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独独是我,他留下的那名小厮,递来了一封退婚文书和沉甸甸的百两纹银。
孟云舟权倾朝野那一年。
他遣人回故里,准备迎接家眷进京。
可动身当日,他麾下人马,竟带走了府中所有身影。
即便是那条守着门户的老狗,也被牵上了马车。
独独是我,他留下的那名小厮,递来了一封退婚文书和沉甸甸的百两纹银。
小厮言语恭敬却疏离:“我家大人吩咐了,这些年承蒙娘子多方照拂,这点薄资,权当谢仪。”
周遭邻里瞧我的眼神,都带着遮掩不住的怜悯与唏嘘。
他们无从知晓,这般结局,原是我前世耗尽心神所求。
这一世,他作权贵宦海浮沉,我为市井卖酒妇人。
各自天涯,各安其所。
1
清晨,我肩挑着酒担准备出门摆摊。
旁侧摊位上几位卖菜的大娘,投来讶异的目光。
“蓉娘子,你眼瞅着就要随孟大人上京当贵夫人了,今日怎地还出来做这营生?”
“谁说不是呢?孟大人如今何等风光体面,蓉娘子啊,你的好日子眼看就要到了!”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乐呵呵地打趣着我。
众人口中的孟大人,正是我的未婚夫婿——孟云舟。
五载前,他进京赴考,一举高中蟾宫折桂。
得天子青睐,委以重任,此后经年,未曾归家。
直至不久前,他遣人送信归来。
信中言明,即将迎家眷入京,阖家团聚。
短短几日,这则消息已如插上双翼,传遍了整座山城。
街坊四邻,无人不晓。
人人皆以为,
我必定会跟随入京。
然而他们都想岔了。
这一世,那进京的家眷行列中,将再无我的踪影。
我垂首,细致地擦拭着酒勺边缘,唇边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掩饰道:
“前两日新酿成的酒水,路途遥远不便携带,便想着干脆卖掉它。”
这话倒是不假。
那入京之路漫漫,车马颠簸。
这些娇贵的酒水,怕是经不起这般折腾。
几位大娘露出恍然的神色,
不仅深表理解,还颇为热心地帮着吆喝叫卖起来。
往常需得摆到夜幕低垂才能售罄的酒,
今日未到傍晚,便已被抢购一空。
“蓉娘子,等你到了那京城富贵地界,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相识啊!”
临别之际,她们挥动着手帕,殷殷叮嘱。
这场景,与上一世毫无二致。
只不过这一回,我不再含笑许诺。
只是默默地担起空酒篓,折返回到孟家大院。
门前那大黄狗见到我的身影,欢快地摇着尾巴扑上前来。
记忆中它那颓唐的形容,此刻竟添上了许多鲜活的生气。
我将特意向王屠夫讨来的细碎骨渣,丢到了它脚边。
行至孟家前厅外,
恰巧瞧见孟盼儿正指派着下人搬挪那些花花草草。
“都给我当心着点,这些宝贝花儿,我可是要带去京城府里的!”
一旁的孟母手里缠绕着打络子的彩绳,闻言揶揄道:
“等到了皇城根下,你哥哥自会为你寻来万紫千红,哪里愁没有好花儿?”
“那可大不相同!这些全是我亲手莳弄的呢!哥,你说是不是?”孟盼儿说着,目光转向廊檐下。
被她唤作哥哥的男子,正静立于廊柱之侧。
气质凛冽沉凝,似挺拔的苍松翠竹。
那眉宇间的清峻,透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威仪,确已有了几分位高权重者的气度。
他,便是我的未婚夫,孟云舟。
即便未曾踏入仕途之前,他便已是城中赫赫有名的俊才公子。
而后连中三元,一举登科。
乡邻们都说,此人前程未可限量。
这倒是不假。
上一世,他早已位极人臣,登至内阁首辅之尊,贵为两代帝王之师。
权倾朝野,万人之上。
现下的他,虽尚不及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巅峰之时,
却已是朝中新贵,天子近侧炙手可热的能臣。
2
「随你。」
孟云舟话音清冷,听不出波澜。
但那语调深处,分明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迁就。
见他应允,孟盼儿眼中笑意陡然明媚了几分。
她朝孟母绽开一个「有兄长倚仗,我才不畏」的俏皮笑容。
孟母被逗乐,也跟着笑了起来。
恰时堂前微风吹拂。
前厅的氛围立时化作一团温馨融洽。
我不由驻足停步。
除了不忍叨扰这温馨,更有心头涌起的万千感喟。
孟家人这般亲密无间的画面,在我记忆长河中已是模糊不清的剪影。
脑海中余下的,不过是孟母因爱子遭贬谪,抱恨而终的萧索光景。
以及孟盼儿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面容。
这一世轮回,不晓得她们能否同我一般。
侥幸躲开那宿命般的磋磨。
我静静凝望片刻,正欲悄然离去。
不知是孟云舟天生洞察敏锐。
抑或这些年在朝堂伴驾、如履薄冰养成的警觉本能。
他骤然觉察了我的存在。
那目光如沉潭古井,幽邃难测,倏然锁定在我身上。
我来不及闪避,恰好撞个正着。
一时竟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心底不免浮起一阵恍惚。
前尘里的孟云舟,宦海沉浮数十春秋,数度起落浮沉。
早已磨砺出一副冷硬心肠,威严难近。
旁人无不敬畏。
单是他一道眼神,便足以令人生出泰山倾轧之惧,屏息噤声。
未曾想,如今这般年轻的孟云舟,竟也已具备同前世无异的迫人气势。
孟盼儿率先察觉到兄长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望来。
「嫂嫂?」
与孟云舟截然不同。
她眸光霎时晶亮,像只雀跃的小鸟朝我奔来。
双亲辞世那年,我被孟家收留。
初至孟府时,我怯生生手足无措。
孟盼儿年岁与我相仿,生得伶俐活泼。
那时常常缠在我身后,一声声甜糯地唤着「姐姐」。
后来有一回,孟母含笑打趣她:
「盼儿,这可不是你阿姐。她是你兄长未过门的妻室,你该唤声嫂嫂才是。」
孟盼儿心性质朴天真。
竟真就依着这话,改口唤我嫂嫂起来。
那年我十三,虽情窦未开。
却也隐约懂得这称谓意味着什么。
而我素来视孟盼儿如亲妹,她亦同我格外亲近。
这一声「嫂嫂」,便伴了我长长的一辈子。
其实,不论她称呼我嫂嫂还是姐姐,我待她的心意。
从未有过改变。
只是……
此刻听她当着孟云舟的面这样唤我。
我的心弦仍不免陡地一紧。
旁人不知就里,唯我心底明镜也似。
此生,我注定成不了盼儿名正言顺的嫂嫂了。
「嫂嫂。」
孟盼儿浑然未觉。
她亲昵地挽住我的臂弯,絮絮叨叨问起我去向,又半是娇嗔地向我抱怨此番入京的行囊过于繁冗。
我几乎插不上话。
被她热络地半推半挽,一路带到了前厅当中。
「好嫂嫂,你快帮我瞧瞧,可还有遗漏的东西?」她央求道。
我挣不开她的手,只得依顺着她查看。
「你顶心爱的那只妆奁可收好了?」
「哎呀!真忘了它!」
孟盼儿这才发觉遗落了心头好。
她松开了挽着我的手。
如一只轻盈的蝶儿,翩然飞跑进了内室去寻。
3
孟母搁下手中的针线,朝我迎了过来。
「蓉儿,回来了?」她话语里满是慈蔼温润,眉眼间透着和善。
自孟云舟离家的这些年岁,我与她就这般相依相伴,互为倚靠。
她待我一向视若己出。
曾亲手为我梳理青丝,也曾量体裁衣为我缝制新裳。
雷雨交加之夜,她知我畏怯雷鸣,便搂着我同卧一榻,柔声细语宽慰我入眠。
然而前世,孟云舟几番遭遇贬谪。
她日夜忧心忡忡,焦虑难安,时常流露出切齿怨怼。
「若云舟能攀上个门第显赫的妻子该多好,至少有岳家倚仗,不至求告无门。」
我心知她此言大抵是言者无心。
可经年累月挂在嘴边,这些话语便如锋利的小刀,一遍遍剜割我的心房。
若无那一纸婚书羁绊……
孟云舟本该是那京城达官显贵之娇婿。
官途顺遂,前途光明似锦。
可眼前的孟母,终非历经沧桑后满腹幽怨的前世之人。
孟云舟如今衣锦荣归,她亦是春风满面,喜不自胜。
子女承欢膝下,阖家欢聚一堂。
日后只需安享清福,含饴弄孙,乐享天伦。
孟母温言关切了我几句,又问是否腹饥。
「娘给你煨了燕窝银耳羹,这就给你盛去。」言罢,她转身之际,悄然朝我递了个眼色。
其中深意,无非是想留出余地,让我与孟云舟独处,多多亲近。
可她全然不知。
前世我和孟云舟足足相伴了四十寒暑。
当初那份情窦初开、少女旖旎的悸动早已消磨殆尽。
如今心湖只剩一片死寂般的平静。
孟母步履轻快地走开了。
我阻之不及。
正无奈思忖间,身上蓦地落下一道凝重的目光。
视线的源头,正是静立原处的孟云舟。
4
我顿了顿,才低声唤道,“大人。”
他目光微凝,问道:“你叫我什么?”
上一世,自我们成婚那日起,我便唤了他一生“夫君”。
而这一世,我们尚未结为连理,按理,我应当像孩提时代那般,唤他一声“云舟哥哥”。
可如今心境已然不同,这般亲昵暧昧的称呼,实在难以启齿。
称呼他为“大人”,是最为稳妥的了。
只是心中有些不解,孟云舟缘何会纠结于这一个称谓。
他落在我身上的视线陡然沉了几分。
半晌沉寂,我才听到孟云舟的声音响起。
“去哪了?”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审问的意味,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不自觉地抿紧了双唇。
尽管我与孟云舟已做了一世夫妻。
可面对他时,心底那份敬畏,始终挥之不去。
他年长我整整六岁。
当我的脸庞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时。
他却早已显出沉稳持重的青年模样。
未成婚前,我虽以未婚妻之名寄居在孟家。
但他待我,却如同对待他的亲妹妹孟盼儿一般。
既有兄长的严苛,亦有兄长的照拂。
可我这孤女的身份,如同横亘其中的一道无形的墙。
既无法如妹妹那般亲昵地倚靠他,亦不能如妻子那般自然地亲近他。
后来他位高权重。
更似高檐上的冷月,山巅间的寒雪,令人只敢仰望,不敢触及。
前世我们虽为夫妻。
两颗心却从未真正靠近过。
“出摊卖酒去了。”
我轻声回答。
那凝在我身上的目光并未移开。
前厅其实并不寂静。
家仆们搬抬东西的脚步声、细碎的言语声不时响起。
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与孟云舟包裹其中,隔绝了所有的声响。
这情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上一世与他相处的许多片刻。
那时,孟母已然过世,孟盼儿也已出嫁。
孟云舟历经过三遭贬谪波折。
待重新获朝廷启用后,更是一跃擢升三级,性子也愈发清冷寡言。
我并非未曾想过做些事情,让他舒展紧蹙的眉宇。
无奈我们之间横亘了太多旧事,早已是表面和睦,心意难通。
许多时候,我们便是如此时的情景。
相对而立,却静默无言。
我深觉,和我待在一处,对孟云舟而言,许是颇为沉闷的。
因此,上一世。
当生命的烛火即将燃尽,合上双眼的最后一刻。
我曾在心底默默起誓:
倘若苍天能许我重来一回,我绝不踏入这繁华京都。
我做我自在的酒肆掌柜娘,他做他位高权重的朝堂重臣。
自此,一别两宽。
而我亦想,若孟云舟亦有机缘重新来过...
大概,也会做出与我相同的抉择吧。
5
“若是没有其他要紧事,我就先回去了。”
眼见孟云舟长久沉默不语。
我盘算着先行告退。
不料他忽然开口:“那日的事,你可有何打算?”他的嗓音低沉,透着些许凝重。
我心头一怔,旋即明白他所指何意。
自从重生归来。
所有事态皆如前世一般循规蹈矩地行进着。
唯一的例外是发生在那件事上。
孟云舟归家后的第三日。
我意外听闻了他与心腹密谈的对话。
并非有意窃听。
是孟母有意撮合我与他,盼望早日促成婚事,这才遣我为他送去糕点。
恰在他所住院子的门外。
亲信的声音隐隐飘来:
“大人方才怎不向老夫人挑明婚约之事?内阁首辅大人似有意将千金许配于您。若让他知晓大人家中尚有婚约在身的未婚妻……”
“这些年我不曾侍奉母亲膝前,是霖蓉替我尽孝床前。此刻提出退婚,绝非君子风范。”
孟云舟的庭院正中,有一池莲荷。
纵使他多年未归,我每年都精心养护。
此时恰是盛夏时节,莲叶舒展如碧,清荷摇曳生姿,暗香浮动。
不远处的垂柳荫下,我曾亲手埋藏两坛佳酿。
原是预备贺他金榜题名的。
不过此刻的孟云舟,应当还不知晓此事。
他就伫立在池畔,那位从京城带来的亲信侍立其后。
孟云舟话音落下,亲信小心翼翼地探问:
“那大人此次启程返京,可要带蓉姑娘同行?”
“……”
孟云舟陷入静默。
院门之外的我,同样陷入了静默。
因为此番对话,与我清晰记得的前世情景,分明迥异。
前世里,孟云舟重诺守信,毅然将我一同带往京城。
后来更是不顾京中诸多对他青眼相待的高门贵女的惋叹,执意以八抬大轿娶我为正妻。
彼时足有半年之久。
京城各大说书场子,都在津津乐道——前程似锦的新贵孟云舟,最后竟迎娶了一个卖酒女郎。
难道是我的重生冥冥中更动了某些轨迹?
又或许……前世也曾有这样一番对谈,只是阴差阳错未曾入我耳?
如此想来。
此时的孟云舟,竟也在踌躇是否该携我入京。
他并未明言是与否。
然前世数十载朝夕相对,我早已深知他心性。
此刻我看透了。
孟云舟此行,心思里其实是不愿带我同去的。
原来如此。
前世若早点知晓此节……
思忖间,竟忘了是该进还是退。
直到有仆人路过,出声惊扰。
庭院里的人,这才发现了我。
那日孟云舟亦是如同此刻这般立于我跟前。
他知我已听闻了那些言语。
望向我的目光沉甸甸的,涌动着我无法辨识的复杂意味。
而我,思虑过后。
决意作出一副羞愤交加的姿态,好维持住最初的模样。
于是那日,我惶然失措,匆匆逃离了他的视线。
孟云舟大约认定我是在躲避他。
但赴京的日期日益迫近,今日恰巧撞见。
以他素来明断的行事,定是要拦住我,将此事当面说个明白。
6
正是如此。
其实这几日,关于那日种种,我在心里也梳理得明明白白。
若前世我早能知晓这般结局。
定会知情达趣,早早退避。
原先我还在盘桓,该寻个怎样的由头,婉拒与他们一同进京。
既然这一世的孟云舟心中已有计较。
如今恰是天随人愿,彼此周全。
「大人既然垂询,小女也不愿令大人为难。」
我迎向孟云舟的目光。
眼神清冽,不见波澜。
「霖蓉资质平平,深知与大人门庭悬殊,难堪匹配。如此,不如就此解除你我婚约。」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嫁娶再不相干。」
话音落定。
堂屋之内,霎时一片死寂。
不知是否我多心。
孟云舟眸底骤然晦暗幽深,周遭的气息似乎都沉凝了下来。
在我尚不明就里之际。
头顶传来一道声音,如冷玉相击,沉沉坠下。
「霖蓉,」他道,「你从前,从不会说这般看轻自己的言语。」
孟云舟的嗓音带着一丝探寻。
「你也回来了,对是不对?」
怎么会?!
我猝然抬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
可孟云舟的动作更快一步。
他遽然攥住我的手臂,那神情与力道,隐隐都透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若非孟盼儿恰在此时再次现身。
那一刻,我竟觉得无从脱身。
「嫂嫂,你的箱笼怎还未拾掇?」
孟盼儿先前落在我这儿的一件心爱小玩意儿,念着要带上,便央着我一同回院去取。
见我屋内窗明几净。
丝毫不见收拾行装的忙乱模样,她一脸疑惑:
「我已收拾妥当了。」
「收拾好了?」她讶异道,左右环视,瞧见我搁在柜中的一个小小包袱。
「嫂嫂,你就……只这些家当?」
我微微颔首。
孟盼儿先是满面不解,很快又像是悟了什么,笑吟吟道:
「哦!嫂嫂这是想着马上要做哥哥的新娘子了,到了京城,让哥哥给你置办新的是不是?我方才都瞧见了。」她眼中闪着促狭的光。
「……」
并非如此,那确是我的全部身家。
我无意向孟盼儿解释分毫。
心口仍因方才孟云舟的追问而怦怦乱跳。
自决意不再进京起。
这几日卖酒的所得,我已尽数攒下,暗自筹划日后生计。
本想趁尚有余裕,慢慢思量退路。
没成想竟撞上孟云舟也重生了这档子事。
而我眼下另有一层顾虑……
该如何向孟母启齿,又能说服她允我独行?
7
正当我心中辗转。
未曾想,遇见了另外一位本不该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这位姑娘,劳烦请问一声,去孟家府上该如何走?」
次日我出摊时,摊前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车内之人掀帘问路。
掀起的车帘后,露出一张明艳夺目的姣好容颜。
我一怔,稳了稳心神为她指了路,目光却不由自主追随着那辆渐远的马车。
与我一般看直了眼的,还有邻摊卖菜的大娘。
「乖乖!这是打哪儿来的贵人千金哟?活脱脱是画儿里的仙女下了凡尘!」她拍着腿惊叹。
她不认得这般气度高华的明艳女子,我却是认得的。
那正是前世孟云舟心腹口中提及过的人——那位内阁首辅大人有意许配给孟云舟的掌上明珠,沈明珠。
亦是前世入京后,孟母时常挂在嘴边喟叹的存在。
若孟云舟能得一位有助力的妻室,除却她更有何人?
前世在京中方知,内阁首辅千金沈明珠对孟云舟情有独钟,执意下嫁。
然孟云舟以家中早有未婚妻为托词,婉拒了。
可那沈明珠竟是情根深种,痴心苦等经年。
甚至后来孟云舟两遭贬谪,她亦毫不在意。
京中众人无不感慨此女情深义重,纷纷惋惜她与孟云舟终究有缘无份。
更有好事者为其二人杜撰了再续前缘的戏文。
而在那些故事里。
我并非那忍辱负重的糟糠之妻,反倒成了阻碍才子佳人的绊脚顽石。
8
沈明珠竟会出现在此?
心头的疑虑层层加深。
收拾摊位返家,刚踏入院门,孟盼儿便飞一般冲到我面前。
“嫂嫂!家里来了位沈小姐,你赶紧去瞧瞧吧!”
她那焦灼的语气,分明在向我透漏一个信息……
“她是冲着我云舟兄长来的。”
我被孟盼儿一路拽着前行。
人还未至前厅,便已听闻堂内传出的阵阵谈笑。
再看去,沈明珠正与孟母相谈甚欢,气氛融融。
不知情的,还当两人是多年故交。
孟云舟不在场。
想是仍在府衙忙碌公务。
孟盼儿清咳一声,引得两人投来目光。
我瞧见孟母脸上的欢颜微滞,旋即又恢复如常。
“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她神色间掠过一丝不自在,目光游移,似藏了几分心虚。
沈明珠略带讶异地“咦”了一声。
“这位姑娘,不正是指引我路途那位么?孟伯母,原来她也是孟府中人?!”
此言一出,分明是在试探我与孟云舟的关联。
孟母的笑容瞬间僵硬了几分。
素日在外人面前并不避讳我身份的她,此刻却像是喉头堵了东西。
嗫嚅着,竟说不出囫囵话。
我出言解围道:“我叫霖蓉,是孟家远房的亲戚,年少逃难至此,幸得孟姨收留。”
“亲戚?”
“嗯,孟云舟亦是我兄长。”
我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沈明珠眼底那份探寻的意味,在捕捉到“兄长”二字后,霎时化作明媚笑意。
“原来是霖蓉妹妹。”
她亲亲热热地挽住我的手。
仿若我是她失散多年的闺中密友。
指尖却一片冰凉。
蓦然忆及上辈子与她的几次相见。
虽寥寥无几,却足以刻骨铭心。
初次是在孟云舟头一回遭贬之时。
他携我赴首辅沈大人的寿宴。
沈明珠姿态优雅,贵气袭人,步步生莲般来到孟云舟面前。
“孟大人,这位便是尊夫人?”
“正是。”
“你便是为了迎娶她,甘愿触怒家父,自请流放岭南受那份清苦?”
彼时我已略知她与孟云舟那段“妾有情、郎无意”的纠葛。
知晓他初次的贬谪是得罪了权贵。
未曾想,竟是由我之故。
沈明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双眸澄澈,容颜娇艳。
那眉梢眼底,俱是矜贵的审视与打量。
我顿感自惭形秽,心底亦泛起阵阵不适。
这份不适,在孟云舟再次被贬黜。
她登门言及有法子助孟云舟逃脱贬谪之苦时,攀至顶峰。
“只要你自请降为妾室,允孟云舟迎我入门,我便央求爹爹上奏,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居高临下,如同睥睨尘埃般俯视着我。
彼时孟母尚对我存有怜惜。
她挺身护住我,疾言厉色地斥责这位沈小姐是趁人之危。
沈明珠恼羞成怒,扬言终有我求她之日。
果然,她言中了。
待到孟云舟第三次被贬放逐,孟母终究承受不住这锥心忧虑之苦。
她拉着我一同,跪倒在沈明珠面前。
哀恳她为孟云舟进言求情。
沈明珠开出了条件:“我要你为奴三载,任我差遣。”
我应下了。
此后的三年光阴,我折腰事人,唯盼能为孟云舟争得一线生机。
然而孟云舟尚未归来。
孟母便已因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而我和孟云舟之间,亦因此横亘了更深的沟壑与隔阂。
9
如今,我看着昔日仇人对我展露出如此友善温婉的姿态,只觉得一股寒意刺透骨髓。
平民本就不该与官家较量。此生,我只愿求得一份宁静安定的日子。
我发誓,绝不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只要我不嫁孟云舟,不进京城,前世缠绕我的诸多灾祸,皆可烟消云散。
孟云舟会迎娶那位与他琴瑟相谐、门第煊赫的沈家千金,不必再承受贬黜的屈辱与辛酸。
孟母也不会因为儿子三遭贬谪,埋怨我求告无门,最终郁郁而终。
原来,前尘所有的纠葛与不幸,只消我轻轻退让一步,便能换来各方的顺遂与圆满。
此刻,沈明珠对我非但毫无半分敌意,甚至十分热忱地向我介绍着自己。言谈末尾,又不经意间提起了孟云舟。
她说孟云舟是她父亲极为欣赏的学生,颇得首辅大人的器重。此番他能风光还乡,亦是仰赖首辅大人的首肯。
她话语之间,满满都是对孟云舟的推崇与赞誉,不经意间,眉眼还会流露出几分少女独有的羞涩情态。
一旁的孟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脸上既有儿子能得京城贵女如此青睐的喜悦与自豪,也悄然混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之情。
这份惋惜的根源,显然落在我身上。
若非我与云舟有那一纸婚约束缚,能与他匹配的,合该是沈明珠这般出身的女子。
我心知肚明,却无意点破,只是静待时机流转。
果然,没过多久,孟母便率先遣人来寻我。
“孟姨。”
“蓉儿,快过来。”
孟母亲昵地拉住我的手。她拿出新寻得的几匹料子,说是要为我裁制新衣,此刻正细细往我身上比量。
“孟姨,我每日还需酿酒,穿这些恐怕不太便利。”
“有什么不便的,你正当青春年华,自该穿戴得鲜亮些。”她含笑反驳,笑容却忽然收敛了几分,眼神闪烁,似乎藏着心事。
我察觉到她欲言又止。
不出所料,稍作沉默,孟母便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带着无限感慨落在我身上。
“蓉儿,这些年,多亏有你帮衬左右。孟姨心底,早就视你如同自家人了。”她话语微顿,继而又道,“若你不嫌弃,不如……让我收你做个义女?今后,你我就是母女了,我定待你如亲生骨肉。”
母女?我心念一动,目光沉静地望向孟母。
她眼底的笑意像是覆了一层薄纱,隐隐透着心虚与脆弱。可终究还是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往下说。她咬咬牙,话语终于带出了重点:
“蓉儿,我也不瞒你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云舟仕途坎坷,连遭贬谪,我们母子骨肉离散,至死都未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这与前世的记忆如出一辙。孟母继续唏嘘感叹。
如今的孟云舟,身份已今非昔比。宦海风波,杀机四伏。
若他身后能有一座牢靠的依仗,哪怕遭遇祸事,至少还有人为他挺身说话。
而沈明珠的出现,恰恰让孟母看到了这份希望。
比起我这个乡野丫头,那位能为儿子前程铺就锦绣的京城贵女,显然让她心中的天平不由自主地倾斜了。
只是不知……
在那个她所谓的梦境里,她又是否曾瞥见我悲惨的过往?
10
前世我早已经历过这样的事。
因此孟母说出来的时候。
我心中并未有任何波动。
反倒感到轻松。
见我久久没有答应,孟母更加心虚,不敢直视我。
「我……我胡说的……」
「好。」
对上孟母诧异的神情。
我轻笑道:「孟姨,当初若非你收留,霖蓉都不知道在哪受苦。」
这些年我们相互依偎,不似母女,胜似母女。
就用不着收养那些虚礼了。
孟母被我的善解人意打动。
不免红了眼眶。
她紧紧地拉住我的手。
说定会为我找一个好人家,方不辜负这些年我的付出。
11
从孟母院子里离开。
我遇上了回来的孟云舟。
他步履匆匆,我们相遇在庭院回廊下。
彼此都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孟云舟的目光穿过长廊看向我,随即举步走来。
「大人。」
「沈明珠来了?」
「嗯。」
「她可有为难你?」
孟云舟眉眼微蹙,沉稳中藏不住关怀与担忧。
我一愣。
忽然想到了前世孟云舟终于知道我为他做的一切。
那个时候我们因孟母的离世,各自心有芥蒂。
分庭而居一年后。
某日孟云舟下朝回来,突然来到了我的院子。
洒扫的婢女吓了一跳。
连我也是。
「大人……」
孟云舟挥退众人。
在我不知所以的眼神中,他突然牵起我的手。
「霖蓉,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手不能再酿酒,是沈明珠干的。」
我意识到什么,想抽回手。
但孟云舟速度更快地握住。
我瞥见他眼底渐渐泛起的红晕和湿意。
上辈子进京后。
我也曾因酿的一手好酒,在贵人圈子里声名渐旺。
孟云舟第二次被贬岭南时。
我跟随他一起。
岭南湿热,我用瓜果酿出来的酒清甜可口,沁人心脾。
一度引人趋之若鹜。
后来我将这种手艺免费传扬出去。
为贫苦的岭南百姓授一技之长。
因为这件事,还有岭南官员专门上疏奏表我的事迹。
也算是为孟云舟的履历添了些光彩。
后来孟云舟第三次被贬。
我留守京城。
沈明珠让我为奴那三年,听说了这件事。
让我大冬天凿冰捧雪酿酒。
说这样酿出来的酒也好喝。
京城冬日滴水成冰,我的手生满冻疮。
烂了又好,好了又烂。
到最后,留下了后遗症,偶尔发作颤抖。
半点重物都提不起了。
更别提去酿需要调精细比例才能做的酒。
孟云舟也曾问过我。
为何不再酿酒?
但那时他的恩师还未致仕,沈明珠的夫家也是权贵之家。
孟云舟就算知道原因,又能怎样?
我不欲提起过往,对孟云舟道。
「都过去了。」
我是过去了。
但孟云舟好像没过去。
两年后,内阁首辅致仕,位置空悬。
孟云舟升任新的首辅。
没过多久,沈明珠的夫家就因为贪污受贿,惨遭流放。
沈明珠求到了孟云舟门前。
希望孟云舟开口向圣上求情。
当时孟府大门开敞,孟云舟双手负立。
居高临下地垂睨着失了光鲜面容的沈明珠。
「当日你折辱我妻子的时候,可有想过今日?」
沈明珠震惊抬头,眼底惶恐。
12
想到前世。
我和孟云舟都沉默下来。
这几天,我对孟云舟的重生。
早已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的坦然接受。
就是好奇,孟云舟是何时回来的?
「大人多虑了,这一次我与沈小姐无冤无仇,她犯不着为难我。」
孟云舟听出我话里的意思,眉头狠狠地皱起。
他似乎还有话要对我说。
可我们之间彼此沉默生疏的时刻太多了。
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去找母亲了?」
「嗯。」
「她可有说什么?」
要不说是母子。
孟云舟显然清楚孟母的习性。
他担忧地看向我,似乎怕她又在我面前说了什么。
「没有。」
我回应道。
但孟云舟不信。
……
几天后,沈明珠又来了。
她这次离京,是回乡探望外祖。
如今探望结束,途经山城。
想着回京正好和孟云舟一道,也算有个照应。
十分合理的一个借口。
于公于私,孟云舟都不应该拒绝。
于是沈明珠便借故多逗留了几天。
但她在此地没有熟悉的人。
孟云舟回乡后,时常被府衙的人请去当值。
沈明珠无趣得紧,便偶尔来孟府串门。
孟母见沈明珠喜欢亲近自己,也心生欢喜。
双方各自都存了心照不宣的心思。
如今一拍即合,倒也相处得融洽。
那日我卖完酒回到孟家。
沈明珠还在。
她看见我,「咦」了一声。
「霖姑娘,你回来了?」
「沈小姐。」
「孟伯母说霖姑娘酿得一手好酒,我来了这几日,还未尝过。」
沈明珠含笑的目光落在我的担子上。
可我今日的酒都卖光了。
且没有再酿新的。
「倒是我没这个口福了。」
沈明珠有些失望。
孟母见状,连忙拍着她的手安慰。
「家中还有,家中还有。霖蓉,当初云舟上京,你不是在他院子里埋了两坛陈酒?」
我愣住。
孟母让我去把它挖出来。
说完便不再看我,而是笑容满面地握着沈明珠的手道:
「这酒本是为了贺云舟高中的,今日喝了,也算双喜临门。」
孟母意有所指。
沈明珠含羞带怯。
13
我回到孟云舟的院子挖出那两坛酒。
沈明珠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在尝完我的酒后,笑看着我。
「霖姑娘,你这酒酿得比我府中酒娘酿的还要好。也不知道你去京城,愿不愿意来我府中,教一下我府上的酒娘?」
她询问道。
似乎真的希望我去京城。
孟母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浅ƭũₕ笑回应:「沈小姐若是喜欢,我将方子抄于沈小姐一份,这样做出来,味道也是不差的。」
「至于京城……霖蓉得孟府收留,已是感激。如今大人前程锦绣,霖蓉不敢再添麻烦了。
我已经和孟姨商量好了,届时便留在这。」
听见我的回答。
沈明珠满意地笑了笑。
她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开始拉着孟母,说要聊聊这里的风土人情。
孟母松了一口气。
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平静地扯了抹笑,正要退下。
为这对即将成为婆媳的两人留出空间。
没想到自外面回来的孟盼儿突然出现。
她一边跑着,一边叫我。
「嫂嫂,嫂嫂!我买到了你爱吃的白糖糕。」
「……」
堂中的孟母脸色顿时一变。
沈明珠表情僵在脸上,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变冷。
13
沈明珠面色阴沉地离开后。
孟盼儿被孟母狠狠斥责了一顿。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以后不许在外人面前喊霖蓉嫂嫂,你怎么就是不听?」
孟盼儿瑟缩着躲了一下。
看着像是小孩子忘性大,一下子改不了口的无辜模样。
孟母恨铁不成钢。
教训完了又似乎想起我还在这里。
刚刚她那气愤的模样,不经意把自己的另一面暴露了出来。
她目光复杂又歉意地看向我。
「蓉儿,孟姨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
其实是不是,我都不在意。
我转身离开,孟母欲言又止。
她一边内疚着,一边又生气地打了孟盼儿几下。
回到院中后不久。
孟盼儿便来找我。
「嫂嫂。」
她笑嘻嘻地探出脑袋。
我看着她从小长大,自然心生宽容。
「今日怎么回事?」
她虽然冒失,但绝不会像今日这般莽撞。
要不然早在第一次见沈明珠的时候,便开口了。
孟盼儿撇嘴:「我知道沈小姐喜欢哥哥,娘也想要沈小姐嫁给哥哥,可我不想让她当我的嫂嫂。」
我诧异地看向她。
孟盼儿说:「那日你和娘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你卖酒供哥哥上京,又养着我和娘。如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我怎么可能让娘把你赶走?这不成了那什么……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吗?」
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情真意切道。
「在我心中,你才是我唯一的嫂嫂。」
心底一股暖意流淌而过。
我心生感动,却告诉她。
「可盼儿,我不能做你的嫂嫂。」
「为何?你不喜欢我哥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
孟盼儿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可哥哥是喜欢你的,嫂嫂。我看得出来!」
果然如此。
孟盼儿今日之举,少不了孟云舟背后指点。
我叹口气。
可我和孟云舟,并非是喜欢,就能在一起的。
孟盼儿不懂。
我把她送回了自己的院子。
想着去找孟云舟说清楚。
但下人说他在孟母的院子。
于是我又转道去了孟母那里一趟。
还没进门,我便听见了孟母的声音。
「我能不知道这对蓉儿不公平吗?可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你是要走仕途的人,那沈姑娘喜欢你,父亲又是大官,你娶她……」
「母亲,当年入京,你告诉过我。无论高中与否,都不忘昔日之人之恩。这些年,我不曾忘过,可你忘了。」
是孟云舟的声音。
内庭一片寂静。
没过一会儿,我便听见孟母啜泣的声音。
孟云舟怅然道:「母亲,我是真的想娶霖蓉。我的妻子,只有她一人。」
14
话听到这里,我不知该进还是退。
就在这犹豫的功夫。
孟云舟出来了。
他看见我,面上浮现诧异。
他不知我听了多少。
回去的路上,孟云舟落后我半步。
修长如竹的影子与我只有丝毫距离。
夏日风微凉,静夜无声。
我想起孟云舟第一次被贬。
也是这样一个夏夜,他睡不着,辗转反侧。
便起来在院中徘徊。
我不知道怎么宽慰他,于是给他温了一壶酒。
仔细想来,我与孟云舟极为亲近的那段日子,竟都是在他两次被贬的那几年时间里。
我忍不住问出了孟云舟,自己一直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年前。」
我有些诧异。
没想到孟云舟竟然会比我早这么多。
「霖蓉。」
孟云舟的身形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被迫停下脚步,抬头回望他。
孟云舟道:「同我回京城吧。」
从他回来,便一直在布局今后的路。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就连几次三番使绊子的沈明珠。
他都在第一时间做局,让他的恩师早早定下了沈明珠的婚事。
正是沈明珠前世的夫家。
只不过这时候的沈明珠还对孟云舟心有所属。
她不甘心,这才借口探望外祖。
跑来孟云舟的老家想要探探口风。
若是孟家有意娶她为妇。
她也不介意求自己的父亲退婚,转嫁孟云舟。
15
我就说这一世的沈明珠怎么会忽然出现。
原来是孟云舟干预了。
他原本想着解决完ƭŭ₍沈明珠的事。
后续我们入京的麻烦便会少许多。
可这段时间,不管是孟盼儿还是孟母。
两人收拾好的东西已经堆满了厢房。
唯独我,没有任何动静。
孟云舟敏锐地察觉出我的意图。
他再次坚定地重复道:
「跟我回京城,这一次,我会保护好你,不会再让你遭遇上一世的事了。」
孟云舟情真意切,眉目深情。
我鲜少在他身上看见如此意气用情的时候。
印象最深刻的几次。
一次是我身体亏空,郎中说我此生无法再生育。
一次是我快死前。
孟云舟搂着我,他情绪向来深沉。
在官场沉浮几十载之后更是如此。
可那时候,他的眼泪顺着掉在了我的手背上。
「霖蓉,别离开我。」
我们一生终未有子女。
孟云舟说,我们有彼此就够了。
四十几年的相处光阴,并非作假。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割舍。
可是……
「孟云舟,我不想再嫁给你了。」
我承受不起高官夫人的头衔。
凤冠霞帔,锦衣华服太重。
它禁锢了我。
孟云舟未必不懂。
但重活一世,他似乎比上辈子还要执着。
「可是你当初说Ṭũₘ过,嫁给我,你很欢喜。」
孟云舟开口。
他声音变轻,带了些颤抖难过。
「这种欢喜,我已经体验过了。」
前世我为孟云舟喜而喜,为孟云舟忧而忧。
这一世,我只想为自己而活。
我们已经经历了至亲至疏的几十年。
如今相忘江湖,才更适合我们,不是吗?
16
那日之后,我鲜少见到孟云舟。
进京的日子在即。
他却还没有要出发的意思。
孟母看出他的心思,上门来跟我道歉。
「蓉儿,之前是孟姨鬼迷心窍,你跟我们去京城,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沈明珠自从那日离开后。
第二天便愤怒得独自回京去了。
我本来还担心她又会给孟云舟使绊子。
后来想想,孟云舟既然重来了一次。
必定会做好万全之策。
「孟姨,其实那天你做的梦都是真的。」
我开口。
孟姨露出震惊的神情。
后来她便不再说什么了。
等到京城的催召令下来。
孟云舟不得不出发。
他再次来到我的院子。
也不说话,就看着我酿新的酒。
「之前埋在你院子的酒,被沈明珠喝了,现在只剩下一坛了。等这些酒酿好,怕是要来年春天了。」
孟云舟目光触动,落在我身上。
「霖蓉,我带不走你了是不是?」
「孟云舟,比起孟夫人,我还是喜欢做蓉娘子。」
我固然相信孟云舟会让我过得比上辈子更好。
可没有孟云舟,我也会过得很好。
「届时大人回乡,我给大人留两坛。」
孟云舟不言。
他知道我虽然好说话,可性子硬得很。
决定了的事,即便是他都无法劝说更改。
17
出发那天,孟府的车队浩浩荡荡。
街ţűⁱ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哎呀,这孟家可发达了,出了个大官。」
「是啊是啊,你瞧瞧,啥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四周议论声不绝于耳。
平常跟我一起摆摊的买菜大娘挤在人群之中,满目新奇艳羡。
「哎,蓉娘子在哪儿呢?」
她们寻找着我的身影。
直到看见我和孟母等人一起走出府门。
「嫂嫂,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进京吗?」
孟盼儿昨晚刚得知我不跟着一起入京的消息。
已经哭了一通,此刻还红肿着眼睛。
我宽慰了几声,目送她和孟母上了马车。
孟云舟自身后而来,停步在我身旁。
「霖蓉,我走了。」
「大人一路平安。」
孟云舟欲言又止。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跟随众人一起。
「奇怪,蓉姑娘怎么不跟着一起走啊?」
「是啊?难不成孟家不带着她?」
「天可怜的,这算个什么事?」
见我还站在孟府门前。
各种探究的目光投了过来。
渐露怜悯之色。
我无感。
子非我,不知这就是我所求。
眼见着马车转过了街巷口,正要进门。
「蓉姑娘。」
孟长憬的心腹去而复返。
他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一礼,递给我一封书信。
「这是大人为娘子留的书信。」
信封上的字迹笔力丰厚,可停顿处却有浓重墨迹。
是退婚书。
「我家大人说了,这些年多谢娘子照拂。大人为娘子留了钱财,一为酬谢,二为傍身。」
「从今以后,娘子自由了。」
心腹传达完话,便转身离去。
此后多年,我留守此地。
京城距此千里之远。
我与孟云舟的缘分,结束了。
18
(孟云舟番外)
孟云舟身居高位之后。
说他生性冷情的人越来越多。
孟云舟不想解释。
毕竟这些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人。
可有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想。
要是霖蓉在就好了。
她不会这么说自己。
即便是一个微妙的神情,霖蓉都能察觉出他的心绪。
「夫君今日又烦闷了?」
「哎呦,夫君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呀。」
连他自己都很好奇。
霖蓉到底是怎么看出他的情绪的。
他也问过。
但霖蓉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后来他才知道,霖蓉一直在用心看。
她对自己付出了毫无保留的真心。
孟云舟刚开始其实对娶霖蓉并无感觉。
左不过因为长辈的约定。
加上这些年她对孟家的帮助。
孟云舟读了这么多圣贤书,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
男女之情排在了恩情后面。
直到他被贬,霖蓉要跟着他一起。
其实完全不用的。
她可以和孟母一样在京城等待他回来。
可霖蓉不干。
「你是我夫君,你去哪,我就去哪。」
霖蓉固执地要跟着他一起走。
孟云舟拗不过她,便随她去了。
第一次被贬到偏远地区的时候,孟云舟还有些颓靡。
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人心复杂……
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让孟云舟夙夜难眠。
但霖蓉不觉得。
她总有适应各种地方的能力。
即便是荒芜的地方,也能因为她的到来而生机勃勃。
「夫君尝尝我新酿的酒啊,我今天在山上发现了一种野果子,酿酒可好喝了。」
「夫君,你帮我记录记录口感变化嘛。」
「夫君,你提提意见呗。」
她会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和自己搭话。
原本郁闷沉静的心,也逐渐因为她的闯入泛起了涟漪。
甚至于后来的孟云舟在想。
就算被贬一辈子。
只要是和霖蓉在一起。
不管去哪里,都不是孤单的。
毕竟,她总是这样地有活力。
19
直到第二次被贬。
霖蓉怀孕。
岭南地处偏远,条件艰苦。
没有好的东西给她添补。
她意外小产伤了身体,郎中说只要悉心调理,还是能有孩子的。
其实他知道那只是郎中委婉的说辞。
霖蓉表面坚强。
可晚上她就没忍住。
自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呜呜咽咽的声音,跟针扎一样,刺得孟云舟心口疼。
孟云舟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被贬。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抱紧了人。
一遍遍说没关系。
没孩子就没孩子, 他们有彼此。
他会将自己此生所有的爱都给霖蓉。
第三次被贬,孟云舟将霖蓉留在了京城。
他的本意是保护,不想让她再受苦。
但没想到,反而害了她。
孟云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回来后, 母亲去世,妻子也变得沉默寡言。
他有心询问关怀。
可几年分离,好像又让他们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直到偶然间的一次官员聚会。
他从醉酒的同僚口中得Ṱú⁸知了霖蓉的经历。
那一刻,无尽的恨意和疼痛翻涌上心头。
他忍不住想, 到底要站到什么样的位置。
霖蓉才不会被人欺负?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够不够?
他被满腔的怨恨迷失了双眼。
多年来他弄权谋术,铲除异己。
最终成为了人人敬畏的权臣。
等他终于觉得自己不用受制于人的时候。
却得到了霖蓉病重的消息。
时至今日,孟云舟依旧记得前世霖蓉去世时的场景。
她靠在自己的怀中慢慢咽了气。
苍老干枯的手失去了温热, 变得冰冷僵硬。
孟云舟握着她。
只觉得心底空了一块。
他竟不察, 在勾心斗角中。
几十载光阴倏忽而过。
他和霖蓉,都老了。
曾经想要守护的东西, 早已来不及抓住。
20
重生回来后,孟云舟无数次感激上苍……
靠着前世的记忆。
他步步筹谋,成为天子心腹。
两年来,他测君心, 揽心腹。
更是早早将沈明珠的婚事算计出去。
他除去了前世遭遇的一切障碍。
只为了能和霖蓉相守, 恩爱白头。
回乡的日子在即。
他踏下马车。
看见站在人群之后的霖蓉。
可她神情平静, 清秀的眉眼藏着淡漠的平和与清冷。
既无欢喜,也无娇羞。
夫妻几十载, 孟云舟几乎第一时间便感知到。
霖蓉和他一样,也回来了。
他本该欢喜的。
可内心深处,却升腾起一抹不安。
他借故与心腹对话试探,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这一世的霖蓉,并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
而他的回来。
不过是为了成全和见证。
霖蓉的另一种人生。
21、
孟云舟三十五岁那年。
调任升迁, 途经故地。
在城门口的酒摊上, 他再次见到了霖蓉。
两人相隔十年未见,一时竟都愣住了。
最后还是霖蓉反应过来。
朝他笑了笑:「多年不见,大人别来无恙?」
十年间, 两人虽未见面。
但孟云舟也并非对霖蓉的状况一无所知。
当初孟盼儿的孩子满月时。
家中便收到了霖蓉送来的贺喜信和满月酒。
这是霖蓉第一次送信过来。
此后每年,她都有一封问候。
厅堂内,孟母和孟盼儿会争相看信。
即便多年不见。
两人对霖蓉的思念之情丝毫未减。
孟盼儿一边看, 一边念霖蓉的信写了什么。
信上霖蓉说, 她在故乡开了间酒肆。
随着喝过她酒的人越来越多。
外地的商人都闻名而至。
如今她又调制出了新的酒。
甚至将酿制方法记录在册,传扬了出去。
有人为了感激。
便用她的名字命名用她方法酿出来的酒。
霖蓉说的对。
离开了他之后,她的确过得很好。
孟云舟没说话, 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对霖蓉说。
但她似乎有点忙。
在招呼完他前面的客人之后,才来到了他的面前。
「大人可要尝尝我新酿的酒?」
「……好。」
霖蓉给他温了壶酒。
两人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
霖蓉询问了孟母和孟盼儿的近况。
她似乎从未变过。
声音清清甜甜的,像是她酿的酒一样沁人心脾。
孟云舟有心想要多问什么。
可一声「娘亲」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时。
霖蓉脸上的笑容已经扬起。
「哎呦, 酒酒去哪儿了?」
她起身, 将走来的扎着两朵小辫的女孩搂在跟前。
不远处走来了个穿青衫的年轻人。
三人就在他面前,谈话间言笑晏晏。
孟云舟骤然失语。
他什么也没问,但什么都知道了。
最后,孟云舟怀着满心的怅然起身离去。
出发前。
他掀起帘子, 最后看了一眼酒摊上的人。
他想,他和霖蓉,再也不会相见了。
来源:风雨故事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