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念凰。孩子粉雕玉琢,像极了她幼时的模样,此刻正咿咿呀呀地抓着她一缕垂下的发丝玩耍。奶娘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侯夫人张氏——她的婆母,半个时辰前刚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离开,丢下一句:“既已是我们侯府的人,就
番外:碎玉
窗外是初春的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永宁侯府后宅精致的琉璃瓦。屋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萧承凤骨子里的那股寒意。
她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念凰。孩子粉雕玉琢,像极了她幼时的模样,此刻正咿咿呀呀地抓着她一缕垂下的发丝玩耍。奶娘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侯夫人张氏——她的婆母,半个时辰前刚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离开,丢下一句:“既已是我们侯府的人,就该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才是正经。那些舞刀弄枪的念头,趁早绝了!没得带坏了侯府的姑娘们!”
相夫教子。萧承凤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自嘲。前世她最渴望的平凡,今生如沉重的枷锁牢牢套住了她。侯府规矩森严,夫君永宁侯世子是个标准的纨绔,好色平庸,只将她当作炫耀“尚过公主”身份的摆设。婆母张氏,更是将“女子无才便是德”奉为圭臬,对她过往的“神童”之名嗤之以鼻,只将她当作生育嫡孙的工具。
“娘娘……”奶娘小心翼翼地开口,想接过孩子。
“出去。”萧承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
奶娘一颤,连忙躬身退下,关上了门。
室内只剩下母女二人。念凰似乎察觉到母亲情绪的低落,停止了玩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那澄澈的眼神,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萧承凤尘封的心底。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在冰冷华丽的宫廷里,那个小小的自己。也曾有过这样懵懂好奇的眼神,但很快就被无尽的课业、严厉的母妃(纯妃)和……那个将她当作争宠工具的“母妃”(亓婵)磨灭。她记得骑射场上纵马驰骋的快意,记得策论答辩时众人惊叹的目光,更记得最后那刻骨铭心的背叛与……刀锋刺入血肉的触感。重活一世,她以为摆脱了枷锁,却一头撞进了另一座更窒息的金丝牢笼。
“母妃……”念凰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个音节,小手指向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小匣。
萧承凤浑身一僵。那个匣子!她猛地起身,快步走过去,一把将匣子紧紧抓在手里,指尖用力到发白。里面是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是那块碎裂的、象征着她“天命凰女”身份的凰玉。当年被打入冷宫前,她偷偷藏起了一块最大的碎片。这是她辉煌又荒唐的前世,唯一留下的实物见证。是她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潘多拉魔盒。
“不……不能看!”萧承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匣子死死捂在怀里,像是怕里面的东西会灼伤女儿,也灼伤她自己麻木的灵魂。她背对着女儿,胸口剧烈起伏。
就在这时,念凰不知何时竟摇摇晃晃地扶着榻沿站了起来,迈出了她人生中真正的第一步!小小的身子带着初生牛犊的莽撞,直直朝着母亲的方向扑来,目标正是母亲紧抱在怀的那个神秘匣子!
“念凰!”萧承凤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转身想护住孩子,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攥着匣子。
“啪嗒!”
匣子脱手飞出,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盒盖弹开。那块包裹着金箔、却依旧能看出狰狞裂痕的凰玉碎片,滚落出来,在烛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诡异的光芒。
念凰被母亲的反应吓了一跳,小嘴一瘪就要哭。可下一秒,她的目光就被地上那块闪闪发光的“石头”牢牢吸引住了。哭声戛然而止,她咯咯笑着,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那块冰凉的碎片!
“不!放下!”萧承凤失声尖叫,那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充满了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恐惧。她不是怕玉片划伤女儿,她是怕……怕这块玉,这块承载着她所有不甘与诅咒的玉,会再次把“天赋”和“野心”的毒种,撒进女儿纯净的生命里!就像当年纯妃和她,亓婵和她一样!她扑过去,几乎是粗暴地从女儿手中夺下玉片。
“哇——!”念凰被彻底吓坏了,惊天动地的哭声爆发出来,小脸上满是委屈和不解。
萧承凤握着那块冰冷的玉片,听着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看着女儿眼中纯粹的委屈,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她看到了纯妃歇斯底里的逼迫:“你必须学!你是天命凰女!你是本宫唯一的指望!”她看到了亓婵冰冷审视的目光:“答不上?那就让替身替你答。你只需记住,你的‘天赋’,是本宫争宠的筹码!”她看到了自己满心的怨恨与叛逆,最终化为刺向“母妃”胸口的那一刀……
“不……不要……不要变成我……”萧承凤喃喃自语,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巨大的痛苦和悔恨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将那块凰玉碎片狠狠掷向墙角!
“哐当!”碎片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金箔剥落,露出里面更加刺眼的裂痕。
“你在做什么?!”一声严厉的呵斥在门口响起。婆母张氏去而复返,显然是被孩子的哭声惊动。她一眼就看到了墙角那块碎裂的玉石(虽然不知其来历,但看质地就非凡品),又看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孙女和失魂落魄的儿媳,顿时怒火中烧。
“好你个萧氏!身为母亲,竟如此虐待稚儿!还摔砸器物,疯疯癫癫!侯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张氏指着萧承凤的鼻子,唾沫横飞,“我看你是被那劳什子‘公主’名头烧坏了脑子!来人!把大小姐抱走!没我的吩咐,不许她再近这个疯妇的身!”
奶娘战战兢兢地进来抱走了哭得抽噎的念凰。
萧承凤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站在原地,对张氏的辱骂充耳不闻。她只是死死盯着墙角那块碎裂的凰玉,眼神空洞,仿佛透过它,看到了自己两世为人、支离破碎的命运。
数日后,一个低调的宫装嬷嬷来到了永宁侯府,带来皇后亓婵的口谕:宣永宁侯世子妃萧氏(承凤)入宫叙话。
踏入久违的凤仪宫,萧承凤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这里比记忆中的宸妃宫殿更加恢弘、肃穆,也更加的冰冷。每一根盘龙金柱,每一幅云海丹陛的壁画,都无声地昭示着主人至高无上的权力。亓婵端坐在凤座之上,身着明黄凤袍,头戴九龙四凤冠,通身的威仪比皇帝更盛。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只在她眼角眉梢刻下几道凌厉的纹路,眼神锐利如昔,甚至更深沉难测。萧承佑安静地坐在下首,已长成清俊少年,眉宇间依稀可见萧家轮廓,眼神却温润平和,带着一种近乎洞悉世事的淡然。他看到萧承凤进来,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并无太多情绪波动。
“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萧承凤依礼下拜,声音干涩。
“起来吧。”亓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听闻你在侯府,过得不太顺心?还与张氏起了冲突,吓着了念凰?”
萧承凤心头一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消息竟如此灵通!“回娘娘,是臣妇失态,一时未能……管束好自己。”她垂下眼帘。
“管束?”亓婵轻轻嗤笑一声,端起手边的珐琅彩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本宫倒听说,是你那块‘宝贝’凰玉惹的祸?”
萧承凤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充满了惊骇!她怎么会知道凰玉碎片的事?!
亓婵欣赏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唇角弯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看来是真的。重活一世,还对那点虚妄的旧梦念念不忘?萧承凤,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她的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萧承凤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自己重生的事,她早就看穿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本宫今日叫你来,只想问你一句。”亓婵放下茶盏,目光如寒冰利刃,直刺萧承凤心底最深的恐惧,“念凰那孩子……似乎对那块‘石头’格外有兴趣?”
萧承凤的心跳骤然停止!她最害怕的事情被亓婵如此轻描淡写地挑明了!
“不!娘娘!念凰她还小,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只是觉得那东西亮晶晶的好看!”萧承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求娘娘开恩!她只是个普通孩子!臣妇会好好教导她,让她安安分分,绝不会让她步……步臣妇的后尘!求您了!”她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一刻,什么骄傲,什么前尘,都被碾得粉碎。她只是一个卑微祈求女儿平安的母亲。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萧承凤压抑的抽泣和额头磕碰地面的声音。
亓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件死物。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决定生死的寒意:
“萧承凤,本宫给过你机会。平庸,安稳,相夫教子,这不正是你前世所求么?”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本宫最后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萧承凤停止了磕头,屏住呼吸,绝望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要么,”亓婵的声音冰冷无情,“你带着念凰,彻底安分守己,做永宁侯府最不起眼、最循规蹈矩的世子妃和大小姐。让她读《女诫》,习女红,嫁个门当户对、婆母严苛的夫家,一生困于后宅,泯然众人。本宫保你们母女衣食无忧,平安终老。”
“要么……”亓婵的目光扫过萧承凤惨无人色的脸,落在她紧抠地面的手指上,“本宫可以让你们母女二人,‘意外’染上时疫,悄无声息地消失。也省得……再出一个‘天命凰女’,或者,再出一个……敌国皇子妃?”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雷霆万钧的杀意和毫不掩饰的讥讽。
“轰隆!”一道惊雷在殿外炸响,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亓婵冰冷如神祇的面容,也照亮了萧承凤眼中彻底碎裂的世界。
萧承佑微微蹙眉,看向窗外密布的阴云,又看了看地上抖如筛糠的皇姐,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终究什么也没说。他太清楚母后的手段和决心,也深知皇姐(名义上)和那个小外甥女,在母后宏大的棋局中,不过是两颗早已定好位置的棋子。心性若不能自主,天赋便是催命的符咒。这个道理,他懂,可惜皇姐两世都未能真正参透。
选择?萧承凤瘫软在地,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这根本不是选择!这是亓婵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她:你和你女儿的命运,从来不在你自己手中。前世你怨我|操控你,今生你求我放过你女儿,可你连“平庸安稳”的资格,都是我施舍的!反抗?她拿什么反抗?她早已不是那个能开弓射箭、辩才无双的开国公主了。如今的她,只是永宁侯府一个不得宠、无依靠的世子妃,一个被磨平了所有棱角、连女儿都护不住的失败母亲。
冰冷的金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一直凉到心底。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凤座上那个掌握着生杀予夺权力的女人,曾经被她唤作“母妃”的人。亓婵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萧承凤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最终,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将额头重新抵在那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破碎喑哑的几个字:
“臣妇……选……第一个……”
声音轻飘飘的,如同窗外被风雨撕碎的残叶,瞬间消散在空旷森严的大殿里,了无痕迹。
亓婵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眼中连一丝波澜都未起。她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退下吧。记住你的选择。安分,才能活得长久。”
萧承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凤仪宫的。外面的雨还在下,冰冷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宫道漫长,朱红的宫墙在雨雾中扭曲变形,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她紧紧攥着袖中那块仅存的、包裹着金箔的凰玉碎片,尖锐的棱角深深刺入掌心,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朵转瞬即逝的暗红。
她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
回到永宁侯府那间华丽却冰冷的牢笼,奶娘抱着已经睡熟的念凰迎上来。孩子的小脸在睡梦中恬静安然,丝毫不知她的命运已在深宫中被冰冷地裁定。
萧承凤颤抖着手,轻轻抚过女儿柔嫩的脸颊。那温热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真实。她将染血的凰玉碎片死死攥紧,尖锐的疼痛终于迟钝地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荒芜的万分之一。
雨,还在下。仿佛永无止境。
来源:爱读书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