小学、初中。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家乡无锡。父母第一次为孩子找学校,“我们的儿子是特殊的情形,不能剥夺小孩子读书的权利。”
随后许倬云进入辅仁中学读高中,系统学习了知识。许倬云看书很快,他认为天下最容易学的就是数学,“因为数学没有例外,像化学物理有例可循,也很容易学。”
对于教育,许倬云曾发文分享了自己的观点,读书是为生命,读书是为自己“求心之所安”。“人接受教育,不是说你受的教育换得吃饭的工具,也不是说受了教育知道人跟人怎么相处,而是要有一种教育,使人养成一个远见,能超越你未见。我们要想办法设想没见到的世界还有可能是什么样,去扩展可能性,可能性是无穷的。”
“杂学无章”
1948年,许倬云被带去了台湾,在台南二中读高三,三个月就毕业了。
次年,他考台湾大学时,台大哲学系教授方春美的太太帮忙报名了外文系,考虑是许倬云手脚不好,读外文,将来在家里翻译也可以过日子。但读外文系不是许倬云志趣所在。
好在许倬云入学的国文和历史成绩引起了阅卷教授的注意,时任台湾大学校长的傅斯年找到他,对他说,“你应该读历史系,将来你来史语所帮我忙。”
许倬云由此转入历史系,一直读到硕士毕业。这一转折成为他学术生涯的起点。
许倬云在台湾大学。
犹如镜头缓缓拉远,许倬云的旁观者视角自此突破生活表象的框限,深入历史脉络,囊括文明星空。
在台大毕业后,许倬云远赴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在芝大严谨的学术氛围中,他系统接触西方史学理论与社会科学方法,思想随之发生显著转变。这段经历使他逐渐形成了更为完整的历史观与方法论体系,为他日后审视中国历史、寻找现实出路奠定了坚实基础。
许倬云主要治中国文化史、社会经济史和中国上古史,其学术代表作包括《西周史》《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等,另有《万古江河》《说中国》《中国文化的精神》等大众史学名著。他尤为重视历史上普通民众的生活状态与物质基础,认为这同样是理解文明兴衰的关键维度。
2019年,清华大学为新生寄送录取通知书时,就一同附赠了许倬云的《万古江河》,时任校长邱勇写道,此书“让读者在回顾数千年历史的过程中深切感悟中国文化的精神气质,从历史文化中汲取力量”。
横跨新旧两个世界的许倬云并未将学问局限于书斋,正如他的研究始终透露出一种深沉的现实关切。
1963年,他与同道友人共同创办了《思与言》杂志。这份刊物迅速成为重要的跨学科思想平台,汇聚了一批忧心国是的知识精英,在思想界发出深沉而独特的声音。
许倬云。
“杂学无章”,许倬云曾如此评价自己的治学风格。这一点,在他今年4月的新书《千秋一脉》中尤彰。广东教育出版社介绍称,“他在书中运用了丰富的历史比较学、考古学、系统学、统计学、社会学等学科知识与研究方法,全景式展现了千年中国如何在与世界的互动中实现自身的延续与发展,为当代中国人从历史的‘变与不变’中找到应对万变的底气。”
“但悲不见九州同”
在《十三邀》节目中接受许知远访谈时,许倬云被问道:“您93岁了,回顾过往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许倬云停顿良久,然后一字一顿感叹:“但悲不见九州同”。
他解释:“别人可以不悲九州同,我在抗战中长大,‘中国’二字刻在我心里。”
许倬云与许知远的谈话节目。
交谈之中,许倬云说:“心里一直挂心的痛是大陆和台湾。”生于大陆、长于台湾的许倬云从未停止过对于两岸的关切。
1948年,许倬云迁至台湾,后来考入台湾大学,进入相关研究机构工作,两年后到美国拿到了博士学位。在那之后几乎每年他都要回台湾,短则待上两三个月,长则一年,如此反复,往返于太平洋两岸。
许倬云说,“从二十多岁到八十多岁,我在台湾的岁月加起来大概占了人生的一半。大陆是我的出生之地,台湾是我的成长之地,对这两个地方我都有浓厚的感情。”
作为一位历史学家和学者,许倬云始终思考着两岸的历史文化发展。
2018年10月25日是台湾光复73周年纪念日,马英九、台师大东亚系退休教授潘朝阳、嘉义大学应用历史学系教授吴昆财等发起“历史教育新三自运动”,希望推动历史“自己救、自己写、自己教”,以抗议台当局修改历史课纲进行“去中国化”的荒谬举动。
吴昆财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回忆道,当时通过明史专家徐泓教授的引荐,许倬云慨然同意发声。他在录音中提到,“今天台湾的地方文化、社会组织、生活习惯等都来自大陆,丢掉中国而强调东亚,是舍本逐末,也是不合适的。”
“许倬云的发声犹如及时雨,令晚辈感动莫名,如此出名的史学大师,以他在中国古代史研究的崇高地位,却一口答应愿意支持我们捍卫‘中国史’的运动,在此非常感念。他在录音中大声疾呼,在台湾的‘中国史’教育绝对不能被消灭,令人印象深刻。”吴昆财感慨道。
2021年“文澜重光”——《文澜阁四库全书》(影印本)云赠送仪式在杭州、台北两地连线举办。耄耋之年的许倬云也以视频方式参加了仪式。许倬云在仪式上说,中国人应倍加珍视中华文化精粹,携手让其传播全球,在人类文明殿堂中展示出更大光彩。
吴昆财告诉南都记者,“虽然许倬云先生已远逝,但我辈必然努力接续他未完成的志愿,传承中华文化与历史,为人类的大未来,提供另一种选择的路径。”
正如许倬云所写,“记忆中的中国历史像长江水,江流万古不息,中国是切不断、砍不断的‘江河万古流’。”“要用中国文化引起世界共鸣,成为世界文化的一环,使中国文化不再只是冷僻的博物馆里的陈列品”,“在世界文化中不要失去中国文化,要为未来做记录,铸造新的世界文明。”
“把每次讲话都当作最后的谈话”
与病体共处了一辈子,许倬云到老才坦白说:“我这一生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也曾经感到活着没有意义,但是周围还有爱我的人、我爱的人。上天给了我那么多的恩惠,让我活下去,让我渡过人生的难关。我必须尽力活下去,回馈世界,让大家理解一个忧患中艰难困苦的残疾人是怎么过来的,没有畏缩,也没有放弃。”
2013年10月,南京大学人文社科代表团赴美国开展学术交流,特意来到匹兹堡大学康复中心探望许倬云。彼时,接受了脊柱手术的许倬云“刚拔了几颗钉子”,执意让太太孙曼丽帮他推着轮椅出门迎客。
许倬云和太太孙曼丽。
南京大学教授徐兴无撰文记述:“许先生在交流中对大家说道,‘南大要做好高研院,要建新的平台……我今年八十三岁了,余用很少,不能再飞行了,不能回去与大家共事了,所以我郑重地拜托大家了。如果派人过来,或送年轻人来,我拼着老命教他。’说到这里,许倬云先生含泪哽噎,非常动情。”
耄耋之年的许倬云克服病痛,笔耕不辍出版新书,还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积极参与国内的学术交流活动。他依然关注着国际局势和地区冲突,关心年轻人的精神困境,希望竭尽全力与公众交流。为此,他在多个平台开设了自己的账号、录制课程,并屡屡就中华文脉的传承、世界文化的构建、人类的根本课题等发言。
许倬云在做视频连线。
这种语重心长、积极倾吐的欲望,与一种“时不我待的心情”有关。2023年,许倬云曾通过社交媒体发出一段真挚的自白:“我在世一天,我愿意尽我之能,替中国人旷野呼唤,唤醒许多的梦,唤醒许多的错。做这个事情螳臂当车,挡不住;精卫填海,填不满。”
这是属于许倬云自己的“只争朝夕”。但对于生死,这位饱经风雨的世纪学人早已淡然。
“我的老朋友、老同学一个一个纷纷离去,差不多每一个月我会听见一个人走了,甚至更密集。(我)很矛盾,一方面我愿意早点走,我不必再负担感情上的担子,另一方面我不愿意离开(夫人)曼丽。夫妻两个是连翅膀的,并肩的,这就是我最矛盾之处。”
无从选择,便交给上天去安排。2024年元旦,许倬云说,自己是以一种平静的状态,欢迎新年的到来。“明年我在不在这里,我不知道。所以,我把每次讲话都当作最后的谈话来处理。”
对自己的“归处”,许倬云早已设想好。在2024年播出的《十三邀》节目中,他接受许知远的回访,透露已经在家乡买了坟地,连碑都刻好了,就在父母的坟墓旁边。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向雪妮 冯奕然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侯婧婧 杨苓妍 周敏萱 冯奕然
来源:南都N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