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刘叔又换了条毛巾。这回是块旧枕巾,边上还绣着几朵褪色的牡丹花。他把毛巾折成长条,塞进石膏缝隙处,缓解那股怎么也止不住的瘙痒。
刘叔又换了条毛巾。这回是块旧枕巾,边上还绣着几朵褪色的牡丹花。他把毛巾折成长条,塞进石膏缝隙处,缓解那股怎么也止不住的瘙痒。
“你别老动啊,好不容易刚结痂。”老伴儿张翠花一边洗碗一边说。
早上的阳光透过贴了报纸的窗户照进来,窗台上摆着几个空酒瓶,里面插着几枝格桑花,是隔壁孙媳妇从县城买回来的。刘叔记得她说这花寓意着幸福,但他怎么看都觉得像路边的狗尾巴草。
收音机里在播《山楂树》,声音断断续续的,电池又快没电了。
“刘叔!有你信!”院子里,邮递员老周扯着嗓子喊。
张翠花抹了把手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张蓝色的汇款单。
“谁寄的?”
“不认识,叫…李什么鸣的。”
“多少钱?”
“一…一万。”
刘叔呼吸一滞,接过单子仔细看,果然是一万整。汇款人写着”李宏鸣”,备注只有四个字:“一点心意”。
李宏鸣…这名字刘叔总觉得在哪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那天白家坝水库泄洪,没提前通知。刘叔正在河边钓鱼,听见上游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抬头一看,水位突然涨了半米多。
正要收竿离开,忽然听见对岸有人喊救命。定睛一看,水里漂着个孩子,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在水中挣扎,看样子是母子俩。
刘叔连忙跳下河,几个大跨步蹚过去,刚把小孩拉上岸,一股急流冲来,他没站稳,左腿在石头上磕了一下,只听”咔嚓”一声,随即一阵钻心的疼。
好在最后母子俩都救上来了,但刘叔的腿骨折了,还是粉碎性骨折。
当时救的那对母子是城里来旅游的,事后留下电话号码就匆匆离开了。刘叔还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这一躺,全家的积蓄几乎耗尽。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远在广州打工,每月寄回五百块;小儿子在县城开了家小修车铺,生意不温不火。
“算了,别想那么多,指不定是哪个好心人呢。”刘叔把汇款单放在床头柜上,柜上有个塑料笔筒,插着几支不同品牌的圆珠笔,每支都快用完了,却舍不得扔。
李宏鸣是谁,这个疑问在刘家人心中没挂多久,就被更紧迫的问题取代了。医生说刘叔需要再手术一次,安个钢板,这一下得花三万多。
“政府不是有补助吗?”张翠花问村委会主任老杨。
“这不符合条件啊。”老杨摸着下巴,烟灰抖落在他磨得发亮的裤子上,“要是在政府组织的活动中受伤,才好申请。你们这个情况…”
小儿子刘小刚联系了几个同学借了八千,大儿子刘大壮从厂里预支了两个月工资,凑了七千。还差一半多。
“卖地吧。”刘叔指着窗外说,那是他祖上留下的三亩薄田,前两年拆迁队来看过,嫌太偏没拆,刘叔一直当宝贝似的守着。
张翠花的眼眶红了,“卖了地,咱们以后吃什么?”
“饿不死。”刘叔笑笑,“等我腿好了,还能去看大坝,给游客卖矿泉水呢。”
就在他们准备联系中介时,村委会老杨骑着三轮车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身后还跟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刘叔在家不?”
“睡了,怎么了?”
“快叫醒,大喜事!”
刘叔被叫醒后,老杨直接把那个西装男推到床前:“这位是省长秘书,姓陈。”
陈秘书从公文包掏出一张纸,递给刘叔:“这是医疗费用批条,您直接去市里第一医院就行,后天手术。”
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让一家人懵了。老杨在一旁解释:“是李省长安排的!听说是他儿子当年差点淹死,是刘叔救的。”
张翠花和刘小刚对视一眼:“李…宏鸣?”
去市医院的路上,刘叔终于想起来李宏鸣是谁了。
五年前,市里一个考察团来村里调研,带队的就是当时还是副市长的李宏鸣。李宏鸣笑着跟刘叔握手,说有没有印象,当年他小学二年级差点在河里淹死,是刘叔救的。
刘叔当时只是笑笑,说河边救过的人太多,记不清了。但那天晚上,他躺在炕上,确实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从河里救上来的那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嘴唇发紫,哭喊着找妈妈。
当时刘叔只有二十出头,刚从部队退伍回来。救人那天穿的还是军绿色背心,小男孩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浑身发抖。
刘叔把孩子送回家后,孩子母亲塞给他两包香烟作为感谢。他推辞不过,收下了,但从没抽过,放在抽屉里最后发霉丢掉了。
那以后再没联系过,没想到竟是堂堂省长。
市医院的床单很白,枕头很软。刘叔不习惯,晚上睡不着,张翠花就给他从家里带来一个枕巾套在医院枕头上。枕巾上有一小块油渍,还有淡淡的艾草香。
手术很成功。恢复期间,李省长亲自来看望过一次。彼时,刘叔正在用一把旧梳子梳头,梳子上缺了几个牙齿,摆在床头柜上的水杯是从家里带来的,印着早已倒闭的饲料厂广告。
李省长很客气,两人聊了一会儿当年的事,没提钱的事,就像普通老朋友叙旧。
临走前,李省长掏出一张名片:“刘叔,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打这个电话。”
刘叔笑笑,没接:“我一辈子没求过人,这次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李省长愣了愣,把名片放在床头柜上:“这不是求人,这是我应该做的。”
名片压在刘叔从家带来的老花镜下面,镜腿上缠着一圈透明胶带,是修过的痕迹。
出院回家那天,刘叔拄着双拐,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三亩薄田,忽然觉得它们比以前更有生机了。
乡邻们纷纷来看望,带着各自家里的”宝贝”:王婶带来一罐自己腌的咸菜,罐子是洗干净的旧奶粉桶;李大爷送来半只自家养的老母鸡,用报纸包着,上面还能看清昨天的日期;就连平时不怎么来往的周家也送来两斤刚打的豆腐,装在一个破塑料盆里,盖子是用旧挂历纸包的。
大家都知道刘叔的事了,也知道李省长的事了。村里一时间流传着各种版本,有说李省长感念救命之恩,专门从省城飞回来看望的;也有说李省长打算认刘叔做干爹,只是刘叔谦虚推辞了。
真相如何,刘叔从不解释。每当有人问起,他就把话题转向今年的收成,或者邻村修路的进度。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刘叔的腿一天天好起来,但医生说以后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下雨天会疼。
张翠花就在集市上买了一块风湿膏药,贴在床头,说等下雨天就用。那膏药在床头贴了半年,包装都泛黄了,刘叔硬是没用过。
“又不痛,浪费啥。”他总这么说。
腿好些后,刘叔又开始去河边钓鱼。只是再也不去水库那边了,改在村前的小溪边。钓上来的小鱼都放生,邻居问他为啥不留着吃,他笑笑:“命是硬的,鱼也一样。”
一年后的春天,村里突然来了一帮人,打着横幅,说是要给刘叔颁发”见义勇为模范”奖章。还有记者,扛着摄像机,让刘叔讲述救人经过。
颁奖那天,刘叔破天荒地穿上了儿子给他买的新衬衫,鞋子却还是那双沾着泥巴的老布鞋,只是用湿布擦了擦。
张翠花想让他换双新皮鞋,被他拒绝了:“穿不惯,站不稳。”
领导讲话时,刘叔的目光飘向远处的田地。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嫩绿的麦苗随风摇曳,像大海的波浪。
“…请刘大伯上台领奖。”
刘叔愣了一下,拄着拐杖慢慢走上台。台下有掌声,闪光灯亮成一片。刘叔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手心冒汗,差点把奖章掉在地上。
颁奖结束后,记者围上来采访:“刘大伯,听说您救的是现任省长,有什么感想?”
刘叔挠挠头:“当时不知道他是谁,就是看见人落水了,上去拉一把。换了谁都会这么做。”
“您觉得自己是英雄吗?”
“不是,我就是个普通人,赶上了而已。”
采访视频在省台播出后,刘叔一夜成名。村里人看见他就竖大拇指,喊他”刘英雄”。刘叔不好意思,总是摆手:“别闹,怪羞人的。”
名气带来了一些变化。村委会给刘家修了条水泥路;县里安排刘小刚进了国企;一家保健品公司找刘叔代言,被他婉拒了。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吃啥保健品,糊弄人呢。”刘叔笑着对张翠花说。
张翠花看着丈夫,忽然觉得他这一年老了许多。鬓角全白了,走路也越来越慢。但眼神还是那么清澈,像山里的泉水。
一天傍晚,刘叔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摇着蒲扇,看着天边的晚霞。张翠花端来一碗绿豆汤,碗有些缺口,是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
“刘叔。”
“嗯?”
“你说,要不是你救了李省长,咱们现在会怎样?”
刘叔喝了口绿豆汤,想了想,笑了:“一样的。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日子还是这个日子。”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人这一辈子,能帮就帮一把,用不着想那么多。”
水井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邻居家的小孙子在洗脸。门口的收音机里播着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刘叔看了看床头那块风湿膏药,笑了笑,没说话。
又过了几年,村里开始搞美丽乡村建设。刘叔家门前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屋后的薄田种上了油菜花和向日葵,成了旅游观光点。
一天,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刘家门口。下来一个西装男子,自我介绍是李省长的秘书。
“李省长调任中央了,临走前特意嘱咐我来看看您。”秘书递过一个信封,“这是李省长给您的信。”
刘叔接过信封,没急着拆,只是点点头表示感谢。等秘书走后,他才慢慢打开信封。
信很短:
刘叔:
调任在即,心中惦念,特写此信。当年之事,终生难忘。您的举手之劳,改变了我的一生。而您的淡泊与坦荡,更是我为政之道的明灯。他日归来,再登门拜访。
李宏鸣 2024年11月
信的背面是一张照片,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抱着刘叔的脖子,刘叔穿着军绿色背心,面容年轻而坚毅。
刘叔看了好一会儿,把信和照片小心地折好,放进抽屉里,抽屉里还有他当年的退伍证和几枚军功章,都泛着岁月的黄。
晚上,躺在床上,刘叔对张翠花说:“翠花,你说咱们这辈子,值不值?”
张翠花正在缝被角,针线在灯下起起落落:“傻话,当然值了。咱们有房有地,儿子孙子都好,还有啥不值的?”
“我是说…”刘叔斟酌着词句,“咱们这辈子,做人,值不值?”
张翠花放下针线,看着丈夫:“你这一辈子,救过那么多人,帮过那么多人,连省长都是你救的,还问值不值?”
刘叔笑了:“我不是要邀功。就是想,人活这一辈子,做点啥才算没白活?”
“能像你这样就够了。”张翠花拍拍他的手,“别想那么多,明天还得去看地呢。”
窗外传来知了的叫声,断断续续的,像是在讲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第二年春天,村里举办了首届乡村旅游节。刘叔被请去当嘉宾,讲述他的救人故事。
台下坐满了城里来的游客,他们穿着光鲜,手里拿着手机,对着刘叔拍个不停。
刘叔穿着平常的衣服,说着平常的话,但台下的掌声却一浪高过一浪。
“刘爷爷,您害怕过吗?”一个小女孩问。
刘叔想了想:“当然怕。但看见人在水里挣扎,就顾不上怕了。”
“那您后悔过吗?”
刘叔笑了:“有啥后悔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
他顿了顿,看向远方的田野和山脉。
“况且,我这条老命,也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呢。”
台下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回家路上,张翠花挽着刘叔的胳膊,问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刘叔笑而不答,只是指了指天空中飘过的一片云:“看,那片云像不像一条鱼?”
张翠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白云在蓝天上舒展着,确实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如今,刘叔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的故事在村里流传开来,成了一段佳话。小学课本上还编入了这个故事,题目叫《刘爷爷的选择》。
每次有人问起李省长的事,刘叔总是轻描淡写:“就是个普通人,和我一样。”
他从不提起那张名片,那封信,和那张珍贵的老照片。它们和退伍证、军功章一起,静静地躺在抽屉里,偶尔会被拿出来看一看,然后又小心地放回去。
去年冬天,县里组织老兵聚会,刘叔拄着拐杖去了。聚会上,有人提议每人讲一个自己最难忘的故事。
轮到刘叔时,大家都期待他讲救省长的事。但刘叔却讲了一个普通的钓鱼故事,说有一次他钓上来一条特别大的鲤鱼,最后却把它放生了。
“为啥放生啊?”有人问。
刘叔笑笑:“因为它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在说:‘大哥,放我一条生路吧。’”
大家都笑了,却不知道这个故事里隐藏的深意。
只有刘叔知道,那条鱼,和那个差点淹死的小男孩,和他自己,都是被命运之手从水里捞起的幸运儿。
现在,每个下雨天,刘叔的腿还会隐隐作痛。张翠花催他用那块老膏药,他总是摇头:“不用,这点痛算什么。”
院子里的老槐树又长高了一些,树下的石凳被磨得发亮。刘叔常坐在那儿,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安静地笑着。
偶尔,他会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看一看,然后轻轻叹口气,重新装回去。
那是他此生最骄傲的时刻,也是最平凡的时刻。
就像他常说的那句话:“人这一辈子,能帮就帮一把,不图啥,也不求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如水,却又如水一般,孕育着无限生机。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