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妈盯着襁褓里皱巴巴的我,乳胀的疼痛让她额角青筋暴起,可怀里的奶瓶始终没凑近过我干裂的嘴唇。
妈妈盯着襁褓里皱巴巴的我,乳胀的疼痛让她额角青筋暴起,可怀里的奶瓶始终没凑近过我干裂的嘴唇。
第五天深夜,我饿得几乎哭不出声,发紫的小脸贴在凉席上。
隔壁十五岁的夏志江踹开虚掩的房门时,正撞见妈妈用枕头死死捂住我的脸。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他染成黄色的头发根根倒竖,像头炸毛的小兽:“杀人犯法!要死别连累我!”
他夺过我时,我呛进喉咙的呜咽终于迸发。
妈妈趿拉着拖鞋退到墙角,指甲缝里还沾着下午打架留下的血痂:“养孩子比混黑道还累,你懂什么?等我找到她爹就来接!”
铁门哐当撞上,震落墙皮簌簌落在我们头顶。
米缸见底那天,夏志江的破单车铃铛响了一路。他抱着我挨家挨户问,后颈被七月的日头晒脱了皮。
直到第七天黄昏,他攥着五块钱追出三里地,在车站揪住那人贩子的衣领。我被摔在月台的麻袋堆里,哭声混着他和人扭打时的闷哼。
当警察的哨声响起,他浑身是血地把我捞起来,沾着草屑的手指擦去我脸上的尘土:“上辈子刨你祖坟了是吧?这辈子赖上我就不撒手。”
二十年间,我们的影子在老街巷里越拉越长。
他在台球厅打架时,我攥着水果糖蹲在煤堆后,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翻飞的衣角。当混混的板砖擦着他太阳穴飞过,我突然跳起来尖叫:“警察来了!”
众人作鸟兽散的瞬间,他笑着把我架在脖子上,说我是他捡来的小机灵鬼。
只是每当巷口老太太嚼舌根,说他养童养媳时,他总会把烟头狠狠碾灭,黄头发在夜风里乱成一团。
“狼来了”喊多了,就没人信了。
但我不怕,因为我已经敢拿砖头砸人脑袋了。
那时候,我的世界观里没有对错,谁对我好,谁就是对的,夏志江就是我的全部。
我不能没有他,他也不能出事。
当我还是个七岁的小屁孩时,我妈独自回了家一趟。
那回她是为了弄护照才回来的。
她那头发烫得跟爆炸了似的,颜色花里胡哨的,活脱脱一只火鸡。
她吐出的烟圈直冲我脸,我被熏得喘不过气,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她气得破口大骂,说脏死了。
直到夏志江把我抱起来往医院赶,她连头都没回就走了。
对,就是那么决绝地走了。
她没抱过我,没去医院看我,没问过我怎么样,连个电话都没打过。
就给夏志江留了一张户口页,上面写着“给你了”。
她就这样一下子把我们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她把户口都迁走了,这次她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夏志江当时差点气晕过去,一气之下就把我放到他的户口上,上面标注的是“非亲属”。
这件事夏志江从没提过,他不喜欢被人威胁。
但我就是不明白,为啥别人都有爹妈,就我没有。
咱们这小县城就这么大点地方。
谁家放个屁声音大点,第二天就能传遍大街小巷。
更何况是户口本上,非亲非故的。
啥时候我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呢?
我正忙着在厨房里洗碗收拾。
抬头透过那扇老掉牙的暗黄色窗户,我瞥见了夏志江,他半靠在椅子上的背影。
四周的灯光昏暗,让他看起来更加孤单、落寞。
他身上一点也没有年轻小伙子该有的那种坚毅和挺拔。
这就是和我相依为命的夏志江。
我揉了揉发酸的鼻子。
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当初没留下我,夏志江会不会已经有个幸福的小家庭了呢?】
可能吧,像夏志江这种天生的混混,老天爷可能就是派我来守着他,让我们互相看不顺眼,彼此折磨。
对,我们就是在互相折磨。
住在这条胡同里的人,都在嘲笑夏志江,也在嘲笑我。
小时候我不需要别的玩伴,只要有夏志江就够了。
现在我上学了。
所有的孩子都是三五成群地走。
但只要我一靠近,他们就会不约而同地离我远远的,好像我就是瘟疫,一碰就完蛋。
我有个女混混妈妈,还被一个男混混养着。
所以他们都怕沾上我。
记得五岁那年,在胡同口有个小男孩和我玩跳房子。
他奶奶看见了,一把把他拉进怀里,扑啦扑啦他身上。
「和什么人玩不好,一家子不正经的,呸呸!」
夏志江问我为什么不出去玩,我不愿意被人冷嘲热讽。
到了十二岁,我已经上小学六年级了。
个子也长高了,是整个胡同里最白净的孩子。
那天夏志江帮人忙。
放学后,我特意绕道去找他。
结果听到大叔大声笑:「你家非非越长越漂亮了,再养几年,就能给她找个好人家,到时候要一笔彩礼够你娶媳妇了。」
找个好人家,要彩礼?
我脑子「嗡」地一下空白了。
正好,夏志江这时看到了我。
他脸色大变,冲过去对着大叔的脸就是一拳:「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就是穷死也不卖女儿,你个老不死的!」
大叔一口黄牙说出来的话更黄:「又不是你的种!咋滴你还想自己上了!」
「我要上也上你闺女,你这个搅屎棍!」
这下炸了,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
场面一片混乱。
后来还是村长出面才把他们拉开。
大叔的老婆心疼自家男人,阴阳怪气:
「也不怪别人多想,你这些年赚钱养个非亲非故的小丫头片子,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当年在屁股后面追着顾非的亲妈,现在养着人丫头。」
哦,这样似乎合理了,夏志江喜欢我妈妈。
所以他帮她养孩子。
我低着头在路上幻想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到底是谁的女儿?
但照镜子时。
夏志江是单眼皮小眼睛。
我是大双眼皮,有时候还三眼皮,大眼睛。
他黑瘦黑瘦的,我雪白的。
哪儿哪儿都不像。
回去路上,夏志江走得很快,我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一路上都在数落我:
「都是你这个讨债鬼,要不是带着你,我会当光棍?」
「我儿子都该打酱油了,用得着受这窝囊气?」
夏志江没有说谎,他就算名声不好,但长得不赖。
有些人冲着他这张脸来,但看见我就都跑了。
就连保媒的人说媒谈的不是彩礼,都是不能带拖油瓶。
拖油瓶?
看着我把地都扫秃噜皮了,一刻都不敢停下来做家务。
他叹了口气把媒婆请出去了。
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四五次,保媒的人也就淡了。
这一耽误就过了五六年。
如今他都要奔三十岁了。
农村人结婚早,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两三个了。
可他还是一个人。
是我拖累他了。
再不找媳妇,村里的闲话能把我们淹死。
村长媳妇张婶儿带着儿子长生哥过来了。
张婶儿还拿着红花油。
指挥长生哥给他上药。
张婶儿是大嗓门,就算是轻言细语的建议。
可她说出来也像是要吵架。
「非非一天天地长大了,你一个大小伙子也不方便了。这村里扯老婆舌头的小媳妇老婆子的话糙理不糙,还是娶个老婆吧!」
「非非,你想不想要个妈妈?」
我对妈妈这个词很敏感。
很小的时候。
我数着星星盼着妈妈回来接我。
1、2、3、4、5……10、11、12……
夏志江就会说:「快了,快了,数到100就回来了。」
大了我数够一百天了,夏志江说记错了,得一千天了。
我眨着眼睛问他:「那这次没记错吧?妈妈是什么样的?」
他告诉我这次错不了。
「妈妈是什么样子的?」
「说不好,像你吃的棉花糖,还有股淡淡的洗衣服香味儿。」
「不,是棉花糖的香味儿。」
问得多了,夏志江就说不上来了。
梗着脖子吼我:「你有这工夫多看会儿书,书本上什么都有。」
反正夏志江说过的妈妈和村里的妈妈都不一样。
村里的妈妈,总是大喊大叫地在屁股后面追着他们,甚至拿鞋底子呼屁股。
可我记得七岁时我妈嫌弃我的眼神,还有冰凉的手指无情地把我推开。
我现在心里不想要妈妈。
但为了夏志江,为了不要欠他太多,我还是眼含泪花地点头了。
张婶儿抹了把眼泪:「你这孩子真懂事!」
「夏志江,那我就张罗给你找媒人了!」
夏志江,二十八岁的他,已经等不及我妈回来了。
他打算成家立室了。
从最初的单身女性到最终的年轻寡妇。
他相亲的对象,质量是越来越不如从前。
始终没成,张婶儿急得嘴角都冒泡了。
最终,还是她从娘家村里找来的小寡妇。
村里的男女比例失衡得厉害。
夏志江的条件,让他成了难找对象的老单身汉。
夏志江那股痞气,加上名声也不咋地。
乡下的女性不愁嫁,即便是寡妇也是抢手货。
因此,夏志江反复向张婶儿确认,她是否真提到了自己带着我。
他说要带我去买头花,实际上是担心张婶儿会隐瞒什么。
那寡妇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直到她为我挑了一条粉色蝴蝶结背带裤。
“非非,快去试试这衣服合不合身!”
张婶儿催我赶紧换上,我一出来,大家都愣住了。
张婶儿不停地夸我好看,也夸寡妇挑衣服的眼光真好。
寡妇拉着我的手说:“女孩子嘛,穿粉色才好看,非非这么漂亮,应该好好打扮一下。”
回家的路上,张婶儿问我爸:“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不行,我再从娘家帮你找找看。”
夏志江叼着烟,扫了我裤子一眼,说:“算了,就她了。”
因为新娘是二婚,夏志江也就没大张旗鼓地办婚礼。
村里的亲戚一起吃了顿喜宴,这婚事就算成了。
那天,新娘家来了几位长辈来送亲。
还有个年轻的小混混,他那贼溜溜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就像蛇吐信子似的,让人毛骨悚然。
大家都让我叫他舅舅,我对他有点发怵。
夏志江忙着招待客人,小混混把新娘叫出去,我听到他在柴房外训斥新娘:
“你不是说这家你说了算吗,今天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新娘也不生气,平静地说:“急什么?顾非也算是我的孩子。还有,别让人听见,以后得叫姐夫!”
小混混不在乎,声音特别大:“现在有了新男人,别真把自己当新娘了!你不给我找个媳妇,我们家的恩情你就得自己还!”
“你想想,我这么做是为了谁!”
他们的话让我不敢出声,但也明白不能让夏志江蒙在鼓里。
我这才明白,她看我的眼神背后的含义。
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我不想让夏志江难堪。
这事一直压在我心里。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在路口等夏志江回家。
连睡觉时,我都睁着眼,不敢睡,身体蜷成一团,连梦里都提心吊胆。
婚后,夏志江看起来很高兴,每天都容光焕发。
有人开玩笑:“有老婆的日子就是好过吧?”
他大声回应:“那当然,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好日子!”
新娘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给夏志江买了两套新衣服。
但总有人见不得别人好。
他们嘲笑夏志江:“估计你这辈子就是捡破烂的命,只能捡别人剩下的。”
“有了后妈,顾非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随着啤酒瓶的碰撞声,夏志江嘴里叼着烟走了过来,说:“谁哭啊?我倒要看看,谁敢惹顾非哭!”
他们就这样嘻嘻哈哈地一笑而过。
夏志江也不在意,跟着笑了两声。
我当时心里特别难受。
我用最大的声音回应:“我不是别人的孩子,我这辈子都是夏志江的女儿,我以后一定会孝顺他。”
“你们有这工夫笑话别人,自己孩子都不回家,以后你们也是孤独终老!”
这些都是村里的婶子们平时私下里说的,现在我拿来当武器。
我一直没叫新娘妈妈,她也说没关系。
长期的睡眠不足和精神紧张。
我病了,迷迷糊糊中有个男人进了我的房间。
那天夏志江去喝酒,估计喝了不少。
回来时,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他在外面砰砰地敲门。
那夜,我蜷缩在温暖的被窝中,凝视着客厅的灯光,整夜辗转反侧,脑海中浮现出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泪水悄然滑落,湿润了枕头。
夏志江对我还算不错。
在国家推行九年义务教育之前,愿意花钱让孩子读书的家庭并不多。
夏志江牵着我的手,送我走进了学堂。
他总是在门口等我放学。
无论我考得如何,他总是认真地对我说:“小非,只要你对得起自己,读书就好。”
尽管夏志江爱喝酒抽烟,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狐朋狗友。
但他本性不坏。
他还会外出打零工,东家干几天,西家干几天,总是围绕着村子转,晚上一定会回家。
我想,在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我是爱着夏志江的,不在乎是否有血缘关系,只因为他对我的好。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夏志江心生厌恶的呢?
是从听说他因为喜欢我妈才收养了我,我讨厌成为她的女儿,被人指指点点,却还要依赖她的感情生活;是从他结婚后,听从那个寡妇的话,早出晚归,还要出去喝酒,留我一个人在家;是我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任由别人把他当猴耍,他可是混混夏志江。
但我却不敢告诉他真相。
如果不是今晚我突然来了月经。
那股血流出来的时候。
把那个二流子吓得踉跄着跑出去了。
劫后余生的我,心神不宁,被痛经折磨得死去活来,刚缓过一口气,夏志江回来了。
听到夏志江费了好大劲才打开门。
我知道,他又喝醉了。
我强撑着起床,八月份的北方,夜里有些凉。
我全身冒着虚汗,微风一吹,整个人都冷得汗毛直立,虚弱不堪。
夏志江一身酒气,站都站不稳,摇摇晃晃地进来,他的额头流着血,也没看我一眼,整个人倒在沙发上。
我怒火中烧,冲着夏志江吼道:“你又跟人打架了,你多大岁数了,不要命了吗?”
夏志江艰难地喘了口气,然后恶狠狠地说:“咳,那畜生比我更惨,和死了差不多,约等于死了。我这离死还远着呢,家里的白酒拿来,过来帮我擦一下。”
“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这是我第一次对夏志江说狠话。
话音刚落,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夏志江猛地睁开双眼,他那深邃的瞳孔渐渐浮现出一抹悲伤,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夏志江,悲痛又窝囊。
沉默了一会儿,夏志江闭上了眼睛,嘴里嘟囔着:“没良心的小东西,放心吧,我这恶人命长,阎王爷不收的。”
我不服气,小声嘀咕:“嘴硬。”
他的伤口上,还沾着碎玻璃碴,我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把玻璃碴夹出来。
真不知道,是他心太硬,才不会感到痛,还是他真的是一条硬汉子,沾着玻璃碴也能安然入睡。
自那日起,那位寡妇就再没露过面。
张大娘曾找过夏志江。
他们俩交谈时声音压得很低。
还让我离开,让长生哥带我到园子里去玩。
打那以后,众人都在议论夏志江瞧不上那个小寡妇。
似乎要把我当成“童养媳”。
那时候还没有“替身文学”这个概念,也不晓得啥叫“白月光”。
但我却明白“童养媳”是啥意思。
听完这些,我不敢向夏志江发问,只是和他相处得有些尴尬。
夏志江甚至都懒得瞧我一眼,只是随口说道:“那些胡同里的闲言碎语,你不必往心里去,考上高中才是正经事。”
“我养你,是因为家里缺个不用花钱的厨娘,你只要能做饭就行。”
“顾非,我跟你说的话你得记牢,要是书读不好,将来你怎么报答我?这些年我为你花的钱都白搭了。”
我斜眼看了看夏志江:“你就是个守财奴,整天只想着钱,买菜买米不用钱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连这些都记在账上了。”
“哼!我记账怎么了?你这个小白眼狼,跟你娘一样,没心没肺。”
夏志江说完这话,又低头继续吃饭。
他三十来岁,身材干瘦,却顶着一头显眼的灰白发。
我不愿意多看夏志江一眼,偶尔瞥见也是满不在乎,心里更是厌恶,我们常常一前一后地走进胡同深处,拐个弯就到家了。
我只用半小时就做好了饭菜,端上桌,一汤一菜。
反正夏志江对吃的要求也不高。
这些年,我一直在夏志江的身旁。
目睹他这个“小混混”剪短了发梢,年少轻狂时的所作所为如今都一一得到了报应。
有人曾往他家门口泼过油漆,还有人拿着棍子从街头追打到巷尾,更有甚者持刀威胁他下跪赔偿。
我怒斥夏志江:“你简直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人,不,比没用还差劲。”
夏志江却毫不在意,他说因果自有循环,报应总是准时,混迹江湖的,迟早要还债。
夏志江,你为了骗我连因果都搬出来了吗?
因为我,你夏志江砍伤了人,赔了钱,却还要忍受无尽的报复。
那天,张婶儿揪着长生哥的耳朵责骂他。
在学校里对我冷眼旁观,任由我被同学孤立,遭受霸凌。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长生哥反抗她。
“因为她是夏志江的养女,她就该受这些!”
张婶儿“啪”的一声给了他一巴掌。
“你们都误会夏叔叔了。”
她终于忍不住说出了真相。
原来那天,一个寡妇追上了惊慌失措的二溜子,在村口跌跌撞撞地述说我流了很多血。
这话被夏志江在喝酒上厕所时听到。
他提上裤子,立刻冲出去要和二溜子拼命,一顿拳打脚踢。
他恨自己引狼入室。
所以那天,寡妇用啤酒瓶砸醒了他。
寡妇怕闹出人命,跪地磕头求饶。
一直在重复三句话。
“你要是杀了人。”
“顾非就成了孤儿了。”
“她就成了杀人犯的女儿。”
只要肯放过他们,她保证守口如瓶。
她深知夏志江的软肋。
她和夏志江共同生活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他每天回家第一眼就要看到我。
屋里找不到就去院子里找。
家里可以没有菜,但必须有辣椒酱,因为我无辣不欢。
所以夏志江怕出人命蹲监狱没办法照顾我。
但事后他们又反悔了。
二溜子的命根子伤了,成了残废。
寡妇也成了他们泄愤的对象。
他们已经烂到骨子里,于是一遍遍威胁他。
世人一张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夏志江怕我的名声受损,拿钱给他们补偿,就像洪水开了口子,尝到甜头一发不可收拾。
可笑不可笑,他们明明是人渣,夏志江这混混到了三十岁却活得窝囊。
他和张婶说他自己怎么样都行,但顾非不能有污点。
张婶儿说这事夏志江不让村长告诉她,就怕她藏不住事儿,还是村长喝多了才说出口的。
她不敢看我:“这些都是婶子不好,婶子有眼无珠。”
我哭红了眼,心里难过得要命。
到这一刻我才深刻地体会到我不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有一个人他爱我如父,护我如命。
不明真相的时候我恨他,恨他,恨像无底的深渊,它一点一点淹没了我,淹没了我从前对他的依赖。
那会儿我恨自己被夏志江收养活着,要不是因为他,我何必承受这些不堪?
我身上的标签又多了一个。
我从来不矫情,但我不敢说出口,因为我真的怕夏志江会拎着刀冲进校园。
出了校园,邻里邻居也都不辨是非,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夏志江是混混,不务正业,惹是生非,日子过得乌烟瘴气的。
没安静几天,担心什么来什么。
夏志江又回到了十五六岁时,一言不合就拿起菜刀,这次他追了他的老叔几条街,扬言要把他老叔的手指剁下来。
要知道夏志江十岁就成了孤儿,是他老叔把他养大的。
街坊邻里的都说:“夏志江,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恩将仇报,天理难容。”
看到夏志江痞里痞气,街坊邻里却又成了鹌鹑。
偏偏他们迷信因果。
背地里咒骂畜牲不如,和他做邻里乡亲都是倒霉事。
却也只会恃强凌弱,把受的窝囊气都发泄在我身上。
有时候是在我下晚自习后。
漆黑的胡同口,三五个人把我围起来,冲着我比手指,吐口水,喷烟雾,鬼叫着“小妞儿、小妹妹”。
我从心惊胆战到习以为常,不知走了多少个夜路。
我也想报复,甚至还偷偷在书包侧兜里,藏了把五寸长的水果刀。
可我从来没有机会掏出来。
因为欺负我的人,他们从来都是言语攻击为主,动手动脚,不露任何身份。我能猜到他们多半是与我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他们一群人混在一起,不学无术,玩世不恭,流氓成性。
有时候夏志江晚上不出去工作,他也会接我。
但那样他们第二天就会变本加厉地,用肮脏龌龊的言语玷污夏志江。
“瞧瞧,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
看着他肩膀上的血泡,手掌上的老茧,他除了打架没有一技之长。
现在为了生活在工地上搬砖,扛水泥,去物流卸货。
夏志江不想让我知道,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他才会心安。
我们才会彼此安心。
当我还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顾思琪又回到了我们的生活中。
这次,我决定不再成为夏志江的负担。
她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我要求她把欠夏志江多年的抚养费还给他。
这笔十万元应该能帮助夏志江清偿债务,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请不要责怪我,夏志江。
只有离开我,你才能过上好日子。
等我能够自立,我会回来找你,陪你一起慢慢老去。
某个夜晚,顾思琪和她的酒肉朋友们在家里畅饮。
我半夜起床去洗手间。
她的一个朋友突然挡住了我的去路,还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眼神中充满了不怀好意:
“小非长大了,真是水灵灵的,比你妈妈当年还要美呢。”
我怒视着他,狠狠地斥责:“滚开,你真让人恶心。”
那男人竟然还敢拍了一下我的屁股。
“脾气跟你妈妈一样火爆,也是个小辣椒。思琪,这不就是你吗?怎么了,你妈能玩得开,你就不行了?你妈生你的时候,也就你现在这么大。”
我气得眼睛都红了,对着顾思琪大喊:“顾思琪,你看看你都交了些什么烂人?”
顾思琪竟然给了我一个耳光:
“烂人!看你还敢不敢没大没小!”
我气得一脚踢飞了椅子。
那男人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顾思琪越骂越激动,嘴里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我已经受够了,就让他们疯去吧!
其他人嘻嘻哈哈地把他们拉回去。
顾思琪又和他们继续喝酒,桌子底下堆满了空啤酒瓶。
我却不敢合眼,把书包里的那把水果刀藏在怀里,盖上被子。如果他们敢闯进来,我就跟他们拼了。
第二天,我回到了家。
顾思琪告诉我,她给我买了礼物。
她难道还记得今天的特殊日子?
我特意准备了她最爱的蒜薹,打算做蒜薹炒肉。
我忍不住露出微笑,但还是先走进了厨房。
她也跟着进来,放下了手中的袋子。
但当我看到袋子里的成熟内衣和一盒成人用品时,我愣住了。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已经两年了,我应该习惯了。
“小非,你也不小了,该找个男朋友了,你要相信我。”
我一边洗着菜,一边偷偷瞥了她一眼:“这是什么东西?”
“你穿的衣服都太孩子气了。”顾思琪上下打量着我,“你长大了,女孩子要学会打扮,不然就浪费了,可以谈恋爱,但别弄出麻烦。”
我讽刺她:“你真开放,是该表扬你前卫,还是该批评你轻浮?”
顾思琪不在意地看着我:“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我放下手中的菜,侧身轻蔑地看着顾思琪。
“你看不起我,如果我当时小心点,就不会有你了!谁都可以嘲笑我,就你不行,你是我和那个混蛋生的孩子!”
孩子!
夏志江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尖酸刻薄,无情无义,情绪不稳定,白天睡觉,晚上喝酒抽烟,稍有不顺心就发脾气打人。
我看着她那张和我相似的脸。
真想把它刮花。
把命还给她,我们就两清了。
但在死之前,我只想好好和夏志江告别。
我把顾思琪买的东西全扔进了垃圾桶。
顾思琪震惊,她推了我一下:
“顾非,你疯了吗?要不是夏志江求我,我怎么会认你?这两年你吃我的喝我的,还敢给我脸色看,真以为我是夏志江那个傻瓜吗?”
我冷静地看着顾思琪,愣了一下,她说夏志江求她。
我哭着跑了出去,不知道跑了多久,从日落跑到天黑。
我才回到家。
推开门,夏志江面前摆着一排啤酒瓶和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
“小非,你怎么回来了?”
我冷冷地说:“夏志江,我回来过生日啊。你以为你把我赶走,我在顾思琪那里就能过好吗?”
夏志江眼睛通红:“顾非,你什么意思?”
我掀起衣服,夏志江阻止我:“小非,你做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就给你看看我,这里是上星期放学后被打的,这里,是上个月被烟头烫的,对了,还有这里,是前天晚上打的。”
夏志江目光颤抖,他伸手想碰我身上的伤,颤抖的手又缩了回去。
他惊慌地看着我,他以为顾思琪这么多年一个人,她会补偿我、疼我。
但她居然都不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像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关心别人?
“小非,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我以为离开我你会幸福,但我看到你一个人喝闷酒。
我才知道原来我们两个都不幸福。
我眼里含着泪水,推开夏志江,喉咙哽咽:
“夏志江,我怎么告诉你?你不也过得不如猪狗吗?那可是顾思琪,我生物学上的亲妈?你能怎么办?那些是非能放过我们吗?”
夏志江嘴唇哆嗦,他试图拉我的手:
“小非,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扑进夏志江的怀里,泪如雨下:
“不怪你,这是我的命,你不该道歉的。你养了我十八年,为了我打伤了人,为了我给流氓赔礼道歉。夏志江,你才三十三岁,一辈子还很长,我怎么忍心一直拖累你?”
说到痛处时,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抽噎难语。
许久,才慢慢缓过来。
“我也想离开你,让你省心啊。可是,我是你夏志江养大的姑娘。生恩断指可报,养恩断头难报。你让我离开,我就大逆不道,天理难容,该遭报应的。”
夏志江赤红着双眼,他用力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声音颤抖:“小非,对不起,是我想错了,就算天打雷劈也是我挡在你前面,报应不该落在你身上。”
我擦了把眼泪,抽泣着说:“夏志江,就算是养了十八年的小狗,也会认主,不要把我送走。”
我推开夏志江,跑回房间。
我关门时。
看着夏志江无力地靠着墙壁,呆愣了会儿,双手抱着头,呜咽声低低地传出来。
我恍惚想起,我小学二年级,得了腮腺炎,夜里发起高烧。
哭闹着要找妈妈。
夏志江一边用毛巾给我热敷,一边哄我睡觉。
半夜我醒来的时候,他守在我床边。
看见他抱着膝盖,整个人都蜷缩在一把椅子上,眼尾猩红地看着我。
夏志江,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过得似乎也不错。
最让我意外的是,夏志江竟跑去汽车修理门市,一本正经地给人当学徒。
起初,我还以为夏志江只是三分钟热度,不想他这一干,竟干了一年有余。
我去看过夏志江,他身上脏兮兮的,笨是笨了点儿,但他愿意学习,虚心请教,与人无争,一团和气。
我取笑夏志江,一身汽油味,不过总比一身血腥味好闻。
我知道,我与夏志江之间,有了隔阂,真正的父女是没有隔夜仇的。而我们,并非血亲,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彼此,竟有一些不知如何相处。
放学回家,我家门口站着一位女士。
她手里拎着个朴素的帆布包,梳着个高高的发髻,穿着格子衫裤,看起来挺利落的。
她见我走近,微微点头,露出一抹浅笑,我停下脚步,心想,她是来找我的,还是夏志江的?
看这女士的样子,不像是来找茬的。
我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
夏志江可没跟我提过这位女士。
她朝我走来,轻声报上自己的名字:
“小非,我叫王敏,33岁,我早就想见你了,一直不确定以什么身份来见你。我有个非亲生的儿子,他五岁。”
说到这儿,她突然低下头,清了清嗓子:
“我想和你聊聊夏志江。”
我仔细打量了王敏一番。
她长得挺耐看,眼睛也清澈,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的类型。
至少比起村里那些爱管闲事的亲戚们要顺眼多了。
“你这是想和夏志江过日子?”我直截了当地问。
王敏的脸瞬间红了,耳朵都红透了。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
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但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同意,更希望你能祝福我们。”
我心里五味杂陈,夏志江这是走了什么运,中年了还能遇到桃花,这么好的女人,可别是个骗子。
我冷冷地回应:“你要想和夏志江过日子,直接去找他,找我有什么用?”
说完,我直接从王敏身边走过。
王敏急促地说:“夏志江说,你是他最在乎的人。他虽然没明说,但我明白,他不想让你受委屈。”
说到“委屈”这个词,我眼睛一热,鼻子酸了,强忍着泪水。
我没回头,只是闷声说:“进来坐坐吧!”
我给王敏倒了杯茶,我们面对面坐下。
她像个新媳妇见家长一样,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士,面对我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竟然还会紧张,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王敏把两个白色的纸袋推到我这边。
“小非,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给你买了两套裙子,希望你能喜欢。”
我垂了垂眼睛:“可是,我从没穿过裙子。”
我们的校服,一套是裤子,一套是裙子。我总是洗那套裤子穿,身上都是伤,怎么穿裙子?
我抿了抿嘴,把这个话题岔开了。
“这裙子拿去退了吧,没必要花这个钱。你和夏志江认识多久了?你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都说二婚的女人精明得很,你嫁过人,有个儿子,你看上夏志江哪一点?”
王敏的手指不停地搓动:
“我和夏志江认识五六年了。先说说我自己吧,我是河北人,结婚挺早的,二十岁就结了,后来一直怀不上孩子,是我的问题,我们就抱养了一个男孩,我本以为,这样也能长久。但是,后来他在外面有了亲生儿子,就和我离婚了。”
王敏说起这些,并没有太多悲伤,更像是在回忆往事。
“后来我带着儿子,一无所有,跟着表妹来到这里。我在鞋厂工作,来这里第二年就认识了夏志江。”
谈到夏志江,王敏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就像我们在故事里看到的那样。
提到喜欢的人,她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光芒,王敏的心里充满了幸福,都快溢出来了。
她看着我的目光,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愣了一下,慢慢地收回了目光。
她缓缓地说:“夏志江在别人眼里什么样我不在乎,但我知道他人不坏,他那些年混社会也是没办法。”
“一个十岁的孤儿,如果不混社会,他怎么生存?但我不在乎他怎么样,他是我们的英雄。”
我忍不住多看了王敏两眼。
她已经不是年轻的姑娘,不是没经历过风雨的人,她竟然说夏志江是英雄。
就凭这句话,我应该答应她。
我可没工夫跟你绕弯子,还是那句话,别人躲夏志江都来不及。你要真想和他过日子,就直接去跟他说,他想跟谁过下半生,我无所谓,反正我的意见也不顶用。
王敏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我和他认识好几年了,但他一直拒绝我,说他有小非就够了。”
她接着说:“我原以为小非是夏志江的妻子,后来才知道,小非只是他收养的女儿,没有血缘关系。我问过夏志江,为什么要养别人的孩子。”
我自嘲地笑了笑:“可能他前世作孽太多,连垃圾都要捡来养吧。”
“小非,你真的像夏志江说的那样,自尊心强又自卑,脾气硬得跟石头一样。”
我看着王敏,想听听她替夏志江说出心里话:他为什么会留下我?这件事也困扰了我很多年。
王敏轻声说:“夏志江说他十岁就成了孤儿,失去父母后,就像个多余的人,连狗都嫌。但你在他怀里很依赖他,尤其是你妈去世后,你很依赖他,对他不哭不闹,饿了吃饱了还陪他玩,对着他笑,他就不忍心把你送走。”
“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王敏定定地看着我,“夏志江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是怎么把你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养大的?他没钱买奶粉,就给你熬米汤喝,一勺一勺地喂你,你不肯吃,他能一天都拿着勺子,哄着你。”
“这些都是夏志江跟你说的?”
“夏志江心里,你最重要。他叛逆是为了保护自己,但他本性不坏,你小时候和他很亲,还叫他爸爸呢。可是,人长大了,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夏志江想和你亲近,却不知道怎么做。”
我紧紧握着茶杯:“阿姨,夏志江漂泊了半辈子,如果你跟他在一起,就不能再抛弃他。”
“谢谢你。”
“我知道!”
王敏看着我,目光坚定,她坦白说:
“小非,你和夏志江很像,外表冷漠内心热情。如果没有你,他可能会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打架斗殴。他说你虽然年纪小,但胆子大,看到警察,你敢用砖头拍人。如果没有你,他……我谢谢你。”
我眼眶湿润,听不得这些话:“阿姨,你又扯远了。”
王敏却红了眼睛。
她拉过我的手,轻轻抚摸我的手背。
第一次被人这么温柔对待,我忍不住流泪,我侧过头,硬生生地把泪水逼回去。
“小非,那天把你送走,夏志江哭得像个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拉着我的手说,他舍不得你,但她是你亲妈。”
见我没说话,王敏继续说:“小非,夏志江为了你,连烟酒都戒了。这张卡上的钱是夏志江这两年,一点一点存的,他说要给你读大学用,不管你考的是什么大学,他都会供你。”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
“你和夏志江很熟,他为什么把这张卡留给你,而不是直接给我?”
王敏直说:“夏志江说,你性子急,有骨气,他给你你肯定也不会收。把钱放在他身上,他怕留不住。这笔钱是他给你准备的。”
夏志江说的确实是实话。
有一次学校要钱,因为之前和夏志江闹别扭。
我不好意思开口,就自己每天放学跑出去捡破烂卖钱。
我和夏志江的故事,说上十天十夜也说不完。
“这张卡你拿回去,谁给你的,你就还给谁。至于你想和夏志江过日子,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不反对。前提是你要想清楚,你跟他,就要跟着一辈子,他经不起再一次折腾了。”
王敏有些激动,说话都有点哽咽:“小非,我是结过婚的人,像我这样,带着一个孩子,又不想让孩子受气,我原想着,自己和孩子过一辈子就得了。可是遇到夏志江,我就改变想法了,我们都是苦命的人,找一个知冷暖的人一起过日子挺好,我和夏志江认识的这些年,我相信我能和他走到最后。”
王敏眼角抬了抬,在屋里扫视一番。
“夏志江担心我和他在一起,会让你受委屈,既然他开不了这个口,那我就自己来找你。小非,你别怪阿姨唐突。还有这房子,夏志江说过,要留给你的,就留给你,阿姨不会要的,你放心。”
“这房子是夏志江父母留给他的,这就是夏志江的。”
夏志江的确说过,这房子是留给我的。
就连那几年被逼得最紧时,他都没动过卖房子的念头。
他说过,这破房子,要留给我,有瓦遮头。
夏志江推门而入,目光落在我精心准备的满桌佳肴上,他显得有些吃惊,手不自觉地在沾满油渍的长衫上摩挲,慢慢向厨房挪步。
“小非,今儿个怎么准备了这么多美味?”他问道。
我手里拿着一瓶陈年老窖,回应道:“今天不仅有佳肴,还有美酒相伴。”
夏志江愣了愣,接过酒瓶,仔细端详。
“这可是真品,小非,这酒至少得几百大洋,都快赶上咱们一个月的开销了,你买它干啥?”
我凝视着夏志江,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半生坎坷,一无所有。
我曾深爱他,也曾恨他。
但内心深处,我始终希望他能过得好,因为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夏志江显得有些慌乱,轻声安慰我:“小非,别吓我,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
我擦去眼角的泪水,对夏志江说:“一年前你挨家挨户去道歉,现在谁还敢欺负我?”
张婶儿,那个大嗓门,第一次用柔和的声音对我说:
“婶儿嗓门大,没想吓唬你,小非别难过。”
原来,我从顾思琪那里回来后,夏志江知道我受了委屈,他没有大发雷霆,而是买了水果,一家家去求情。
这是夏志江第一次不靠拳头解决问题,他为了我,去求人原谅。
难怪从那以后,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人会红着脸跟我打招呼。
人就是这样,你说他坏,他会落井下石;你说他好,他会雪中送炭。
夏志江尴尬地笑了笑,试探性地问我:“王敏来过了?”
“嗯,来过了。这酒是用她给我的卡买的。你心疼了?”
夏志江傻笑道:
“那钱本来就是给你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管不着。只是别再给我花了。”
我倒了两杯酒。
“来吧,别做梦了,就这一次。知道你喜欢这个,解忧唯有杜康。”
我举起酒杯,夏志江急忙抢了过去。
“小非,这酒劲大,不适合你,你还是学生,得用脑子。”
我看着紧张的夏志江,忍不住笑了,心里却有些酸楚。
“我已经长大了,都十八岁了,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夏志江,你是想让别人教我喝酒,还是你教我喝呢!”
夏志江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酒杯递还给我:
“那就尝一点,就一点点。”
“行,那你答应我,以后也只能喝一小杯。”
“真的长大了,开始管我了。”夏志江恍惚地笑了。
我轻轻地抿了一小口酒,辣得嗓子像火烧一样。
“你也是,上了大学不许在外面喝酒,要喝就回家咱们一起喝。”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和夏志江好好聊天了。
这样愉快的饭桌,仿佛已是遥远的过去,遥远得像是前世的记忆。
“那你喜不喜欢王敏?”
夏志江可能是酒劲上来了,脸色微红,声音也带着几分醉意。
“那你呢?喜不喜欢王阿姨?”
“王阿姨人挺好的,一看就是个贤妻,不张扬,踏实过日子。我约了她星期六来吃饭,但如果你不喜欢,就算了。”
“什么就算了?”夏志江突然清醒了一半,突然意识到,“好呀,你还敢拿我开玩笑。”
这时候的夏志江,就像个孩子。
酒喝得有点多。
我借着酒劲,把这些年心里想问却一直没问的问题直接说了出来:
“夏志江,你和我妈妈,是怎么认识的?”
夏志江神色黯淡,放下酒杯。
“我父母在我十岁时就出车祸去世了,听说赔偿了十多万。那时候我还小,只知道想念父母,不关心有多少钱。我叔叔说我父母在外面做生意亏了十多万,他们就拿赔偿款还债了。至于我,就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
“有人骂我我就骂回去,有人打我我就打回去,时间长了我就成了混混。混混就混混,反正我拳头硬,打架不要命。”
他说到这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小非,你别怪你妈,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别像我,饿得要去偷去抢。你妈那时候揪着我的头发,骂我年纪轻轻不学好,却还是给我煮面吃。你妈人不坏,她只是没遇到好人。”
“你妈把你丢给我,我和你相依为命。”
我低头喝了口酒,呛得眼泪直流。
夏志江望着房子:“小非,这些年我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干了多少错事。就当年那件事,也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引狼入室。”
我摆手责怪他:“都是陈年旧事了,你不也把人打残了吗?”
“你这孩子。还有一件事,我也对不起你。”
“你小时候就一个多月的时候,我把你送人了,却发现那是人贩子。那人是我老叔找来的,我没收钱……”
“所以,你就拿着菜刀,追着你叔几条街,成了别人口中的白眼狼?”
“还有一件事也是我对不起你……”
“夏志江,你今晚都说了,别像挤牙膏一样!”
“就那个老叔后来是上门找我给你介绍婆家,我没答应。他又来打这房子的主意,我说这房子要留给你就只给你。他跟我急了,骂你是狐狸精,我才追着要砍了他。”
夏志江像是在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我也是怕了,所以就找你妈妈,让她把你领回去。是我让你又多受了两年苦。”
夏志江说着,又自顾自地仰头把酒都喝了。
最后在那张长沙发上睡着了,孤独又寂寞。
这个男人心里藏了这么多的事。
卸下心事,今晚一夜好眠。
我拿了床薄薄的被子给夏志江盖上,看着满脸胡茬的他。
我心底涌来一波波的疼痛,化成热泪湿润眼眶。
夏志江,其实你不欠我的,真的,你什么也不欠我的。
以后换我来护着你。
周六一大早,王敏就带着他那宝贝儿子东东匆匆赶来了。
东东这孩子,既听话又有点儿害羞,躲在他爸爸身后,用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伸手拉过东东,问道:
“小家伙,想吃什么?咱们去市场逛逛怎么样?”
东东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然后又瞧了瞧王敏。
看到王敏微微点头,他这才慢悠悠地对我点了点头。
夏志江一大早就出门了。
我心想,他这工作态度还真不错。
等我们买完菜回来,看到他站在阳光中,整个人仿佛被金光包围。
连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虽然他瘦瘦的,但那张脸还是挺有精神的。
原来他出去理了个发,换了身整洁的衣服。
他精心打扮了一番。
我把手里的菜递给他,开玩笑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你今天真帅!”
夏志江像个听话的孩子,傻笑着:“我这不是高兴嘛。”
王敏从我手里接过菜。
“小非,你带东东去一边玩,今天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我拉着东东去玩耍。
风一吹,眼睛里进了沙子,眼泪汪汪的。
夏志江跟在王敏后面帮忙,那场景,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一家四口,温馨而平凡。
原来,这些年夏志江缺少的爱,都在王敏那里找到了。
我走进厨房,对王敏说:
“阿姨,虽然这房子旧了点,但你们搬过来,咱们一起热热闹闹的。”
王敏放下手里的菜,看了夏志江一眼,回答我:
“这样,不太好吧?”
我笑着对他俩说:
“怎么不好了?一家人还能分开住吗?再说,下半年我也要上大学了,夏志江一个人,我也不放心。东东也该上学了,以后就是小学,接送也方便。”
王敏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小非,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我低下头,心里想,我不是什么好姑娘,从来都不是。
只是夏志江把我照顾得很好,他为了我付出了那么多。
爱出者爱返。
我慢慢抬起头,看到夏志江眼眶都红了。
我张了张嘴,那个称呼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也许,不是夏志江不让我叫他爸爸,而是,夏志江从不敢奢望我叫他爸爸。
王敏拿出一瓶白酒,瓶子是红色的,特别喜庆精致。
夏志江主动倒酒,王敏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只倒了半杯,还乐呵呵地解释:“今天高兴,我就喝一点点。玉液两千年,窖香天下传,喝酒庆祝一下。”
“爸,你喝吧,我给你倒上。”
“你叫我什么?”
“爸!爸!”
“唉,今天真是太高兴了!”
这里,终于有点像个家了。
哎,怎么没邀请我呢?你喊他爸爸,喊我妈妈,我们才是一家人嘛。
顾思琪自顾自地闯了进来。
这明显是来挑事儿的。
她就是看不惯我过得舒心,她生了我,小时候巴不得我消失,等我长大了又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我。
夏志江替她抚养了我,却在我即将触摸到幸福的时候,被她拖入了黑暗。
忘恩负义的人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包括我。
现在王敏呆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然还有另一个妈妈。
我继承了顾思琪,骨子里都是自利又冷酷的人。
就算继承了我生物学上的父亲,也不会是什么善茬。
她这话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人若不要脸,天下无敌。”
“啪!”她想给我一巴掌,却被夏志江紧紧抓住了手腕。
她就开始哭诉。
她甚至说当年她还是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做人,她做不好父母也是因为没人教她。
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苦涩。
如果夏志江对她没有感情,怎么会帮她养孩子呢?
那个年代的人可以没有物质,但是精神上却不能不干净。
这种情感上的纠缠,让王敏退缩了。
明明不是夏志江的错,最后所有的责任却都让他一个人承担。
自那以后,夏志江愈发孤独了。
独身一人时,他便坐在长凳上吞云吐雾,我不经意间察觉,他似乎变得愈发佝偻。
一个三十三岁的男子。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在客厅里。
他突然抬头,目光穿过窗户与我对视,轻轻挥了挥手。
“专注些,现在可是紧要关头。”
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让泪水滴落在书页上。
一想到炎炎夏日的正午,他独自忍受着高温修理车辆,多少年来我未曾见他午休过。
他从清晨四点半起床为我准备早餐,随后叫醒我。他匆匆整理一番,便前往修理厂工作。晚上八点下班后,他回家准备晚餐。等到晚上十点半,他接我放学,然后我们共进晚餐。
这些全都是他独自一人承担。
因此,他从不会提及他饮酒是为了缓解身上的痛楚,这些痛楚有的来自旧伤,有的源于劳累。
一点一滴地消耗着他的健康。
这让我后来反思,如果我能早点步入职场,早点成家,他也许就不会被我拖累一生。
然而,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
反观顾思琪,尽管她做了那么多不道德的事,却依旧活得自在。
等到我有能力报复她时,夏志江却已经离世了。
自从把那些债务清偿完毕,夏志江攒下的每一分钱都是为了供我上大学。
他不希望我因为金钱而迷失方向。
我清楚,他是担心我走上歧途,毕竟我是他一手带大的。
我调侃他:「老爸,你不可能养我一辈子的。」
他坚定地回应:「作为父亲,不能让孩子受苦。你长大了,要穿得光鲜亮丽,要买化妆品,将来还要谈恋爱,这些开销都得我来承担,不能随便用别人的钱……」
我理解他的顾虑。
也接受了他对我的这份关爱。
「爸爸不放心,是因为小非越来越迷人了,你不了解社会的复杂。」
那是我高考成绩公布的前夜,我们父女俩促膝谈心。
很多事情都是有预兆的,夏志江向来不拖泥带水,但那天他显得格外不同。
好几次我都想说出:「爸,真的很感激你!没有你,我不可能活到今天……」
成绩一出来,他就忙着招呼张婶和长生哥,还有周围的邻居们来家里聚餐。
大伙儿都说今儿个特别开心,比他自个儿娶媳妇那会儿还要兴奋。
“今儿个得多喝几杯。”
四年大学一晃而过,每逢寒暑假我都忙着打工挣钱。
我就是想让我爸能轻松点。
要是知道他一个人不好好吃饭,我肯定得回来陪他。
这段时间,顾思琪联系过我,不过我已经改名了,现在我叫夏念念。
她瞪着我:“当初我搅了他的婚事,就是为了让他供你上大学。他要是不给你钱,我就去找他!”
原来如此。
但我回了一句:“你这辈子是不是莲藕成精了,心眼儿多得跟蜂窝似的,坏得流脓。”
毕业后,我回到了老家,和我爸一起生活。
和男朋友高高兴兴地回家,准备订婚。
我把我的身世告诉了他。
他愿意和我一起照顾我爸,我们决定一起过日子。
订婚那天,顾思琪带着一个男人出现了。
她和那个所谓的“爸爸”。
看到我年轻有为的样子,他们想让我认祖归宗。
但当我上台感谢父母养育之恩时,我拉着夏志江的手,在亲朋好友面前感谢他。
这二十五年,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是他把我养大的。
我爸,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
顾思琪还装模作样地掉了几滴眼泪:“当初都是我们不好,我们也是没办法,哪有亲生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这位顾女士所谓的忙,是忙着吃喝玩乐,忙着追那个逃跑的男人。所以他们不在乎一个刚出生孩子的生死,他们要的是自由。”
“她把我交给了我爸,我爸当时才十五岁。为了我,我爸一辈子都没能有自己的孩子。”
台下的顾思琪和那个男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大家都以为我会在自己的场合给他们留点面子。
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夏志江那晚喝得有点过量。
他开玩笑说,等我成家后,他还要帮我带娃。
但没等到我步入婚姻的殿堂,他就先走了。
想要尽孝,却发现亲人已不在,赚再多钱又有何用?
那天,我们父女俩聊了许久,我小时候就很机灵。
在他眼中,我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心头肉。
他躺在沙发上,我还以为他只是喝多了。
直到我意识到已经快到九点,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他的四肢已经开始变得僵硬。
我本想叫醒他,但又不忍心打扰他那安详的睡容。
直到救护车把他接走。
我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他的话语:“丫头,别老纠结过去。有你在,爸爸不觉得苦。”
到了医院,他清醒后,就吵着要回家。
“小非,爸爸从没求过你什么,这次就当爸爸求你了,回家吧,爸爸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医生无奈地告诉我,他的内脏就像七十岁的老人一样。
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后从未维修过的机器。
完全看不出他才四十岁。
医生开了一些药,用来缓解他的痛苦。
我就带着他回家了。
村里有习俗,人要落叶归根。
所以我守在他身边,等待他平静地离去。
我为他披上孝衣,守灵痛哭。
顾思琪和那个男人也来了。
听着他们假惺惺地哭诉,感谢夏志江。
我直接给了他们一巴掌。
张婶拉着顾思琪,长生哥看着那个男人。
我怒斥他们为什么不替我爸去死。
疯了一样地喊:“你们这样的祸害不死,你们为什么不替他去死!”
最后,我报警把他们都带走了。
在灵堂上,我哭得失去了知觉。
是乡亲们帮我处理他的后事。
当身份证被销毁的那一刻。
我意识到自己成了孤儿。
最爱我的夏志江已经离开了。
我想,只要我还记得夏志江,他就永远活在我心里。
完
来源:完结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