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马的盒饭店开在县城最不起眼的地方,巷子拐进去,还要再拐一道弯,门口的招牌”马记盒饭”四个字,有一个”饭”字的横被雨水冲刷得只剩半截。这破店我去过几回,倒不是冲着吃饭去,是以前办社保卡和医保的窗口就在那条街上,每回办事排队太长,就去老马那儿等着,喝杯茶,顺便听
老马的盒饭店开在县城最不起眼的地方,巷子拐进去,还要再拐一道弯,门口的招牌”马记盒饭”四个字,有一个”饭”字的横被雨水冲刷得只剩半截。这破店我去过几回,倒不是冲着吃饭去,是以前办社保卡和医保的窗口就在那条街上,每回办事排队太长,就去老马那儿等着,喝杯茶,顺便听他和客人唠嗑。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个周四下午,店里有个戴黄色安全帽的电工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掏钱的时候老马摆手:“算了,下回吧。”
电工笑着收回皱巴巴的十块钱:“老马,你这样下去要破产。”
“哪能啊,就你们几个建筑工人,顶多是我少买两包烟。”老马拍电工肩膀,“去吧,记得把电表箱修好。”
我当时没在意,以为是熟人。
后来坐久了才知道,凡是穿工装、戴工帽来吃饭的,老马从来不收钱。我就问过他为啥。他抠了抠后脑勺的秃顶,说:“他们干活辛苦,挣得少,让他们吃顿热乎饭。”
老马自己也没啥钱。他的店四张桌子,两个电饭煲,一台冰箱还是二手的,盛菜的不锈钢盘都用了十多年,边缘凹了一块。桌上的筷筒是用洗发水瓶子剪开的,上面”飘柔”两个字还在,只是盖子找不到了,插着的筷子像一丛缺了水的小竹子。
那年县城修地下管网,街上尘土飞扬。我看老马每天忙前忙后,汗水和着面粉,白围裙上全是油渍。
“你一个人做得过来吗?”我问。
老马抹了把汗:“哎呀,雇人哪有钱,勉强够自己过。”
他说着就往店外看,远远有个戴安全帽的妇女走来。老马赶紧起身,拿了个盒饭:“王嫂,今天有你爱吃的茄子,趁热吃。”
那妇女笑着接过:“老马,算账吧,这周吃了四顿了。”
老马大手一挥:“啥算不算的,热乎饭,吃了就是。”
妇女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包着点什么。
“那这个给你,我家种的小西红柿,嘴巴馋的时候吃两个。”
老马接过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打开看:“哟,长得多好啊,谢谢王嫂。”
妇女笑着离开,老马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放在收银台下面的小柜子里,我瞅了眼,里面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一包拆开的香烟,一个水果罐头,一个小小的保温杯,一条皱巴巴的毛巾。
“这都是他们给的?”我问。
老马避开了这个问题,转身去厨房了。
有次我从他那儿吃完饭正要走,一个穿橘色工装的年轻人闯进来:“老马,救救我妈!”
老马二话没说,拔腿就跟着出去。我出于好奇,也跟了过去。原来年轻人的母亲是清洁工,刚才在扫地时突然倒下了。老马跑到那妇女身边,掐人中、喊救护车,手忙脚乱的。
救护车把人拉走后,老马把店门一锁,也跟去了医院。
当晚我路过他店门口,灯还黑着。第二天去,他精疲力尽地坐在店里,看到我,勉强笑了笑:“没大事,低血糖,今早出院了。”
“你跟她很熟?”
老马摇头:“不熟,就是常来吃饭的。她儿子在建筑队打小工,她扫马路。”
“那你为啥……”
“人有难处,搭把手呗。”老马转身去洗碗了,水声盖过了我后面的问题。
后来才听说,那医药费是老马垫付的,有五六百块。
老马有个老旧的落地扇,坏了一个叶片,夏天转起来”咯吱咯吱”的,但足够凉快。他总把最靠近风扇的位置留给工人们。一群满身尘土的汉子围着那台扇子,吸溜着汤,吹着风,说着笑着,汗水从脸上流下来,滴在碗里也不管。
这一幕让我想起我爹。他年轻时也在建筑队,夏天工地上热得能把鸡蛋烙熟,吃饭就在工棚下,挨着铁皮屋顶,闷热得很。我问他为啥不去凉快的地方吃。他笑说:“哪有那闲工夫,再说餐馆也不一定欢迎我们这些浑身泥土的人。”
老马确实是少数不在意这些的。他那小店的桌子永远擦不干净,但从不缺人。
“马哥,加个肉!”
“马哥,多盛点汤!”
老马手脚麻利地应着,脸上总是带着笑,仿佛这些汗流浃背的人是他最尊贵的客人。
有一回下大雨,我在老马店里避雨。一个浑身湿透的工人冲进来,老马二话不说,拿条毛巾给他:“先擦擦,喝碗热汤暖和暖和。”
那工人不好意思地接过:“马哥,我钱包在工地,淋湿了,待会儿去拿给你。”
老马压根不在意:“吃你的吧,明天给也行。”
雨下得更大了,老马看了看门外,有些担忧:“今天工地上肯定没法干活了,这一天的工钱…”
他没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日薪制的工人遇上下雨天,就意味着没收入。
那天晚上,来了七八个工人,都说是避雨,其实是没地方去。老马给每人盛了碗热汤,还捣鼓出几瓶啤酒。有人要付钱,他摆手:“算我请客。”
雨越下越大,老马去柜台翻出几条旧毛巾和两件褪色的T恤:“换上吧,别感冒了。”
我注意到那些T恤应该是他自己的。
雨停了,工人们走的时候,有个年长的汉子在门口默默放下两个鸡蛋,转身就走。老马没看见,我也没说。
老马最常做的菜是西红柿炒蛋、土豆片和青菜。每天做好了,中午十一点半准时端上桌。有时候,等不及的工人会提前来,老马就给他们倒杯茶水,或是切个咸鸭蛋垫垫肚子。
“马哥,你看这钢筋,划破我手了。”一个年轻工人举起缠着脏抹布的手。
老马赶紧从柜台下面拿出个绿色的小药箱:“坐那儿,我帮你消消毒。”
消毒的酒精呛得年轻人直咧嘴:“疼啊,马哥。”
“忍着点,干你们这行不小心就是大事。我堂弟当年干木工,锯子伤了手,没处理好,后来那手指都动不了了。”老马一边包扎一边絮叨。
我偶尔路过工地,能看见老马提着保温桶走进去。工头说:“这老马,天天给那些干活累的送姜汤,也不知道赚没赚钱,就知道操这闲心。”
十月份的一天,我路过老马的店,发现门口贴了张手写的纸条:“今日休息。”
这不像他的风格。好奇心驱使我往他家走去——县城就这么大,谁家住哪儿,打听两句就知道。
他住在一栋老旧小区的顶楼,楼道灯坏了,我摸黑上去,敲了敲门。
老马开门时,我愣住了。他裹着厚毛毯,脸色发黄,眼窝深陷。
“你怎么了?”我问。
他勉强笑笑:“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休息两天就好。”
房间里乱糟糟的,水杯倒在地上没人捡,一股子药味。桌上放着几盒药,我认出那是治肝病的。
“你这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问。
老马咳嗽了两声:“去年体检查出来的,小毛病,耽误不了事。”
我想说点什么,但他摆摆手:“别告诉别人,特别是那些工人。他们本来日子就不容易,别再为我操心了。”
离开时,我看见他床头柜上放着个存折,封面上用圆珠笔写着:“手术费”三个字。
第二天,老马又开门做生意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他端盘子的手有些发抖,脸色也不太好。
“马哥,你是不是感冒了?脸色不好看啊。”一个工人关切地问。
“哪能啊,昨晚喝多了,没睡好。”老马笑着打哈哈。
有天我去吃饭,遇到个穿制服的年轻人,看着像城管。老马对他特别客气,连忙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他。
等那人走后,我问:“他不是工人吧,你怎么对他这么好?”
老马压低声音:“上个月差点被城管收摊。说我这店证件不全,占道经营。是这小伙子帮忙说情的。”
“为啥帮你?”
老马挠挠头:“他表弟在建筑队干活,常来吃我这儿的饭。唉,这县城,都是相互关照。”
我点点头。县城就这样,表面上规矩森严,骨子里还是讲人情。
一周后,我路过老马的店,发现店门紧闭,门上贴着讣告。
老马走了,肝癌晚期。
讣告上写着追悼会时间:明天上午十点,在殡仪馆。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了殡仪馆。没想到,路上车水马龙,越靠近殡仪馆,路越堵。
下了车,我看到了让我震惊的一幕:
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有穿工装的建筑工人,有拿着扫帚的清洁工,有提着工具箱的电工,甚至还有几个城管。他们静静地站着,有人手里捧着一朵白花,有人只是低着头。
殡仪馆门口更是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进去。
“这是怎么了?”我问旁边的人。
“马师傅走了,大家来送他。”
“这么多人?”
“可不,五年来,多少人靠他的盒饭捱过难关啊。”
人群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工人抹着眼泪:“去年我在工地摔断腿,两个月没法干活,是老马每天送饭到我租的地下室。我哪儿还不起他那份恩……”
我想起老马桌上的药和存折,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从不提自己的病。
追悼会出乎意料地简单:没有花圈,没有哀乐,只有一个木质骨灰盒和一张老马的照片。照片上,他站在店门口,笑得眯起眼睛。
让我没想到的是,工人们自发组织了一个简单的仪式。他们排成长队,每人在灵前鞠一躬,有的人放下一件小礼物:一包烟,一个水果,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我在后面排着,听见前面有人说话。
“他儿子呢?怎么不见人?”
“在外地打工,听说赶回来了,可能还在路上。”
我这才想起,老马好像是有个儿子的,但从没在店里见过。
随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匆忙赶到,眼睛红肿。原来是老马的儿子,他说是接到邻居电话才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
“我爸…他怎么不告诉我他病得这么重?”
邻居叹气:“他不想让任何人担心,尤其是你。他说你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
老马的儿子在骨灰盒前跪下,嚎啕大哭。
人群中,我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个曾经被老马送去医院的清洁工阿姨。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老马的儿子。
“这是我们大家凑的。你爸这些年帮了我们太多,我们…”
老马的儿子不接:“不用了,我爸的事我能处理。”
阿姨坚持:“你爸生病的时候没舍得看病,就是怕花钱。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收,我们心里过不去。”
那信封最终还是被接了过去。
出殡的队伍出乎意料地长,从殡仪馆一直延伸到马路上。交警本来要来疏导交通,看到这情形,也只是默默站在一旁,向灵车敬了个礼。
当天晚上,我路过老马的店,发现门口摆满了花和纸条。有人点了蜡烛,在微风中摇曳。
我蹲下来,随手拿起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马哥,谢谢你的饭菜。来世再见。”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老马的店门口挂了个横幅:“永远怀念马师傅”。
下面,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在拍照。我觉得面熟,仔细一看,是县电视台的记者。他采访了几个工人,问他们与老马的故事。
那些淳朴的工人,有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不停地说:“好人,真是个好人。”
有的则絮絮叨叨地讲,老马怎么在雨天给他们送伞,怎么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口味,怎么半夜还起来给一个发烧的工人送药。
记者问:“你们知道老马自己也生病了吗?”
工人们摇头。
“如果知道,你们会怎么做?”
一个年长的工人思索片刻:“我们肯定会轮流给他送饭,就像他给我们送饭一样。”
采访播出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县里决定授予老马”县级道德模范”称号。
老马的儿子回来处理后事,发现父亲留下的遗产少得可怜:一间破旧的出租屋,几件旧家具,一个存折。存折上只有三千多块钱。
但让他震惊的是,在老马的抽屉里,还有一大叠借条和欠条,大多是工人们的,有的只借了几十块,有的则是几百。金额加起来有两万多。
“我爸怎么借这么多钱出去?”他不解地问邻居。
邻居叹气:“不是借,是给。你爸这人心软,见不得别人难,谁有困难就帮。虽然嘴上说是借,但从没想过要回来。”
老马的儿子拿着那些借条,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把所有借条都撕了,扔进了垃圾桶。
“这是我爸的选择,我尊重。”
一个月后,老马的店重新开张了。老马的儿子辞去了大城市的工作,回来接手了这间小店。他把招牌换成了新的,但名字没变,还是”马记盒饭”。
开业第一天,他宣布:像爸爸一样,对工人们实行特殊优惠。
看着门口排起的长队,他似乎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坚持这么多年。在这个小县城,一碗热腾腾的盒饭,不只是食物,还是一份牵挂,一种温暖,一个不必言说的承诺。
老马走了,但他留下的不只是一间小店,还有一种精神,在这条不起眼的小巷里,在这座普通的县城中,悄然流传。
每当我路过那家店,看见新老板和他父亲一样,对着满身尘土的工人笑着说”加个肉”的时候,总会想起老马那天对我说的话:
“人有难处,搭把手呗。”
就这么简单,却又这么难。
来源:缤纷青山EfQyg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