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正月,唐玄宗巡幸东都洛阳,征召道士张果先生,他自称生于尧时。玄宗亲问以治道神仙之术,授其为银青光禄大夫(银印上系以青色绶带,品位高的标志。副职),位侍中(唐门下省协助宰相起草文书等项官吏)。
传记·诗仙之路(22)||第四章·辗转江湖·734年
734年,开元二十二年
正月,唐玄宗巡幸东都洛阳,征召道士张果先生,他自称生于尧时。玄宗亲问以治道神仙之术,授其为银青光禄大夫(银印上系以青色绶带,品位高的标志。副职),位侍中(唐门下省协助宰相起草文书等项官吏)。
五月,张九龄为中书令(宰相)、李林甫为尚书省礼部尚书。
唐玄宗广纳贤才,派十道采访使各地网罗人才。
韩朝宗到襄阳任职。
李白在安州老老实实地闲居了一年。人闲着,时间依然在前行。不知不觉,李白就三十四岁了。
这样荒闲,且呆了一年。心有所期,又百无聊赖。李白得要多大的耐心才忍受得了这无望的期待、长久的寂寞?
不管怎么说,李白忍住了。呆在白兆山,蜗居桃花岩,守着妻子儿女。日子过得没多少波澜,但内心不平,静水深流,漩涡不断,仍不时掀起汹涌波澜。
好在,李白以极大的耐心强忍着,死死压住内心的无谓挣扎。
他口口声声说要隐居在这里,要从此了断凡尘俗念。这是他说给外人听的,目的就是要引起世人对他特别关注。他深知,要走通“终南捷径”,绝非一朝一夕。大才要为世知,要被皇帝征召重用,声名积累,尤为关键。
他这样说,这样做,就是在造势,就是在养名储力!
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一次属于自己高调入仕的机会——雷霆而出,御风而行,成就他所羡慕的古名贤一样的功名伟业!
春天又一次如期而至。满眼春色,肆意勃发,引得李白心痒痒的,想看到更远处的美妙光景。他再也坐不住了,走出安州,来到江夏,转了转,没有找到让他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此时,唐玄宗到东都洛阳,在那里征召了张果老。李白闻讯,急忙再游洛阳。站在洛阳街头,放眼望去,居住在这里的,能在大街上风风光光游走的,非贵即富。不时有异乡人夹杂其中,不是倦色满脸,就是一脸茫然。李白是这些异乡人中的一员。
这里被称作东都,李白渴望在这里碰上一场改变命运的“艳遇”。
但是,时不与之,李白没有遇见那个他生命中的贵人。
来到天津桥头,李白望着这座修建于前朝的大桥出神。
天津桥又名洛阳桥,最初是一座浮桥。李白站在这里时,浮桥已坚挺矗立成了石桥。之所以取名“天津桥”,乃是“天子之桥”的意思。那时,尊皇帝为“天子”,渡口为“津”,通过此桥,越过要津,就能抵达天子的居所,故谓“天津桥”。可见,此桥在唐时的地位非同一般。
望着天津桥,李白不住地嘀咕道:天津桥,天津桥,通天之津桥!天津桥,天津桥,我何时才能通过此桥、走上通天大道呢?
大河奔流,隔着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长桥凌波,大路朝天,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顺利抵达心向往之的对岸。
天津桥的正北方是皇城和宫城,分别叫太微城、紫微城。这里,殿阁层叠,巍峨接云。桥南则是坊区里巷,虽是平民居处,却人来人往,繁华异常。
这里是武则天当政时的都城,号称神都。一头是天堂,神仙之居;一头是人间,凡夫之所。天津桥就横在中间。李白站在人间望津桥的另一端,那头就是天堂。如此切近,李白却过不去!
李白自恃有天纵之才,早年,他以为完成世志“不足为难”。到此时,他才知:仕路之艰远远超预期。
站在天津桥头,桥的任何一端都不是李白的立足之地。
他是异乡人,一个匆匆而来、悻悻即去的过客。天天都有这样的过客,寂寂无名地走入岁月的深处。
此刻,天津桥上,人们熙来攘往,络绎不绝。要不行色匆匆,要命似地赶赴生命的下一程。要不悠闲自在,显摆着他们身份的尊贵、生活的优裕、时间的富足。不管哪一类人,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无视李白的存在,无视这个满面倦意的异乡人。
李白摇摇头,昨夜醉酒,错过了观赏“天津晓月”的良辰,不觉有些遗憾。他边走边想,来到桥中间的四角亭,依然了无诗意,就拿出昨夜在南桥头董家酒楼醉后写成的诗稿:
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鸡鸣海色动,谒帝罗公侯。月落西上阳,余辉半城楼。衣冠照云日,朝下散皇州。鞍马如飞龙,黄金络马头。行人皆辟易,志气横嵩丘。入门上高堂,列鼎错珍馐。香风引赵舞,清管随齐讴。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仇。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
这是《古风》十八,是李白的“无题”诗,有感而发,随吟随记。是李白的“诗歌日记”,过往路上,即兴而为,全是偶感偶得。借古、借传说,评述的都是现实。
这首诗以古代正反两方面的名人为例,力证他“功成身退”的人生观:功成则退,可以远祸保身;否则,贪名恋利,居功自傲,就会招致杀身之祸。与其祸及生命,还不如“散发棹扁舟”,行迹潇洒,来去自由。
草草看完,李白想,果然是酒后之言。自己眼下布衣一个,流落至此,啥都不是,这样写来何用?功未成,又有何资格枉谈身退?
几十年后,白居易走过这里,他没有李白的尴尬。他是一个高官,有些自得,也有些自满,欣然作《晓上天津桥闲望偶逢卢郎中张员外携酒同倾》诗:“上阳宫里晓钟后,天津桥头残月前。空阔境疑非下界,飘飘身似在寥天。星河隐映初生日,横阁葱茏半出烟。此处相逢倾一盏,始知地上有神仙。”和李白一样,他也想当神仙,想在酒的浇灌下做一回行走在人间的大仙。白居易诗里所说的神仙,是不是李白不敢确认。但此刻,李白绝无神仙之感。
李白读不到白居易的这首诗,李白后来虽被誉为“仙”,却不想做这样无关世情的仙。李白没有机会写出白居易晚年这样不染人间烟火的人生体验。但是,白居易肯定读过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武周圆寂,洛阳退为大唐王朝的“陪都”,繁华仅次于长安。
李白昨夜酒醒,尚有些醉意。细听,四周一片岑寂。忽然,不知从谁家传来一阵清脆的笛声。笛声宛转悠扬,听着听着,竟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故园情”深,难以抑止,引发了他内心的强烈共鸣。
笛声偶然,乡情恒久。偶然的触碰,催生了不朽的诗情。更何况,李白已辞家十年。天涯羁旅,乡思如笛,穿越静夜,跨越千山万水。
人有情,诗有情,现实无情。李白有了归意。
李白逗留洛阳,连唐玄宗的影子都没见着。期间,他还写过《洛阳陌》《前有樽酒行二首》《结客少年场行》等诗,一边哀叹时光流逝、功业无成,一边又想及时行乐、打发愁苦。《结客少年场行》意在“言轻生重义,慷慨以立功名”:
紫燕黄金瞳,啾啾摇绿鬃。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李白仍在延续他的侠客梦,出现了古代越女、专诸、荆轲、剧孟等著名侠客。这些侠客,剑术高超、英姿矫健、雄风勇毅,令李白十分钦羡。做不成侠客,李白就对他们大加赞赏。由此塑造了一个剑术高超、纵横江湖的少年侠客形象,将他的豪侠气质赋予其中。李白想做侠客,这是他的“自画像”。他想以此形式书写怀才不遇的郁愤不平、渴望建立功业的壮志豪情。因而,他把这首诗写得“情感愤恨激越,形象鲜明生动,风格扬厉雄健”。
在这一方土地上,曾经侠客盛行,仁义至上。但是,唐朝没有侠客纵横的土壤。李白只能将侠客梦留在纸上,将仁义写进诗行。《侠客行》不是日记、写真,是诗,是梦,更是情。
做个侠客,终是一场不曾兑现的梦。如果连梦都没了,所有的坚守与周折还有何意义?
这时,李白还写过一首《君马黄》:
君马黄,我马白。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长剑既照曜,高冠何赩赫。各有千金裘,俱为五侯客。猛虎落陷阱,壮士时屈厄。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
何为友谊?来来往往,兜兜转转,出蜀十年。对此,李白有了最切肤的体验。
在此,李白形象地阐释了他的友谊观。与人之交,无论贵贱,贵在急难时刻及时地出手相助。何以有此体验?这十年,他很少遇到可以真正交往的人——困难时,这些人都帮不上忙,有能力帮他的,也不肯伸出援手助其渡过难关。
李白的钱袋子又空了。千金一掷的豪爽并没有换来他所渴盼的真情,更没有换来他想要的帮助。
盛世之下,人情冷暖,亦是如此。这就是现实,李白绕不过去。
逗留坊间,李白听到一则消息。韩朝宗出任襄阳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手里握着唐玄宗授予他的选拔贤能的权利。原来,唐玄宗不久前下诏:“其才有霸王之略,学究天人之际,及堪将帅牧宰者,令五品以上清官及刺史各举一人。”韩朝宗就是手握特权之人,更是李白多年要找的人。
李白特兴奋,心想:没见着唐玄宗,难道还见不着韩朝宗?
花到荼蘼,李白大口大口呼吸着晚春的气息,翻山越水,马不停蹄,直奔襄阳。
望望岘山脚下的襄阳城,李白没有进成。他直接登上了距岘山不远的鹿门山,径直去拜访孟浩然。见得面,几句寒暄,李白就直入主题,希望孟浩然一同去拜见新任长官、荆州大都督府兼襄阳刺史韩朝宗,拜托他向皇上引荐。孟浩然听完,心想,虽然自己一样布衣白丁一枚,但心底敞亮,随即对李白说:此乃好事一桩,愿意前往,乐于促成这事。
见孟浩然欣然应允,李白十分兴奋。这一夜,李白思想的野马竟不着边际地一路撒蹄狂奔,一直停不下来。借着酒意和兴头,李白连夜奋笔疾书,作《与韩荆州书》: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而君侯亦荐一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幸惟下流,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
临阵磨枪,李白竟将这篇“自荐信”写成了干谒文中的千古名篇。
吸取以前写干谒文的教训,这一次,李白写得极用心、极动情。韩朝宗有多少分量、多大权力,李白十分明晰。
李白用心极苦,文章开头极巧。他不想落下拍马屁之嫌,假借天下谈士之语赞美韩朝宗,让自己的赞美不着痕迹。李白首先大赞韩朝宗有谦恭下士、识拔人才、乐于成人的美德。再更进一步,将韩朝宗比着汉末枭雄刘表,极力赞美他善于识人用人。铺垫即成,势已蓄足,火候已到,李白随即毛遂自荐,着重突出自己的非凡经历、独特才能和超群气节。李白说:他虽身高“不满七尺”,却有“心雄万夫”的超强气概,有“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的超人才气,有不卑不亢、“平交王侯”的傲然气质。言下之意,这样的人,完全符合朝廷的征召条件,自己正是韩荆州要找的举荐对象,正是皇帝爷求贤若渴、招贤天下、为大唐所用的难得贤才。
这篇“自荐书”虽写得小心谨慎,字里行间依然文势雄强,有一股子傲然不群之气纵横恣肆、奔腾不息。对此次求荐,李白有足够的信心、十足的底气!
孟浩然看后,直道:好文章,好文章!大手笔,大手笔!如此才气横溢、鸿文无匹,定能博得韩大人赏识!
引荐这天,李白头戴高冠,身佩长剑,何止仙风道骨?他既英武逼人,又有策士风范。一见面,李白即效仿先贤名士,两手胸前打拱,行揖手之礼。韩朝宗一看,虽心中不快,却碍于场面盛大,襄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众多人物都聚在他身边,脸上未露不满神色。
随即,李白就呈上“自荐书”和一叠诗稿。韩朝宗连称“久仰久仰”,接过书信诗稿,看也没看就放在一边,连连说:“下来拜读,细细品赏!”
此后一连几天,李白都没得到任何消息。见李白整天愁眉不展、叹声连连,孟浩然以自身经历委婉劝导一番,李白方才释然解颐,示以和颜。
这次干谒,李白虽有孟浩然从旁助阵,仍被韩朝宗否了。韩朝宗眼里,李白太过狂妄,见了自己这样主政一方、手握举荐大权的当朝高官,竟然只行躬身揖手这样的平等之礼。这样的人,今天要是举荐了他,明天早就会忘了有恩于他的人。他要是在皇帝那里再弄出点乱子,岂不要了我这个推荐人的老命?自己头上的这顶官帽也不是轻易得来的,颈脖上的这颗人头就不安稳,随时有身首异处之危!
韩朝宗也是徒有虚名,根本不愿扶掖后人。不是李白自荐信用情不深,未能打动韩朝宗这位肩负皇帝使命重臣的铁石心。
随后,坊间随即传言,李白太过自信自狂,不仅没能取信韩朝宗,还误了自己的前程,坏了自家的令名。
其实,韩朝宗的所作所为也非李白所言:“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韩朝宗虽身在高位,却政绩平平,乏善可陈。也许正是这样的平庸之官,才可能一步步取得皇帝的信任。既无棱角,也无锐意,四平八稳,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李白把他抬得如此之高,完全是想取信于他,顺利把自己推荐给朝廷,最好是直接推给玄宗皇帝。
韩朝宗果然舍弃了李白,他把手中仅有的一个举荐名额留给了名久持重的孟浩然。孟夫子却不领情,“会故人至,剧饮欢甚”,以此为借口,未能如约同韩大人一道入朝。这个“故人”是不是内心很受伤的李白呢?或者碍于李白,孟浩然自动放弃了这次难得的机会呢?
李白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疼在心里,伤及神髓,他留下一句“误学书剑,薄游人间”,就放纵不羁、纵饮狂歌地徒耗时日了。
襄阳据守汉水,是关中到楚地的必经之地。游逛襄阳城,李白心一横,索性狂了一回。
李白饮酒放歌,醉笑长街,狂奔闹市,嬉笑取乐之间,留下这首狂放不羁的《襄阳歌》: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蓠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翁醉似泥。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 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李白真的狂了,这一次。借着酒意,尽情狂吐对韩朝宗的满腹怨气。
没有节制,无以复加,纯天然地率意释放,无遮拦地任性裸奔。
这是李白酒醉襄阳的现场写真。借得此地古代先贤庞德、羊祜、山简起兴,李白狂性暴涨,狂劲冲天,整个襄阳城都装不下他的恣纵不羁。李白即兴而发,随性而为,神采飞扬,行为天真,想法烂漫,既不管禁忌,更不受约束。既无视功名富贵,又想追求放浪自由的生活;既感叹人生无常,又想抓住眼下,及时行乐。矛盾交替转换,内心反复争斗,但他狂行狂态,狂言狂语,整首诗满是喜感。
李白这一狂,整个襄阳城都亲眼目睹了这个蜀中来的狂人。以前,仅听说而已,今天算是饱了一回眼福,见到了他的真人、真性情。人们争相围观,奔走相告,越传越奇。
狂奔襄阳,李白还写了《襄阳曲四首》《大堤曲》《送张祖监丞之东都序》等诗文。在这水陆交通之地,如此这般地狂了一回,李白的狂性、狂诗更响更远了。
期间,李白结识了韩朝宗的属下县尉李皓。李白称他为从兄,正有一肚子苦水找人倾吐,当即作《赠从兄襄阳少府皓》:
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却秦不受赏,击晋宁为功。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小节岂足言,退耕舂陵东。归来无产业,生事如转蓬。一朝乌裘敝,百镒黄金空。弹剑徒激昂,出门悲路穷。吾兄青云士,然诺闻诸公。所以陈片言,片言贵情通。棣华倘不接,甘与秋草同。
见面时,李皓问李白为何傲然拜会韩朝宗、为何酒后狂奔大闹襄阳城,李白坦然回忆了他年少轻狂、结义豪雄的过往。末了,李白及时表达了他身处困顿处境、急需对方接济的愿望。
就一句“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令千年以降的后人遐想联翩,猜度不已。这是作诗,是他任侠之气、狂放之性的诗歌表达。这相当于在说:我李白行走江湖,早习惯了在刀丛中混日子;谁要是把我惹急了,大开杀戒、血染红尘也未必不能。
留下一城酒纵诗狂的传奇,到了夏天,李白才辞别襄阳,沿汉水南下,直奔江夏。
江夏,汉江扑入长江的交汇点,淮南道、山南东道、江南西道的交接点,由此成了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文人雅士,迁客豪杰,贩夫商贾,南来北往,东行西进,会聚于此,又匆匆各奔前程。
在江夏,李白的交友唱和十分密集,先后作《江夏送张丞》《江夏送友人》《送二季之江东》《送张舍人之江东》《赠张公洲革处士》等诗,酬唱还是赠别,都是礼尚往来,面上的事。如此密集的迎来送往,就李白而言,就是主动出击,全力寻找入仕济世的机会。
宋之悌暮年被贬,远谪交趾,正是黯然伤神。经过江夏,恰逢李白。李白自己已经够倒霉的了,仍对宋之悌报以同情,唏嘘之间,作《江夏别宋之悌》相赠。诗于大开大合、跳跃跌宕中尽显李白的豪逸洒脱。但他终究敌不过眼前的离别,诗以悲怆沉郁作结,对宋之悌的悲苦命运洒下深切同情之泪:
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谷鸟吟晴日,江猿啸晚风。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为友情下一次泪,感动友人,更感动了李白自己。二十多年后,这首诗还感动了宋之悌的后人——李白晚年急欲平叛,误入李璘幕而受困监狱,当斩,宋之悌的儿子宋若思及时出手,与崔涣一道,合力救李白脱牢笼,他才幸免一死。这是真情的力量,种因结果,行善得报,此为后话。
漂泊的生命需要找个避风的港湾平稳靠岸,暂时停泊,以获取继续前行的动能补给。李白再登嵩山,访元丹丘。期间,作《感遇四首》,借周代出自嵩山的仙人王子晋的传说赞颂元丹丘,表达他对元丹丘仙道生活的向往。李白在《与元丹丘方城寺谈玄学作》一诗中写道:“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他说:嵩山存在神仙,心诚的人,如他自己,只要服用了仙人之物,就能成仙。但是,这一次,李白未能如愿。他没有寻得传说中的仙人,当然也没有找到可以让他成仙的丹药。
李白忍着巨苦,采食菖蒲,也是徒劳忙活,自找苦受。
其实,李白并未“先觉”。相反,恰恰是他的沉迷,令他空耗心力,徒费华年。
秋天,李白自洛阳返家,再次路过南阳。在此逗留,李白忆及三年前与崔宗之同游于此的情景,分外孤单,即兴作《游南阳清泠泉》。之后,李白就着月色,吟着“空歌望云月,曲尽长松声”,满是落寞地赶回安州。
途中,与崔宗之初次相遇的往事时时闯入李白心里。崔宗之虽是“袭封齐国公,好学,宽博有风检”,他们相识,却很投缘,又彼此欣赏,几日同游,即成知己。当时,崔宗之欣然作《赠李十二白》:
凉风八九月,白露满空亭。耿耿意不畅,捎捎风叶声。思见雄俊士,共话今古情。李侯忽来仪,把袂苦不早。清论既抵掌,玄谈又绝倒。分明楚汉事,历历王霸道。担囊无俗物,访古千里馀。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酌酒弦素琴,霜气正凝洁。平生心事中,今日为君说。我家有别业,寄在嵩之阳。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云散窗户静,风吹松桂香。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
李白随即以《酬崔五郎中》相呼应:
朔云横高天,万里起秋色。壮士心飞扬,落日空叹息。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杖策寻英豪,立谈乃知我。崔公生民秀,缅邈青云姿。制作参造化,托讽含缅邈。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是时霜飙寒,逸兴临华池。起舞拂长剑,四座皆扬眉。因得穷欢情,赠我以新诗。又结汗漫期,九垓远相待。举身憩蓬壶,濯足弄沧海。从此凌倒景,一去无时还。朝游明光宫,暮人阊阖关。但得长把袂,何必嵩丘山。
崔宗之用心特诚,一口气竟写了这么长一首五言古诗。崔宗之特地写到了李白的外貌:“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这四句诗尤为重要。和李白有过面对面交往的诗人很多,赠答诗也写了不少,而直接描写李白外貌、神采的诗句却特别稀缺。崔宗之是个有心人,他逮住了李白的神采,留存诗中,光照万古。李白的豪爽之性、绝世之才赢得了崔宗之的信任。结尾处,崔宗之写道:“子若同斯游,千载不相忘。”崔宗之深有感触地说:能与知心好友同游,那份爽劲,即便时过千载,也不会忘记!
崔宗之见李白笃定求仕,久而不得,当即劝李白和他一起隐居、一道同游。崔宗之生活在官宦之家,周旋于权臣之间,耳濡目染,早就看破了官场那点事。而李白正功业未成,无以言“退”,当即婉言谢绝道:“但得长把袂,何必嵩丘山。”李白说:真正的友谊不在乎是否能朝夕携手相游,也未必非得要一起隐居。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行你的江湖路,彼此欣赏、相互理解,这就足够了。嵩山这个小土丘,怎容得下你我?
不是嵩山容不下他,是他的心根本就无法在这里安顿。
与江山社稷、庶民百姓相比,嵩山的确太小。匆匆而来,倏忽而往,李白是嵩山的过客。嵩山留不住这样的前行者。
诗就是诗,诗中所写,并不是即刻就得付诸行动的方案。不必当真,也不用担心对方看了是否高兴。相反,初会时光尽管短暂,相处情形却胜过故友,已是无话不谈,彼此欣赏。
李白十分珍视这次相遇,毫不含糊,立即酬答一首五古,用生动的言语记下了他们倾心交往的情景——倾杯扺掌,诗酒定交,话无禁忌。在崔宗之面前,李白完全不设防,连衣袖间暗藏的匕首都亮给了对方。
这一唱一和,两人甚为欣然。李白烦恼尽消,方想起,此次写的这首《游南阳清泠泉》,竟是对崔宗之初相遇所作《游南阳白水登石激作》的灵魂回应。“长歌尽落日,乘月归田庐。”所吟情景,恍入陶渊明的诗意妙境,李白神往不已。他不禁自问:什么时候再相逢、再同游呢?
一路行进,有往事相伴,竟不觉奔波之劳,李白很快就回到安陆。刚回到家,李白还未消停,又想了很多。结果,往事如烟,烟尽事远,徒留下一怀忧伤。
儿子伯禽刚满周岁,望着这个从风雪中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一脸茫然。女儿平阳扑到李白怀里,口里“爸爸爸爸”念个不停。
这一年,眼看就此完结。李白访道拜师,未能如愿。托人引荐入仕,又撞上了铜墙铁壁。
出与入,进还是退,都考验着李白的耐心,煎熬着李白的灵魂。
裹着一身的疲惫,李白灰头土脸地屈居桃花岩。石室四壁透风,无法温暖李白早已冰冷的心。
来源:品李白读唐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