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晴了,我家院子里那盆仙人掌抽出的小花蔫了。这花前两天开得正好,今儿就垂头丧气的。我爹说过,仙人掌这东西,无情着呢,你越是照顾它反倒不乐意。
天晴了,我家院子里那盆仙人掌抽出的小花蔫了。这花前两天开得正好,今儿就垂头丧气的。我爹说过,仙人掌这东西,无情着呢,你越是照顾它反倒不乐意。
嫂子病了。
大哥开货车跑长途,常年不在家。前天夜里嫂子发了高烧,电话里喊我去帮忙。我骑着从废品站淘来的二手电动车,顶着初春的冷风赶过去,车子半路没电了,我推着走完剩下的路。嫂子家灯还亮着,门锁着,我掏钥匙开门,看见她蜷在沙发上,身上盖着那条大哥结婚时买的喜被,喜被已经洗得发白,红色的”囍”字边缘都泛黄了。
“来了啊,小伟。”嫂子嗓子哑得厉害,脸烧得通红。
茶几上倒扣着一个搪瓷杯,杯底的花纹已经磨得看不清了。旁边是几片退烧药的铝箔包装,撕得乱七八糟的。我去摸她额头,烫得吓人。
“烧了多久了?”
“昨天晚上就有点,今天更厉害了。”
嫂子比我大哥小三岁,今年37。她比我大12岁,从我初中起就认识她了。那时候她在我家附近的副食品商店卖东西,头发剪得短短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大哥去买烟时认识了她,没两个月就结婚了。
我打了120,救护车说要等,我就先给她量了体温,39度5。
“大哥知道吗?”
嫂子摇摇头:“他这趟跑新疆,电话不好打。”其实我知道,就是不想让大哥担心。大哥的车子借给村里老王修房子用了,所以我才得骑电动车来。
等救护车等了快一小时,索性自己打车去医院。出门时嫂子说冷,我把我那件灰色羽绒服给她披上。我这衣服穿了五年了,袖口都磨白了,但很暖和。
出租车师傅嘴里叼着根牙签,车里有股廉价香水味。广播里在播放去年夏天的流行歌,歌词念叨着什么”错过的人”。司机看了眼后视镜,问我们:“去医院?你媳妇儿病了?”
我刚想解释,嫂子虚弱地说了句:“去县医院急诊。”
出租车开得很快,路上有个坑,车子颠了一下,嫂子的头靠到了我肩上。我感觉有点尴尬,但她可能是太难受了,闭着眼睛没动。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有股淡淡的洗发水味道,那是大哥最喜欢的牌子,过年时总是托远方亲戚从城里带回来的。
医院急诊科的灯亮得刺眼。护士给嫂子挂了水,开了一堆检查单。化验室在三楼,我扶着嫂子慢慢走上去,电梯坏了,正在维修。楼梯口贴着”小心地滑”的黄色警示牌,可地板干得发白,连灰尘都积了一层。
三楼走廊的长椅上坐满了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有个老太太咳嗽个不停,手里抓着一把皱巴巴的纸巾。墙上的通风口布满了灰尘,嫂子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
“嫂子,你坐这儿等着,我去帮你抽血。”
她点点头,脸色苍白。我接过她的检查单,站到了抽血的队伍里。前面有个年轻妈妈抱着小孩,孩子可能才两三岁,哭闹着不肯抽血。护士皱着眉头,脸上带着疲惫的职业微笑:“小朋友不哭啊,一下就好了。”但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护士手里的针头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轮到嫂子时,她已经站不稳了。我扶着她坐下,护士熟练地扎针,抽了两管血。嫂子咬着嘴唇,眼睛闭着,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她的手臂上有一道旧伤疤,是前年帮大哥修车时被扳手磕的,那时大哥急得直跺脚,嫂子却笑着说没事。
我们在化验室外等结果。走廊的椅子坐满了人,我让嫂子坐着,自己靠在窗台上。窗外能看到医院的停车场,一排排车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有辆救护车开进来,闪着刺眼的红蓝灯,但没开警笛。
嫂子突然说:“你记得上初中那年冬天吗?”
我一愣:“什么?”
“你发高烧,你爹娘都进城照顾你奶奶,是我和你大哥照顾你的那次。”
我模糊地记得那次生病,但具体细节已经记不清了。那时候我才十三四岁。
“你烧到说胡话,非喊着要找你妈。”嫂子轻声说,“你大哥急得团团转,是我熬了一夜给你物理降温。”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不记得了,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嫂子闭上眼睛,“你和当年的你大哥长得真像,有时候我恍惚觉得时间根本没过去。”
检验科的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拿着一叠报告单走出来,开始念名字。人群骚动起来,大家都往前凑。我听到嫂子的名字,就跟着她一起过去拿报告。
医生看了报告单,皱起了眉头。他抬头打量着我和嫂子,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小叔子。”我说。
医生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是她小叔子?”他的语气让我感到奇怪。
“对,我哥不在家,我陪嫂子来看病。”
医生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他看了看报告单,又看了看我们:“能去我办公室谈一下吗?”
我和嫂子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安。医生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三把椅子。墙上贴着几张医学图表,桌上放着一个印着”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字样的马克杯,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凉了,表面漂着几片茶叶。
“坐吧。”医生指了指椅子,把报告单放在桌上。
“这位女士,你的血液检查显示有问题。”医生直视着嫂子,“你的红细胞计数异常,白细胞也高于标准范围很多。还有,你的血型是AB型。”
嫂子点点头:“我知道,我是AB型血。”
医生又看向我:“你的血型是什么?”
我有些疑惑:“我?我是O型血。”
“你哥哥呢?”
“我哥也是O型血。”我说,“怎么了?”
医生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O型血的父母不可能生出AB型血的孩子,这是基础医学常识。”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嫂子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医生,您是不是搞错了?”我问。
“患者的体温异常高,白细胞数值也很高,初步判断是严重感染。”医生说,“但我需要确认一些信息。请问,这位病人的年龄是?”
“37岁。”我回答。
医生又问:“你今年多大?”
“25岁。”
医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嫂子,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我们彻底懵住的话:“患者体内有一种特殊抗体,通常只在怀孕初期才会出现。血检结果显示,她可能怀孕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嫂子猛地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又跌坐回椅子上。
“这不可能!”她的声音颤抖着,“我丈夫已经出差一个多月了!”
医生的表情更加复杂:“我们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但从目前的血液数据来看,胎龄应该在5-6周左右。而且…”他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我问。
“而且,考虑到她的血型是AB型,而你和你哥哥都是O型血,如果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血型不可能是O型。”
办公室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我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嫂子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医生,您确定检查结果没问题吗?”我声音干涩地问。
“血液检查结果很明确。”医生说,“当然,如果要确诊怀孕,还需要做B超检查。”
嫂子的面色已经从苍白转为灰败。我不敢看她,目光落在了医生桌上的日历本上。日历停在2月18日,上面记着”小明补牙”,旁边画了个笑脸。
“医生,我们先处理发烧的问题好吗?”我打破沉默,“其他事情,等我们…”
话没说完,嫂子突然站起来冲出了办公室。我慌忙追出去,看见她扶着墙走向楼梯口。
“嫂子!”我追上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你别急,肯定是检查出错了。”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和恐惧:“小伟,我完了…”她靠在我身上,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半扶半抱地带她下楼,找到急诊室。医生给她开了退烧药和抗生素,说是病毒感染导致的高烧,需要输液治疗。
护士给嫂子找了张病床,开始挂水。嫂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不敢面对现实。我坐在病床边的小板凳上,手足无措。
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隔壁床的是个小姑娘,大概七八岁,妈妈在旁边削苹果。苹果皮落在地上,卷成一条长长的红色丝带。小姑娘发出轻微的鼾声,可能是药物的作用,已经睡着了。
“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嫂子突然问,声音很轻。
“后天吧,他说最多三天就能回来。”
嫂子点点头,没再说话。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大哥打来的。我心里一惊,不知该不该接。嫂子看了我一眼,轻轻说:“别接。”
我按掉了电话,心跳得厉害。
这时,那个化验科医生走进了病房,手里拿着一份新的报告单。他叫我到走廊上说话。
“你嫂子的情况比较特殊。”医生说,“我们又做了一次详细检查。”
“结果怎么样?”我紧张地问。
“她确实有早孕反应,但并不是普通的怀孕。”医生的表情严肃而复杂,“她体内检测到一种叫做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的物质,这种激素在正常怀孕时会升高,但也可能是某些肿瘤导致的假阳性结果。”
“肿瘤?”我感觉一阵晕眩。
“是的,可能是葡萄胎,也可能是其他生殖系统肿瘤。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诊。”
我靠在墙上,感觉双腿发软。
医生又说:“还有一件事。我注意到你嫂子的病历上写着她曾在三年前做过子宫肌瘤切除手术,那次手术相当复杂,术后医生判断她很难再自然受孕。”
“是的,我记得那次手术。”我说,“大哥请了半个月假照顾她。”
“子宫肌瘤切除后确实会影响生育。”医生点点头,“不过肿瘤导致的激素异常也可能引起类似怀孕的症状。所以我判断,这次的血检结果可能与肿瘤复发有关。”
我长出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要做什么检查才能确定?”
“需要做B超和激素六项检查,还有肿瘤标志物筛查。”医生写了一张检查单给我,“这些检查明天一早才能做,今晚先控制她的发烧症状。”
我接过检查单,道了谢,回到病房。嫂子似乎睡着了,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坐在病床边,我回想刚才那段可怕的对话,心里仍有余悸。看着嫂子憔悴的面容,我想起了很多往事。
大哥和嫂子结婚十二年了,一直没有孩子。最开始几年,他们四处求医,试过各种偏方,却始终无果。后来大哥就不再提这事,说缘分到了自然会有。三年前嫂子查出子宫肌瘤,做了手术,医生说她可能再也无法怀孕。那段时间嫂子很消沉,大哥就辞了县城的工作,开始跑长途运输,一年能挣个十来万,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想到这里,我却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医生的话告诉嫂子。肿瘤复发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总比那个可怕的误会要好得多。
正在我犹豫时,嫂子醒了。
“医生说什么了?”她问,声音虚弱。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医生说,你的激素水平异常可能是因为肿瘤复发,而不是怀孕。明天还需要做更多检查。”
嫂子没说话,眼泪却无声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这是害怕还是释然的眼泪。
“没事的,嫂子。大哥后天就回来了,我们一起面对。”
她点点头,眼泪仍在流。窗外,医院的停车场灯光昏暗,隐约能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
第二天一早,我陪嫂子做了B超和其他检查。嫂子的情况比昨晚好多了,烧已经退了,只是人还很虚弱。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主治医生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她看了检查结果,摘下眼镜,温和地对嫂子说:“检查显示你的子宫内膜有异常增生,但不是典型的肿瘤复发,更像是荷尔蒙紊乱导致的内膜增厚。这种情况在绝经前的女性身上时有发生,尤其是有过子宫手术史的患者。”
“那…那检查出的激素异常是怎么回事?”嫂子问。
“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老医生微笑着说,“你知道人体的内分泌系统非常复杂,有时候一些疾病或者药物都可能导致激素水平异常。我注意到你病历上写着经常服用一种中药调理身体,对吗?”
嫂子点点头:“是的,我吃了快一年了。”
“那种中药成分里含有一些类雌激素物质,长期服用可能导致激素水平波动,引起类似早孕反应的症状。”老医生解释道,“再加上这次的病毒感染,让这些症状更加明显了。”
我和嫂子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不是…不是怀孕?”嫂子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老医生笑着说,“你的子宫内并没有胚胎。那种中药影响了血液检测结果,导致了假阳性。事实上,根据你的病史,自然怀孕的可能性确实很低。”
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不过,”老医生继续说,“我建议你停止服用那种中药,并定期来医院复查。内分泌紊乱不是小事,需要专业治疗。”
嫂子点点头,眼中含着泪水:“谢谢您,医生。”
出了诊室,我扶着嫂子慢慢走向电梯。她的步伐比昨天稳多了,脸色也好看了一些。
“哎呀,忘了告诉医生一件事。”走到一半,嫂子突然说。
“什么事?”
“我的血型其实是A型,不是AB型。”嫂子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年结婚体检时特意查过。大哥是O型,他总说如果我们有孩子,肯定是A型血。”
我一愣:“那昨天医生怎么…?”
“可能是检查报告弄错了吧。”嫂子摇摇头,“这医院太忙了,出错也不奇怪。”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起昨晚那个可怕的误会,心里一阵后怕。幸好是虚惊一场。
电梯门开了,里面挤满了人。我们决定等下一班。嫂子靠在墙上,突然说:“小伟,别告诉你大哥这事,好吗?”
“当然不会说。”我连忙保证,“只是普通感冒发烧而已。”
她笑了笑,这是我进医院以来第一次看见她真心笑。
“你知道吗,”嫂子轻声说,“你当年发高烧那次,也是把我吓坏了。那时候你才十四岁,躺在床上说胡话,一会儿喊妈妈,一会儿喊学校里一个女同学的名字。”
“我说什么了?这么丢人?”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说你喜欢那个女孩,但是不敢告诉她。”嫂子笑着说,“还说长大后要娶她。你大哥笑得前仰后合,说咱们家的男人就是早熟。”
我有些尴尬:“那都十年前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
电梯来了,这次人少多了。我们进去,嫂子按了一楼的按钮。
“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你还记得她吗?”下电梯时,嫂子突然问。
“早就不记得了。”我说。
电梯门开了,我们走向住院部收费处办理出院手续。嫂子在我旁边,轻轻地说:“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以为的灾难可能只是虚惊一场,而你以为的真相,可能只是记忆的一部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办完出院手续,我们走出医院大门。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医院门口的花坛里,几株迎春花开得正艳。
“你大哥明天就回来了,”嫂子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接他吧。”
“好。”我点点头。
路边开来一辆出租车,我招手拦下。车窗摇下来,司机问:“去哪儿?”
“回家。”嫂子微笑着说。
我们上了车。出租车缓缓驶离医院,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温暖而明亮。我看着嫂子平静的侧脸,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安心。无论昨晚那个可怕的误会是怎么产生的,至少现在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大概在我们离开医院半小时后,那位年轻的化验科医生拿着一份报告单,敲开了主任的办公室门。
“主任,关于昨晚那位发烧的患者,出了点问题。”
“怎么了?”主任抬头问。
“我们把两个患者的血型搞混了。那位女士的血型实际上是A型,不是AB型。意味着之前的血型推断全都错了。”
主任微微皱眉:“已经告知患者了吗?”
“他们今早做了B超,已经排除了怀孕可能,现在已经办理出院了。”
主任点点头:“那就好。记录更正一下就行了。”
医生点点头,走出办公室,把那份更正后的报告单放进了病历档案里。档案上写着患者的名字和诊断:病毒性感染,内分泌失调。再没有其他的了。
就像嫂子说的,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以为的灾难可能只是虚惊一场,而你以为的真相,可能只是记忆的一部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全部的真相,也不必知道。有些事情,也许就该这样,被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和忙碌的脚步声掩埋,成为生活长河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然后悄无声息地平复,仿佛从未发生过。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