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是的,很多时候,一个意涵丰富的譬喻远胜过连篇累牍的文字,文学的作用正体现在这里。在我动笔构思《少年李的烦恼》的这篇后记时,在瞬间的联想中,义山诗就是穿越时空而来的一匹古代的神骏,这匹神骏就在我们中间寻找现代的骑手(解谜人、诠释者与书写者)。若机缘凑泊,异代也会
《少年李的烦恼》
作者:马鸣谦
版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5年5月
俄国诗人布罗茨基有一首名诗《黑马》,描绘的是深浓夜色掩映下的一匹黑马,几乎不可见:
它浑身漆黑,感觉不到身影。
如此漆黑,黑到了顶点。
如此漆黑,仿佛处于针的内部。
如此漆黑,就像子夜的黑暗。
如此漆黑,如同它前方的树木。
诗的收尾还有警炼的一句:
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是的,很多时候,一个意涵丰富的譬喻远胜过连篇累牍的文字,文学的作用正体现在这里。在我动笔构思《少年李的烦恼》的这篇后记时,在瞬间的联想中,义山诗就是穿越时空而来的一匹古代的神骏,这匹神骏就在我们中间寻找现代的骑手(解谜人、诠释者与书写者)。若机缘凑泊,异代也会有知音。七年前,当我立志写出以杜甫、李商隐、白居易为题材的“诗人传三部曲”时,即已确定了要成为这样的一名骑手。
黑马的譬喻或许需要某种调适,以适应不同的对象。我仿佛经历了一次暗夜巡行,已在写完的这部小说中看到了整个视景:此时,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中,义山诗更像是从浓厚雾气或漫天飞雪中现身的一匹白马。俄国的“黑马”之喻须变身为中国古典意象的“白马”之喻,如此,方才符合这位前代诗人清奇而孤异的形象。
李商隐(约813年—约858年),字义山,晚唐时期诗人。与杜牧合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温李”。
书写李商隐的难点
2021年11月,我在完成了“诗人传三部曲”的第一部——杜甫夔州题材的长篇《征旅》后,即开始筹备李商隐题材的第二部。早前几年已搜集阅读了不少资料,做了一些预热功课,现在需要专注投入了。
要写李商隐,难度可想而知。综理一下的话,大致有以下几个难点:
第一个难点,是李商隐的诗作数量。他的诗,到唐末时已散失很多,北宋初杨忆“凡得五七言诗、长短韵、歌并杂言共二百八十二首”。收集义山诗最早最完备的明嘉靖刊本《李义山诗集》,收录近六百首。相比之下,杜甫存世诗作有一千四百五十余首,白居易存世诗作有二千八百余首,很明显,义山诗在存量上要少很多。
其二,李商隐的诗创作是内向型的,更个人化。讨论这个话题,须稍微提一下三人在社会地位上的差异。是的,他们都出身于当时的中层官僚家庭,杜甫父亲做过郾城尉、奉天令、朝议大夫兖州司马,白居易父亲白季庚做过襄州别驾,而李商隐父亲李嗣则多年在幕府担任从事佐官。杜甫做过左拾遗,品级虽低,却是天子身边的谏官近臣,白居易更是屡拜朝官,官居三品,致仕前为太子少傅、刑部尚书,而李商隐未能摆脱父亲生前轨道,同样长年羁留幕府,只在入仕起初短暂做过秘书省校书郎和正字这样的卑职,从未出任过朝官。这样的出身背景和人生履迹当然会产生影响,就性格来说,他要比杜甫和白居易内向得多。也因为内向,所以社交活动相应也较少。反映在诗创作上,则在杜诗和白诗中存量很多的寄赠诗、唱和诗、分韵诗、联句诗,李商隐就写得很少(只与相熟的令狐绹、韩瞻等少数友人诗文往来较多)。他追慕杜甫,从青年期到中年期,一直受到了杜诗的有力影响;他早年投谒过文学前辈白居易,白居易去世后又受托为白氏写过墓志铭,对白居易的诗文比较无感。可是,因为不是社交类型的人格,所以,他的创作风格也与杜、白有很大不同,更多是在向内部、向深层、向心理的隐微处发展。
其三,杜、白两人的诗创作不但存量多,又都带有强烈的生活活动的痕迹,留下很多在小说叙事中可资化用的原始素材。换个角度来看,我们甚至可以将他们这类的诗创作看作是某种诗体的“私小说”。义山诗的题材和体制虽然多样丰富,有讽喻诗、咏史诗、咏怀诗、咏物写景诗、纪行诗和情爱诗等几类,但他很少在诗作中表现或反映具体生活细节(写儿子衮师的《骄儿诗》几乎是一个特例)。因为诗作中社会交往和生活活动的资料较缺乏,故而要从中提炼出小说创作的素材,难度很高。
还有最叫人头疼的第四个难点,即义山诗特殊的修辞特色。
郑在瀛先生在《李商隐诗汇编汇注汇校》的前言中,对义山诗的特质有过如下描述:
既不同于杜甫的现实主义,也不同于李白故作佯狂的浪漫作风,而是名副其实的“跟着感觉走”,写他的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主观感受,惟适己意,不求人知,不要别人说好,只要自我感觉良好;一个意念,一瞬间的感觉,稍纵即逝的心曲,举凡心灵隐秘不能已于言而又不欲明告于人者,皆可发于吟咏;他极力回避现实,而侧重于敏锐的感觉、奔放的想象,借助隐喻和意象来描绘自然景色,来抒发微妙情旨,努力探求内心的“最高真实”。这就是李商隐天才的创造,是中国诗歌发展道路上的一次大跨越,从根本上打破了从前以直抒胸臆、白描景物为主的老传统,把诗歌艺术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直欲与今天所谓“现代主义诗潮”接轨。
以上语句都是精准的判断,凸显了义山诗的精髓与价值。尤其“与现代主义诗潮接轨”一句,对我启发很大。未来要写的这部小说,势必也要在美学表现上接通这个特质。
然而,这个特质却是有壁垒的:进入宋代,义山诗开始受到重视,甚或有西昆体诸辈的追随效习,然而他们因为未解义山诗的秘奥,往往只得其肤表而不得其妙旨。此后在明清两代,义山诗(尤其无题诗)因为难以索解,吸引了众多的学人,或校或注或评,所在多有。然而,管中窥豹亦只能见其一斑。义山诗中那些跳跃性极强、缺乏显明逻辑勾连的语句,每句拆开看似乎差可理解,总体拼合起来,却总是给人一个模糊朦胧的印象,诗与读者之间仿佛隔了一道半透明的云母屏障。直到今天,义山诗仍然云遮雾绕,成为了一个恒久的魅惑(譬如小说家王蒙先生,在卸去文化部部长一职后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曾写了不少解析义山诗的文章,在《〈锦瑟〉的野狐禅》《混沌的心灵场——谈李商隐〈无题〉诗的结构》和《重组的诱惑》中,甚至曾经将《锦瑟》一诗的句、词、字反复进行重组,编成了七言体、长短句体和对联体)。
一般来说,义山的讽喻诗、咏史诗、咏怀诗、纪行诗并没有太多阅读难度,难的是如何破解他的情爱诗(有效拟六朝的艳体诗,冶游诗,也有纯粹的恋诗)和部分咏物诗。这部分诗合共有一百几十首,其中包括了十六首无题诗。这些情爱诗多数写得隐僻难解、恍惚迷离,道教佛教语汇很多,獭祭用典俯拾皆是。
故而郑在瀛先生在上文后面又补说了一段:
商隐创造了早期朦胧诗、象征诗,这类作品不在少数,有些比《无题》更难懂,如《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河阳诗》《河内诗》《拟意》《镜槛》《杏花》《肠》《寄远》《碧瓦》《代赠》《齐梁晴云》《景阳宫井双桐》《锦瑟》等。
就作诗法而言,李商隐是中晚唐的意象派加上玄学派,他的情爱诗渗透了大量道教隐语、神异典故,又充满了情绪知觉、梦幻感,描绘的并非物象而是心象和意象。这样连缀起来的诗句音韵谐美,却如同诗化了的意识流,有着奇异的张力和深邃的内部层次。他的部分咏物诗也与前代诗人的咏物诗不同,明为咏物而实为咏人,略微的暗示总能引发联翩的绮想。因为修辞的赡博、华丽与繁复,读者恍如进入了一座风光旖旎的语词迷宫,既为之深深吸引,又常常不解其意。
相比前面所述的存量不多、内向化倾向、具体生活描绘较少的几个难点,义山诗的修辞特色对于小说创作构成了更大的挑战。
倘若从这些情爱诗、咏物诗入手,以义山早年情事为主轴,来叙写一部反映其青春生涯、情感经历与心理情结的小说,其可得乎?借助对义山诗的解析、释读和化用,能否还原其生涯面貌、心理情态和深层动机?
带着上述疑问,我展开了大量阅读。
研读资料,构思结构
长久以来,义山的情爱诗在传统儒家社会的伦理规训下,总是受到种种狭隘的误解,有人解读为香草美人式的政治讽喻,有人解读为社会情态的寄托,也有人以为它们投赠的对象不是女性,而是早年相交甚密过后分道扬镳的友人令狐绹。
在打开新视角方面,苏雪林女士和陈贻焮先生是两个重要的前导者。
苏雪林女士1925年自法国留学归来,1926年婚后应苏州基督会创办的景海女师之聘出任中文系主任,期间也在邻近的东吴大学兼授古典诗词课,因为东吴讲义选了李商隐的《圣女祠》《重过圣女祠》《碧城三首》,她凭借女性的直觉,在苏州写出了《李商隐恋爱事迹考》。此书1927年由北新书局出版,后改题为《玉溪诗谜正编》,差不多五十年后的1975年又出了续编。她从无题诗和其他推定为恋诗的诗作解读出发,推测义山这些诗有实际的女性恋爱对象,或是女冠,或是宫嫔,或是坊伎,还据此勾勒出了明确的恋爱细节。当时许多学者并不认同苏氏的索隐猜谜法,如张荫麟有《评雪林女士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张尔田有《论李义山恋爱事迹》,都认为她只是文人的推想而非学者的考证。其间也有继续探索恋爱说的,如朱偰的《李商隐诗新诠》。在我看来,苏女士的猜想虽然未必全然成立,但在破解义山恋诗这方面是有首拓之功的。
其后,陈贻焮先生在1963年也投入研究,写出了《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此文到1979年方才发表于中华书局的专刊《文史》第六辑)。陈先生抽绎出有代表性的义山诗文加以解读,并参以当时的社会、政治与宗教史料,对李商隐的恋爱事迹展开了补充论证,采用的正是“以诗证事”“诗史互参”的方法。他收拢了苏雪林女士那些较为散漫、不着边际的推测,进一步确认李商隐早年入道期间曾与一位姓宋的女冠发生恋情,过后女冠随了公主入宫,两人就此远别,他们的关系“终于泄露了,他们的相爱遭到干预而变成了悲剧的结局”。陈先生还指明了恋爱发生的空间现场——洛阳北面玉阳山的灵都观,并且“无须节外生枝地硬扯到长安的华阳观中”。
资料读到这里,已出现了几个关键词:恋爱,女冠,悲剧,玉阳山,华阳观。从两位前辈的研究立论出发,或许可以从义山诗作中找出与恋爱事件有关的更多线索。具体情形究竟如何,当时还看不分明,但我已经摸到了进入迷宫的线头。
下面,就要深入研读,去找出更多的线索和材料。
在酝酿构思这部小说前,需要展开充分的资料调查。
此前写《降魔变》时,我曾以荣新江教授《归义军史研究》里的大事年表为底本,把手头找到的一百来本敦煌研究专著、很多论文里的可用材料全部收拢起来,编定了一份“创作资料集”——即《敦煌归义军年表:从张议潮到张奉承的时段》。过后就是根据资料集做合理的延伸。在这里,文学想象有点像黏合剂,有时也像化学反应里的触媒,如何使用并没有教科书或指导手册。根据文学写作的要求,该严谨的地方就要严谨,该发挥文学能力的就充分发挥。
写“诗人传三部曲”小说仍然适用这个办法。比如前年写杜甫题材的《征旅》,也是和写《降魔变》时一样做足了功课,到后面,材料变得越来越饱满,最后写出的内文近四十万字,实体书排版接近了800页。然而,我可以很有信心地说,里面并没有堆砌生造的材料,所有细节都是从扎实的调查资料里面生发出来的,尤其是对杜诗的解读和化用。
创作素材的准备状况决定了最终呈现的结果。三部曲的第二部《少年李的烦恼》便也遵循了同样的方法路径。
前年十月末,《征旅》完稿。这年岁尾和壬寅年春节后的数月,展开了密集研读。
以郑在瀛先生《李商隐诗全集汇编汇注汇校》、刘学锴先生《李商隐传论》两册为底本,再合以尹楚兵《令狐楚令狐绹年谱》、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此外也参考了董乃斌先生的《锦瑟哀弦 : 李商隐传》《李商隐的心灵世界》、钱锺书先生《谈艺录》补订中解析《锦瑟》的部分(P433-P438)、余恕诚先生《论集》以及零散收集的数十篇论文。这其中,郑先生的汇编汇注汇校本前后两次细读,做了很多点评笔记,几乎页页留痕。到收卷时,感觉已能将义山诗魂收于胸臆中,此后在编制“创作资料集”时就有大量使用。
因义山在少年时曾经入道,并且诗作中渗透了颇多道教内容,因此也选读了《真诰》《黄庭经》《太平经》等几部道经、道教类书《云笈七笺》以及金明七真撰《洞玄灵宝三洞奉道科戒营始》和张万福编著《三洞法服科戒文》的隋唐道教科仪资料。经由道经资料的阅读,对唐代道教面貌、人物活动以及道观的物质性空间就有了具体了解,这是非常重要的背景了解。这其中,还须特别提一下钟来茵先生那本《长生不死的探求:道经之谜》,这本研究专著提供了进入义山诗迷宫的一个重要指引,提示我情爱诗中的很多语句典故都有来源出处。义山诗的隐语修辞术,其源头即在《真诰》等道经中。
以上研读,大多有做页内勾勒和页边笔记。
因为要探究李商隐的诗学源头,故而也顺带做了一些周边阅读,比如六朝文学方面的资料书,尤其是齐梁宫体诗中的艳情诗(因我推想李商隐必定也看过这些诗文),主要是徐陵所编的《玉台新咏》以及田晓菲女史那本出色的专著《烽火与流星》。
李贺是义山写诗的前导之师,虽然只活了二十六岁,却勇敢驰骋于诗界,视俗词为粪土。他对义山的早期诗风影响很大,义山不但写出数首拟效之作(如《效长吉》《无愁果有愁曲北齐歌》《日射》《烧香曲》等篇),还写过一篇带有采访异闻性质的《李贺小传》,于是又细读了《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两册。六月初,在对义山与长吉关系展开一番调查后,写出了《你好,外侄女婿:李贺、李商隐关系补考》一文,基本推定两人间存在了一层远房姻亲关系。中晚唐的这两个诗人心智都极其早熟,敏感探测到了自觉写作的若干要素(这一点与现代诗非常接近,他们的诗风又很有点像法语现代诗里的洛特雷阿蒙和兰波)。正因为早熟先觉,他们的个性与命运都受困于各自所在的时代,带有某种“文学先知”的悲剧色彩。由此,也正需要我们借助现代书写迎接他们的归来。
除了上述资料研读,同步也在重读世界文学中表现恋爱题材的名作:比如但丁的《新生》、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三岛由纪夫“丰饶四部曲”的首部《春雪》、川端康成的《雪国》、杜拉斯《情人》、尤瑟纳尔《致命的一击》、麦克尤恩短篇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书单里还有一部散文诗集,即塞尔努达的《奥克诺斯》,以及罗兰·巴特的哲思随笔集《恋人絮语》和蜜莉安·席尔编著的《葡萄牙修女的情书》。以上延伸阅读,都是可以激发创作构思的重要触媒。
深自沉浸,灵光频现。到适当时节,大脑皮层中的朦胧图景自会幻变出一个清晰的开阖结构来。去年六月,我写有一首短句诗,记录了当时心情。此时,连续不断的全城全员核酸几乎每隔三四天就会进行:
壬寅年的初夏
大城肃静,内外不定。
以小苏打洁齿,理义山诗洗心。
接下来就要做最有意思(也最具挑战性)的结构创设了。
道家内丹派常将人体肉身比拟为“炉鼎”,以存思法凝聚体内真气为“圣胎”或“丹药”,以此作为养炼身心的道法。历经十个月的持续研读后,八月中旬某天晚上,入睡前淋浴时,心里有了明确的入手法。
倘若从义山的主观视角展开回忆,什么时节最是恰当呢?因为已充分了解掌握义山的创作生平,直觉告诉我,最有可能的时段应在大中五年(851年)赴梓州之后。义山此段幕府生涯延续时间最长(前后跨了五年,实际整整四年),余暇时间也最多,正可以展开联翩的回忆。
《少年李的烦恼》的结构不再是模糊的雏形——这部小说的“圣胎”或“丹药”初炼成型了,附灵的一刻已到来。
当时恰好看到老友沈方的两句诗:“所有忧伤都是一个谜 / 所有青春都是迷宫。”(尾句即诗的标题),因此决定将其用作《少年李的烦恼》的扉页语(上回《降魔变》用了莎翁《哈姆雷特》的语句,《征旅》用了《毛诗序》语句)。它是如此贴合我对风格的预想,如同神秘的天启。
第二天下午翻看麦克尤恩短篇,顺手凭直觉拟就了篇目结构(其实是长久存思的结果)。与之前《征旅》的四个长乐章很不一样,这次打算分设九个小篇章,篇幅体量相对小一些,约15万字左右。每个篇章可以视作单独的短篇小说,但各篇之间会有或显或隐的联系,如此布局连缀,也应和了李义山诗《行至金牛驿寄兴元渤海尚书》中“九枝灯檠夜珠圆”的诗句。这九个小章,即是为李商隐在小说世界中燃亮的九枝灯(后面因为调整结构,将两个章节合为了一章,故而是八枝灯,加上这篇后记,仍为九枝)。整体结构是个纺锤形,以篇幅最长的《恋情》这章居中,前后各章呈现了一个对称结构。
过后几天,即为九个篇章描画一幅线索勾连图,奇妙的化学反应开始发生了。八月二十四日,是处暑节气的第二日,天气小凉。因为长久沉浸在材料的气氛中,感官触角已充分地张开。与之前的下意识直觉和零散判断不同,此时已有明确的处理、重组材料的方法,可以从容布设小说结构与叙事动线了。这是经历大量研读辨析后的“材料重组与再造”,跳出了传统古典文学研究侧重单篇赏析的模式,因而获得了一个具有逻辑链环的全景视野。
内外同步,神思飞扬,从八月末至九月上旬,即以郑在瀛先生的《诗全集汇编汇注汇校》为底本,再参以一年来东西纵横、广泛阅读得来的大量资料开始编制《创作资料集》了。
因为与宋氏女冠的恋爱事件乃是小说主轴,故而再次梳理了义山恋情诗的前后脉络,将这段恋情的时间段确定在大和八年至开成元年之间。要复原、模拟、想象义山的恋爱情事很有难度,但如今已掌握了他的隐语修辞术,如今再解读诗作就比之前顺利多了。此外,也聚焦处理了此段恋情终结后义山与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六女王氏的婚姻生活,以及日后在东川幕府时与歌姬张懿仙的感情关系。义山与宋华阳、王氏、张懿仙三位女性的互动,构成了整部小说的基本内核。义山在梓州东川幕府的具体生活,也大量吸收了他在《樊南文集》(即《四六甲乙集》)中的一手资料,小说中出现的人物有些是真实的,当然也加入了少量的虚构角色。
“创作资料集”编成后,接下来就要像芯片工程师那样再度检视这些原胚材料,根据情况加入叙事文学的化学触媒和黏合剂。如何调制配方全凭直觉,同时还要展开精密的结构化思考。创作的艰辛与欢乐,一并集合于此。
眼见《少年李的烦恼》的骨节筋肉渐次长成,当时曾作一首短句诗抒怀:
存思海与天,
一旦旋出心中无影刀,
劈竹节节破。
自起心动念已有六年,经历十个月的孕育期。 于九月末编成了《少年李的烦恼》的“创作资料集”。
找准音调,正式写作
过后一周,一直在想开篇定调的第一句话。为加添助推燃料,寻找首章的语感,我重读了冯至译的《布里格随笔》和塞尔努达的《奥克诺斯》,过后又查阅了一篇讨论古代望云术的文,明确的提示已出现。
严肃的写作就是一次自我实现的预言。十月七日,《少年李的烦恼》找准了音调,顺利启动了。时间定在了大中八年的暮春,地点是在梓州城外的水阁,义山刚刚从午睡中醒来:
朦胧的睡意尚未褪去。
水阁外,帏帘落下半幅,返照着西溪的波光。溪上每有风来,外间的帏帘固然不动,阁门垂下的琉璃珠帘却会随之轻摇,不住地闪烁。
已是午后。头仍还落在枕上,而日阳已倾斜。暮春时节白昼渐长,羲和驾驭的日车不再匆忙,还有好久才会没入西方的地土。
他略一抬手,语声未出,侍坐阁中的女郎已走去外廊,伸臂引动朱绳,将帏帘收起。眼前顿时豁亮起来,梓州城与涪江两岸的全幅视景展现于前。对岸东山的上空,悬停了伞盖样的一朵白云,如静止一般。从正午起,那朵云一直保持了同一形状。
文学,尤其是叙事性的小说,究其实质乃一种特殊的记忆术。渐次修复诗人李商隐的人生记忆,这是世上最为精微奇妙的工作了吧。
十月十二日,第一章“迷宫”写毕。
十五日进入第二章“白道少年”。因为之前对道教资料做了研读,这次将唐代道观的具体面貌和行事活动还原了一下(如外科手术般精细),克服了一大障碍,过后就没有太多历史考证的难度了。对东西玉阳山道观空间的推想也做了调整。查看地图,见东庄、西庄的地名保存至今,说明那里当时就是道观所属的庄田,而男女主人公初遇之地则安排在了玉溪上的栈桥。“云”是如此美丽、空幻而多变,在第一章“迷宫”里就是核心意象,在第二章里依旧是。并且,我推想义山恋人的名字里就有一个“云”字,因他曾写过一首《咏云》,“云”字此后还频频出现在其他诗篇中。
十月二十一日,第三章“入世”开动。义山被家人说服,决定离开少年学道的东玉阳山道观。由赠送白菊苗作铺垫,写到了义山在洛阳投谒令狐楚这一节。他离道入世的道路,某种程度上是被家族长辈预设安排好的,并非出于自愿。义山还拜访了不久前刚刚分司洛阳、回归履道坊的白居易。此后在白居易题材长篇《池上》中,也打算换从白的角度再写一次。从这里正可以看到年龄差距比较大的两代诗人的隔空对话。
十月末,进入关键的《恋情》一章。在本部小说中,《恋情》这章篇幅最长,所占比重最大,约全稿的四分之一,其他短篇都是围绕它的小行星。十一月十六日下午,本章收结,就此翻过了一座高岭。写到该章末尾,不禁为义山遭遇唏嘘感叹。
第五章《一张张鲜活的面影》处理难度也不小,相当于要设计一个时间胶囊,将义山自开成二年(837年)中第到大中五年入东川幕府的十五年捏合在一起。为此暂停了四五天,思考解决方案。十二月二日,于世事纷扰、疫情再起的氛围中,写完了此章。关于义山的婚后生活,采用了速写的手法,但其间某些段落也有一些具体精细的描绘。虽然下笔一直很克制,义山赴徐州幕前与家人离别的这一幕还是把自己写感动了。
第四第五章推的力度与强度比较大,于是在第六章《梓州幕府琐记》开动前,打印了写好的前五章,将先前埋下的线索重新捋了一遍,以便前后呼应。
2011年3月,时任西安交通大学艺术博物馆馆长的书法家钟明善先生从私人藏家处换得西安市长安区新出土的一块碑志,捐赠给西安交大博物馆收藏。此即李商隐撰书的《王翊元与夫人李氏合祔墓志铭》(王翊元乃商隐岳父王茂元之弟)。这是李商隐亲笔撰书的唯一一件墓志实物,广受学界关注。九月间幸得友人提示,了解到他可能还有另外三件书迹存世(真伪与否有待方家进一步的辨析考证,但此前专治古典文学的学者似乎都未提及):《慈恩雁塔唐贤题名卷》中,有大中九年(855年)李商隐与令狐绪、令狐绹兄弟同游雁塔时的亲笔题名;《华岳题名》中,有义山陪同华州刺史崔戎登华山时的“进士李商隐同行”的题名;《星凤楼贴》第十卷酉集,有李商隐所书的谢庄《月赋》。三件书迹中,《月赋》这件若无疑问,则最为珍贵,因为恰好印证了李商隐对六朝文赋的喜爱和专研。趁此机会,我便将义山书写《月赋》一事也融入了“梓州幕府琐记”的一章。
十二月十四日,女儿班上有状况,连夜测抗原,学校停课。十六日晚,小朋友发烧到38.6℃,大量喝水,吃感冒药,第二日上午退烧,下午热度又起。我一边料理病人,一边要把第六章写完。越是抵近收尾节段,就越要控制有度。十八日,第六章《梓州幕府琐记》初稿写毕。女儿恢复后,从二十日开始,妻子也中招,高烧了数日,四天后体温才回落正常。我自己没发烧,那几天要拿快递、洗碗碟、倒垃圾、削水果、安排餐食、送柠檬盐水、安排服药和随时测温。
心神不宁时,小说只得暂时停笔,但休息的间隙,也仍在存思最后两章的处理法。此后一周里,每日晨起诵读法华若干章节,并把镰田茂雄那本《天台思想入门》看完了。“梓州幕府琐记”一章正好写到义山发心捐资,在梓州慧义寺出资助刻了金字《法华经》。作者与小说人物的身心正好处于同一境,感受尤其强烈,于是将本章重新过滤一遍,添加了一些新内容。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2023年)一月,期间快速过峰,人心犹如坐过山车,各自惊惶未定。疾疫虽属困厄,也是契机。自上月下旬以来护理发烧的妻女,小说暂停了有半月。一月初重启,九日写完了小说的终章《宾主问答》。
尾声部的“附录”因为在“创作资料集”中已有初稿,十二日就顺利收结了。对我来说,这是历史性的一天。
一月二十一日,《少年李的烦恼》全稿修调完毕。动笔前曾估计全篇是15万字,最后成稿时实际写了19万2千字,预判还算比较准确。
二月六日,因为《少年李的烦恼》的附录里写到了义山晚年出任盐铁巡院推官的事,又写出了一篇《李商隐苏州游踪推想》。写完后的傍晚,我下楼去到环城步道走了一大圈。当做成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松出一大口气,心里当然颇感欣慰。大约一百年前,苏雪林先生在东吴大学因偶然机遇开始考察义山情爱诗的幕后故事,现在,也是在苏州,我完成了以义山恋爱情事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感觉真的非常奇妙。义山在江南曾写过一首《吴宫》诗(他很可能到访过苏州),其中有“日暮水漂花出城”这样的诗句,正可以用来形容当时心境。
小说写作是特殊的记忆术,也是一种通灵术。这次能写得如此顺利,我私下猜想,或许也得到了天上的李商隐的庇佑。他是将他的彩笔借予我了。
二月二日晚,汉家兄从常熟来苏州相聚。他当时问我,与前部杜甫题材的《征旅》相比,手头新写好的这部李商隐小说在写法上有何新特色?
我如此答说:前者是模仿马勒交响曲曲式的线性结构,后者则是时空的往还交织,藏有数个回旋。叙事上难度不小,但所获也更多。
或问文章事业的高标为何?则义山《樊南甲集序》中这段,就堪为指引的路标:
有请作文,或时得好对切事,声势物景,哀上浮壮,能感动人。
在当前时代,既有深情,又兼负古今中西的辞采,才能感动人。这是义山给予我的最大启发(其实老杜亦如是)。
而我在小说中,也曾代义山作了一番创作论的告白:
人人可师,又不偏取一人。存思在我,化用在我,如此或就可以从词句林中脱颖而出。
在小说业已写成的今日,倘若要将一年多来的心境以诗语来做交代,那么,去年十二月八日所写的这首短句诗或许比任何文字都要贴切:
创作就是:
潜入无人静寂的深海后重新浮出水面,
或是炽热燃烧后从平流层滑翔飞向大海。
以上是对这部小说创作过程的一次简略回顾。在后记中直接描绘小说的诞生过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我就是这部小说的父与母:读者朋友们,这个“孩子”就是这么生下来的,它非常的鲜活,也非常的具体。我没有说什么夸张的大话,所说的都是实情。
2023年2月28日写毕于从容斋
撰文/马鸣谦
编辑/张进
校对/赵琳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