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咸菜坛 | 作者 王道萍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6-21 11:45 1

摘要:父亲留下的咸菜坛子,现在就立在我家厨房角落的阴影里。这只坛子是粗陶烧制的,釉色是暗沉的棕黄,最外层粗粗的竖纹路。不知是年深日久的浸渍还是原本就如此:坛身遍布细小的裂纹,像老人手背上暴突的筋络;坛口边缘处被磨得光滑油亮,泛着一层幽幽的、盐霜似的微光。这粗陋的器物

父亲留下的咸菜坛子,现在就立在我家厨房角落的阴影里。这只坛子是粗陶烧制的,釉色是暗沉的棕黄,最外层粗粗的竖纹路。不知是年深日久的浸渍还是原本就如此:坛身遍布细小的裂纹,像老人手背上暴突的筋络;坛口边缘处被磨得光滑油亮,泛着一层幽幽的、盐霜似的微光。这粗陋的器物,便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一件遗物。它半人高的身量,默默地蹲踞着,粗粝如父亲皴裂的手掌。坛口麻绳捆扎的厚布早已脆硬,封口水泥渍斑驳如泪痕,灰白里沁着三十二载风霜。指尖抚过坛壁,仿佛触碰到了凝固的时光断层。

1987年,母亲因病离世,留下父亲和我们五个尚未成家的孩子。父亲那年四十八岁,正值壮年,骤然间被命运抛向了鳏寡孤独的地方。母亲坟头的黄土未干,生活的重担便如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压在了父亲肩上。他当爹又做娘,既要填饱自己和儿女肚子,还要撑起这个没有女主人的家。

那时候,土地刚刚承包到户,田里收的庄稼除去交公粮,余下的勉强可以糊口。但一日三餐下饭菜却没有别的来源,父亲唯一能依仗的,便是角落里这沉默的粗陶坛子。

每年深秋,寒霜初降,田里的毛姜、雪里红、疙瘩菜、胡萝卜等,便被父亲一担担挑回院中用水清洗干净,而后在微凉的秋风里慢慢晾去水分。接着父亲便搬出那只粗陶坛子,在院子里小心地放置好,一层菜、一层粗盐交替着铺排进去。父亲用他粗糙的大手使劲揉搓着菜叶,把它们挤压得服服帖帖。待到坛子将满,最后一道工序总是郑重无比——在最上层压上平时就留心备好的大青石块。等到青石稳稳地把所有菜都压进水里时,父亲才能长长地舒口气,自语这个冬天有菜吃了,仿佛只有这石头的重量,才能镇住生活的飘摇,才能压出足以支撑我们熬过寒冬的咸鲜滋味。

这只坛子是父亲伺候我们一日三餐的活宝贝。父亲学着母亲不停地向坛子里塞着各种菜:芥菜、萝卜、大白菜;芹菜、芫荽、嫩黄瓜;豆角、大葱、青尖椒;韭菜、莴苣、洋槐花等等,但凡能做成咸菜的都被父亲装进过这个坛子,年年岁岁装,直到他80岁离世。每年霜降节气来临,父亲首先要做的就是腌咸菜。在秋风瑟瑟中,父亲佝偻着背往坛里塞菜,他枯瘦的手抓起蔫软的青翠,一个又一个、一片又一片、一把又一把地按进坛腹深处,层层撒盐如播撒星星。而后挽起袖子,或索性脱掉破旧棉袄,将手臂深深探入幽暗坛口,青筋虬结的胳膊搅动沉闷回响。他俯身时,单薄汗衫紧贴的脊骨节节凸起,似一串被生活磨得锃亮的佛珠。

这坛子是我们家一年四季的指望。开坛总在苦寒时节,父亲挪开封盖的刹那,咸酸气息裹着白雾撞入冷空气,在低矮的灶房里翻涌不息。长柄木勺探入浓稠的黑暗,捞起纠缠的赭黄菜叶,间或裹起个把小胡萝卜。咸菜汁沿坛壁爬出蜿蜒的迹,像是陈年的泪。五双小兽般晶亮的眼睛紧盯粗瓷碗——父亲枯瘦的手指翻飞,魔术师般给咸菜变换着花样:今日淋几滴香油;明晚拌一勺辣椒末;后天缀一把金黄豆粒;再奢侈些就是兑点儿干虾皮或者咸小鱼炒熟。被美化后的咸菜卧在清粥里,香浓滋味刺激着馋馋的味蕾,撞开了贫瘠岁月的冻土,暖意顿然间从喉头滚进胃囊。最难忘却的是老黑咸菜卷猪油,每至深冬,父亲总能想方设法买来几块猪板油,切成棋子块放进干净的铁锅里烧煮,待熬制出来的白油凝固后,用小木勺刮起一小块抹到煎饼上,再加上黑咸菜和白糖卷起来,每个孩子分一份,常常乐得我们直转圈。那味道咬进嘴里,唇齿留香,三日不绝,没有吃肉却胜似吃肉。

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坚持给我们做着各式咸菜装进坛子里,那些咸菜里腌进了他自己心中暗暗许下的诺言:纵然天地皆冰,为父我也要使出洪荒之力,让儿女们尝到人间的温暖。尽管那坛里菜的咸味厚重得发苦,直透舌根,却也实实在在地压住了辘辘饥肠,成了那段清贫岁月最踏实的依靠。

日子在咸菜的滋味里缓缓地流淌,我们姐弟五人亦在父亲的拉扯中艰难地抽枝展叶,直到一个个成家立业,散落成各自门庭里的炊烟。父亲终于卸下了担子,却早已白发苍苍。他守着老屋,守着那只坛子,如同守着一段凝固的光阴。每年霜降前后,腌咸菜依旧是雷打不动的仪式,只是分量少了许多。坛子依旧被擦得干干净净,父亲摩挲它黝黯的坛身,如同摩挲一件珍宝,眼神里沉淀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岁月回响。

2019年农历正月初十,正是西方的情人节,彼时凛冬尚在延续,父亲却被肺癌攫走了最后的气息。他走得无声无息,像一片枯叶悄然飘落。整理遗物时,老屋里的旧物什被一件件清理出去,连同父亲的气息,仿佛都要被抹净。唯有这只咸菜坛子,我执拗地抱到车上,带回了自己已成家三十五年、做了奶奶的居所。坛子沉甸甸的,压得我手臂酸痛,那沉坠感却异常踏实,仿佛父亲一贯的的叮咛:日子再好,咸菜也要备着。

坛子安顿在我厨房的一角,我开始笨拙地模仿父亲当年做咸菜的动作——铺菜、撒盐、揉搓。当搬起洗净的青石,准备压下去的那一刻,我的手竟微微发抖。石头的冰凉透过掌心直抵心窝,一瞬间,父亲弯腰压石时那专注而沉缓的背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身影仿佛从未远去,只是融进了坛壁每一寸粗粝的陶土里,融进了那经年不散的、复杂而沉重的咸香里。

如今养生之道盛行,讲究少油少盐。我亦深知咸菜并非健康良伴,可每当揭开坛盖,那股熟悉的、浓烈到几乎熏人口鼻的咸香扑面而来时,一种深切的思念便汹涌而至,无可抵挡。这咸味是刻入骨髓的记忆编码,它唤起的不仅是舌尖的滋味,更是对那漫长岁月里父亲粗粝的手掌、沉默的脊背,以及他独自吞咽下的、比坛中咸菜更苦涩百倍艰难的回忆。

坛子无言,父亲亦无言。当我的指尖触碰到那被岁月磨得光滑油亮的坛口,当那熟悉的、带着岁月沉渣的咸香再次将我包裹,我分明听见了父亲粗重的呼吸,看见了他被灶火映红的脸膛。咸菜依旧咸得发苦,可这苦咸的滋味,正是父亲留给我们最真实、最悠长的思念——它已浸入血脉,成为我们回望来路时,永远无法剥离的乡愁。

如今,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五年,思念父亲时,我便会从父亲的咸菜坛里取出一把老咸菜,晾晒后再做熟的酱褐色菜叶纠缠着窝在盘心,咸味在舌尖炸裂的瞬间,三十五年前的光阴轰然倒流:粥碗前攒动的小脑袋,父亲脊背凸起的舍利子般的念珠,油灯下他独自吞咽的冷饭······这咸带着尖锐细小的刺,扎透所有养生戒律直抵心窍。它浓烈如血,苦涩如泪,是父亲从他孤绝的生命深海里,为我们熬煮的、带着体温的盐粒。喉头滚动处,父亲的目光从咸味深处透视过来。

坛腹又有了新腌的菜,当我舀起一勺对着光,咸雾蒸腾间,父亲的身影在热气中显形——依旧俯身向着坛口,嶙峋的脊梁架起了我家上空的彩虹桥,撑开了一小片永不倾塌的人间。

来源:大洲文苑一点号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