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小子死心眼,非要去当兵?"大队长王建国吹着烟袋锅,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咱村里收秋正缺劳力呢!"
"你小子死心眼,非要去当兵?"大队长王建国吹着烟袋锅,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咱村里收秋正缺劳力呢!"
那是1975年的夏天,烈日炙烤着村口那棵老槐树,树皮都裂开了缝,就像我听到这话后的心情。
我刚从高中毕业回来,村口的大喇叭播报我被选为全村唯一的入伍名额时,我差点蹦起来,嗓子眼儿都哽咽了。
娘在厨房里听到广播,手里的勺子都掉了,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俺家铁生有出息了!"
可这喜悦没持续多久,征兵通知书就被王建国给扣下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李铁生,看你那点出息。"王建国抖了抖烟灰,语气不容反驳,"你爹当年当兵回来,还不是照样种地?村里的活计谁来干?何必非跑那么远去吃苦?"
我没吭声,低着头走出大队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铁生,别着急,再想想办法。"跟我一起参军的张根生拍拍我肩膀,他家有两个壮劳力,通知书拿到手了。
我一路踢着石子,走到村头的老槐树下,蹲下身子发呆。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心里那个军人梦啊,也被拉扯得生疼。
手指无意识地在树皮上划来划去,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军"字,又被我狠狠地划了几道,就像划掉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又跑这儿来发呆?"娘端着洗好的衣服从河边回来,看见我就叹气,眼睛红红的,"你爹说了,明天亲自去找王队长说道说道。"
回到家,爹正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借着煤油灯的微光摆弄着那顶放了多年的军帽。
帽徽已经有些掉色,但被他用袖子擦得锃亮,那样子比过年时还认真。
"爹,您别去,王队长他..."我欲言又止。
"啥也别说,当年我能去前线,如今你想去当兵,谁也别拦着!"爹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眉毛一横,跟刀刻的似的。
屋外,知了叫个不停,热浪滚滚,映着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我突然觉得,他比那些年画上的将军还要威武。
第二天一早,鸡还没打鸣,爹就起来了,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戴上他那枚抗美援朝的军功章,别在褪了色的老棉袄上。
他又从墙上取下那把祖传的老锄头,锄头上还带着昨天下地时的泥巴。
"带这玩意干啥?"娘紧张地问,手里搓着围裙角,眼神里满是担忧。
"不干啥,就是让王建国看看,咱李家人说话是动真格的。"爹捋了捋已经花白的头发,声音沉稳。
村里人都知道,爹年轻时脾气倔,出了名的硬骨头,去当兵前曾一个人撵跑三个偷牛贼。
"你可别闹出事来。"娘小声嘀咕,手却麻利地给爹包了两个煮鸡蛋,塞进他兜里,"饿了吃点。"
我跟在爹后面,一路上心里直打鼓,生怕两个倔脾气碰在一起,火星子飞得村里都不得安宁。
爹腿上还有当年留下的弹片,走路一瘸一拐的,步子不快,可那背影硬是挺得笔直,像地里的青杨树。
太阳刚爬上山头,村里人已经扛着锄头出工了,看见爹这副打扮,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老李这是要干啥?"张根生他爹问。
"去给俺儿子要通知书!"爹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像打鼓似的,震得我心里一颤。
村里的狗见了爹手里的锄头,也不敢上前,只远远地吠两声就躲开了。
到了大队部,王建国正喝着茶,手边摆着一摞账本,听说是昨晚熬到鸡叫才算完的。
看见爹领着我进来,又看了眼爹胸前的军功章和手里的锄头,一双老眼眯成一条缝:"老李,这是闹哪出?大清早扛着锄头,要掘我家祖坟啊?"
屋里几个社员都笑了,可笑声很快就在爹严肃的表情下消失了。
爹也不生气,把锄头靠在门边,慢悠悠地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袋,却没点,只是捏在手里。
"建国啊,你还记得咱俩小时候一起放牛的事不?"爹突然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回忆的味道。
王建国一愣,皱着的眉头松了松,点点头:"记得啊,你小子跑得比牛还快,吓得牛都不敢跑,还说长大要当解放军呢。"
大队部里的人都笑了,连一向严肃的会计都掩着嘴偷乐。
"是啊,后来我真去当了,你为了照顾家里,留在村里。"爹从烟袋里掏出一小撮烟丝,慢慢装进烟锅,"这辈子我最骄傲的事,就是穿上那身军装,保家卫国。"
屋里安静下来,只听见账本翻动的沙沙声。
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是几枚已经发黄的老照片,递给王建国:"瞧,这是我们连队的合影,这是在鸭绿江边,那会儿天寒地冻,水都结冰了,咱们照样打出去了。"
我第一次看见爹这样慢慢地讲他的军旅岁月,讲他如何在冰天雪地里与战友并肩作战,讲他负伤后如何被连长背着走了一整夜。
爹讲得细,讲得真,讲那大雪封山的冬夜,讲那挨了枪子后疼得直冒冷汗的长夜,也讲那胜利后战友们抱在一起哭的日子。
王建国的眼神渐渐变了,从最初的不耐烦到认真倾听,最后竟然有些湿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老照片。
屋里其他人不知不觉都围了过来,看那些泛黄的老照片,听爹讲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
"建国啊,你扣下铁生的通知书,是为了村里的收成,我懂。"爹点燃了烟袋,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格外明亮,"可咱们这些老家伙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不就是盼着后辈能飞得更高吗?"
爹指着我,语气里带着骄傲:"这小子从小就爱看《解放军画报》,知不知道他把那些故事能背下来?连首长的名字都能倒着念!"
我脸一热,那都是爹夸张的说法,却看见王建国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屋里静得出奇,连蚊子飞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王建国沉默了许久,对着窗外发了会儿呆,突然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那张通知书,推到我面前:"拿去吧,记住你爹的样子,当个顶天立地的好兵。"
那一刻,我眼眶湿了,抓起通知书的手都在颤抖。
回家的路上,爹走得比来时还慢,锄头扛在肩上,一瘸一拐的,可背影在朝阳下显得那么高大。
"爹,谢谢您。"我哽咽着说。
"谢啥,咱老李家的男人,就得有这股子倔劲!"爹没回头,声音却带着笑意。
离开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娘打扫了一整天的屋子,连我床底下的灰都扫了,还煮了一锅我最爱吃的红豆饭。
临行前一晚,爹把他的军帽郑重地戴在我头上,帽子上的红五星虽然有些褪色,却依然闪着光。
"儿啊,这帽子跟了我大半辈子,现在是你的了。"帽子有点大,往下掉,爹笑着帮我调整了一下,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托着我的下巴,"别心急,你会长大的,会撑得起这顶帽子的。"
夜里,我躺在炕上,听着院子里爹娘小声说话。
"老头子,你说咱儿子能适应部队的生活吗?"娘的声音里满是牵挂。
"怕啥,咱儿子可是老李家的种,骨头硬着呢!"爹笑着说,那笑声在夜色里格外洪亮。
第二天天没亮,全村人就来送我了,连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老王婶子都拄着拐杖来了。
家家户户都送了点东西,有咸菜,有红薯干,还有王大婶专门做的鞋垫。
"大伙的心意,带上吧,咱村里就你一个兵,可不能给村里丢人啊!"张根生他爹说。
王建国硬塞给我一包他攒了好久的干粮,还有他儿子王小强亲手写的一封信。
"路上饿了吃,到了部队,想家就看看这信。"王建国的声音有些哑,不再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大队长。
坐上去县城的拖拉机那天,风很大,吹得我眼睛疼,却吹不散胸口的热血沸腾。
我回头看爹娘站在村口,爹依然挺得笔直,冲我举起手,做了个敬礼的动作,娘在一旁抹眼泪。
村里人都朝我挥手,甚至连老钱家那条平日里凶巴巴的狗,也好像在送行似的,汪汪直叫。
机器轰鸣声中,我的军旅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新兵连的日子比想象的还要艰苦。
我被分到了戈壁滩边防连队,茫茫黄沙中,营房孤零零的,像沙漠中的孤岛。
连长马强第一眼看我就摇头:"瘦巴巴的,满脸稚气,能扛得住风沙吗?"
马连长是个老兵油子,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说话直,但从不吵人,最多就是让你多做俯卧撑。
头几天,沙尘暴来袭,风刮得人睁不开眼,沙子钻进衣领,磨得皮肤生疼。
打水要走五里地,拉练要负重三十斤,我这个乡下小子差点趴下,嘴唇干裂得出血,腿也磨出了大血泡。
有天夜里,我偷偷躲在被窝里哭了,想家,想娘做的红豆饭,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能当好兵。
"有啥好哭的,大老爷们儿!"战友小张突然掀开我的被子,把我吓一跳,递给我半块饼干,"别哭了,咱爹妈送咱来当兵,不就是为了让咱变得更强吗?"
小张是北京来的,平时爱看书,说话总是半文半白的,可这会儿说的话,却直戳我心窝子。
那句话像是点醒了我,我胡乱抹了把眼泪,狠狠咬了一口饼干:"你说得对,不能给爹丢人!"
从那天起,每次拉练我都咬牙坚持,每次站岗都格外警醒,就是饭量也大了不少,惹得炊事班长直笑:"小李子,看来是习惯了,这胃口开了!"
三个月后,连里搞无线电培训,我第一个报名,每天抓紧一切时间学习,甚至连上厕所都带着电路板研究。
"你这小子倒是有股子倔劲。"马连长看我练得手起泡也不喊苦,难得夸了一句,还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差点把我拍趴下。
学会无线电技术后,我成了连队里的通讯骨干,大家都叫我"小话匣子"。
一年后的春天,附近牧区有羊群走失,暴风雪又要来了,温度骤降到零下二十几度。
连队派出搜救队,我负责通讯联络,背着沉重的电台,跟着搜救队一起进了山。
风雪中,能见度不足十米,通讯信号时断时续,我只能靠着爬上高处,用身体挡风,才勉强保持着联络。
手冻得失去知觉,嘴唇冻得开裂,耳机里传来的每一个声音都像救命稻草。
在漫天风雪中,凭借无线电协调各搜救点,最终找到了走失的牧民和羊群。
当看到那对父子抱在一起时,我突然想起了爹,想起他教我戴军帽时的表情。
那次任务后,马连长在全连表彰会上拍着我肩膀:"李铁生,老李家的种,没给咱连队丢人!"
我胸口的那枚奖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比爹当年的军功章还要新。
1979年初,我收到提干通知,被调回家乡县里的武装部当参谋。
这消息来得突然,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只四年不到,就从一个懵懂的乡下小子,变成了一名军官。
临走前,战友们送了我一本笔记本,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铁生同志奔前程",里面夹着每个人写的祝福。
小张写道:"等你当上将军,别忘了请我吃饭!"看得我哈哈大笑。
马连长破天荒地抱了抱我,那张黑脸上有些不自然:"回去好好干,别忘了咱是从哪里出来的。"
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戈壁滩,黄沙漫天,却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记忆。
回乡第一天,我特意穿上军装去看望王建国。
四年不见,老人头发全白了,腰也驼了不少,住在村东头的一间小平房里,门前种着几株向日葵。
看见我,他眼睛却亮了,像点燃的火柴:"回来了?提干了?好哇!当年我就知道你小子能行!"
他摸着我肩上的军衔,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屋里摆着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我当年拿到通知书那天,全村人一起照的,我站在最中间,脸上满是青涩的笑容。
聊天中我才知道,王建国早已退休,膝盖有风湿病,干不了重活,他儿子王小强因为家里困难辍了学,在砖窑厂打工。
更让我吃惊的是,当年看似强硬的王队长,原来曾多次为村里青年争取入伍名额,只是总被上级以"生产任务"为由驳回。
"我拦你那次,心里也不是滋味。"王建国抽着烟袋,眼里闪着光,声音低沉,"老实说,村里就你最有出息,我是舍不得放你走。可你爹那番话,说到我心坎上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现在看来,是我眼光短浅了。"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一阵阵发热,当年那个抱怨他的少年,如今只剩下感激。
那晚上,我去看了王小强。这娃子刚二十出头,却已经满脸沧桑,指甲缝里都是泥垢,眼神黯淡无光。
他蹲在地里,挑拣着来年的种子,动作麻利,却透着一股子疲惫。
"小强,你不想再念书了?"我问他,记得他小时候成绩可不错。
他摇摇头:"家里就靠我了,爹身体不好,看病吃药都要钱,哪有功夫念书。"
说着,他指了指屋后的一片地:"这点地,都是我下班后才有空来收拾。"
看着他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要不是爹执意让我去当兵,我可能也是这般模样。
回到武装部没几天,我主动申请负责征兵工作,同时联系了县广播站的老战友,为王小强争取了一个学徒名额。
广播站虽然活不重,却是个技术活,学好了能吃一辈子饭。
"你这是何必呢?"王小强不解地问,眼里带着怀疑。
"你爹当年扣了我的通知书,现在我来还你一张'通知书',咱们扯平。"我笑着说,"别想太多,就当给咱村里长脸了。"
王小强犹豫了好几天,最后在我和他爹的坚持下,终于点头答应,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去了县里。
半年后,县农业技术推广站缺人手,我又主动申请调过去,虽然级别低了点,却能学以致用,回到家乡教乡亲们种新品种。
白天在田间地头,和乡亲们一起挖坑、培土、施肥,晚上就去村里办农技小课堂,讲解科学种田的知识。
我的手又重新粗糙起来,晒得黝黑,像极了当年的爹。
爹看我忙前忙后,有天晚上问我:"儿啊,你这军官不好好当,天天泡在泥巴地里,值当吗?"
我笑着回答:"爹,您不是说过吗?咱当兵,就要当个好兵。我现在虽然穿着军装,可心里装的还是咱村里的乡亲们。"
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那笑容比我小时候他拿到军功章还要灿烂。
一年后的秋天,我们村试种的新品种玉米丰收了,比往年亩产高出三成。
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堆满了场院,沉甸甸的,散发着丰收的喜悦。
同时,从广播站学成归来的王小强,给村里装上了第一批"村村响"广播。
大喇叭里不再只是播报任务,还有科学种田的知识和外面世界的新鲜事,甚至连电影《英雄儿女》的主题曲都能播放。
那天,收工后的村口热闹非凡,家家户户都来看这丰收的景象。
娘擦着汗,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都亏了咱儿子!"
王建国拄着拐杖,看着堆积如山的玉米,老泪纵横:"老李家的儿子,出息了!"
我扶着他坐下,看着他因为风湿而肿胀的膝盖:"王叔,当年要不是您把我的通知书交出来,我哪有今天。"
王建国摆摆手:"那会儿扣你通知书,是怕村里的人才都走了,没啥深谋远虑。谁知道,你离开又回来,反而给村里带来了新希望。"
他看了看在广播喇叭下忙碌的儿子,眼神里满是欣慰:"你帮小强找了条好出路,比让他在砖窑厂辛苦强多了。"
我笑着说:"这不是还人情吗?你们爷俩当年成全了我,现在我来成全小强,就这么简单。"
回家路上,天色已晚,月亮挂在树梢,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纱。
我看见爹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正在擦拭那顶已经很旧的军帽,动作轻柔,像对待珍宝。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四年前我在老槐树下的影子一样。
那一刻,时间仿佛倒流,我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渴望当兵的少年。
只是现在,我已经穿上了军装,成为了爹当年期望的那种人。
我悄悄走到爹身后,学着他当年的样子,挺直腰板,举手敬了个军礼。
爹回过头,眼中闪烁着我读不懂的光芒,只听他低声说:"儿啊,你长大了,真的撑起了这顶帽子..."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