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寒江关的城墙浸透了铁锈与冰霜的气息,风卷着雪粒子刮过垛口,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樊梨花按着冰冷的城砖,望着关外莽莽雪原。她身上火狐裘衬得一张脸欺霜赛雪,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寒铁般的沉静。关外是薛丁山的帅旗,猩红刺目,猎猎招展。
寒江铸心
寒江关的城墙浸透了铁锈与冰霜的气息,风卷着雪粒子刮过垛口,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樊梨花按着冰冷的城砖,望着关外莽莽雪原。她身上火狐裘衬得一张脸欺霜赛雪,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寒铁般的沉静。关外是薛丁山的帅旗,猩红刺目,猎猎招展。
她记得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的雪天。朱雀大街上,少年将军策马而过,金甲映着薄雪,眉目清亮,箭袖束着劲瘦腕骨,回眸时眼底映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也映着她骤然失序的心跳。那时的她,樊门嫡女,剑挑长安无敌手,多少王孙公子的眼珠子粘在她身上。可她偏生只记住了薛丁山马鞍旁挂着的那枚青玉螭纹佩——玉质温润,却刻着沙场征伐的凌厉纹路。她赠他寒江关独产的玄铁匕首,他回赠这枚贴身玉佩,指尖相触,烫得她心尖一颤。
“报——!” 斥候裹着一身寒气冲上城楼,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元帅!薛……薛先锋派信使送来……此物!” 双手奉上一个狭长的乌木匣。
匣盖掀开,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支折断的金簪,簪头镶嵌的明珠碎裂成齑粉,是她束发之物。另有一封素白战报,墨迹淋漓,力透纸背:“樊氏梨花,私纵敌酋,有负君恩,有辱军威,难为薛门妇。丁山顿首,恩断义绝。”
城楼上的风骤然凛冽如刀。副将杨藩倒抽一口冷气,怒目圆睁:“私纵敌酋?放屁!分明是那薛丁山刚愎自用,贪功冒进中了埋伏!若非元帅率玄甲骑星夜驰援,他早成突厥人刀下亡魂!他竟敢……”
“杨藩。” 樊梨花的声音不高,却像寒江深流的冰水,瞬间冻住了副将所有的激愤。她拿起那支断簪,指尖拂过碎裂的明珠,触感冰冷刺骨。良久,她缓缓合上木匣,递还给斥候,面上无波无澜:“告诉薛先锋,樊梨花领命。寒江关军务,自此与他无关。”
匣子关上,像合拢一道沉重的闸门。城楼风声呜咽,卷着雪沫扑在脸上,刀割似的疼。杨藩拳头捏得咯咯响,赤红着眼盯着那斥候跌跌撞撞跑下城去的背影,牙缝里挤出字:“元帅!这口气……”
“寒江关外,埋骨多少英魂?” 樊梨花的目光掠过冰封的护城河,投向更远处苍茫的雪线,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薛丁山斩将夺旗,是锐气。他疑我通敌,是愚顽。然其心,终究系于社稷。” 她收回目光,转身,火狐裘在风中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整军,备战。突厥左贤王……快到了。”
寒江关的血战,整整持续了七日七夜。突厥人的弯刀像黑色的潮水,一次次扑上结冰的城墙。樊梨花一身银甲早已被血染透,手中那杆梨花枪却依旧点、崩、挑、扎,枪尖寒芒吞吐,如同雪原上永不熄灭的星辰。玄甲骑在她身后结成铁壁,死战不退。当左贤王的金狼纛终于在乱军中被樊梨花一枪挑落时,突厥大军如潮水般溃退,留下关前尸积如山,血沃冻土。
长安的嘉奖诏书与薛丁山再次求娶的婚书,几乎是同时送到了她沾满血污的手上。薛丁山的字迹依旧挺拔,却多了几分急切的潦草:“梨花吾妻,前番误会,痛彻心扉。寒江血战,汝之功勋,震动朝野。丁山悔愧无地,惟愿重修旧好,白首不离……”
樊梨花放下婚书,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案上一道深深的刀痕——那是薛丁山第一次来时,醉后以佩刀所刻。她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紫檀小盒。里面静静躺着两件东西:那枚断成两截的金簪,以及一封薄薄的、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寒江军垦疏》。她将婚书放在断簪旁,拿起那份奏疏,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力陈的屯田、开渠、铸兵之策。良久,她提笔,在薛丁山华丽的婚书背面,只批了两个字:“可归。”
长安的薛府,张灯结彩,红绸铺地。樊梨花凤冠霞帔,端坐于新房之中。龙凤喜烛噼啪作响,映着满室刺目的红。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浓重的酒气。薛丁山踉跄着推门而入,金冠微斜,俊朗的脸上却无半分喜气,只有一片被酒意和某种更沉重心绪浸透的阴霾。他挥退了欲上前搀扶的喜娘,径直走到樊梨花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压迫感。
他猛地一把扯下她的红盖头。烛光下,樊梨花妆容精致,眉目如画,眼神却平静得像一泓深潭,不起波澜。这平静刺痛了薛丁山。他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侧的床沿,浓烈的酒气喷在她脸上,眼底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戾气和一种近乎委屈的控诉:“樊梨花!你好手段!好大的功劳!好一个寒江女帅!”
樊梨花抬眸看他,不言。
“你以为我不知道?” 薛丁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杨藩!那个对你鞍前马后、言听计从的杨藩!寒江关外,他看你的眼神……哈!什么浴血奋战,什么力挽狂澜!若无他在阵前替你挡刀,若无他麾下兵马死命护持,你能有今日?!你与他……” 后面的话,被妒火烧得扭曲,噎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中骇人的红丝。
樊梨花静静看着他。眼前的男人,金甲银枪、驰骋疆场的英姿模糊了,只剩下眼前这张被猜忌和酒气熏得变形的脸。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不属于自己的、属于另一个长安贵女的脂粉香。那香气如同细针,无声地刺入。
她缓缓站起身。凤冠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在烛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点。她走到梳妆台前,动作从容地摘下那顶沉重的凤冠,轻轻放在台上。然后,她解下腰间一枚系着褪色红绳的玉佩——正是当年朱雀大街上,他赠她的那块青玉螭纹佩。
玉,依旧温润。绳,早已黯淡。
她走回薛丁山面前,将玉佩轻轻放在他因愤怒而紧握的拳头上。指尖冰凉,触到他滚烫的皮肤。
“薛丁山,”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穿透了满室喧闹过后的死寂,“你疑我通敌,是心盲。你忌我功高,是量狭。如今,你污我清名,是……”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身后窗棂上贴着的刺目双喜字,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是心已蒙尘,无可救药。”
她微微扬起下巴,露出那段曾被无数人称颂的、天鹅般优雅而脆弱的颈项,此刻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带着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决绝:“休书,拿来。”
薛丁山如遭雷击,拳头猛地攥紧,那枚玉佩硌得掌心生疼。他死死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那张脸依旧美丽,甚至因这决绝而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冷光。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胸中翻江倒海的妒火和莫名的恐慌,被这冰水般的目光和话语浇得滋滋作响,只剩下一片狼狈的空白和一种被彻底剥开的难堪。
樊梨花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妆台。她拿起那封被红绸衬着、刺眼无比的婚书,目光落在自己批注的“可归”二字上。指尖用力,刺啦一声,婚书从中裂开,再撕,直至化为纷纷扬扬的碎屑,如同褪色的红蝶,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拿起那枚断簪,断口锋利。烛光下,簪身残留的几道细微指痕清晰可见。她将断簪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纹路,一丝锐痛直抵心尖。然后,她挺直脊背,像一杆标枪,推开了那扇贴着双喜的新房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长安城深秋萧瑟的夜风里。身后,是死寂的新房,和僵立如木雕泥塑的薛丁山。
寒江关的冬天,一年比一年酷烈。关外的风像裹着碎玻璃,日夜不停地刮着。樊梨花卸去了长安的绫罗,换上了玄色的劲装,发髻只用一根普通的乌木簪绾住。她不再是薛樊氏,她是寒江关真正的主人,是数万军民口中心悦诚服的“樊帅”。
帅府议事厅,炭火烧得正旺,驱不散北地渗骨的寒意。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厅堂中央,山脉、河流、关隘、敌我态势一目了然。樊梨花站在沙盘前,凝神看着代表突厥王庭的金狼标记。副将杨藩一身风霜,正指着沙盘上一处狭窄谷地:“……斥候回报,突厥新可汗亲率五万狼骑,绕过了黑石峡,其前锋已至‘鹰愁涧’。此涧地势奇诡,两山夹一沟,形如口袋。若薛……若朝廷援军不能及时卡住涧口,任其冲出,寒江关腹地将再无屏障!”
厅中诸将面色凝重。鹰愁涧,绝地。朝廷的援军……主帅正是薛丁山。
“薛丁山用兵,惯喜长驱直入,以快打快。”一位老将忧心忡忡,“鹰愁涧地形复杂,他若贪功冒进,一头扎进去……”
“他不会。”樊梨花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议论瞬间平息。她拿起沙盘旁一枚代表玄甲骑的黑色小旗,稳稳插在沙盘上鹰愁涧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山坳标记上,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他必分兵。主力佯攻涧口诱敌,精锐则绕行百里,攀‘鬼见愁’绝壁,自鹰愁涧后崖突袭,直捣中军。”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将惊疑不定的脸,平静无波:“杨藩,点齐三千玄甲,备足三日干粮、冰爪、飞索。今夜子时,随我出关,翻越鬼见愁。”
“元帅!”杨藩大惊,“鬼见愁乃万丈绝壁,猿猴难攀!此时天寒地冻,冰封雪掩,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您怎能以身犯险?”
“险?”樊梨花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木窗。凛冽的寒风裹着雪沫瞬间灌入,吹得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狂舞。她望着关外莽莽群山,目光沉凝如铁。“薛丁山若败,突厥狼骑踏破鹰愁涧,寒江关便是下一个修罗场。关内数万百姓,是你我的父老乡亲。这险,值得一冒。”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窗外,是寒江关低矮的土坯房舍,炊烟在狂风中艰难地升起,又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几个小小的身影裹着破旧的棉袄,正在结了厚冰的河面上凿洞汲水。
“传令下去,”樊梨花转身,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映着窗外惨淡的天光,如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像,“全军备战。守好我们的家。”
子夜,风雪更狂。三千玄甲,人衔枚,马裹蹄,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然出关。鬼见愁绝壁之下,仰头望去,黑黢黢的山体如同巨神倾颓的断刃,直插墨黑的苍穹,陡峭得令人窒息。冰层覆盖着嶙峋的岩石,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寒光。
樊梨花将长枪缚于身后,第一个将冰冷的铁爪扣上滑溜的岩壁。玄铁打造的爪尖在冰层上凿出细碎的冰屑。她深吸一口酷寒彻骨的空气,手脚并用,向上攀去。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身后,三千条黑影,沉默地跟随着主帅,在万丈绝壁上,用血肉之躯,一寸一寸地刻下向上的轨迹。风雪如刀,刮在脸上,很快结了一层薄冰。手指冻得失去知觉,只能凭着本能死死扣住每一个微小的凸起。不时有碎石或冰块松动滚落,砸在下方人的头盔、肩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即被呼啸的风声吞没。无人出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冰爪刮擦岩壁的刺耳声响,交织成一支通往地狱的进行曲。
攀至中段,一处巨大的冰檐突兀地横亘在前方,光滑如镜,无处着力。樊梨花停住,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喘息着,白气在眼前凝成霜。她解下腰间一条特制的飞索,索头带着精钢倒钩。她稳住身形,手臂运足力气,猛地一抡!飞索带着破空之声,旋转着向上飞去!
叮!
一声脆响!倒钩并未钩住冰檐,只在光滑的冰面上擦出一溜火星,无力地垂落下来。再试,依旧如此。冰檐太厚太滑了!
时间在酷寒和绝望中流逝。下方的队伍被迫停滞,悬在绝壁之上,如同待宰的羔羊。杨藩焦急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元帅……不行就退……”
退?樊梨花抬头望着那堵横亘生路的巨大冰檐。冰面反射着月光,冰冷无情。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反手,拔出了束发的乌木簪!一头青丝瞬间如瀑般散落,被狂风卷起。她咬紧牙关,将冰冷的簪尖狠狠刺向自己左臂内侧!
噗!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下方的冰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随即被冻结。她忍着剧痛,用染血的簪尖在坚硬的玄冰上,一下,又一下,奋力凿刻!簪尖与坚冰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细碎的冰晶混合着血沫飞溅。每一次凿击,都牵动臂上伤口,剧痛钻心。汗水浸透内衫,瞬间又在寒风中冻成冰甲。簪子崩断了尖端,她换只手,继续!血与汗模糊了视线,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开出一条路!为了鹰愁涧后可能陷入死地的袍泽,为了寒江关内那些在风雪中期盼的灯火!
终于!咔嚓!一小块坚冰被她硬生生凿裂、撬开!一个微小的凹坑出现!她立刻将冰爪前端狠狠楔入那染血的凹坑之中!有了这个支点,她奋力向上一荡,身体险之又险地翻过了那道死亡冰檐!
当她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冰檐上方相对平缓的雪地上时,风雪似乎都为之停顿了一瞬。她撕下衣襟,草草裹住血肉模糊的左臂,喘息着向下望去。下方,三千玄甲将士仰望着她翻越的身影,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敬!
“上!”樊梨花的声音嘶哑,却像一道军令穿透风雪。
鹰愁涧后崖,喊杀震天。薛丁山的精锐果然如樊梨花所料,被突厥重兵死死困在狭窄的涧底,如同落入陷阱的猛兽。突厥人的箭矢如飞蝗般从两侧崖顶泼下,滚木礌石轰隆砸落,每分每秒都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涧底的积雪。
薛丁山挥舞着长枪,枪尖早已被血污糊满,虎口崩裂。他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敌骑如同潮水般层层涌来。他抬头望了一眼几乎垂直、覆盖着厚厚冰层的后崖绝壁,心头一片冰冷。退路已绝,突围无望。难道真要葬身此地?一股巨大的不甘和绝望攫住了他。
就在此时!
崖顶之上,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沉雄激越的号角!那声音撕裂了突厥人的喊杀,穿透了死亡的喧嚣!
薛丁山猛地抬头!
风雪弥漫的绝壁之巅,一面残破却依旧猎猎作响的玄色大旗骤然展开!旗上,一个银钩铁画的“樊”字,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破开阴云的闪电!
大旗之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傲然挺立!她玄甲浴血,发髻散乱,左臂胡乱缠着染血的布条,在狂风中飘荡。她的脸色苍白如雪,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星,穿透千军万马,直直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委屈,只有一种历经万劫而不磨的沉静,和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凛然!
樊梨花手中梨花枪高高举起,枪尖直指突厥中军那杆耀武扬威的金狼大纛!
“玄甲——!”
她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带着力竭的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绝境中的唐军心头!
“随我——凿阵!”
“杀——!!!” 山崩海啸般的怒吼从崖顶炸开!三千如同神兵天降的玄甲骑,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裹挟着积压已久的怒火和必死的决绝,自那“不可能”的绝壁之上,轰然倾泻而下!马蹄踏碎冰雪,长枪撕裂寒风,以无可阻挡之势,狠狠撞入突厥人毫无防备的后阵!
突厥大军瞬间大乱!后阵被这突如其来的死神之镰拦腰斩断,前阵围攻薛丁山的压力骤减。金狼大纛在玄甲骑悍不畏死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薛丁山怔怔地看着那道在千军万马中左冲右突、枪尖所指无不披靡的身影。血污、冰霜、散乱的黑发,都掩不住她此刻如同战神临世般的夺目光彩!那个曾被他三次弃如敝履、百般猜忌的女子,此刻正以最悍勇、最决绝的姿态,从天而降,挽救了他和麾下数千将士的性命!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薛丁山的眼眶,混杂着无地自容的羞愧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的震撼与……痛悔。他喉头哽咽,猛地举起染血的长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将士们!援军已至!随樊帅——杀!”
鹰愁涧的冰雪,被滚烫的鲜血彻底融化。
大战落幕,尸横遍野。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和冰雪的气息,弥漫在鹰愁涧的每一寸土地上。残阳如血,给堆积的尸体和折断的兵器涂抹上一层悲壮的暗红。
樊梨花坐在一块冰冷的山石上,杨藩正小心翼翼地解开她左臂上早已被血浸透、冻硬的布条。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凝结着紫黑的血痂。她脸色苍白,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嘴唇紧抿着,承受着药物清洗带来的剧痛,一声未吭。
沉重的脚步声踏着染血的积雪走近。薛丁山站在几步之外,金甲残破,沾满血污和泥泞,脸上还有一道未干的血痕。他望着樊梨花臂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艰涩无比的:“……梨花。”
樊梨花没有抬头,仿佛没听见。杨藩拿着药瓶的手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地扫了薛丁山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警告,随即低下头,更专注地处理伤口。
薛丁山被那目光刺得一窒,巨大的难堪和悔恨几乎将他淹没。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声音干涩地继续说道:“鬼见愁绝壁……鹰愁涧……今日……若非你……” 后面的话,在他看到樊梨花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尖时,再也说不下去。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亵渎。
他猛地单膝跪地,跪在染血的冰雪之上,跪在樊梨花面前。这个动作惊得杨藩猛地抬头,连樊梨花处理伤口的动作也顿住了。她终于抬眼,看向他。
薛丁山抬起头,脸上血污和尘土混合,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赤红一片,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痛苦、悔愧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他伸出手,掌心摊开,赫然是那枚曾被樊梨花两次掷还、象征着过往情缘的青玉螭纹佩。玉佩上沾着他的血,也沾着地上的污泥。
“跟我回去,梨花。”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回长安,回薛府。我薛丁山对天起誓,此生若再负你半分,必遭天雷殛身,万箭穿心!我……”
“回?”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樊梨花缓缓站起身,动作牵动了伤口,让她眉头又是一蹙,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杨藩立刻上前一步,警惕地护在她身侧。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血泥之中的薛丁山,目光平静无波,如同寒江深流,不起半点涟漪。那目光扫过他掌心沾血的玉佩,扫过他写满悔恨的脸,最终投向鹰愁涧两侧高耸的、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巍峨雪峰,投向更远方——那是寒江关的方向。
“薛丁山,”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战后死寂的山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薛丁山的心上,“你看这鹰愁涧。”
薛丁山茫然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残阳下,尸骸枕藉,断戟折弓,一片狼藉的战场。
“你看这寒江关。” 樊梨花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勘破后的漠然,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三弃我,如同弃敝履。我三次归来,你以为,是为了你?”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薛丁山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清瘦却坚毅的侧影,散落的发丝在寒风中飞舞。
“第一次归,因你身后是烽烟四起的大唐边陲,寒江关不可乱。”
“第二次归,因你麾下是浴血奋战的袍泽手足,鹰愁涧不能破。”
“这一次……” 她的目光掠过自己左臂那狰狞的伤口,掠过身后沉默如铁、浑身浴血却眼神灼灼的三千玄甲,掠过脚下这片被鲜血浸透、埋葬了无数忠魂的土地,最终定格在薛丁山震惊、茫然、乃至绝望的眼中。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千帆过尽、尘埃落定后的空明与……释然。
“这一次,我站在这里,” 她抬起未受伤的右臂,指尖指向脚下染血的冻土,指向身后巍峨的群山,指向寒江关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裂帛,穿透暮色,“是因为——此身已归寒江!”
“此心,” 她顿了顿,目光如寒星,扫过薛丁山,扫过他掌心那枚沾血的玉佩,如同扫过一件微不足道的尘埃,“已葬烽烟!”
话音落,寒风卷起地上带血的雪沫,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死寂的山谷。薛丁山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颓然跪坐在冰冷的血泥之中,掌心那枚青玉螭纹佩无声滑落,跌进污浊的雪里。他抬起头,望着风雪中那道挺立如枪的玄色身影,看着她被杨藩和沉默的玄甲骑簇拥着,转身,一步一步,踏着染血的归途,走向鹰愁涧外苍茫的暮色,走向那座风雪铸就的寒江雄关,再也没有回头。
残阳彻底沉入雪山背后,只在天际留下一抹如血的暗红。
来源:小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