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蛇年春节之前,应《法制与新闻》杂志编辑洪涛先生之约,写了一篇关于喝酒的稿子,乡风酒风,杂沓其间,风啸吹云,酒香扑鼻,前言不搭后语,杂说无关宏旨,反正就是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酒话吧。今天,洪涛先生告诉我,杂志彩样已经送印刷厂,即将出版。先用本号推一下吧。
【前记】蛇年春节之前,应《法制与新闻》杂志编辑洪涛先生之约,写了一篇关于喝酒的稿子,乡风酒风,杂沓其间,风啸吹云,酒香扑鼻,前言不搭后语,杂说无关宏旨,反正就是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酒话吧。今天,洪涛先生告诉我,杂志彩样已经送印刷厂,即将出版。先用本号推一下吧。
◆酒香弥漫燕赵风
——漫谈冀中平原一带酒风之变迁
(一)
蛇年春节即将来临,人们匆匆忙忙打扫卫生,采购年货,准备礼物,为欢度佳节做准备。
春节,是中国民间最隆重热烈的传统节日,俗称“过年”,历史悠久,万方同乐,其独具特色的仪式与丰富繁琐的讲究,融入了中华文化的浩浩洪流,弥漫于天地之间,其影响遍及全球,世界上凡是有华人踪迹的地方,都回旋着强烈的过年氛围。
据专家考证,商代甲骨文中即有“年”字,其结构为“上禾下人”,意谓五谷丰登;“年乃就一切谷类全年的成熟而言”(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诗经·豳风·东山》曰:“我徂东山,慆慆不归……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诗人满怀深情地咏叹,自从我离开梦中的东山,回家的愿望就变成了空谈;我见不到故乡的一草一木,屈指算来已经三年。在诗中,“年”蕴含着岁月倥偬而逝的渺远与惆怅。
《尔雅·释天》云:“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关于“年”,周朝称“年”,夏、商、唐虞三代称“岁、祀、载”。东晋游仙诗人郭璞解读说:“岁,取岁星行一次;祀,取四时一终;年,取禾一熟;载,取物终更始。”“岁”指岁星,十二年行一周天,每行一次为一岁;“祀”指祭祀,四时祭祀祖先,祭祀一遍为一祀;“年”指谷物成熟,成熟一次为一年;“载”即开始,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为一载。
春节作为“中华民族第一大节”,起源于新石器时期,古称“正旦”“岁首”等,“春节”之称出现于辛亥革命之后。1911年12月31日,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发布“通谕”,首次使用“春节”一词;1949年9月27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决定把农历正月初一称为“春节”,正式列入节日法典。
春节期间,全国各地纷纷举行各种庆祝活动,祭祀祖先,庆贺团圆,感恩祈福,其间还有丰富多彩的乡风民俗,祭灶神、扫灰尘、贴春联、压岁钱、吃饺子、拜大年、逛庙会等。
所谓过年,其实就是一场饕餮盛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各色美味,赤橙黄绿,五彩斑斓,争先恐后来到百姓餐桌上,成为人们口中的美食。这其中最重要的一道节日风景,就是美酒。豪宴摆列开,美食端上来,人们高擎酒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吆五喝六,猜拳行令,肉香满口,酒香冲天,浸透山川与河流,正如《酒神曲》唱的那样:“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杀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
对于在冀中平原上浮荡盘旋的千古酒风,人们多有议论,有赞有弹,似乎耳熟能详;然而,对于近些年这一带酒风的演绎与蝶变,却知之不多,有必要予以回顾。
(二)
所谓酒文化,历来是个大学问;因为各地风俗不同,酒文化呈现出不同特点,堪称千姿百态,百花齐开;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环境不同,性格各异,其酒风自然也是千差万别。
曹雪芹一定是个酒中君子,《红楼梦》中所写酒事约有五十余处,大观园、怡红院、潇湘馆,到处飘漾着酒香,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史湘云等不时相聚小酌,饮酒赋诗,宛如诗坛奇葩,酒海浪花:“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林黛玉)、“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贾宝玉)、“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薛宝钗)、“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史湘云)。
贾府里的一众才子才女雅集吟诗,人美、酒美、诗美,三美兼备,自是风流妩媚。然而,贾府不光有才子佳人,还是粗汉莽夫,譬如焦大、贾瑞、薛蟠之流。焦大粗陋横蛮大骂贾氏“扒灰”“养小叔子”,贾瑞无耻好色痴迷凤姐命丧魔镜之下,薛蟠粗鄙淫荡诌诗“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这些人做诗,捣腾出来的肯定是一堆文字垃圾;倒是刘姥姥的“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有几分愚憨可耐……
我的故乡河北藁城,是冀中平原上著名的酒乡,人们爱酒,戏酒,闹酒,每逢节日必喝酒,找个理由也喝酒,一盘花生米,一碟拍黄瓜,几瓣大蒜,一壶老酒,吱吱啦啦喝将起来,酒香甘冽,浸润乡风,似乎每一丝空气里都充溢着酒气,每一个日子里都缭绕着酒香。到了中秋春节时节,更是无酒不欢,不醉不归,从城里到乡间,流传着许多关于喝酒的荤素段子。这些年来,我每每出席酒宴,人家一听说是藁城人,先翘大拇哥夸海量,跟着就要整三杯六杯干一壶,嚇得我恨不得落荒而逃。吾乡人爱酒不假,但说人人酒量如海,也就错了。有个段子,说沿着正(定)--无(无极)公路东行,酒风迥然不同:藁城人进了饭店,跟老板说“来三两”;无极人进了饭店,说“来半斤”;晋州人进了饭店,说“来八两”,越往前,酒量越大。尽管是戏说,有一点倒是准确的:传说哪里人善饮豪饮,只是相对而言;哪个地界里,既有千杯不醉的酒仙,也有滴酒不沾的清客。燕赵大地如此,全国亦不过如此嘛。
手边有一本《藁城风俗》,其中一节“喝酒习俗”,分为六项:祭祖、节令、婚娶、生育、建房迁居、丧葬。祭祖酒包括祭酒、跪拜、陈设祭馔等内容。据县志记载,清代这里曾流行一种“鞭春牛”祭春仪式,立春前一日,县令率一干僚属来到象征农事顺遂的春牛塑像前,洒酒祭拜,然后来到芒种之神塑像前拜谒,“各官朝服设果酒祭芒种,行礼三献”,一系列活动做下来,尽管繁文缛节有点烦腻,却能感受到一份儿虔诚。婚娶与酒俗结合,分为送亲酒、迎亲酒、喜筵酒、合卺酒等,隆重而热烈。《畿辅通志·舆地志略·风俗》载,“酒”是婚俗中的“灵物”,男女订婚,男家送上猪肉与美酒催嫁,吉日既定,花轿随后到了,“女家备酒醴敬迎,谓之喜筵”,男女拜天地,行合卺礼,摆酒宴庆贺,自不在话下。
在结婚礼仪中,“合卺酒”是一道比较吸睛的桥段。“卺”,古代婚礼上的酒器,将一只葫芦劈成两瓣儿,形如两个瓢,新婚夫妇各拿一只饮酒,饮罢,再将两瓢合二为一,寓意永世在一起。《礼记·婚仪》说,新婚礼成,两位新人“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牢”,小猪;“酳”,用酒漱口。新婚夫妇共食一“牲”,口含少许酒靥,乘亲嘴儿之机送入对方口中,舌尖相吻,咂咂有声,甜蜜浓似酒,戏谑不浮浪,增加了浓烈的爱情粘度,岂不美哉!
在各地农村,盖房子是许多老百姓一辈子的追求。一个农家有没有新房,不但关系着一家人的脸面,还关系着男丁能否娶上媳妇。这桩事关传宗接代的大事,是任何人家也不敢疏忽的。累死累活盖好了房子,接着就是迁居,建房迁居酒俗就此应运而生。盖房子阶段,要举行上梁仪式,先放炮驱邪,再置酒酬劳工匠,一样都不能少。一切准备停当,喜气洋洋乔迁新居,招待亲朋的“暖房酒”也是必须要喝的。
中国丧葬仪式中的酒文化,尤其浓郁而深邃,且伴着无限哀伤与深挚怀念。据考证,在新石器时代,丧葬活动中就出现了酒和酒具。在藁城南乐乡仰韶文化遗址中就发现了一件随葬品,是一只精美的细颈陶瓷酒壶。进入青铜器时代,各种造型精美的青铜酒器成为奴隶主的殉葬必备品。在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因为等级森严,墓葬形制、随葬器物、墓丘大小都有严格限制,尽管酒器差别很大,酒香却是同样的浓烈扑鼻。到了民国时期,丧葬酒俗愈发丰富起来,初丧时,设灵位,发讣告,戒荤酒,三日后合冢,亲人在坟茔前酹酒祭奠,哀告泣别。
在整个丧仪过程中,守灵、下葬、祭奠等环节,都与酒紧密相连。村里办丧事,守灵是一件大事,一般需要四五个男子轮流值班,主家备好了酒菜,以犒赏大家辛苦。后来不断演变,守灵人越来越多,主家除了摆设酒宴,还要备好几桌麻将、牌九等娱乐工具,人们热热闹闹聚在灯光下,轮流吃饭喝酒,数人灵前值守,其余人上阵打麻将,推牌九,将一场丧事办成了一个小小的村民“娱乐节”,也是令人醉了。
逝者下葬前,先要刨墓坑,这是一项力气活儿,由一群年轻小伙子来干。他们出发前,主家要准备几瓶酒和下酒菜,以及糕点等物,酒菜与糕点数量,根据干活儿人数来确定。人们到了墓地,抡着铁锨镐头,呼哧呼哧轮流大干,力争早点完工,冷了喝几口老酒,饿了塞几块糕点,其高涨的干劲儿与澎湃激情,流露着乡亲们的厚道与善意。尤其到了冬季,寒风凛冽,冷意浸骨,先喝几口老酒暖暖身子再干活儿,也是必须的。早年间实行土葬,逝者要睡在棺材里,那墓坑要挖得很大很深;上世纪七十年代改为火葬,逝者化作一缕青烟,骨灰装入一只小小骨灰盒,有的地方放在纪念堂里,有的地方没有纪念堂,就直接将骨灰盒埋入坟墓,那墓坑就很小了。
亲人入土为安,家人上坟祭奠,三日过后,以一周为期,一七、二七、三七、四七,直至七七、百日、周年,才逐渐放缓祭奠的脚步,每年到了春节、清明节、寒衣节、中元节,以及亲人忌日,再来上坟祭奠,所携带的供品,少不了纸钱、鲜花、香烟、老酒。摆开鲜花,引燃纸钱,烟雾袅袅,慰藉魂飘九天的亲人;点燃香烟,让逝去的亲人吸上几口,吐几个烟圈儿,以缓解相思之苦;在坟前倾洒老酒,请亲人吸吮酒香,以聆听留在尘世间的亲情与牵念。仪式进行过程中,家人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您老到了那边,要舍得花钱啊,从前咱家穷,您受苦受累一辈子,舍不得花钱,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现在咱有钱了,要舍得花啊!嘴里一边磨磨叨叨,禁不住痛哭号啕起来……
(三)
俗话说:酒风看作风。这其实是对酒桌文化的深度解读:豪饮者,必豪爽;推脱者,必狡黠;磨叽者,必啰嗦;作假者,必苟且,等等。从一定程度上说,这些说法是成立的;然而凡事不能绝对。因为人的体质不同,酒量有大小,那种以酒量论人品的说辞,有以偏概全之嫌。假如人家酒量很小,非要劝酒猛灌,“驴不喝酒强按头”,显然就有违人性了。
作为一个资深媒体人,这些年到各地采访,听闻了许多酒事与酒话。譬如,某地酒坛一度流行“烟盒翻身”游戏,将烟盒翻腾三轮,以此来比照喝酒数量:第一轮,烟盒躺平,自然浅尝辄止;第二轮,烟盒横立,小半杯落肚;第三轮,烟盒竖立,在坐着猛灌一大杯。三轮老酒喝下来,海量者不过毛毛雨,兀自谈笑自若;不胜酒力者却已经面红耳赤,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衡水老白干前些年推出过一款“提溜酒”,形似细颈葫芦,一葫芦半斤。当时的流行喝法是:酒宴开始,每人面前放一葫芦,不许吃菜,先干一葫芦再说。只这一葫芦酒下肚,就有人当场出溜下地,或歪倒座椅上。当地领导的劝酒辞,那是相当生猛,只见他端起一只鼓肚大酒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脸红脖子粗喝道:“喝!哪个不喝,就是小舅子!”在当地,“小舅子”是一句骂人话,意谓日了人家老姐。那里每年都有喝死人的消息传出,有的领导还因为酗酒受到过批评与处罚。
在冀中平原流行的酒文化中,传诵最广的篇章,不是呜哩哇啦猜拳,也不是五花八门的酒令,交相辉映的却是酒场三大风景:其一,是那些滴沥着酒香的顺口溜,譬如:“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厚,喝不够;感情薄,喝不着”“一两二两漱漱口,三两四两不算酒,五两六两扶墙走,七两八两闯九州”“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检会,书记说该喝不喝也不对”“东风吹,战鼓擂,今天喝酒谁怕谁?”“百川到东海,何时再干杯,现在不喝酒,将来徒伤悲”……
有一篇《沁园春·喝酒》有如下句子:“愁丝万缕,忧伤满缸,长夜暗流千殇;谁梦中无泪,残月凄惶;纸上留痕,痛断肝肠。做人难矣,路在何方?呼朋引类共酒狂!啰嗦甚,看江湖波荡,大醉何妨?”——这篇词,格律如何且不论,真情实意却很充沛,流溢着人们借酒浇愁的无奈与哀伤,引人遐思。
其二,是火星撞地球一般的劝酒大战,譬如礼敬战、车轮战、假酒战等。“礼敬战”就是以礼敬之名,令客人先喝三杯,再喝三杯,六杯过后,才开始对饮。这一战术流行于冀南一带。这其实是一种严重的不平等。有人解释说人家出于善意,说是早年间生活困苦,主人往往把最好的食物给客人吃,有酒自然要先给客人喝,久之成习;是否如此,需要民俗学家考证。“车轮战”是一种人海战术,客人上桌,酒宴开始,一拨拨陪客走马灯一般端着酒杯轮流敬酒,任你酒量如海如江,也扛不住轮番鏖战,最后被灌得大醉滔滔;至于“假酒战”,则是一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主人端着一杯白开水,煞有介事转圈子敬酒,客人或者懵懂无知,或者不便点破,哼哼哈哈应付了事。因为一旦点破,大家尴尬,酒局可能会不欢而散。大家都是朋友,砸场子的事还是不干为好。
其三,是酒客的一副副嘴脸,亦即人生百态。有的人,一根直肠子到底,不推诿,不啰嗦,有酒就喝,直至醉倒;有的人,扭捏作态,肚里馋酒,却装腔作势拿捏,非等着人家劝酒才喝;有的人,酒量很大,却磨磨唧唧不喝,酒官司打了一筐一箩,也没喝几杯,等到众人酒意阑珊,酒宴即将结束时,他却轰然爆发,满桌子挑战喝酒,可人家已没啥兴趣,最后只落得个寂寞,呵呵!
在酒坛江湖上,流行着“三个不能忽视”:红脸蛋儿的、梳小辫儿的、拿药片儿的。那些一喝就脸红的人,酒量未必小,甚至还很大;那些梳着小辫的美女,只要敢于端杯,肯定就是海量;那些动辄说身体有毛病,当场拿出药片来吃的人,说不定正是酒罐子,你根本陪不起,也惹不起。
这些年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参加过各式酒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那是咱一介俗人难以抵达的神仙境界。年轻时也曾酒场逞英雄,演绎过一段笑话。记得曾与一个同事较劲,两人二一添作五分了一瓶五粮液,每人满满一大杯,举起来一饮而尽,其结果是:我被送回办公室,昏睡了一天一夜;同事被送进医院挂吊瓶,因为他此前已经喝了很多,那酒力发作起来很吓人,众人一见大事不妙,赶紧送医。嘿嘿!人嘛,哪个还没年轻过,哪个年轻时没耍过混账、犯过糊涂呢?
拉杂写来,像老太太的裹脚布,权作酒话醉话吧。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提及的种种现象,都是陈年往事,既趣味盎然,又俗不可耐,具有明显的时代局限性。如今,冀中一带酒风已然大变,喝酒不劝酒、喝酒不喝醉,早已蔚然成风。因为从前酒风太盛,闹出过不少笑话,甚至还闹出过人命,多年前就开始施行“酒风革命”,告别愚昧与低俗,迎来时代新风劲吹,不劝酒、不灌酒、不闹酒,已成为社会共识,成为新时代的新风尚。让我们为之雀跃,为之欢呼吧!
(2025年1月14日)(网图侵删)
来源:韩联社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