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大爷的修鞋摊支在县城步行街东头的榕树下,一块残旧的雨布顶着,几道缝补的痕迹像是老人额头上的皱纹。雨点敲在上面,发出零落的声响。
雨,总是下得不合时宜。
王大爷的修鞋摊支在县城步行街东头的榕树下,一块残旧的雨布顶着,几道缝补的痕迹像是老人额头上的皱纹。雨点敲在上面,发出零落的声响。
“又湿了,又湿了。”王大爷嘴里念叨着,一边手上不停,给一双学生皮鞋钉鞋掌。他的手指粗短发黑,布满老茧,指甲里嵌着一圈永远洗不掉的黑色。
这双手已经修了四十多年的鞋了。
修鞋摊不大,一个木箱子,一个三脚凳,几把锤子,几卷线,几块皮料,一大瓶胶水。还有一个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笔记本,放在箱子底下,是王大爷最宝贝的东西。
我是在去年冬天认识王大爷的。那天我的皮鞋底开胶了,踩水一脚湿。路过他的摊位,看他正坐在那吃午饭——一个白瓷碗,里面盛着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已经凉了,上面结了一层油渍。也许是看我狼狈的样子,他放下碗,示意我坐。
“修鞋?”
“嗯,底开了。”
“十块。”他接过鞋,头也不抬。
我点头,看着他起身泡了杯茶,茶叶罐是旧奶粉罐改的,罐身的婴儿笑得天真灿烂。他用开水瓶给自己倒了半杯水,杯子里飘起几片茶叶和一股青草味。
“坐吧,喝点水,等会就好。”
那天等修鞋的时间不短,因为后面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补自行车胎的,一个是换拉链的。我很奇怪一个修鞋匠还会这些。
“什么都会一点,不然光靠修鞋,怎么够生活?”王大爷笑,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早些年还给人配钥匙呢,后来那些锁都变了样,我老眼昏花的,就不做了。”
修好的鞋比我想象的结实,连开胶的地方都看不出痕迹。我付了钱,多给了五块,被他推回:“就十块。”
走了几步,又返回:“大爷,您这手艺真好。”
他正在收拾工具,抬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干了一辈子,总得有点像样的。”
之后我经常路过他的摊位,有时候买包烟,递他一根。他不是每天都抽,说是省着点,逢年过节的时候招待亲戚才拿出来。但每次我递,他都会接,然后小心地放进衬衫口袋,那里已经有一小撮烟了,像是攒着什么宝贝。
王大爷的修鞋摊从早八点一直开到晚上七点,几十年如一日。有时候下大雨,他会早点收摊。邻近的修表老板说,除了儿女结婚那几天,就没见过他关门。
“我这人闲不住,”王大爷有次和我说,“人啊,就得有个去处,不然浑身不自在。”
小镇上的老住户都认识王大爷,也都尊敬他。理发店的刘师傅说,王大爷年轻时是县玻璃厂的技术工人,手艺特别好,后来厂里倒闭,他就出来摆摊修鞋了。
“那时候是九十年代中期,整个县城像被抽了筋似的,一下子没了生气。好多人都出去南下打工了,王大爷已经四十多了,带着媳妇和两个孩子,哪也去不了,就在这扎下了。”刘师傅边剪头边说。
我问他王大爷的笔记本是做什么用的。
“那本啊,”刘师傅笑了,“那可是宝贝,里面记着几十年来经过他摊子的人和事,谁家娃儿出生了,谁家闺女嫁人了,谁家搬走了,谁从外地回来了……”
“他还记这些?”我有些惊讶。
“可不是嘛,王大爷摊子就摆在这个路口,这里可是咱们县城的要道,什么人都经过,什么事儿都能听到。他不识多少字,但认真得很,每天晚上回家,就让儿子女儿帮他写下来。后来孩子们上大学了,他就自己慢慢写,一笔一画,有时候写错了,就用浆糊贴上纸片重写。”
有天下午,天气特别好,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王大爷少见地没在忙活,而是翻着那本笔记。我凑过去看,只见纸张已经发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的是娟秀的字迹,应该是女儿写的;有的歪歪扭扭,像是王大爷自己写的。
“大爷,这是您的日记啊?”
王大爷笑笑,摇头:“不是日记,是记事。每天街上发生的事,能听到的八卦,看到的变化,我都记下来。”
他翻到一页,上面写着:
“1998年5月18日,张木匠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是南京那边的。张木匠高兴坏了,今天路过还给我递了根烟,好烟,我没抽,收起来了。”
“2001年3月5日,县城要建新的商场了,就在老戏院的地方。听说要把老房子都拆了,很多人在担心。李婶子家的房子也在拆迁范围,她愁得直叹气。”
“2008年7月29日,镇上通网了,小王开了个网吧,生意特别好,每天晚上都挤满了孩子。我儿子说这是好事,以后可以用电脑写信,不用寄那么慢的邮件了。”
翻着翻着,记录的内容从县城的变迁到王大爷自己的家事:
“2005年9月1日,儿子去北京上大学了,坐火车要20多个小时。昨天晚上他帮我把修鞋工具都收拾好了,说以后要靠我自己了。我说没事,爹一个人能行。”
“2007年6月20日,女儿大学毕业了,在省城找到了工作,是个会计。她给我买了个新的修鞋箱,比老的轻多了,背起来不费劲。”
记录到2010年后,字迹越来越潦草,有些地方甚至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眼睛不好了,”王大爷不好意思地说,“但还是要记,不记下来怕忘了。这些年变化大,一天一个样。”
我指着那本已经鼓起来的笔记本问:“这里面得有多少年的事了?”
“从九五年开始的,到现在快三十年了。”王大爷合上本子,小心地放回箱子底下,“其实是孩子他妈的主意,她说我每天在街上,见的人多,听的事多,不记下来可惜了。”
“孩子他妈呢?”我随口问。
王大爷沉默了几秒,手上捏着修鞋锤,眼神飘向远方,声音低了下去:“走了,十年前的事了。肺病,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那时候孩子都在上大学,花钱的地方多,看病就迟了点。”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头看着地面。
“没事,”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人这一辈子,走走停停,都是命。”
后来的日子里,我时常去王大爷那里坐坐,修个鞋,聊聊天。有次我带了本充电宝,他很好奇,摸了又摸,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给手机充电用的,”我解释,“您没用过吗?”
王大爷摇头:“我那个砖头机,三天充一次电就够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式诺基亚,按键都磨得发亮,“这是女儿给买的,说万一有事能联系上。”
“您不换个智能手机吗?现在可以视频通话,看见人。”
“不会用那些,”王大爷笑笑,“再说,听听声音就行了,耳朵还好使。”
那天傍晚,刚收了摊的王大爷正准备回家,突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路边,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爸!”男人叫道,大步走过来,一把抱住王大爷。
王大爷显然愣住了,然后脸上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小强?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原来是王大爷的儿子王强回来了。他如今在北京一家大公司做技术总监,这次是出差路过县城,特意来看父亲。
“走,爸,咱们去吃饭。”王强一边说,一边要接过王大爷手中的工具箱。
“别,别,”王大爷躲开,“我自己来,弄脏你的衣服不好。”
王强不由分说地接过箱子:“什么脏不脏的,这都是您养我上大学的家伙什,我拿着光荣着呢。”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王大爷虽然一辈子都在小小的修鞋摊前,但他的世界比很多人都要宽广。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收到一条短信,是个陌生号码:“您好,我是王大爷的女儿王丽。爸爸说您经常去他那里坐坐,他很喜欢和您聊天。现在他生病住院了,想请您有空去看看他。”
我赶到县医院时,王大爷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但看到我进来,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动,大爷,您好好躺着。”我按住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病房里还有一个中年女性,是王大爷的女儿王丽。她温和地笑笑:“爸爸经常提起您,说您是个有心人。”
王大爷气息有些弱,但精神还好:“没啥大事,就是那天下雨,着凉了。”
王丽摇头:“不是感冒,是肺炎。爸爸这些年一直在街头,风吹日晒的,身体早就亏空了。”
聊了一会儿,王丽出去买东西,病房里只剩我和王大爷。
“小伙子,”王大爷突然压低声音,“帮我个忙呗。”
“您说。”
“我的笔记本,在医院来的路上好像丢了。那可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啊。”他的声音带着焦急。
“在哪丢的,您还记得吗?”
“应该是上救护车的时候,我把它揣在怀里的,到医院就不见了。”
我安慰他:“没事,大爷,我去找找看。”
接下来的几天,我沿着救护车来的路线找了个遍,问了路上的店主,问了医院的保安,都没有线索。王大爷看起来很失落,每次我去,他总是问:“找到了吗?”
一周后,王丽告诉我,县文化馆的馆长来医院看望了王大爷,并且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他们想收藏王大爷的笔记本,作为县志资料保存。
“这么多年来,爸爸记录的不仅是他自己的生活,也是整个小镇的变迁史啊。”王丽说,眼里含着泪,“可惜现在找不到了。”
第二天,我又去看王大爷,发现他的精神好多了,甚至坐起来喝粥。
“大爷,听说文化馆要收藏您的笔记?”
王大爷点点头,有些腼腆:“没想到那破本子还有人要。馆长说,这是民间史料,很珍贵。”
“那本子真的丢了吗?”我突然问。
王大爷眨眨眼,然后笑了:“瞒不过你。其实它在我床底下的包里呢。”
“那您为什么说丢了?”
“那天上救护车,我糊涂了,确实以为丢了。后来发现还在,但我不想给他们。”王大爷顿了顿,“那是我和老伴的心血啊,给了文化馆,就成了公家的了。”
我理解地点点头。这本记录着四十年时光的笔记,对王大爷来说,不仅是历史资料,更是情感寄托。
出院那天,王大爷的儿女都回来了。王强从北京飞回来,王丽请了长假照顾父亲。他们决定,王大爷不再出去摆摊了,跟女儿一起住在省城。
临走那天,王大爷坚持要去他的修鞋摊看一眼。摊位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只剩下那棵老榕树依然枝繁叶茂。
王大爷从怀里掏出那本笔记,又掏出一支笔,在最后一页写下:
“2025年3月10日,今天我离开这个摊位了,以后要去省城和女儿住。三十年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认识我,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和我有缘。感谢大家这些年的照顾。”
写完,他把笔记本递给了我:“小伙子,你留着吧。我看你挺喜欢这些老故事的。”
我惊讶地接过来:“大爷,这可是您的宝贝啊。”
“我这人记性还行,”王大爷指指自己的脑袋,“重要的事都记在这里了。再说了,笔记本给你,你要是能把这些事整理出来,让更多人知道,也是好事。”
后来,王大爷跟着女儿去了省城。半年后,我收到一张照片,是王丽发来的。照片上的王大爷坐在小区的长椅上,膝上放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正在奋笔疾书。
王丽的留言是:“爸爸在记录新社区的故事,说是要把城市里的人情冷暖也记下来。”
又过了一年,县文化馆举办了一个特展,主题是”小镇记忆:一个修鞋匠的四十年观察”。展厅里,王大爷的笔记被放在玻璃柜中,周围是从笔记中整理出来的照片、实物和文字。
开幕那天,七十多岁的王大爷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背挺得笔直。记者问他为什么要记录这些看似平常的事。
王大爷想了想,说:“人这辈子不就是个过程吗?我修鞋补胎是个过程,孩子上学成材是个过程,小镇变成城市也是个过程。过程中的每一天,每一件小事,都值得记住。”
展览的最后一个展柜里,放着王大爷修鞋用的工具——锤子、剪刀、线轴、胶水。旁边是他的两个孩子的大学毕业照。照片下方,是王大爷写的一句话:
“我的手艺修不了天下所有的鞋,但我的记录留下了这个小镇的每一步脚印。”
每次路过那棵老榕树,我都会想起王大爷和他厚厚的笔记本。小镇在变,人在走,但故事留下来了,就像王大爷的那双粗糙的手,修补着我们生活中破损的部分,让一切能够继续向前。
就在上个月,王丽给我发了条消息,说王大爷在省城的社区被评为”民间记忆官”,每周五下午在社区中心给孩子们讲小镇的故事。
“爸爸说了,”王丽在消息里写道,“让你有空去听听,看他讲得对不对。”
我笑了,心想,这个固执的老人啊,把自己的一生都耗在了记录别人的生活上,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别人生活中最温暖的一部分。
如今,每当有人问起我们小镇的历史,我都会说:“去找王大爷吧,他的笔记本里,记载着我们所有人的故事。”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