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罗马帝国为西方文明提供了丰富的政治和文化遗产。从《罗马帝国衰亡史》中吉本对大国兴衰的沉思，到《联邦党人文集》里对罗马共和制的追摹，近代西方的政治家与思想家们带着深切的现实关怀，试图通过对罗马这一欧洲古典文明兴衰的思考来寻找应对现实问题的启示。这种对古典文明的现
作者：康凯（上海师范大学世界史系教授）
罗马帝国为西方文明提供了丰富的政治和文化遗产。从《罗马帝国衰亡史》中吉本对大国兴衰的沉思，到《联邦党人文集》里对罗马共和制的追摹，近代西方的政治家与思想家们带着深切的现实关怀，试图通过对罗马这一欧洲古典文明兴衰的思考来寻找应对现实问题的启示。这种对古典文明的现代诠释迄今为止从未中断，也并不仅限于象牙塔中的学术讨论，而且渗透进当代西方世界的现实思考中。
2020年1月31日，时任英国首相的鲍里斯·约翰逊向全世界发表了英国脱欧演讲，宣布英国正式脱离欧盟。实际上，早在14年前约翰逊本人撰写的《罗马梦》一书中，他作为英国“脱欧派”旗手的形象已经借由对罗马帝国的讨论初露端倪：“我想知道在罗马时代的欧洲，罗马怀疑主义到底有多严重，就像现在的欧盟有欧洲怀疑主义一样。”鲍里斯·约翰逊毕业于牛津大学古典学专业，从政之后便利用自己的专业背景打造“古典学家”的人设，热衷于在公共活动中普及古代希腊罗马知识，也像近代以来许多西方政治家那样，喜爱引用古代希腊罗马的典故宣传自己的观点。在《罗马梦》一书中，约翰逊借古喻今，向读者阐述了罗马帝国构建“欧洲共同体”、塑造罗马帝国身份认同成功的原因。古代罗马文明的历史经验映射出当今欧盟在身份认同、文化差异与一体化进程中的深层困境，这再次让人们意识到对古典文明的研究与思考之于解决当代问题的丰富意义。
1 欧盟的“罗马梦”？
欧洲历史上许多统治者都曾试图借助罗马帝国的历史与文化元素进行政治宣传，为自己塑造理想的政治形象，当今的欧盟也不例外。2004年10月29日，当时欧盟25个成员国的总统或外交部长齐聚罗马城卡皮托利山，共同签署了《欧盟宪法条约》，旨在进一步推动欧洲一体化的进程。卡皮托利山曾经是罗马帝国的政治和宗教中心，如今成为罗马市政府的办公地点，与卡皮托利博物馆毗邻。从《欧盟宪法条约》签署现场的新闻照片上可以看到，英国时任首相布莱尔、德国时任总理施罗德、法国时任总统希拉克、意大利时任总理贝卢斯科尼等各国政要一起站在充满古罗马风格的拉丁语条幅“EUROPAEAE REI PUBLICA STATUS”（欧洲国家共同体）下方。他们的背后是罗马女神雕像，左边是君士坦丁皇帝巨像的头部和断臂，右边则是一块如今看来别有意味的铭文，其内容是罗马的元老院与人民称颂克劳狄乌斯皇帝在公元43年首次将不列颠纳入罗马帝国行省版图的功绩。除此以外，欧盟领导人也仿效罗马人的惯例，用一篇拉丁语铭文纪念这一重要时刻。铭文如下：“公元2004年10月29日，在这神圣无比的卡皮托利山上，在这丰饶的罗马城和全世界之巅，在这庄严辉煌的议事大厅里——它得名于霍拉提乌斯三兄弟和库利阿提乌斯三兄弟的故事，欧洲联盟的最高领导人聚集在一起。他们以宪章的形式签署了条约：欧洲各民族应该以同一个意志、同一个愿望和同一个目的合为一体。”
霍拉提乌斯三兄弟和库利阿提乌斯三兄弟的故事是罗马历史上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在作为一个城邦国家刚刚兴起的过程中，罗马曾经与邻近城邦阿尔巴隆加发生过战争，由于交战双方都无法打败对手，于是决定各选出三名勇士决斗以定胜负。罗马人的人选是霍拉提乌斯三兄弟，而阿尔巴隆加人的代表则是库利阿提乌斯三兄弟。虽然霍拉提乌斯三兄弟和库利阿提乌斯三兄弟分属不同阵营，但这两家兄弟中都有人娶了对方的姐妹为妻。所以对这两个家族来说，无论哪一方获胜，都意味着会失去自己的亲人。霍拉提乌斯三兄弟最终搁置了亲情，代表罗马人战胜了库利阿提乌斯三兄弟。这个故事体现了罗马人为集体利益牺牲的精神，是古罗马文化和价值观的重要象征，被广泛传颂并作为诸多艺术创作的题材。法国新古典主义画家雅克-路易·大卫完成于1785年的名作《霍拉提乌斯三兄弟的誓言》便取材于这一故事。《欧盟宪法条约》签署地点的精心安排寓意着在此聚集的欧盟各国将会为欧洲的整体利益而努力。然而，现实并没有铭文中所展望的那么美好。《欧盟宪法条约》在2005年先后被法国和荷兰的全民公投否决，以英国为首的其他一些国家则无限期推迟了公投或议会审批通过宪法的日程。时过境迁，在如今看来，这篇铭文非但没有成为欧洲一体化实现的先声，反而成为欧盟危机开始的标志。
2 从“罗马公民”到“欧洲公民”：当代欧洲身份认同面临困境
罗马帝国盛期的领土由如今的近30个独立的民族国家组成。但与这些现代民族国家不同的是，在罗马帝国境内，从西部的不列颠到东部的叙利亚，人们最看重的往往并不是各自的族群、地域或者宗教身份，而是自己的罗马人身份。这种强烈的罗马人身份认同在现存的古罗马文物中有着直观体现。比如，现存于里昂的古罗马剧场建于公元19年，它的赞助者是一位名叫盖尤斯·尤里乌斯·鲁弗斯的富人。虽然他有着典型的罗马名字，但是从留下的铭文中可以看到，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都有着日耳曼人的名字，他实际上是日耳曼人的后裔。公元1世纪美因茨的一对凯尔特夫妇的墓碑上有着丰富的凯尔特文化符号，但他们的儿子已经用罗马人的名字称呼自己，并且遵循罗马人的习俗，用拉丁文刻下纪念文字。以弗所的塞尔苏斯图书馆建于公元2世纪，是当时的罗马执政官阿奎拉为了纪念其父、前小亚总督塞尔苏斯而修建的。塞尔苏斯家族来自叙利亚，母语是希腊语，但他们在雕像和铭文中乐于展现自己罗马人的形象，体现出罗马人这一身份认同的吸引力。
不过，与当今欧洲各国存在质疑欧洲一体化的“欧洲怀疑主义”一样，罗马帝国所征服的地区也始终存在反抗罗马征服的反罗马主义情绪。在近现代民族国家兴起的过程中，反抗罗马人的地方领袖往往成为民族身份认同的重要象征。比如，公元前9年日耳曼人在部落领袖阿尔米尼乌斯的率领下，在条顿堡森林打败了瓦鲁斯率领的罗马军队。这一历史事件的意义在19世纪德意志民族主义运动中被放大。1875年，阿尔米尼乌斯的铜像在条顿堡森林战场的遗址上被修建起来，成为德意志民族抵御外族侵略者的精神象征。公元前52年，凯撒的军队在阿莱西亚打败了维钦托利率领的高卢人联军，将整个高卢纳入罗马人的统治。在近代法国，维钦托利被视为民族英雄，他的一座雕像于1865年落成于阿莱西亚考古遗址，雕像基座上镌刻着一段铭文：“统一的高卢，形成一个民族，怀着同一精神，足以挑战世界。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三世，纪念维钦托利。”公元60年在不列颠起兵反抗罗马人统治的凯尔特部落女首领波蒂卡自16世纪以来就被视为英国抵御外族入侵的象征，她最著名的雕像于1902年落成，一直矗立在伦敦市中心的议会大厦旁。对于这些民族英雄的纪念和卡皮托利山上的铭文，分别代表民族主义和欧洲主义这两种理念。如何妥善处理民族国家身份认同和欧洲身份认同之间潜在的张力，是今日欧盟需要面对的一个关键问题。
3 “罗马梦”的幻象与古典文明研究的当代意义
自文艺复兴时期以来，对古代希腊罗马的研究便被贴上精英主义的标签。在近代西方贵族教育传统中，荷马、柏拉图、维吉尔等古典作家作品中的英雄人物是人类理想中高贵的形象，古代先贤所生活的时代在政治制度和政治道德上也是垂训后世的典范。爱德华·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将公元2世纪的安东尼王朝的五贤帝时代看成是人类历史上最幸福的时代，《联邦党人文集》的作者用罗马共和国第一任执政官普布利乌斯·普布里可拉作为笔名，讨论了古代希腊罗马的政治得失，并表达了对罗马共和制度的倾慕。雅克-路易·大卫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也创作了多幅展现罗马共和国时期爱国主义精神的画作。罗马人的政治品德和政治制度被视为西方国家的崇高理想。
然而，欧洲历史上统治者的“罗马梦”未必是对古代罗马的真正憧憬。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已经犀利地指出了这一点：“卡米耶·德穆兰、丹东、罗伯斯比尔、圣茹斯特、拿破仑，同旧的法国革命时的党派和人民群众一样，都穿着罗马的服装，讲着罗马的语言来实现当代的任务……但是，新的社会形态一形成，远古的巨人连同复活的罗马古董——所有这些布鲁土斯们、格拉古们、普卜利科拉们、护民官们、元老们以及凯撒本人就都消失不见了。”马克思的洞见揭示了这种历史扮演的本质：历史上一些欧洲统治者“精神罗马人”的外表往往只是他们达成政治目的的临时伪装。
要塑造欧洲身份认同，是否必须要做一场“罗马梦”？如今也有很多学者认为，现代欧洲的雏形产生于中世纪，欧洲民族国家的起源和西方文明的基本规则都是在中世纪形成的。早在1965年，欧洲议会在德国亚琛赞助举办的查理大帝时代展览中就将查理大帝称为“欧洲之父”，认为他是“第一位希望将欧洲各民族团结起来”的统治者。但无论是罗马帝国还是中世纪，它们实际上和如今的欧洲并不相同，并非必然的模板，而只是具有一定参考价值的历史镜像。当代欧洲不是源于某个单一的历史模板，也不可能完全复刻过往的成功。研究过去也是为了提醒人们在借鉴、汲取古典文明的遗产时保持清醒的反思，而这正是古典文明研究的意义之一。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3日 14版）
来源：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