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娘,你咋不收下张建国那十五块钱?"我放下搪瓷碗,望着母亲布满老茧的双手,"那时候家里也不富裕啊。"
"娘,你咋不收下张建国那十五块钱?"我放下搪瓷碗,望着母亲布满老茧的双手,"那时候家里也不富裕啊。"
母亲擦了擦额头的汗,只是笑笑:"穿军装的人家,要有骨气。"
那是1977年的冬天,我刚提干排长,两年来第一次回家探亲。
西北边防哨所的寒风还在耳边呼啸,却已换成了陕北黄土高坡上温暖的炊烟。
我还记得出发那天,戈壁滩上的风呼呼地刮着,卷起漫天黄沙,像是不舍得我离开似的。
老李头给我围上了厚厚的围巾,说是他媳妇特意织的:"国强啊,戴上吧,别冻着。"
刘德福往我包里塞了几双线手套:"这是俺娘织的,带上吧,咱们连队里人人有份。"
赵铁军是个老实巴交的东北大小伙子,他递给我一沓泛黄的照片,上面全是他那张黑黝黝的大脸:"帮我捎回去给俺娘瞅瞅,就说儿子壮实着呢!"
临行前,战友们都送了东西,有的是家里寄来的腊肉,有的是自己攒下的糖果,连平时最抠门的王二小都塞给我两包烟。
连长是最后来送我的,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头发有些花白了,在哨所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李国强,两年没回家了,好好看看你娘。"连长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满是羡慕,"家是咱军人最柔软的地方,也是最坚强的后盾啊!"
火车缓缓启动时,我趴在窗口,目送战友们渐渐远去的身影。
戈壁滩的风卷起黄沙,模糊了他们的脸庞,我鼻子一酸,赶紧把头缩回车厢。
车厢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探亲的军人,有走亲戚的农民,还有赶集的商贩。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挎包里掏出连长给的《解放军报》,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火车摇摇晃晃地走着,窗外的风景从荒凉的戈壁滩慢慢变成了绿油油的田野,又变成了黄土高坡的沟壑。
我闭上眼,脑海里忽然闪过高中同窗张建国的脸,还有那欠下的十五元钱。
那是我入伍前的事了,他家里实在困难,交不起最后一学期的学费,我就把自己攒的钱借给了他。
本想入伍前找他要回来,可匆匆入伍,这事就搁下了。
说起来也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然还记得这件小事,大概是因为那十五块钱是我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吧,足足攒了大半年呢。
三天三夜的火车,从边疆到内地,摇晃得人骨头都散了架。
我背着军用挎包,踏上久违的故乡土地,一路小跑回家。
冬日的阳光洒在黄土地上,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路上遇到几个村里的老人,他们认出我来,惊喜地喊着:"国强回来了!都当排长了!"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侯大爷,您眼睛真尖,这么远就看出来了。"
"那是!老头子我这眼睛啊,专门看人戴啥帽子的。"侯大爷哈哈大笑,"你娘天天念叨你呢,快回去吧!"
我加快脚步,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乱跳。
"娘!"我还没进院门就喊。
母亲正在院子里劈柴,听见喊声,抬起头来,手中的斧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愣了半晌,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颤抖着喊出:"儿啊!"
这一声"儿啊",叫得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母亲比我记忆中瘦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像是黄土地上干涸的河床。
她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嵌着黑泥,那是干了一辈子农活的痕迹。
母亲用这双手抚摸我的军装领章,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排长了,娘的儿子是排长了!"
简陋的土炕上,母亲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饸饹面,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
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物,一看就是母亲早就准备好的。
"娘,这鸡蛋哪来的?"我问。
"生产队分的,我一个没舍得吃,全给你留着呢。"母亲笑着说,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团。
我心里一阵酸楚,赶紧埋头吃面,生怕被母亲看出来。
饸饹面又软又滑,裹着浓浓的蒜香和辣椒油,那是我魂牵梦萦的家乡味道。
"娘,队里情况咋样啊?"我一边吃着面,一边问。
"好着呢!"母亲坐在炕沿上,眉飞色舞地说,"去年生产队分了一百多斤粮食,比前年多了二十几斤。村里人都说,今年形势更好,说不定能分到更多呢!"
母亲说起村里的事,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她告诉我村里通了电,装了广播,还修了条新路。
我看着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十岁。
"对了,你李叔家闺女考上了师范学校,全村人都去贺喜呢!"母亲说着,眼里满是羡慕,"要是你爹还在,该多高兴啊。"
提起父亲,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眼里的光也暗了。
父亲是在我十五岁那年去世的,得了肺病,没钱医治,硬生生熬了半年,最后还是闭上了眼。
那一年,我差点辍学,是母亲硬撑着把我留在学校。
"儿啊,你爹在九泉之下,看到你当了排长,一定高兴得很呢!"母亲擦了擦眼角,又笑了起来。
晚饭后,母亲收拾碗筷,忽然提起:"对了,你同学张建国前几天来过,说欠你十五块钱。"
"他来还钱了?"我有些惊讶。
"是啊,来了好几次了。"母亲擦了擦手,"我没收。我跟他说,我儿子当兵去了,不在乎这点钱。"
"娘,你咋不收下呢?那时候家里也不富裕啊。"我疑惑地问。
"穿军装的人家,要有骨气。"母亲说得斩钉截铁,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没再多问,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准备明天去找张建国问个明白。
夜深了,我躺在久违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戈壁滩哨所。
也不知道战友们现在在干啥,是不是又在打扑克?刘德福那小子准又在使诈了。
第二天一早,雪后初晴,我骑着村里唯一的一辆破自行车去找张建国。
乡间小路泥泞不堪,车轮陷进去好几次,我只能推着走。
记忆中,张家住在村子最西边的一排土坯房里,是村里出了名的贫困户。
张父年轻时是个好手艺人,会木工,可惜得了风湿病,手脚不便,只能靠张建国挑起家里的重担。
张家的院子比我记忆中更破旧了,土墙斑驳,门窗摇摇欲坠,几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晾在院子中央的绳子上。
我刚推开虚掩的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谁啊?"门帘掀开,张建国探出头来,看见是我,眼睛一下子亮了,"国强!真是你啊!"
张建国的脸黑瘦了许多,但眼神还是那么亮,像两颗黑珍珠。
他激动地拉着我进屋,手上的老茧和裂口触目惊心,那是常年干重活的痕迹。
屋里昏暗潮湿,一位老人躺在炕上,看起来瘫痪了。
"我爹去年摔了一跤,腿就不能动了。"张建国低声解释,眼里满是无奈和疲惫。
他妻子马秀兰挺着大肚子从里屋出来,冲我腼腆地笑了笑,又忙着给我倒水。
她的手指头上全是针扎的痕迹,想必是靠纳鞋底贴补家用。
"国强,我欠你的钱..."张建国搓着手,脸上满是愧疚。
"甭提这事了,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连忙摆手。
"不,那十五块钱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张建国眼里噙着泪,声音哽咽,"要不是你那时候借给我,我就交不起最后一学期的学费,就得辍学了。"
我这才想起来,那是高中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张建国家里实在拿不出学费,他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那时候我偷偷攒了些钱,准备给母亲买件新衣服,看到张建国那样,就把钱借给了他。
后来我参军入伍,这事就给忘了。
"你现在干啥呢?"我问。
"在砖窑干活,一天能挣一块五,勉强够家里开销。"张建国苦笑道。
我看了看他粗糙的双手,心里一阵难受。
张建国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工农兵学员课本》:"我在自学,想考函授,当个民办教师。"
他翻开书,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笔记,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却被反复描了好几遍。
"我爹说了,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张建国看着书本,眼里满是憧憬。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那十五块钱?"我有些感动。
"那可是我的学费啊,是你救了我。"张建国从炕头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解开,里面是十五块崭新的钞票,"我存了好久,终于攒够了。"
我看着那叠钱,又看看张家的境况,心里揪得慌。
十五块钱,对现在的张建国来说,可能是大半个月的工钱了。
"张建国,你把钱留着吧,家里还有老人孩子要养活呢。"我推辞道。
"不行!"张建国坚决地摇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钱我必须还给你,不然我心里过不去。"
看他如此坚持,我只好收下,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定要想办法帮帮他。
告别时,张建国送我到村口,我转身看了看他破旧的衣裳和沧桑的脸庞,心里五味杂陈。
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张建国的事,想着他那本满是笔记的《工农兵学员课本》,想着他对教育的那份执着。
当年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他就是班里学习最好的,老师常说他将来肯定有出息。
谁能想到,命运的转折竟会让他沦落到砖窑做工?
晚上,我从箱底翻出入伍前的日记和照片,翻到一半,发现一张医院收据。
上面写着母亲曾经住院,花去七十元。
我仔细看了看日期,正是我刚入伍那年。
七十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啊!
"娘,你啥时候住过院啊?"我拿着收据问。
母亲正在缝补衣服,听见我的问话,针脚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哪有啊?你看错了吧?"她故作轻松地说。
"娘,别瞒我了,这收据上写得清清楚楚呢。"我把收据递到她面前。
母亲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计:"那是你刚走的那年,得了肺炎,差点没挺过来。"
"那钱...?"我心里一阵剧痛。
"东拼西凑的呗,村里人都帮了忙。"母亲语气平淡,好像在说一件小事。
我想到自己当兵后寄回来的津贴,每个月只有几块钱,母亲从来没提过她生病的事,还说家里一切都好。
"娘,你咋不告诉我呢?"我有些责怪地说。
"告诉你干啥?让你在部队里分心?"母亲瞪了我一眼,"再说了,这不是好好的嘛,哪那么多事!"
我看着母亲苍老的面容,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晚饭时,我鼓起勇气问:"娘,你为啥不收张建国的钱啊?咱家也不富裕啊。"
母亲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目光深沉:"你知道不?文革初期,你爹刚去世那会儿,家里连口粮都没了。是张建国他爹,冒着风险借给咱家五十块钱,救了咱娘俩的命。"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张家条件也不好,他爹硬是把家里的救命钱借给了咱们。"母亲继续说,"后来我想还,他死活不收,说咱们两家的交情不值这个钱。"
我想起张建国家的情况,又想起他那十五块钱,心里酸楚不已。
"穿军装的人家,更要懂得恩情二字。"母亲目光坚定,"钱财乃身外物,做人的气节比啥都重要。你是排长了,更该明白这个理。"
母亲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收那十五块钱了。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又去了张建国家。
这次我带上了部队发的冬装和一些罐头,还有一些钱,准备悄悄塞给他。
可到了张家,却发现院子里围了一圈人,七嘴八舌地吵嚷着。
"咋回事啊?"我挤进人群,问一个老婶子。
"张建国爹昨晚上不行了,正准备办后事呢。"老婶子叹了口气,"可家里拿不出钱来,愁死人了。"
我心里一震,赶紧往屋里冲。
张建国跪在炕前,脸色苍白得吓人,马秀兰在一旁哭得声嘶力竭。
炕上,张父已经闭上了眼睛,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
"建国..."我轻轻叫他。
张建国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国强,我爹...我爹走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
此时,村长也来了,他看了看情况,叹了口气:"建国啊,节哀顺变。你爹的后事,大家伙儿会帮忙的。"
村里人七手八脚地帮忙置办丧事,我也搭了把手,看着张建国强忍悲痛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
办完丧事已经是三天后,张建国像是老了十岁,他拉着我的手,声音沙哑:"国强,谢谢你这几天的帮忙。"
"咱俩什么交情,说这个干啥。"我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张建国没接,摇摇头:"我不能要,你的钱我已经还了。"
"这不是还钱,是我帮你。"我坚持道,"你不是想考函授吗?这钱就当是学费。"
张建国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信封,眼里含着泪:"国强,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别这么说,咱们是兄弟。"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准备考试,一定能成。"
离开张家,我心里沉甸甸的,想起母亲说的那五十块钱,想起张建国的十五块钱,觉得这世间的恩情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人与人紧紧连在一起。
探亲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返程的时候。
临走那天,母亲塞给我一个布包:"给战友们带点自家做的辣椒面,够辣,能提神。"
我接过布包,沉甸甸的,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辣椒的。
"娘,我走了,你保重身体,有啥事就给我写信。"我背上行囊,心里不舍。
"去吧去吧,别惦记家里,安心当你的兵。"母亲送我到村口,眼里含着泪,却硬是没掉下来。
出门前,张建国骑着自行车来送我,身后还跟着马秀兰。
"国强,这是秀兰织的围巾,你戴上吧,戈壁滩风大。"张建国递给我一条粗布围巾,还有一封信,"你看完就扔了吧,写得不好。"
我接过围巾和信,心里暖融融的:"谢谢秀兰嫂子,我会好好戴的。"
马秀兰腼腆地笑了笑,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看起来随时可能生产。
"国强,你放心,我已经被选为民办教师了,明年就能去教书了。"张建国高兴地说,"多亏了你,不然我连报名费都交不起。"
我心里一阵欣慰,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等我下次回来,你肯定已经是正式教师了。"
离别的时刻总是特别难熬,我挥挥手,转身上了大卡车,看着越来越远的家乡和亲人,心里一阵酸楚。
回部队的路上,我想起赵铁军托付的事,特意绕道去了他家乡。
他母亲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住在一间破旧的土屋里。
屋里烧着小火炉,散发出淡淡的煤烟味。
老人正在做针线活,看到我进来,放下手中的活计,仔细端详我的脸。
"大娘,我是赵铁军的战友,来看看您。"我掏出照片递给她。
老人接过照片,手微微颤抖,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俺儿子,俺的铁军啊!"
照片上的赵铁军穿着整齐的军装,笑得露出一排大白牙,旁边站着的是我和其他几个战友。
"大娘,铁军在部队表现很好,连长很器重他呢!"我安慰道。
"真的?"老人抹了抹眼泪,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俺儿子壮实着呢!真好,真好啊!"
我帮老人劈了些柴,挑了些水,修好了她屋顶的漏洞,这才放心离开。
临走时,老人塞给我一包粗布缝的香囊:"给我儿子带上,平安符。"
回到哨所,战友们围着我问长问短。
"娘好不好?"
"家里咋样?"
"你给俺娘送照片了吗?"
我分发了母亲的辣椒面,大家尝了直呼过瘾。
赵铁军拿到母亲的香囊,眼眶湿润了,他把香囊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谢谢你,国强,真是太谢谢了。"
连长看着我笑:"看来,你娘把你教育得很好啊!"
我点点头,想起母亲说的那句"穿军装的人家,要有骨气",心里满是骄傲。
夜里站岗,戈壁滩上的星空格外明亮,寒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我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想起了张建国和秀兰。
不知道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没有?是男是女?将来会不会也成为一名教师?
想起母亲布满老茧的手,张建国愧疚的眼神,赵铁军母亲期盼的目光...我忽然明白了,为何连长说家是军人最柔软的地方,也是最坚强的后盾。
因为家里有爱我们的人,有牵挂我们的人,而我们守卫的,正是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家。
那个冬夜,在寒风呼啸的戈壁滩哨所,我对着漫天星辰默默立誓:做一个言出必践、懂得感恩、守护家国的军人。
我想,这大概就是母亲一直想教给我的吧。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张建国的来信,他告诉我马秀兰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已经正式开始在村里教书了,虽然工资不高,但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很知足。
他还说,他给儿子取名叫"国正",是为了感谢我的帮助,也希望儿子将来能像我一样正直勇敢。
看到信的那一刻,我眼眶湿润了,想起了那十五块钱的故事。
这世间的人情冷暖,恩怨情仇,就像那十五块钱的故事一样,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深刻的道理。
十五元钱,看似不多,却重如泰山;一碗面,一件衣,一句话,都是爱的传递。
从戈壁到黄土,从军营到家乡,这些普通人的故事,编织成了最温暖的乡愁。
"娘,你咋不收下张建国那十五块钱?"许多年后,当我已经是一名老兵,还常常回想起自己当年问过的这个问题。
母亲的回答,如今想来,字字千钧:"穿军装的人家,要有骨气。"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