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年过完年,县里宣布要搞”乡村振兴示范带”,祖祖辈辈生活的老村子被划进了拆迁范围。乍一听这消息,村里炸开了锅,人人脸上写满了算盘。王家老宅当然也在拆迁范围内,八百万的补偿金,像一阵风,把我们王家的沉默和平静都刮得七零八落。
村里老一辈的人常说,乱世见人心。我看拆迁也是。
去年过完年,县里宣布要搞”乡村振兴示范带”,祖祖辈辈生活的老村子被划进了拆迁范围。乍一听这消息,村里炸开了锅,人人脸上写满了算盘。王家老宅当然也在拆迁范围内,八百万的补偿金,像一阵风,把我们王家的沉默和平静都刮得七零八落。
早上去买油条,都能听见人议论纷纷:“王家发达了”、“八百万呐,能买县城几套房子了”。老板递油条的手都颤抖,好像那钱是他的似的。
油条包着张旧报纸,上面还印着去年县里发展成就,我笑了笑,把油渍糊了县长的脸。
要说王家老宅,着实不小。正屋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还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原本是我爷爷的,爷爷去世后,爸爸和二叔一起继承了这处房产。后来爸爸在县里有了工作,便搬了出去,老宅就一直是二叔一家在住。
爸爸经常说:“让二叔住着吧,他孩子多,日子不容易。”
确实,二叔五个孩子,老大比我大两岁,老幺才十一二岁,上初中。二婶身体也不好,年轻时得过一场大病,落下了病根,时不时就要去医院躺两天。二叔常年在村边的砖厂干活,风吹日晒,头发花白得比爸爸还早。但凡村里有个红白喜事,大家都会叫上二叔帮忙。“老王啊,来帮下忙”,他就放下手里的活,笑呵呵地答应。
村里来了钉鞋底的老师傅,都住在二叔家。师傅一个月来一次,住三五天,走的时候给二叔家留两块钱。二叔从不收,最后只好把钱偷偷塞在二婶枕头底下。
拆迁款分配的事,闹得不可开交。
“按道理,爸爸和二叔对老宅各有一半产权,那这拆迁款,应该四百万一人。”我爸这么说。
可二叔却摇头:“老哥,这些年都是我住着,你一分钱没享受到。再说了,这房子早就破旧不堪,值不了几个钱,主要是地皮值钱。你出去这么多年,在县城买了楼房,我还在这老屋里住着。算了算了,给我十万就行,剩下都是你的。”
“那不行,这是祖产,一人一半天经地义。”爸爸坚持。
“你不是说要给老大上大学吗?那学费不便宜,我这里够了。”二叔抿了口茶,茶杯是个洗发水瓶子改的,上面的商标还没完全擦干净。
我妈在一旁急了:“老王家的,你这不是让人家说闲话吗?四百万给十万,那是什么算法?”
二叔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历,还是去年的,停在了十月,那个月他老五考了班级第一。他笑了笑说:“嫂子,这钱给了,我心里过不去。再说了,我也不缺这个。”
我妈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世上有人嫌钱多的?”
二叔没接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粗糙得像树皮。
最后是怎么达成一致的,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二叔最终只拿了十万,其它的都归了爸爸。那段时间,爸爸心情好得不得了,天天哼着小曲,连早饭都多吃了半碗。
“咱家这次真是赚大发了,”爸爸对我妈说,“七百九十万啊,够在县城买三套电梯房了。”
我妈算盘打得更响:“要我说,咱买两套就够了,剩下的钱投资点什么,或者给孩子留着。”
我爸笑着摸摸我的头:“是啊,得给孩子攒点嫁妆。”
窗外一阵风吹来,吹翻了阳台上晾的衬衫,却没人起身去捡。
日子如流水,转眼半年过去了。
我爸在县城买了两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每个月坐在阳台上数租金,笑得合不拢嘴。
二叔一家搬到了镇上的一个老旧小区,那是用十万块钱付的首付,又贷了二十多万。月供不高,但对二叔家已是不小的压力。
那天我去镇上补习班,顺道去看二叔。他家的楼道又窄又暗,墙壁上的漆早就掉了,露出斑驳的水泥色。楼梯扶手断了一截,有人用一段竹竿接着,旁边贴了张纸条:“小心摔倒,物业不管”。
二叔家的门是蓝色的,掉漆了。门口放着双沾满泥的胶鞋和一把塑料伞,伞面上有个小洞,补了张胶带。
进门就听见二婶咳嗽,那声音听着刺耳。
“婶子身体不好啊?”我问。
“没事,老毛病了。”二叔呵呵笑着,从冰箱里拿出半个西瓜,“吃点凉的,今天热。”
冰箱门上贴着张老照片,是二叔一家六口的合影,拍摄于十年前的庙会上。照片已经泛黄,二叔那时候头发还黑,二婶笑起来没有那么多皱纹。
我吃着西瓜,看着墙上的钟,走得太快了,已经快了十分钟。可二叔好像没注意,或者不在意。
“大学开学了?听说四万多学费?”二叔问我堂哥的事。
我点点头:“嗯,我爸说花多少都值。”
二叔笑着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是啊,读书好,读书能改变命运。”
墙角的蚊香燃了一半,烟雾在房间里游走,盘旋,最后什么也没抓住。
二婶住院那天下了雨,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
电话是堂哥打来的,说二婶病情加重,已经送去了县医院。我爸妈接到消息,第一反应是:“不是常生病吗,有那么严重?”
到了医院才知道,二婶早已经肝癌晚期,只是一直瞒着所有人。医生说,最多还有一个月。
二叔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垂着,脑袋低垂。身边放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馒头和一瓶矿泉水,瓶身上还有水珠,应该刚从自动售货机买的。
“二叔…”我走过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没有泪水。“来了啊,吃饭没?”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二叔几乎不离开医院。
有天我去医院送饭,看见二叔在翻一个旧皮包,里面全是药单和检查单。最上面那张日期是去年冬天的,也就是拆迁前。
“二婶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我问。
二叔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整理那堆单据。“去年诊断出来的,医生说要立刻做手术,需要很多钱。”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手中的饭盒差点掉下来。“所以…所以你才…”
二叔打断了我:“别告诉你爸。”
我不知所措,看着他把所有单据重新塞回皮包,然后小心翼翼地扣好扣子,仿佛里面装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旁边病床的老人开始咳嗽,电视里播放着午间新闻,主持人正在介绍县里的新建设,背景里闪过我们村拆迁后的鸟瞰图,绿树成荫,规划整齐。
晚上我回到家,怎么也睡不着。
爸爸在客厅看电视,是个财经节目,讲如何投资理财。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真相。
“爸,”我鼓起勇气,“你知道二婶为什么病得这么重吗?”
“人到中年,哪有不生病的。”爸爸头也不回,手里拿着个计算器按个不停。
“她…她去年就查出肝癌了。”我终于说出口。
爸爸的手停了下来,电视的光照在他突然僵硬的脸上。
“所以二叔才只要了那十万,剩下的钱…都给您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钟表的走动声。爸爸的手抖了一下,计算器掉在了地上,电池滚出来,在地板上转了几圈,最后停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去了医院。
我跟在后面,看见他直接冲到二叔面前,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叔比前几天又瘦了,刮胡子时划破了下巴,贴着一小块卫生纸。他看见爸爸,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哥,你怎么来了?”
爸爸的眼眶红了:“王二,你…你这个傻子!”
二叔挠挠头,目光飘向窗外。窗台上放着一盆不知名的小花,花瓣已经干枯,但叶子还是绿的。“大哥,别这样说…”
“那四百万,是你的!你明明可以拿来给嫂子治病,为什么不说?”爸爸的声音哽咽。
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属都看了过来,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假装没听见,继续削着苹果皮,那皮一圈一圈落下,像解不开的结。
二叔站起身,拉着爸爸的手走出了病房。我跟在后面,听见二叔说:“孩子的学费要紧,嫂子的病再早治也是这样。我不想让孩子们辍学,也不想让你们为难。”
“可那是你的钱啊!”爸爸声音颤抖。
“家就是一家,我的也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二叔靠在走廊的窗边,阳光照在他脸上,皱纹深得像沟壑。
走廊尽头的电梯”叮”的一声开了,有人推着一张床出来,上面躺着个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脸色苍白。
三天后,二婶去世了。
葬礼很简单,村里来了不少人,都穿着黑衣服,站在院子里抽烟,说着些怀念的话。
“王二家的,人真好,以前我媳妇生孩子,天天给送鸡蛋汤。”
“是啊,去年我家盖房子,王二帮了大忙,一分钱没要。”
我爸站在棺材旁边,久久不语。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掉下来。
葬礼结束后,爸爸把剩下的拆迁款分了二叔一半。二叔推辞不过,最后答应先收着,说是给几个孩子留着的。
二叔坐在自家阳台上,远远望着被拆掉的村子方向。那里现在只剩一片平地,和几台挖掘机。旧时光像那些被推倒的墙,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回来。
我问二叔:“您后悔吗?”
他摇摇头,低头摆弄着茶几上的一块石头,那是从老宅的院墙上带来的。“人这一辈子,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真没了。我对得起良心就行。”
楼下有人在放鞭炮,可能是谁家办喜事。声音震得窗户直颤,玻璃上贴着一张”福”字,已经褪色,但还是红的。
现在,我们村已经变成了一片漂亮的公园,有喷泉,有健身器材,甚至还有个小型湖泊。政府在入口处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乡村振兴示范区”几个大字。
每逢节假日,爸爸会带着我去公园散步,经过老宅的位置时,总会停下来看一会儿。
“二叔那人啊,”爸爸常说,“就是太实在,吃亏都不知道。”
我想起二叔曾经对我说的话:“人活着,不能太算计。该拿的拿,不该拿的,一分都不能要。”
那天,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发现了一个坏了的打火机,红色的,上面印着”砖厂”两个字。我知道是二叔的,他总是用这个牌子。我把它揣进口袋,想着下次见面还给他。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像那八百万,就像二婶的生命,就像那个再也不会有人住的老宅。
世间万物皆有代价,只是有些代价,需要用一生去偿还。
公园的喷泉定时喷水,阳光照在水雾上,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二叔说,这是好兆头。
我相信他。因为在这个越来越复杂的世界里,他教会我最简单却最难得的道理:人心向善,世间皆安。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