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给丈夫打电话,他声线不耐:「犯了错就该被罚。儿子都懂的道理,你为什么不明白?」
儿子是数学天才。
我车祸重伤,迟到了他的升学宴,他照例给我出了一套数字迷宫题。
他说:「妈妈,解完了题,你就能找到进门见我的钥匙。」
我给丈夫打电话,他声线不耐:「犯了错就该被罚。儿子都懂的道理,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在烈日下花了五小时,终于找到了那片钥匙。
却在那一刻,突然感到了厌倦。
我留下了一纸离婚协议。
离开前,再给儿子发了条信息:「放心,以后你不再有我这样糟糕的母亲。」
1
我将离婚协议,连带着掌心那片薄薄的钥匙,压在了别墅院门外的花盆下。
再拍了张照,发给了裴渊。
烈日当头,可能是出了太多汗的缘故。
小腿和手臂上缠着的纱布,又开始渗出了血色。
我定了张回南镇的高铁票,回身离开。
身后,铁艺门外的保安诧异提醒:
「夫人,先生和小少爷交代了。
「您找到了钥匙,就可以进去。」
我顿住步子。
没有回身,只淡声道:「不用了。」
临上高铁时,裴渊打来了电话。
他语气愠怒:「就因为你自己迟到,儿子给你出了几道数学题,你就要闹离婚?」
2
高铁站里人潮汹涌。
我排在长队里,等着过安检。
其实解释的话也到了嘴边。
比如今早返程路上,突然的一场特大暴雨。
近二十辆车的连环追尾,三人当场死亡。
我死里逃生,被要求住院观察,但还是选择包扎后赶了回去。
说好的十点前到,我其实也只是迟到了五分钟而已。
可我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出口,那边裴渊怒极的声音,再次响起:
「儿子大学升学宴,全场宾客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迟到。
「桑宁,为什么你身为母亲,总是要给儿子做最糟糕的榜样?」
人群喧嚣拥挤,有些令人窒息。
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一句:「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迟到吗?」
在我花了五个小时,找到了那片钥匙。
下午三点,赶到宴会别墅外时。
见到的是姗姗来迟的安柠母女,和亲自出来迎接的儿子裴思言。
他将手上的两把遮阳伞,一把给了安柠,另一把拿来跟安瑶瑶共用。
少年心事深藏心底,却又泄露在了偷偷泛红的耳根。
他甚至压根没注意到,站在门外,就离他几步远的我这个母亲。
电话那边,裴渊良久沉默。
好一会后,他有些恼羞成怒:
「桑宁,你凭什么跟安柠和瑶瑶比?别忘了当年……」
像是这些年里,一直扎在我心口的那根刺,再一次被拨动。
我轻声,打断了那边的话:「所以,离婚吧。
「你娶你想要的妻子,也给你儿子想要的母亲和妹妹。」
那边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别后悔就行。」
安检终于轮到了我。
我将手上不大的一只行李箱,放到了输送森*晚*整*理带上。
话出口时,只剩下平静:「不会后悔。」
说完,挂断通话,收起手机。
上了高铁。
这个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城市,从此,与我无关。
3
我下高铁时,已经临近半夜。
县城街边,我爸的大货车早已等在了那里。
我一出站,就见他远远地朝我挥手,脸上笑出了褶子:「囡囡,这边。」
我走过去,他频频朝我身后张望。
以前裴思言还小的时候,我每次回南镇看我爸,他都会闹着一起来。
后来他渐渐大了,开始能听懂裴家人的话,和我就越来越不亲近。
如今他十四岁,算算已经快六年没来过这里了。
我爸脸上挤着笑,好一会才收回视线。
浑浊眼底的失望,掩都掩不住。
我没解释,他也没问。
货车后门被他打开,偌大的车厢里,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铺上了整洁的被褥。
角落里,大黄蜷缩在那里睡觉。
听到动静,它「呜呜」了两声,爬起来。
光线有些昏暗,它朝我看了好一会才看森*晚*整*理清。
突然精神抖擞,高兴地朝我扑了过来。
我大半年没回来过了,它还是一见面就和我亲近。
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
很多年前,裴思言也曾这样亲近我。
每次我从外地赶回家,小孩扑向我时,总是泪眼汪汪地,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进了车厢,抱住大黄。
我爸去前面开车,一边叮嘱我:
「袋子里有吃的喝的,到家还得快两小时呢,凑合着先睡一觉。」
车慢慢驶入人烟稀少的小路。
我躺在车厢里,隔着仓栅看着外面渐渐明朗的星空。
恍惚间,似乎还是我小的时候。
似乎我在海市的那十五年,只是一场梦。
如今,梦该醒了。
我在南镇留了下来,进了村里的小学任教。
重新拿起了以前的画笔,教孩子们画画。
离开了裴家,终于不会再有人指责我说:
「画画是讨好富人的工具,留在穷乡僻壤,是无能的人逃避现实。」
转眼快两个月过去。
我终于也渐渐熬过了,离开裴渊和裴思言的戒断反应。
不会再在深夜里,突然心口疼得喘不上气。
日子一天天地过。
直到两个月后,裴渊第一次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按了接听。
那边似是忍无可忍,声线冰冷而嫌恶:「桑宁,你赢了,满意了吗?」
4
我站在校门口,身旁簇拥着好几个孩子,一时没听明白。
那边又冷笑了一声:「闹够了就回来。
「我跟思言都很忙,没时间跟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好像每一次,我的所有行为,在他们父子眼里,都是幼稚而可笑的胡闹。
就像裴思言九岁那年,第一次扔掉了我给他带回来的零食礼包。
他跟我说:「奶奶说这种东西,是穷人吃的垃圾食品。」
我气极了朝他扬起手,又没忍心扇下去。
我没忍住掉了眼泪时,他平静看着我说:
「妈妈,我们学校一年级的小女孩,都不会这样幼稚地哭闹了。」
幼稚,哭闹。
我抽回思绪,努力冷静开口:
「我记得我走的那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裴渊的声音,变得难以置信:「难道你真要离婚?
「离婚手续那也得你回来办,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意气用事?」
身旁有小孩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摸了摸孩子的头,再淡声:
「手续我已经全权委托给张律师了,该签字的我也签过了。
「张律师说,已经跟你联系。
「如果没别的事,请不要再打扰我。」
有家长已经来了校门外,等着签字接孩子。
我伸手要挂断电话。
那边却突然传来,男孩有些别扭而不悦的声音。
带着和裴渊如出一辙的冷淡:「那我呢?」
5
我伸向手机屏幕的手指,在猝然间僵住。
心口涌起一阵细密刺痛。
半晌后,我还是没再回应,挂断了电话。
关于裴思言的抚养权,无论我想不想要,都不可能轮到我的头上。
何况如今他已经十四岁,考森*晚*整*理入了海市最好大学的少年班,个头逼近一米八。
有了远超同龄人的智商和学识。
裴家给了他单独的房子,最好的保姆,不限额的黑卡。
他早不是那个需要我抚养照顾的孩子了。
挂了电话。
我领着一群孩子,一个个交给签了字的家长。
临近傍晚时,下起了大雨,还有三个孩子没被领走,家长也联系不上。
村里偏僻,年轻人几乎都出远门工作了。
留下来照看孩子的,十有八九是年纪大了的老人。
记性不好,不会用手机,各种缘由。
隔三差五,就会有孩子没人接,只能自己走回家。
但大雨天不安全,我跟校方打了招呼后,将孩子先领去了我家。
我爸开了大货车来接。
看着我领着一群孩子上车,他开玩笑道:「像是运了一车小猪仔。」
小孩在车厢里开心地惊呼:「爷爷的车好酷!」
我爸在前面哈哈大笑。
他喜欢孩子,我上一次见他笑这么开心,好像还是裴思言八岁那年来看他的时候。
到了家,我让几个孩子先轮流去洗澡。
又翻出裴思言八岁时留在这里的衣服,挑了几套给孩子们穿。
这些衣服,我爸每年都会清洗几次。
他总以为裴思言还会再来,没准还能穿上。
一帮孩子洗了澡,又热热闹闹围在一起吃了晚饭。
晚上我带着他们在客厅里写作业时,外面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我爸正给孩子们洗衣服,闻声起身过去道:「都这个点了,来接孩子的?」
门打开。
我起身跟过去,却看到我爸的背影猝然僵住。
光线昏暗的门外,裴思言站在那里。
他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淋透,碎发乱糟糟黏在了额前。
十四年金尊玉贵里,他应该还是第一次这样狼狈。
我爸的记忆,大概还停留在裴思言八岁的时候。
他盯着门外高大的身影,好半晌错愕后,才猛地回过神来:
「呀,是思言啊。
「这孩子,快进来快进来!」
裴思言抬脚就要进来。
我上前一步,拦在了门口:「谁让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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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言跨过门槛的一只脚,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少年脸上的雨水,流到下颌再滴落到地上,神色苍白而难堪。
那样可怜,似乎真是千里迢迢独自赶来的。
如果我没看到,在他身后的前院外,本来亮着却又很快关掉的车灯。
他到底是不习惯低头的。
僵持了半天,也才很不自然地说出了一句:「我……来看看外公。」
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也不愿叫我一声,不愿跟我说半句好话。
我侧目,看向我爸:「爸,不早了。
「您先休息,我跟他单独聊聊行吗?」
我已经独自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了。
有些事情虽然没说,但我爸应该也猜到了。
他叹了口气,回身又匆匆进了厨房,装了份饭团,塞到了裴思言怀里。
这才离开,先去了楼上。
周遭没了旁人,我才开口:「你应该知道,我和你爸要离婚了。」
裴思言低着头森*晚*整*理不看我。
他继承了裴渊的商人气魄,说话做事向来雷厉风行。
此刻男孩声音却很轻:「还没有离。」
我跟他解释:「手续已经在办,结果不会改变。」
像是努力克制着什么情绪,不太明朗的光线里,裴思言掌心有些颤抖着攥成拳。
良久后,他猝然抬眸,眼底似是有些许挫败。
这一刻他的神情,与许多年前,那个满脸委屈扑向我的小男孩,有了片刻的重叠。
我听到他开口,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慌张。
「就算离了,您也有义务抚养我。」
7
有些可笑。
我在夜色里,平静看向他。
从前我需要蹲下身,才能和他面对面交流的小孩。
如今需要我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我禁不住提醒他:「曾经是你亲口质问我,为什么孩子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母亲。」
我看着裴思言的神情凝滞住,慢慢变得不安、无措。
他是我十月怀胎,经历生死才生下来的孩子。
我也曾对他倾注了全部的爱,全部的心血。
后来他听信裴家的话,慢慢开始疏远我,厌恶我。
我也曾想方设法,去重新跟他亲近。
甚至低头,认错,解释,试图与他和解。
可我努力多年的结果,是几个月前,他十四岁的生日宴上。
那场我熬夜许多天,准备了大半个月,为他筹备的生日派对上。
他站在台上,拿着话筒,说出了他的生日愿望。
给了我众目睽睽之下,最大的难堪。
他说:「我希望,可以换一个不那样糟糕的妈妈。」
再是那之后不久,他的升学宴。
他明知道我赶回来遇到了暴雨。
还是因为我迟到的短短五分钟,让我在烈日下解了五个小时的数学题。
我看向眼前的男孩,缓缓继续我没说完的话:
「关于那个问题,我现在可以给你答案。」
「你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母亲,我尊重你的意愿。
「也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话落,我伸手关门。
门就要合上时,我听到裴思言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而不管不顾:
「我不会走的!
「就算你们要离婚,以我的年纪,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抚养人!」
我没再理会。
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听到他颤抖地叫了我一声:「妈」。
语气里,竟好像带上了一丝卑微和乞求。
他已经有多久没叫过我了呢?
太久了,我记不起来了,也已经觉得不重要了。
我照顾几个孩子睡下,再回了自己的卧室。
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时,前院外的车灯已经再次亮起。
大雨里停着的车旁边,站了裴思言。
还有一个人,不出我所料的,是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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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言是裴家的独苗。
裴家和裴渊绝不可能,让他一个未成年人冒险,独自来了这里。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在大雨里良久地站着。
再是我的手机屏幕亮起,裴渊有些气急败坏地发了信息进来:
「桑宁,你真的连孩子都不要了吗?
「我们之间有再多恩怨,森*晚*整*理思言也是无辜的,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一个母亲!」
真讽刺啊。
我决定放弃了,他们所有人却都开始提醒我,我是一个母亲。
明明那么多年里,我是裴思言口中的「耻辱」,是裴渊口中的「污点」。
是裴家长辈无数次指责嘲讽里的,「不配为人妻」,「不配为人母」。
我没有回复,放下手机,进了浴室洗漱。
等忙完出来,已经临近半夜了。
我去窗前拿手机,隔着窗玻璃,看到外面远远的大雨里,裴渊和裴思言还站在那里。
明明可以上车离开,却偏偏要淋雨。
他们熟悉这里,知道从我卧室的窗口,能看到院外。
他们能看到我卧室亮起的灯,大概也料定了,我会心软。
我拿走手机,再毫不迟疑关上了窗帘,阻隔掉了外面的一切。
几乎同时,裴渊开始打了电话进来。
我按了挂断,他再打,无休无止。
这么多年了,以前他好像从没主动给我打过电话。
难得有重要的事,也顶多一条短信,顶多三五个字。
大概我再招人厌恶,也到底是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
突然走了,哪怕是一只猫一条狗,一时也还是让人有些难以适应的。
手机不断响起,我打算关机。
裴渊又发了信息进来:「聊聊离婚的事。」
他再打了电话进来。
这一次,我按了接听。
那边裴渊别扭的声音,混着倾盆的雨声,一起传来:
「思言淋雨发烧了,你先让他进来洗个澡,我们当面聊……」
我突然第一次对他,感到了厌烦。
淡声,打断了那边的话:「裴渊,你到底什么意思?」
9
那边好一会的沉默。
半晌后,男人的声音,才有些语无伦次地传来:
「我……真是,真是思言淋雨发烧了……」
我突然感到烦到了极点。
他们父子都是那样聪明的人,有些最简单的问题,却突然要这样不断地装糊涂。
我耗尽残存的一点耐心,最后一次解释:
「裴渊,想换掉我这个糟糕的母亲,是裴思言众目睽睽下亲口所说。
「怨我下作,怨我抢了安柠的位置,是你的意思,也是整个裴家的意思。
「现在,如你们所有人所愿,我答应离婚。
「你换个妻子,裴思言换个母亲。
「这样够清楚了吗,你听得够明白了吗?」
无休无止的雨声,和死一般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要直接挂了电话时。
裴渊终于开了口,第一次那样不知所措的语气:「桑宁,我……」
真的很烦。
我突然感觉,裴渊真的很令人厌恶,裴思言也令人厌恶。
我拿着手机的手,有些控制不住颤抖。
因为愤怒,因为怨恨,因为不解。
明明是他们所愿,如他们所愿。
到底还要怎样,还想怎样?!
我的情绪濒临失控,再次打断那边的话:
「最后,再说一遍。
「离婚我已经全权委托给张律师,所有事情请去找他。
「如果你不愿配合,张律师也会替我提起离森*晚*整*理婚诉讼。
「无论怎样,我们之间,结束了。」
电话挂断的前一刻,那边两道声音,混着雨声和急切,几乎同时传来。
「桑宁!」
「妈!」
我挂了电话。
再拉黑删除了裴渊和裴思言,以及裴家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恩怨再不想多说,就都到此为止。
10
十月底,学校组建了一个十多人的画画小班,让我当了任课老师。
说是想第一次尝试,十二月份去参加县城里的小学生画画比赛。
这个偏僻小山村里的孩子,几乎没人去过县城。
所以被选进画画小班的学生,都特别兴奋。
第一堂课结束,放学时,还有好几个孩子,拉着我想再画一会。
有小姑娘满是期待地问我:
「老师,听校长爷爷说,您是我们村里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是最厉害的一本!
「等我们去县城比赛,如果拿了奖,以后是不是也能像您一样优秀?」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有些恍惚。
我太多年没有听到过,有人用「优秀」来形容我了。
嫁给裴渊后,我第一次陪他参加宴会。
那些太太夫人也曾好奇地问我:「裴太太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那时候,我也不无骄傲地回过一句:「南城艺术学院。」
回应我的,是一众阔太太的面面相觑。
「国内的吗?有这个学校的吗?」
「南城?这是哪里的城市?」
太多年了。
我甚至都开始忘了,自己其实也不是那样糟糕。
我摸了摸眼前小女孩的头,笑着说:「一定可以的。」
孩子们的学习欲望很强烈。
等我离开学校时,已经是傍晚了。
我领着被我拉过来当画画素材的大黄,一起出了校门。
深秋的傍晚有些冷。
风扑面而来,我禁不住缩了缩脖子。
身后有小孩跑过来,手里抓着块饼干,大声叫我:「老师,这个给大黄吃。」
大黄回过头,摇着尾巴,开心地「哼哧」了几声。
吃完饼干,它又舔了舔孩子的手心。
孩子「咯咯」直笑,我也被逗笑。
身旁不远处,有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降温了,你应该多穿一点。」
我侧目看过去时,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收住。
裴渊看向我,神情里有一瞬的愣怔。
好一会后,我听到他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原来你也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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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奇怪的一句话。
这世界上,没有人不会笑。
但也没有人,会喜欢厚着脸皮,对一个明知道不喜欢自己的人笑。
我没应声,牵着大黄径直离开。
身后,裴渊追了上来,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顿住步子,回身看向他时,他又仓皇收回了手。
不远处的车内,后座车窗开着。
我看到裴思言时不时偷偷朝车窗侧过来的头。
他们父子,如今都带着这样可笑而滑稽的小心翼翼。
裴渊神情怪异,欲言又止。
良久才像是终于打定了森*晚*整*理决心开口:「安柠出国了,跟她女儿一起。」
我听不明白:「所以呢?」
无论他跟安柠怎样,都与我无关了。
我永远都会记得,我跟他的第一晚,他叫我的那声「小宁」。
后来很久后,安柠回国,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第一次知道她跟裴渊的过往。
第一次看到裴渊失控,看着他深夜去接机,安排她们母女的住处。
看着他跟裴家翻脸,说再不准任何人去为难安柠。
我才终于开始明白。
为什么明明那晚叫我「小宁」的是他,极尽温柔的是他。
娶了我后,又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处处嫌恶我的也是他。
所以,从一开始,那声「小宁」或许就不是叫的我。
过往太不美好,让眼前裴渊突兀的卑微和深情,显得格外讽刺。
裴渊的面色,慢慢变得苍白。
像是实在难以启齿,他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声线很低地说出话来:
「所以,能不能……不离婚?」
我实在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侧开视线,看向满地枯黄的落叶。
那句藏了十五年的话,终于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十五年前那晚,你真的那样不清醒吗?」
12
我眼角余光里,看到裴渊垂在身侧的手,突兀地颤抖了一下。
这世上,再没有除我和他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那晚发生的一切。
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我灌醉的裴渊,是我趁虚而入。
是我手段下作,再奉子上位。
却没人知道,那晚是他喝了酒,先拉住我说的:「能不能送我回家?」
他曾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帮助过我一次,我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到家后,他还能记清楚开门的密码。
进门时,他还会使唤我,去哪个房间的哪个抽屉拿胃药。
是他先抱住我说:「小宁,你陪陪我。」
裴渊垂在身侧的手,越抖越厉害。
许久后,我听到他有些颤栗的声音:「那晚,我……」
我看着他,平静接上他无法说完的话:「你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不敢承认那晚失控,背叛了被裴家赶出国的安柠。
失控招惹上了,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被狗仔拍到了照片,扛不住舆论,而不得不娶了我。
所以后来,在裴家和外界无数次指责谩骂,说我趁虚而入勾引了他时。
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默认。
再到后来,连他自己也开始接受别人的说法,开始失控质问我:
「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跟安柠相比?」
所有的人都这样说。
所以,连裴思言也开始这样以为。
我没再多说。
牵着大黄,走过他身边离开。
裴渊再次伸手,拽住了我的手臂。
他声线变得痛苦:「不是那样。我其实,是爱你的。」
手在刹那间僵了一下。
我等了十五年的一个字,如今得到了。
内心却已掀不起半点波澜,甚至感到有点恶心。
我抽回自己的手,看向他,只剩下满心的漠然。
「离婚的事你既然不森*晚*整*理配合,我已经联系了张律师,我们走法庭吧。」
裴渊神情猝然僵住,眼底缓缓浮起悲伤:
「不用。桑宁,我们不必走到那样难堪的一步。」
我看向他,良久的对视,淡声开口:
「是啊。裴渊,我们不必走到那样难堪的一步。」
哪怕没有爱情,但也已经是十多年的夫妻了,该好聚好散的。
裴渊望向我的眼眸,慢慢垂下。
几乎是一字一字,他吃力而难过地开口:
「我们,真就这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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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嗯。」
视线余光里,我看到不远处的车窗缓缓合上。
看过去时,猝不及防,刚好看到裴思言好像掉了眼泪。
像是没料到,我会突然看向他。
少年仓皇抬手,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
没等到车窗彻底关上,就急忙背过了身去。
我回身离开。
不远处的车门突然打开,裴思言急切而无措地追过来叫我:「妈!」
再是裴渊失落阻拦的声音:「够了,回家。」
裴思言第一次失控嘶吼起来:「凭什么!
「妈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你们都是骗子,是你们骗我!
「我只是被骗了而已,我没有错,我不走!」
我没有回身,继续离开。
片刻有些失神间,一直很听话的大黄,却突然挣开了我的手,朝后面跑了过去。
我急忙要将它拉回来时,它已经跑到了裴思言身边。
隔着他半步远的距离,大黄又停了下来,仔细而小心翼翼地围着他嗅来嗅去。
好一会后,它兴奋地摇着尾巴,抬高前腿就往裴思言身上扑。
回应它的,是裴思言惊慌而厌恶地推开了它,再朝后退了两步。
十二岁那年,裴思言被流浪狗咬过一口,从此对狗留下了很重的心理阴影。
大黄不敢再靠近,难过地「呜呜」了两声。
裴思言眉头紧皱,满脸的防备,神情难看到了极点。
好一会后,他似是猝然想起了什么。
他看向我,再看向大黄,面色慢慢僵滞住。
似是猛地反应过来什么,他有些内疚地朝大黄走过去,弯下腰招了招手。
大黄却不敢再挨他了,回身朝我跑过来,委屈地将头在我裤腿上蹭了蹭。
我重新牵紧了手上的绳子,看向裴思言时,只感到讽刺。
「真神奇啊,它竟然还记得你。」
记得那个在大雨里捡到它的,六岁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曾跟它说:「小黄小黄,跟我回家,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后来,小黄长成了大黄。
那个说要当它家人的小孩,六年没再回来过,也早已忘记了它。
人心总是易变。
我离开时,听到裴思言伤心而执拗的声音:「妈,我不会走的。」
14
我想,随便吧。
他们走不走,留在哪里,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我的生活照样继续。
裴渊和裴思言还是隔三差五,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紧张局促,借口连篇。
裴渊说是裴思言执意要来,裴思言时而说是来看我爸,时而说是来看大黄。
时而他们森*晚*整*理又说,是这里风景不错,想做个旅游项目。
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他们一个事业繁忙,一个学业紧张。
也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时间,又是怎么跟裴家解释。
我从开始的厌烦,渐渐开始习惯和视而不见。
十二月份,我带孩子们去县城参加画画比赛的前一晚。
张律师给我打来了电话。
说关于就要开庭的离婚诉讼,裴渊那边却突然签下了离婚协议。
手续已经办完,离婚证很快就会邮寄到我的手上。
大概就像裴渊说过的:「我们不必走到那样难堪的一步。」
我微微松了口气。
又听那边张律师欲言又止道:「但小少爷似乎知道了这事。
「他好像跟裴先生闹了一场,还跟裴家翻了脸。
「年底国际奥赛也申请退赛了,或许是又会来找您。」
我时隔许多天,再一次深夜失眠。
躺在床上恍恍惚惚里,突然又想起裴思言很小的时候。
如今闻名全国的数学天才,其实以前很小的时候,却并不聪明。
裴思言快两岁时,还不会说话。
连最基本的爸爸妈妈,都不会叫。
他是早产儿,生下来还有较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
两岁时我带他体检,医生对他的初步诊断为,哑巴,弱智。
裴家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催我生二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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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渊是裴家的独子,裴家家大业大,容不下一个有瑕疵的继承人。
又更何况,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我其实喜欢小孩,却清楚一旦有了新的孩子,裴思言会立马被彻底放弃。
我拒绝了。
于是本来就不喜欢我的裴家长辈,对我更是失望厌恶至极。
没人喜欢我,也没人喜欢我生出的这个傻儿子。
很长时间里,我独自带着裴思言。
看心理医生,看育儿嫂,想方设法哄他开口。
再是治疗他的心脏,饮食上面一直是我亲力亲为,害怕有半点差错。
裴思言四岁那年,才第一次张嘴说话,叫的是「爸爸」。
我兴奋地录了音,再给裴渊打电话让他听。
裴渊不耐烦地挂了电话,裴家谁都不在乎。
一个四岁的孩子第一次叫「爸爸」,实在不稀奇,还很可笑。
可我是真的很高兴。
那天我抱着裴思言,独自在房间里哭了很久。
我哭到泣不成声,我说:「妈妈爱你。
「就算全世界都不要你,妈妈要你。」
小孩靠在我怀里,像是听懂了什么,开心而讨好地又叫了几声「爸爸」。
接下来大半年,他就一直这样叫我,用着他唯一学会的一个词。
他叫,我就应。
我是真的全心爱过他,很多年里,恨不得将我的命都给他。
所以他八岁那年,在听裴家人说了无数次我的坏话后。
他终于选择了相信,并伤心地第一次问我,「为什么你是我妈妈」的时候。
没有人会明白,我的心有多痛。
在他最糟糕的时候,在所有人都要丢弃他的时候,是我一个人护住了他。
在他学会说话,慢慢优秀的时候,所有森*晚*整*理人终于开始注意到他。
接纳他,抱住他,讨好他时,他却丢弃了我。
他永远不会明白,那句「我希望可以换一个不那样糟糕的妈妈」,是一把多么锋利的刀子,刺穿我的心脏。
我在浑浑噩噩里醒来。
窗户没关紧,冷风吹进来。
脸上濡湿,被风扫过,一片冰凉。
从床上坐起来时,心口感到窒息。
原来哪怕已经攒够了失望,彻底放弃了,心里也还是偶尔会痛的。
16
县城的比赛很顺利。
第一次跑这么远来参赛的孩子们,虽然没拿到第一,但也拿了一个第二,一个第五。
还有三个,拿到了前二十名的入围奖。
我带着一帮欢呼雀跃的孩子,上了摆放着塑料鲜花的简陋颁奖台。
听着主持人念出我的名字:「指导老师桑宁。」
台下的人在鼓掌,为我和我的学生。
这些年里,我也曾许多次站上拍卖台、颁奖台,带着我的画作。
它们拿到大奖,卖出高价。
可台下的人,都只会谄媚地对着裴渊说:「恭喜裴先生。」
有人花百万高价拍下我的画,转而就跟旁人炫耀:「是裴先生的太太画的。」
「哪个裴先生?海市还能有哪个裴先生?」
「谁画的啊,裴太太嘛。名字?不清楚。」
我已经太多太多年,没有在台上被人叫做「桑宁」了。
我牵紧孩子们的手,对台下的人鞠躬致谢。
扬着笑,满心欢喜。
要下台时,才注意到角落里熟悉的那对父子。
他们坐在台下的两边,隔着最远的距离,同样抬眸看向我。
在这个小县城里,没有人会认识鼎鼎大名的裴大总裁,也没人会知道年少成名的数学天才。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普通人。
再小的梦想和成就,都可以被尊重。
我看着他们眼底的失落,还有疑惑。
或许他们永远都无法理解,这样小的一个奖项,到底哪里值得我高兴。
领完奖,我带着孩子们离开赛场时,裴思言追了出来。
我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被他拦住了去路。
小姑娘似是被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到,往我身后退了一步。
裴思言看了我好一会,才很轻地不高兴地说了一句:「衣服好像是我的。」
他说的,是小姑娘身上穿的那套白色运动服。
好在人声嘈杂,我身旁的小姑娘应该没听到。
那晚我带几个孩子住我家时,小姑娘很喜欢我拿给她的那套衣服。
孩子不嫌弃,说喜欢,我就给她了。
裴思言嘴上说着衣服,眼睛却紧紧盯着我牵着小孩的手。
我冷声道:「没事的话就让开。」
裴思言像是觉得很委屈,一瞬红了眼眶:
「我……我想跟您一起回外公家。
「我跟爸说了,我不回裴家了……」
17
我淡声:「你选择去哪是你的事,但我这里不再接纳你。」
裴思言的脸色,一瞬变得煞白。
我离开时,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妈,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我想,我早就说得够清楚了。森*晚*整*理
学校的大巴已经等在了外面。
我领着孩子走过去,就要上车时,突然听到身后的一阵惊叫。
我回身看过去时,看到裴思言竟倒在了地上。
他左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狰狞刺目的伤痕。
汹涌流出的血,蔓延到了地上,令人头皮发麻。
在他手腕的旁边,是一把沾着血色的水果刀。
我实在难以置信,这么多年早就学会了最冷静最克制的男孩。
却能做出这样愚蠢而疯狂,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聚过去的人越来越多,却好一会,都没一个人敢触碰他。
裴思言躺在地上,隔着人群,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
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幕。
直到身体本能地冲了过去,四肢因为剧烈的愤怒,而疯狂颤抖。
我手忙脚乱解下围巾,再按住了他的手腕。
灵魂却似乎还飘在半空中,无法回神。
再是打着电话走出来的裴渊,手机猛地掉在了地上。
他冲过来,颤栗而愤怒地斥骂:「你疯了!」
救护车赶来,我跟着车子一起,送裴思言去医院。
整个路程,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车内有医护人员安抚我:「他的情况不会有生命危险。女士,您不用太担心。」
我看着医生,只失神喃喃道:「他有先天性心脏病,请您千万别大意。」
医护人员神情凝重,再一次聚拢了过去。
裴思言的情况看着不轻,到院初步检查后,却确定并无大碍。
我在走廊上站了很久,才进了他的病房。
病床上,他靠着床头坐着。
头颅有些不安地低垂着,不敢看我。
我走到床边,坐下来。
他不说话,我也没说。
良久后,到底是他先忍不住开了口:「我有分寸的。
「那个角度跟力道,伤不到动脉。
「只是看着严重,其实出不了什么……」
我攥紧的手直发抖。
倏然扬手,狠狠一巴掌扇到了他脸上。
开口时,我牙关打颤:「你读的书就是这样用的吗?!」
18
裴思言的脸狼狈地偏向了一边,双目通红,再也不吭声。
死一般地寂静。
许久许久,我听到他低若蚊蝇的声音:
「我只是想让您再看看我。
「我……知道错了。
「我不想被妈妈丢弃,也……舍不得外公和大黄。」
我看着他,看着他红肿了的半边脸,和满脸的狼狈。
「裴思言,你真的还记得外公,还记得大黄吗?
「你又真的,还记得我吗?」
男孩攥紧了手。
在眼泪就要滴落到床上时,又慌张抬手擦掉。
我给他递了一杯水,平静地看向他:
「你十一岁那年,外公脑溢血,濒死时说想见你最后一面。
「你说隔天下午有竞赛,不愿意过来。
「后来你嫌那场竞赛太小,你根本没去。」
「你八岁那年,裴家人说我算计陷害了你爸,利用你才嫁进的裴家。
「他们说,你就信了。
「我解释,你不信。
「你说:‘妈妈如果不是那样,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那样说’。
「可你森*晚*整*理还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被人诬陷偷奖牌的时候?」
裴思言肩膀颤动着,眸底只剩下痛苦和懊悔。
他不会忘记,七岁时他最无助的那一次。
输掉了比赛,还被班上拿了第一的男孩子,诬陷说偷了他的奖牌。
那个男孩,跟裴思言一样像是天才。
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篡改合成监控视频。
监控画面,加上坑瀣一气的同学作证,铁证如山。
裴渊将耳光扇在了裴思言脸上。
裴家人时隔多年,再一次对裴思言,露出了厌恶和不耐烦的神色。
校方拟定公告,就要将他开除时。
我说:「不可能。」
我不依不饶,甚至闹成了圈子里的笑话。
但最终校方不耐烦丢给我的那份监控视频,被我设法找人证明了,就是假的。
我听到了病床上的裴思言,很轻地哽咽声。
那杯水被他端在手里,却抖到有水花撒了出来。
我轻声:「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早已过了不懂事的年纪了。
「我从未选择丢弃你,是你先选择丢弃了我。」
我抽走了他手里的那杯水,放到了床头柜上。
再起身时,裴思言着急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看着他手背的青筋毕现,听着他不知所措的泣不成声。
但我只是伸手,推开了他。
我站起身,再低眸平静看向他:
「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也希望你,不要再做出这样毫无意义的蠢事。」
我看到他的眼泪,倏然滑落了下来。
19
我走出病房,再关上了门。
回身离开时,走廊上,我看到裴渊站在那里。
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看着我。
我才发现,他显得憔悴了不少。
不到四十的年纪,鬓边却零星有了白发。
脸上似乎也没好好打理,下巴处胡茬都明显了。
他朝我走近了两步,又小心保持着距离。
试探着局促地开口:「思言离不开你。
「以后我们做不成夫妻,能不能……也当半个亲人?
「当是共同照顾孩子,偶尔见见面,一起吃顿饭可以吗?」
我淡声:「不必了。
「我已经跟他解释清楚,想必他不会再闹着过来,让你为难。」
裴渊手足无措地急声道:「不是为难。
桑宁,我……我是希望和你在一起的,我……我也离不开你。」
「抱歉,以前为了跟裴家置气,我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情。
「但我和安柠,其实从未有过什么。
「这么多年了,我是真的爱你的。
「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那样对你。」
他再次朝我走近。
我蹙眉,有些不耐地后退了一步:「裴渊,别让我更厌恶你。」
男人的步子,猝然僵在了原地。
半晌后,他侧身让到了一旁,神情只剩下挫败和痛楚:「抱歉,我……明白了。」
我经过他身边。
擦肩而过的刹那,听到他很是难过的一声:「桑宁,对不起。」
我走过去,没有回头。
只淡声道:「都过去了。」
关于过往,我已森*晚*整*理经不在意,但也不代表原谅。
所以故作大度的「没关系」,就不说了。
20
我回了家。
我爸也刚好运完货回来,货车几乎和我同时到达前院。
他今年都五十多了,还是一直坚持干这行。
我以前跟裴渊关系还凑合的时候,裴渊难得跟我回老家时,还和我一起劝过我爸。
但我爸只私底下笑着跟我说:「咱家的根留在这里。
「爸爸赚着这份子钱,囡囡就永远有家能回。」
他知道的,我跟裴渊感情不好,多半是走不到最后。
我看着我爸从货车上下来,倏然红了眼眶。
我爸从车厢里,将大包小包拿下来,笑呵呵跟我说:
「今晚给你做大餐,好好庆祝。」
我笑着帮他搬东西:「庆祝我的学生拿了大奖吗?」
我爸一本正经反驳:「不是。
「是庆祝桑宁,拿了‘优秀导师’。」
我愣了一下。
再看向手上的证书,失笑出声。
隔天就是元旦。
大概是有小孩子在放烟花,窗外,有烟火绽放声响起。
我和我爸坐在窗前吃饭。
烟花,餐桌,夜晚,似曾相识。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裴思言六岁那年。
他和裴渊,还有我和我爸,我们四个人一起在这里跨年。
餐桌上,裴思言举杯,不太熟练地说着他新学的词汇:
「祝外公长命百岁,祝爸爸妈妈,百年好合。」
我红了脸。
裴渊坐在我身旁,餐桌下,他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那是我与他之间,曾有过的,太少太少的片刻的温情。
过往不是一无是处,只是不尽如人意。
我替我爸倒上酒。
再举杯,与他的酒杯相碰。
就借窗外烟火,祝爸爸身体康健。
祝我的余生,年年岁岁,平安喜乐。
番外 裴渊
失去桑宁后。
很长时间里,我总是会忘记她离开了的事实。
晨起下楼,看到餐桌上的早餐。
我提醒保姆:「换一杯牛奶,太太不爱喝豆浆。」
保姆站在餐桌旁,闻言神情一怔。
裴思言提着行李箱下楼,在我身后冷笑:「装什么,好像你以前在乎过似的。」
我才恍然想起,我已经离婚了。
桑宁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我总是嫌她无趣,对她冷嘲热讽的妻子,她如我所愿离开了。
裴思言带走了他所有的东西,其他不要的,他也全部清理了出来,一把火烧干净了。
大概是点了火,动静太大,连我爸妈也赶了过来。
裴思言平静地拖着行李箱出门,头也没回地说:
「我已经找好了房子。从今天起,我跟裴家无关。」
我妈气到差点昏厥,我爸怒火攻心,气喘不止。
我怒声阻止他:「裴思言,你别忘了裴家养了你十四年!」
男孩回过头,看向我。
这些年来,他总是最敬重我。
他说,他所见到过的最优秀的人,是他的爸爸,那让他骄傲。
他说我是他的偶像,是他前进的方向。
他敬仰我,绝对的信任我。
所以在他八岁之前,明明我爸妈无数次在他面前,说森*晚*整*理过桑宁的坏话,他也从来不信。
但后来,他八岁时问我,爷爷奶奶是不是骗了他。
我说:「没有。」
他就信了。
可原来在他眼里,最完美最不可能撒谎的父亲,也是骗子。
此刻,他看向我的目光里,再没了曾经的信任和崇拜。
只剩下憎恶,和鄙夷。
我听到他再开口,如同坐到谈判桌上,没有任何感情地,和我谈一桩生意。
「妈妈与你离婚,没有带走任何财产。
「她说,将属于她的那一半,当是拿给我的抚养费。
「现在我告诉你们,我的抚养费,拿来偿还你们十四年对我的花费。
「从今往后,我与你们无关。」
他声线微顿,又嘲讽出声:「何况如果不是我妈,你们应该早就把我扔掉了吧?」
他到底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才十四岁。
但凭借自己拿到的无数次国内国际竞赛奖金,和校奖学金。
攒下的钱,足够自己出去独自生活。
我突然,感到无力。
好一会后,才努力再想到说辞:「你恨我。
「我伤害了你母亲,可你对你母亲,又曾好到哪里去?」
裴思言的眼底,缓缓浮起浓重的悲伤。
他张了张嘴,却终于无法再说出话来。
他的肩膀无力地耷拉着,但还是回身离开,几乎是仓皇逃离。
我母亲瘫坐在地大哭。
我父亲着急追赶,却不慎踩空了台阶,摔到了前院。
我在一片彻底的混乱里,视线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桑宁的脸。
如果她在这里,如果她在这里的话……
不会了,她再也不会在这里了。
桑宁说,我与她的第一晚,是我失控背叛了安柠。
可其实,我并不曾喜欢过安柠,也从未和她有过任何特殊关系。
我是裴家独子,自小就承受着父母极端的控制欲。
我二十二岁那年,只因为公司里不知是谁,传了几句我和秘书安柠的绯闻。
我父母就撤掉了安柠的秘书职务,将她赶出了国。
安柠在国外孤苦无依生活了许多年,随便嫁了个外国男人,生下了安瑶瑶。
后来又被抛弃,母女费尽周折才回国。
之后我与她们母女的数次往来,也只是出于愧疚和补偿。
安柠被赶出国那晚,我努力解释,但我父母什么都不信。
我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痛苦,出去喝酒,刚好就见到了桑宁。
我是在一场画展上认识的桑宁。
当时她被人推了一下,不慎撞倒了一幅画,被展厅负责人讹诈。
她和负责人发生了冲突,我上前帮着说了几句,让她得以脱身,她因此对我感激涕零。
后来她送了她自己的画给我,红着脸表示感谢。
因为共同的对画画的爱好,一来二去,我们也算成了半个朋友。
那晚我喝了酒,拉住她问:「能不能送我回家?」
她大概念及我帮过她,毫不迟疑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我叫她「小宁」。
我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么多年在我身边,好像从没有真正的朋友,没有森*晚*整*理真正能吐露心声的人。
酒精的作用,加上或许是发泄恨意和报复裴家的心理作祟。
那晚,我犯了大错。
我让桑宁以为我喜欢她,让她接纳了我。
桑宁怀孕了。
我父母舍不得裴家的孩子,逼我娶了她。
说等生下了孩子,就离婚。
仿佛我的婚姻,我的人生,都跟我自己没有关系。
其实,我并不曾讨厌过桑宁。
也很清楚,那晚她才是受害者。
可我恨我的父母,连带着恨他们的选择。
恨他们逼我娶的桑宁,也恨桑宁生下的裴思言。
许多年里,我都将这种恨,发泄到了最无辜的桑宁的身上。
在裴思言满一岁后,我父母让我离婚。
彼时我已经接管了裴氏,不再完全受制于我的父母。
我想,我尝到了报复的快意。
却从未真正想过,我只是因为爱桑宁。
我不愿离婚,不愿失去她。
而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
裴思言彻底和裴家断绝了关系。
他没有如裴家所愿,接管裴氏。
而是在毕业后,进了中科院数学研究所。
我数次在电视上看到他。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言行举止挑不出差错,却又客套疏离。
我听他同事说,他每年拿到的奖牌,都会寄去同一个地址。
只有寄出那些奖牌时,他才会露出片刻的笑脸。
没有人知道,那个人有没有接收他寄过去的包裹。
但一年又一年,他每一年都会将荣誉寄出。
仿佛,那才是他获得荣誉的唯一意义。
他进中科院的第三年,一直全年无休的男人,突然破天荒提前一个月,请了三天的假。
我让人查了他的行程,才知道是一个月后,桑宁要在国外举办画展。
桑宁这场画展筹办得格外低调。
真是神奇。
我让助理天天关注桑宁的行程,都还没查到那场画展。
天天泡在中科院里的裴思言,却提前这么久就得知了消息。
我感到震惊之余,却又感到难过。
他从未有片刻,淡忘他的母亲。
和我在一起时,桑宁一直活在我的阴影里。
所有人只知道她是裴太太,却都忘了,她其实很有画画天赋。
我突然想起,我初见桑宁时。
她看着一幅画,可以侃侃而谈大半个小时。
眼底是热爱,是骄傲。
后来嫁给了我,被人质疑画画有什么用时,她也曾激烈而愤怒地解释、反驳。
再到后来,她慢慢地沉默。
离开我后,她终于重新自由,重新熠熠生辉。
这些年里,她在那个小山村里,教出了无数优秀的学子。
全额资助了数十名学生,走进了县城的中学,走进了大学。
她的画作慢慢成名,不再是以「裴太太」的名义,而是简简单单的「桑宁」。
她在国内筹办了十余场画展,半数以上的收入,都拿来资助贫困学子,筹建希望小学。
桑宁在国外办画展那天,我的助理告诉我,裴思言提前一天就赶了过去。
助理问我:「裴总,要给您订出国的机票吗?」
我森*晚*整*理呆坐在办公桌前,许久后,还是开口道:「不用了。」
似乎是第一次,我为想去见她这个念头,感到了羞愧。
我想,我无颜见她。
我四十岁那年,桑宁再婚了。
据说她的新婚丈夫,是一位文物修复师。
我的助理替我拍到过那个男人几次。
很平常甚至无趣的模样,厚重镜片下,是浓重的学者气息。
而每一个镜头里捕捉到的,他看向桑宁的眼神,却永远温和而深情。
桑宁巡展的画作里,开始偶尔出现一些精美的古董珍宝,一个男人安静儒雅的侧脸。
明明没有温度的画笔里,却又倾泻出爱意。
我四十五岁那年,桑宁给她的女儿筹办了四岁生日宴。
当初桑宁生裴思言时难产,子宫受损。
所以这个女儿,是她和她丈夫领养的。
我到底还是没忍住,在那场生日宴快结束时,过去看了她一眼。
我赶到时,已经是傍晚,宾客都散尽了。
隔着别墅栅栏,我时隔许多年,再一次见到了桑宁。
她胖了一点,眼底溢满了笑。
她明明比以前老了,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她变年轻了。
我看着她蹲身下去,朝着开心跑向她的小女孩,张开了双手。
她的丈夫站在她的身后,满脸宠溺地看着她们。
小女孩扑进了她的怀里,脆生生叫了声「妈妈」。
她将孩子抱了个满怀,学着小女孩的娇气,温声应着:「诶,妈妈爱你。」
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子,无声刺入我的心口。
我突然听到,一声低而压抑的呜咽声。
我甚至一瞬以为,那哭泣声是我发出来的。
直到侧目时。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看到了同样站在栅栏外的裴思言。
如今已经二十二岁了的男人,在这一刻,却双手颤抖着捂住脸,哭成了孩子。
他大概想到了他的四岁。
那个第一次学会开口说话的男孩,说的第一个词是「爸爸」。
但他的妈妈应了,也曾将他抱了个满怀,说:「妈妈爱你。」
前院里的人,不知何时,早已起身说笑着进去了。
而那排长长的栅栏,却如同牢笼,困住了别墅外的两个人。
我与裴思言无声对视,再又同时仓皇移开了视线。
同样地,泣不成声。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