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与元春：桃花和石榴花的命运互证

摘要：元春是贾家玉字辈中的第一个女孩，“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贾家日渐衰落，子弟都在政治上没有建树，上下都只知安富尊荣，内囊已经尽上来了，于是献出元春给皇帝，以期得到新的垂青，拯救一下垂暮的家族。

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位是宝钗黛玉，第二是元春。又副册第一是晴雯，第二是袭人。

同为第二，袭人与元春在命运上颇有相似性。她们都是家中长女，虽在不同阶级，面对的问题却是殊途同归，就是帮助自己没本事的父母努力维持这个家。

元春是贾家玉字辈中的第一个女孩，“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贾家日渐衰落，子弟都在政治上没有建树，上下都只知安富尊荣，内囊已经尽上来了，于是献出元春给皇帝，以期得到新的垂青，拯救一下垂暮的家族。

袭人也是类似。

“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

为了家人，她们都牺牲了个人幸福。幸运的是，她们这冒险又无奈的一步，居然走得很成功。她们都得到了主子的垂青，有机会升成主子的小妾。

元春被封为贤德妃，乘坐“八个太监抬着的金顶金黄绣凤版舆”，衣锦还家。这是规格最高的八人大轿了吧？谁不羡慕呢？

紧接着就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的故事，宝玉刚看过自己亲姐姐的八人大轿，就想起来用这个给袭人许愿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姐姐的争荣夸耀之心也就此被煽出了小火花。

元春刚封妃时，贾母等“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花家看见宝玉与袭人那个暧昧劲儿，也觉得是意外之喜。

鸳鸯说：

“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炕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元春作的也是小老婆，是规格最高的小老婆。外边的人只能看到她光鲜的表面，真正的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清楚，做小老婆自然是要受些委屈的，真正受益的是她的家族。可是当她日后事败送命时，她为之辛苦奉献日夜筹划的家族也只能“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她去了。

元春对家族送自己入宫一事，评价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又对父亲道：“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很多人评价说元妃太任性，居然抱怨自己进宫作娘娘“无意趣”，也不怕太监宫女们回去给皇帝打小报告。

其实，这话还真就是说给皇帝听的。元妃心里是“喜荣华正好”。如同袭人，心里想的是：

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

可是在宝玉面前，她要强调的是自己为奴的不易：

“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

元春也是一样的道理，贾府上下，谁不认为她做贵妃是“大福”？这还要她来当面告诉？

她要强调自己为了皇帝而作出的牺牲，这才能让皇帝念她的好。总不能像个暴发户一样，跟娘家炫耀自己在宫里有多少好吃好玩吧？难道你是图这个进宫的？即便是，也不能这么说啊！

李鸿章在日本遇了刺，那血污的褂子也是一定要呈给太后御览的。只有让主子知道你的不易，才能感动于你的忠心、怜悯于你的付出，从而心甘情愿给你更多好处。

虽然我做奴才伺候人觉得很痛苦，虽然我很遗憾不能与家人团圆，但是为了您，我不得不如此。------这正是主子最希望听到的话。

如果皇帝真的开恩，放元春回家自主嫁人，那不说贾家上下如何惊恐失望，元春本人就要第一时间寻死觅活了！所以，元春在省亲时那一番哀惋之词，表面是“宫怨”，其实是间接、远程向皇帝“表功”。

袭人的命运与元春有许多相似处。元春归省是正月十五。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幙，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紥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袭人回家探望母病，几乎就是个低配版元春省亲。凤姐嘱咐周瑞家的：

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

贾家的姨娘省亲，跟贵妃自然没法比，但比起普通人家来，已经是差距巨大，处处在强调阶级不同。连迎春回门，也没要求说不许使用娘家的铺盖和梳头家伙吧？

曹公还生怕读者不会由袭人联想到元春，一直在给提示，除了“八抬大轿”之外，又特意拿袭人比宫女。

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

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跟元春一样，袭人也是独自一人在外做奴才。在她到了年纪配小厮或者赎身之前，她被晋升为姨娘。可以想象，元春也是在宫廷服役期满即将放出宫之前，突然被皇帝给了名分，做了妃子。

更有趣的是这段：

宝玉……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

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

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

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

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

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

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

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袭人那美丽的两姨妹子，引发了宝玉的欣赏和赞叹，遗憾她没能进入贾府生活。而元春，也有一个两姨妹子，艳冠群芳，进京待选，这是“巧合”吗？

对于宝钗入宫“上青云”的志向，元春持何种态度，书里不曾明写，但是由袭人与宝玉的对白，我们或可猜测一二。元春想必不认为宝钗进宫是个正确的选择，她认为备齐嫁妆，正常嫁人，才是表妹的好出路。所以很快，端午节，她赐给宝钗的礼物与宝玉一样。这是若隐若现的赐婚前奏。

袭人对宝玉欣赏自己表妹，态度是反感的，这反感一方面是不满宝玉要自己亲戚也来为奴，另一方面也是隐约的醋意。想必元春对“姣花软玉”一般的宝钗，也有这种感觉。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孩，与其进宫成为自己的潜在竞争者，不如留给弟弟做贤妻吧！

元春封的是贤德妃，而袭人也是出名的贤人，所以得到王夫人的赞赏。

总有人说元春在宫里不是特别得宠的，理由是省亲不是元春独有的优待。因为贾琏曾告诉凤姐：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修盖省亲别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可见元春不是唯一一个得到省亲优待的妃子，可见她并不特别得宠云云。但贾琏曾经详细介绍过皇帝给妃子省亲的原委：

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女儿，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外，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表面上，皇帝是为了“贴体万人之心”，照顾宫里所有嫔妃才人。可是为什么以前就没有想起来呢？为什么偏偏在以孝著称的贾元春刚刚封妃之后就一下子想起来了呢？开这样的先例还是需要一些决心的，这其中，很难说没有元春小姐枕边风的作用。

因为一个女人而修改一项制度，皇帝对元春真够另眼相看的了。当然，皇帝不会那么傻，只给元春破例，让天下人都笑他被一个女人迷昏了头；元春更不会那么傻，如果只有她有省亲的特权，那不是等于恃宠而骄、给自己树敌吗？所以，她必然要劝皇帝把妃子省亲和逢二六日期家属探视的事情制度化，惠及他人，雨露均沾，这样，大家都满意都安全。周贵人、吴贵妃家里都盖了别墅，可是大观园的规模似乎是特别大——有山有水有园林田舍，简直快赶上圆明园了。连元春自己都要“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可见确实有些“逾制”。这一切，都暗示了元春的得宠。判词说得明白“榴花开处照宫闱”——元春就像一树火红热烈的石榴花，光彩映照六宫，给家族带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她本人应该也很得意自己这种地位，所以是“喜荣华正好”。

而袭人也是得到宝玉看她“与别个不同”的待遇的。虽然宝玉对她并不专情，更谈不上什么灵魂伴侣，但在丫鬟这个层次里，宝玉是希望与她“同死同归”的。不过当然，嫉妒、竞争也会有的，晴雯的讥刺、李嬷嬷的辱骂、同侪之间“花点子哈巴”的嘲弄……袭人只能步步小心，一一化解。

可以想象，元春的宫廷生活更是遍布雷区。凤姐曾做过一个奇怪的梦：

“昨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

有另一位娘娘要夺贾家的锦绣前程来了，元春在宫里需要特别小心应对，宫外，凤姐贾琏也不得不给六都宫太监夏守忠和周太监行贿，太监在宫廷里虽然是奴仆的地位，但是有很大的能量。他们常伴皇帝身边，一言可定兴亡。尤其是皇帝身边的太监，皇帝在行幸妃子时有时也会考虑他们的意见，比如他们会告诉皇帝“某位娘娘最近身体欠安，某位最近容光焕发等等”。他们还是宫内各种小道消息和八卦丑闻的传播者与制造者。所以自古以来，当权的大太监是无人敢得罪的。

袭人的宅斗是成功的，在宝玉预备姨娘这个名分的争夺上，她是绝对的赢家。但袭人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恋爱脑。

袭人是书里唯一一个真正与宝玉过上了幸福的夫妻生活的人。宝玉大约十三岁与她发生关系，到宝玉十八岁娶妻前，袭人作为唯一的固定性伴侣陪伴宝玉长达五年之久！如果这是一场婚姻，也不算是短暂的婚姻了。此间，她实际上一直在充当怡红院第一女主人的角色，上边的各房主子都是对怡红院的需要有求必应的，下面又有那么多大小丫环任她差遣，即便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少奶奶，也未必有她这样的幸福。她的主子都信任她欣赏她，也没有苛刻的公婆来辖制她，除了夫妻生活不能名正言顺，其他方面都是称心如意的。即便是后来明媒正娶的宝钗，因为贾府的败落，也不可能过上袭人这样舒服奢华的日子。可以说，跟着宝玉能享的福，都被袭人享到了。

袭人出身自由人，又长年担任领班丫鬟，独当一面。可以说，她奴才的外表下，生就了一个主母的灵魂。薛姨妈说她“和气里透着刚硬要强”。宝钗觉得她“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当别的丫环为讨宝玉喜欢而纵容他疯玩逃学时，她已经开始为宝玉的前途和声誉忧虑了。她小心翼翼地向王夫人表达了自己的关切，其实这不是她这个身份应该关心和谈论的问题。

只有妻子才会奉劝丈夫为了前途而自律，而作妾的，只需要纵容和讨好男主即可。袭人想这么多份外的事，正常情况下，王夫人可能会骂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妄谈主人是非，就算不赶她出去，也会降职甚至调离怡红院。但袭人运气不错，她说的话正合了王夫人的心思。她得到了赏识，更令她喜出望外的是，王夫人肯定了她的准姨娘地位。

于是，袭人开始有了正妻的幻觉。

宝玉在湘云房内梳洗，袭人跟他置气。

黛玉和宝钗，哪个脾气差又懒得做女红，哪个心地宽大有涵养，袭人一一指点批评，活像个给老公选妾的主母。

王夫人提拔她以后，她就“自要尊重”起来，连贾母都能看出她的“拿大”。

宝玉挨打，她比谁都委屈，这委屈还想“使出来”，显然，她已经不拿自己当丫鬟了。

到了紫鹃试忙玉时，她不是守在中风失智的宝玉身边，而是第一时间跑去潇湘馆，找黛玉主仆兴师问罪。

宝玉忧虑贾政考试，晴雯出馊主意让他假装被吓病，导致大观园上下被问责引发大乱，为后来抄检埋下伏笔。这一向被视为晴雯不识大体、搬石砸脚的证明，可是晴雯出主意时，一向贤德爱“死劝”的袭人却无任何劝阻的表现，说明她是赞同的。只要能让宝玉爽快，别人的死活都不重要------在这一点上，袭人比晴雯更为过分。晴雯只是宠妃心态，而袭人则想替宝玉做主，她觉得宝玉是她一个人的，只有她对宝玉才是真的好。

袭人也知道，以自己的出身，绝无可能成为宝玉的妻子，但在心态上，她以为自己的爱情感天动地举世无双，国公爷孙子对那么多才貌双全的天仙都只是游戏，唯有对她才是一片真情。今天那些“霸道总裁爱上平凡的我”的女频思路，在袭人那儿才是鼻祖。有了这个心态打底，才能让好强的她甘心放弃获得自由的机会，才能让她在挨了窝心脚时也能自我安慰说“我是个起头的人”。

然而宝玉让她失望了，她给宝玉做的那些荷包香袋，可以任由小厮们一抢而空，只有黛玉的手作才值得他贴身佩戴和保护。而袭人给他的汗巾子，就算贴身系着，也可以轻松换给外头的男人去，毫不吝惜。甚至于与袭人共享的初夜，也不过是宝玉跟别的男人酒桌上的谈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