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宋朝到现在,刚过了百年。历经了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光义、真宗赵恒三朝,然后第四位皇帝就是这位宋仁宗。他本名叫赵祯,1010年生人,9岁被立为皇太子,13岁继位当皇帝。刚开始由皇太后刘氏垂帘听政 11年,24 岁才开始亲政。到今年去世,你算算,宋仁宗时代有42年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63年,大宋嘉祐八年,大辽清宁九年。
这一年发生的最大的事儿,就是宋仁宗驾崩。是的,历时42年的宋仁宗时代,到今年就落幕了。这也是我们《文明》节目送别的第二位皇帝。
大宋朝到现在,刚过了百年。历经了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光义、真宗赵恒三朝,然后第四位皇帝就是这位宋仁宗。他本名叫赵祯,1010年生人,9岁被立为皇太子,13岁继位当皇帝。刚开始由皇太后刘氏垂帘听政 11年,24 岁才开始亲政。到今年去世,你算算,宋仁宗时代有42年之久。这个长度,在中国帝制时代,要是不算西夏皇帝的话,那是能排进前十名的。
宋仁宗其实已经病了很久了。今年的4月24日,他身体突然见好。大臣们还上了表正式祝贺了一下。没想到,这居然就是回光返照,六天之后,也就是4月30日,宋仁宗突然驾崩。
仁宗是夜里突然死的,宫里多亏了有曹皇后主持大局。当时有人就建议,说赶紧开宫门通知宰辅大臣啊。曹皇后说,“这个时候怎么能开宫门?”对啊,如果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包藏祸心,要另立个什么皇帝,你这边一开宫门,宰辅大臣还没赶到,野心家没准得到消息,先赶到了。万一发生这样的事儿,整个政局都是有可能翻盘的。就冲这个细节,你就可以看得出曹皇后的镇定,不愧是大将曹彬之后啊。曹皇后随后还有一系列的处置,比如把最后看到仁宗的医生看管起来,避免走漏消息;还有,派人到御厨房去取几碗粥来。为啥?这是个假动作,让宫里面隔得远点儿的人都摸不准,皇帝是不是真出事了。这不还能喝粥呢吗?这就让宫里面不至于人心惶惶。
等到了大天亮,宰辅大臣都来了,曹皇后这才公布了宋仁宗的死讯。当时很多大臣上朝的时候,穿的还都是吉服,等听到消息,这才手忙脚乱,把身上象征官员品级的金带子、装饰品,统统都摘掉,一时哭声震天。
消息一传开,整个国家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开封城里的人,生意也不做了,家家都哭,甚至乞丐都拿了纸钱到皇宫门口去边烧边哭。离开封远一点的城市,比如洛阳,也是不分男女老少军民,哭声震天,烧纸钱的烟,遮天蔽日。再远一点的地方,即使是山间,远离人烟的地方,也能看见打水的妇女穿戴着白纸孝服,一边走一边哭死去的皇帝。
你可能会说:至于的吗?在古代,天高皇帝远的,普通老百姓至于这么舍不得一个皇帝吗?
其实,这是一个很正常的社会心理现象。你可千万别觉得,在皇权社会,皇帝是压迫老百姓的,所以老百姓会恨皇帝。实际上,越是在皇权社会,在老百姓眼里,压迫自己的是身边的恶霸、劣绅和贪官,而远在天边的皇帝反而是公平正义的最后的指望。皇帝是什么?用现代社会学的术语来说,它是“集体象征物”,是被群体、社会、文化共同认可,并赋予特殊意义的符号。它是精神纽带,是价值观、信仰、身份认同、甚至是自己生命记忆的载体。更何况宋仁宗这样的,当了42年皇帝,有的人从生下来就只知道这么一个皇帝。突然听说皇帝没了,这不跟天塌了一样?所以这是一次大宋朝的集体情感共振,没什么奇怪的。
到了这一年的11月19日,仁宗皇帝入葬自己的陵寝,叫永昭陵。
永昭陵在哪儿啊?宋代皇陵都在巩县,今天的河南省巩义市,也是唐代大诗人杜甫的老家。那巩义又在哪儿呢?
你要是对河南的地理有概念,应该知道,横的这根轴上,西边是洛阳,中间是郑州,东边是开封。但是宋代皇陵所在的巩义,恰恰离开封更远,有100多公里,离洛阳更近,只有50多公里,是在洛阳和郑州之间。
那为啥要离开封这么远?我们在《文明》第二季的第一期介绍黄河的时候就说过,黄河过了郑州就到了下游,全部是冲击平原了,没有山,地下水位很高,不适合造陵墓,怕水泡嘛,而只有到了洛阳附近的巩义,南有嵩山,北有洛水,这才是建造皇家陵墓的好地方。仁宗皇帝就葬在了这里的永昭陵。
宋仁宗走了,但是关于对他的评价,历来还是有很多争论。今天这期节目,我们也来送送他,本着“不吹不黑”的精神来看看,宋仁宗到底是一位怎样的皇帝?
宋仁宗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有一点是没有争议的,就是他庙号里的那个字,“仁”嘛。这个仁可不光指性格仁慈。后来,协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的历史学家范祖禹就说了,什么是“仁”?对于宋仁宗来说,那不是一件事,而是五件事:上畏天、下爱民、奉宗庙——也就是能守祖制,好学、听谏——爱学习,还得听得进意见。你听听,中华文明对一个理想皇帝几乎所有道德上的要求,宋仁宗全部得高分。
但是请注意,这只是评价他的个人表现,如果要评价他的执政成就,那意见可就不一致了。
有人把仁宗执政的最后八年称之为“嘉祐之治”。你一听这个词就知道,这是把这段时间和汉朝的“文景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并列,说这是一个太平盛世。有人就不同意了:这个时代危机重重,哪儿算得上是个盛世啊?我们一条条地看——
首先是边境危机。嘉祐年间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但是大家心知肚明,现在的和平不是你大宋用武力挣来的,而是你花钱买来的。跟西夏打,你没赢,花钱摆平的。跟辽朝争,你也没赢,花钱摆平的。所以现在这个和平局面的成色就不怎么高。
其次是财政危机。所谓“三冗”,冗官、冗兵、冗费。
还有,民生和治安水平也谈不上多好,老百姓流离失所的情况经常发生,甚至经常发生民变。有人统计过,北宋总共发生民变兵变203起,其中仁宗一朝发生54起,差不多占四分之一。按比例算,仁宗一朝在北宋的总时长,差不多也是占四分之一。所以,你这段也算不上国泰民安。
其实在古人的观念里面还有一条,你要说自己这段儿算盛世,老天爷怎么也得给你点面子吧?海晏河清,风调雨顺才行啊。但是,宋仁宗这一段,天灾也实在是太多了。什么黄河大改道、地震、水旱灾害就没停过。仁宗有一个招牌动作,就是一到水旱天灾的时候,要么就找一个密室,要么就光脚站到宫殿前,虔诚地求老天爷保佑。看着确实感人,但多少也给旁观者一个感觉:一个老天爷都不关照、不祝福的皇帝,怎么会是太平盛世的天子呢?
听到这儿,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个感觉,宋仁宗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学生,明明上课听讲、尊敬师长、团结同学、学习刻苦,个人表现没得说,但家长一看成绩单还是皱眉头:“你是很努力,但怎么就是没考好呢?还是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啊!”如果仁宗天上有灵,我们好像都能看得到他一脸委屈。
那好,今天我们就来替这位“表现很好”但“成绩一般”的学生,找找原因。
你的成绩怎么就不如汉文帝和唐太宗呢?首先一个因素,是考场不一样。
一般都是把嘉祐之治和汉朝的文景之治和唐朝的贞观之治做对比。这三个王朝虽然都是乱世之后建立的王朝,但是开局很不一样。汉朝接着的是秦末大乱,唐朝接着的是隋末大乱,都是那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一言以蔽之,开局都太低了。
这种状态下,只要不打仗,与民休息,很容易走出一根低开高走的曲线。《史记》上就说了嘛,汉朝初年,给了老百姓 70 年不折腾的日子,结果就是,只要不是灾年,家家有余财,城里府库都是满的,串钱的绳子都烂掉了也没人用,仓库里的粮食陈粮压着陈粮都坏了也没人吃。有个成语就叫陈陈相因。
唐朝的贞观之治也是类似的情况。贞观年间,无论是人口还是财力跟后来的盛唐时期都没法比。但是,因为它处于从乱世到盛世的一根低开高走、单边上扬的曲线上,所以,显得成绩非常好。
那回头再来看宋朝。宋朝接的是五代的乱世。但问题是,从晚唐到五代,时间很长,将近 100 年的乱世。到了五代的后期,北方中原的经济其实已经开始恢复。周边地区,也就是“五代十国”的“十国”部分,什么后蜀、南唐,这个时候的经济已经非常好。宋朝一建国,把周边国家府库里的钱财往开封城一搬,中央财政宽裕得很,开局就是巅峰。
你看,开局即巅峰,那接下来的曲线,自然就只能是高开低走了,至少也是很难走出一根单边上扬的曲线了。《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有一段话说得好,它说:你看宋初开局的时候,天下人口又少,朝廷养的官和兵也没那么多,也没那么多佛寺和道观,也没有给外国的岁币,老百姓也比较朴素,所以国家就有钱嘛。那为什么后来财政又紧张了呢?就是这几个因素反过来了啊:天下人口多了,兵也多了、官儿也多了,也要给岁币了,大家过日子也奢侈了,那钱还能够用吗?
我们现代人一听,脑子里就会蹦出来两个字:这是“熵增”啊。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一个系统,总是会趋向于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无序。一个房间,只要不收拾,总是会越来越乱;一部新手机,买回来还行,但总是会越用越卡。对,宋仁宗遇到的就是这个情况:不见得是局势越来越差,但肯定是越来越复杂,要应对的问题越来越多。
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文景之治和贞观之治,都是在王朝上升的过程中,当皇帝的很容易考出好成绩。而我们这位宋仁宗,则处在一个复杂的熵增过程中。
在熵增过程中,同一个现象,完全可以做相反的解读。比如,宋仁宗时期的经济成就其实是不错的。国家财政收入,真宗末期是2650万缗,宋仁宗末期呢,是3680万缗;商业税收,景祐年间是450多万缗,到了庆历年间就增加到了1975万缗。你看,仅从数字来说,国家财政是直线上升的。但是,你说这到底是社会经济极大繁荣的结果?还是横征暴敛、刻剥小民的结果?两种可能性都有,仅凭这一个上升的数字,我们是得不出件简单的结论的。所以,仁宗的嘉祐之治的成色就只能存疑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这个考场上,总是换判卷的老师。说白了,对仁宗的评价,总是受到后世的政治形势的影响。
再过几年,王安石变法就要开始了。如果承认宋仁宗干得不错,那为啥还要变法呢?后面的宋神宗运气这么好,接了一个太平盛世,接着当你的守成之主不就行了?所以,变法派提到宋仁宗,暗戳戳地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话;但是反过来,对于那些变法反对派来说,宋仁宗又是最好的“神主牌”、最佳的政治资源。我们不能明着说神宗皇帝不该搞变法,但是我夸奖你的列祖列宗总没有什么错吧?仁宗稳稳当当地,干得不错,反衬你现在搞什么变法就是胡闹。
等宋神宗死后,情况就更复杂了。那时候就有两个列祖列宗了:一个变法的神宗,一个没变法的仁宗。于是新旧两党的主要争议,就是仁宗的“嘉祐年间”更好呢?还是神宗的“熙丰年间”更好呢?北宋后期,这成了宋朝政坛上的头等纠纷。
现在你明白了,天下哪有简单纯粹的评价?评价古人的姿势,往往都是用手指指着古人,但眼睛可是偷偷瞄着当时人的需要。所以,无论是颂扬嘉祐之治的,还是解构嘉祐之治的,这些言论都要打一点折扣。
那宋仁宗时期的状况到底怎么样呢?我有两个角度,供你参考。
第一个角度是:仁宗时代,既不是那么糟,当然也没有那么好。
我们这代中国人太清楚了,20世纪80年代开始搞的改革开放,没有任何反对派的,为啥?因为此前的状态大家都觉得不可接受,只要改革,所有人都从中受益嘛。如果一场变法改革有激烈的争论,就说明没有基本的共识。这其实也就可以倒推出仁宗时代的总体状态:大家不算特别满意,但是又觉得努力尽到了,即使改变也未必会更好。大致就是这么个状态。
我还有一个角度,那就是苏轼苏辙兄弟俩的变化。
年轻的时候,这兄弟俩评论起时政,也是火力全开。苏轼说的还比较含蓄,说这个时代“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 苏辙毕竟小两岁,话说得更重,说仁宗好色,后宫里那么多女人,国家能治理好吗?
但是等到仁宗去世之后,这哥儿俩但凡提到仁宗,都是好话。苏轼有一段话,说得还非常动情。
那是十几年后的事儿了,宋神宗熙宁六年,苏轼出差路过苏州,看到了一幅宋仁宗写的字,睹物思人,发了一通感慨。他说,看一个世道好不好,你就看这个世道的人就行了。仁宗当年给我当领导的时候,我其实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现在回头看,他那四十年啊,他左右前后的人都非常不错。大牛人,也是光明磊落的大牛人,普通人,也是有长者之风的普通人。哎,现在无论是朝堂上下、还是内外亲疏,甭管谁,大家提到当年这伙人,提到当年那些事,都要感动落泪啊。
你看,苏轼给了一个知人论世的新标准。评价人,咱别拿着一堆尺子这么量那么量了,很多事情都是人力不可为的,苛求古人没什么意思。对于一个皇帝,也许更好的评价标准就是:第一,他活着的时候,身边的都是一些什么人?第二,他死了之后,在远方怀念他的又是一些什么人?
是的,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他身边的人是他的镜子;一个人死了之后,远方怀念他的人是他的镜子。
苏轼这个标准真好。有多少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人,活着的时候,身边围拢的人,知道他有多少不堪的事,因此也尽是不堪的人;而死后呢,除了身边的人还念他点儿好,他在远方的名声就随风而散了。
而我们今天送别的宋仁宗,无论用活着和死后的哪个标准,用近处和远处的哪面镜子,看到的都是一个我们愿意亲近、愿意祝福的人。一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刚才说的是仁宗作为一个皇帝的功过。下一个问题是,宋仁宗作为一个人,他的性格到底是强还是弱?
表面上,仁宗是一个极其柔弱的人,甚至有点讨好型人格。有几个著名的故事:
有一次,仁宗在郊外的皇家园林散步,但是老回头张望。左右侍奉的宫人都一头雾水,不知道皇帝在看啥。仁宗就这样一步三回头。等回了宫里,仁宗让妃子赶紧端水,太渴了。妃子端过来水问,官家你为啥不在外面喝完水再回来,瞧给你渴的?宋仁宗说,我频频回头就是看不见端水的宫人,如果我这个时候问了,他们就得被治罪,我还是忍一忍回来喝水吧。这话一出,左右侍奉的宫人都感动得不行,觉得我们的官家真是太宽厚仁慈了。
还有一个更著名的故事。说仁宗有一天上朝,大家觉得他今天脸色不好,就问怎么了。仁宗说,嗨,夜里饿着了。大家奇怪啊,宫里面什么吃的没有?怎么会饿着了?仁宗说,夜里呢,觉得有一点饿,想吃烧羊肉。可又没有现成的,忍忍算了,所以饿着了。仁宗觉得如果贸然开了这个口,怕就怕成了惯例,以后夜里天天宰羊,备着这种不时之需,那得糟蹋多少东西啊。
仁宗有很多这样的小故事。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们身边也经常能见到这样的人:凡事都为别人着想,情深似海,心细如发,就是个“大暖男”嘛。这样的传说听多了,也难免就会拿身边的大白兔一样的大暖男来理解宋仁宗的性格。
比如,朱熹和王夫之,这两个大儒,相隔了500年,但他们批评宋仁宗的点都是一样的。简单说,就是换宰相换得太频繁了。朱熹说,哎,这就是不会用人啊,突然启用一个人,用不了多久又罢黜,你这么干,最后肯定什么也做不成嘛。王夫之的说法更细一些,说你宋仁宗自己执政大概30年,用了40个宰相级别的大臣。用一个人,也不坚决用,动不动又罢黜;罢黜了吧,也不坚决罢黜,过不久又启用。一旦有人被攻击,你就换人;要是宰相们互相吵架,你就两边都换掉。你这么个执政风格,大家无所适从嘛。王夫之最后给了宋仁宗三个字的评语,“无定志”,没有坚定的意志,拿不了大主意。
确实,宋仁宗亲政30年,更换了40多个宰相级别的大臣,平均每年换1.3 个人,这在整个宋朝,都是最频繁的一个时期。你可能会说,哟,大暖男确实容易是大渣男,心太软,墙头草,没主意。
慢着。我越琢磨这个事,越觉得有没有另一种可能:这恰恰是宋仁宗性格深处的厉害的地方?
我们先回到一个基本的场景:假如你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你今年换一个CEO,明年换一个销售总监,后年换一个副总。请问,这是你没主意的表现?还是你主意大的表现?常识告诉我,做到这一点其实非常不容易。
首先是你对公司必须有超强的掌控力,换来换去,你能 hold 住那么复杂的人事关系,能摁得住可能发生的动荡。更重要的是,这恰恰证明你有强大的意志力,你不会被身边熟人的人情绑架。身边有多少民营公司的董事长,对身边人其实是不满意的,就是换不了,为啥,被人情绑架了嘛。可仁宗这儿关系好归关系好,但是请一个关键部下走人,眼睛都不眨。这不是一般的领导能做到的。
你可能会说,他是皇帝啊,在帝制时代,皇帝有绝对的权力可以这么做。是的。他是皇帝,但他也是个人,是人就会有人情的牵绊。
我举一个例子。有一次,有人劝谏仁宗,说最近是不是有人给你进献了几个女子?仁宗说,嘿嘿嘿,有这回事。这人说,你不该这么做。一通理由说动了仁宗,仁宗说,好吧,那我就不留了。点手把身边的宦官叫来,说那几个女子,每个人给点钱,让她们走吧。你把这事办完了,赶紧回来告诉我。这大臣说,嗨,你觉得我说得对就行了。你回去慢慢办这事,哪有那么急?仁宗说,我虽然是个皇帝,但是我也有人情啊。我回去遣散她们,她们再哭哭啼啼的,我就不忍心了嘛。我怕我做不到。来,你先别走,等我把这事办完了,得着准信儿了,你再走。你看着我。
对比一下,你感受到了吧?身边一个宫女都不忍心换的人,换起朝中的大臣,怎么可能心中全无波澜?但是宋仁宗能做到,流水般地换高官,避免任何人长久掌权,这可能恰恰是意志力的表现。
其实,真的没主见的皇帝什么样?两种。一种是遇到一个权臣,哎呀,朕的爱卿啊,你怎么那么棒?天下事就托付给你了。这种情况很容易引起皇权不稳。还有一种呢?不仅换大臣换得勤,更要命的是,原来信任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比如后来明朝的崇祯皇帝。一开始往往是,朕信的就是你;很快就容易变成,朕恨死你了,来呀,把他千刀万剐。
但是你再看宋仁宗一朝,来来去去40几个宰相级别的大臣,几乎没有君臣撕破脸的。往往都是好聚好散,聚了也能散,散了还能聚。
比如,庆历年间那场失败的改革之后,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纷纷离开京城去了地方。但是兜兜转转,大概十年后,除了范仲淹这个时候已经去世,其他人全部又都回到了中央,陆续担任起了宰辅大臣的重任。所以你看宋仁宗最后的嘉祐年间用的人,其实就是庆历年间搞改革的那批人。
你就看这几个人:说宋仁宗用人不专一,换来换去的,也行;换一个角度,说宋仁宗在庆历新政失败后,用十年的时间,用长期主义的精神,把一批有闯劲儿的年轻人栽培成了成熟的政治家,也说得通。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因为,世界上确实有这么一种人,就是孔子说的,一个君子有三种变化。你离远了看,很有威严,到了真跟他近身接触的时候,你会发现,他其实非常温和。但是你听他说话,会发现他言论严谨、立场明确。柳永不是又叫柳三变吗?这个“三变”,就来自于孔子的这段话。你看,性格温和并不一定就没有威严,没有主见。
当然,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猜想。明朝有一个思想家邹智,就说过这么一段话,宋朝的皇帝,只有宋仁宗可以算是一位英主,英明有为的君主。你看他用各种人,都有驾驭的手段。千万别觉得仁宗用人没有定见,如果是那样,是不可能做成那么多事的。
我把两个宋仁宗都摆在你面前。现在球到了你的脚下。你愿意相信,哪个才是真实的宋仁宗呢?
宋仁宗这一生,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为什么因循守旧?“三冗”的问题,当时已经暴露无遗了啊,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啊,但是你为什么不能像后来的宋神宗那样,大刀阔斧地,轰轰烈烈地地搞改革呢?
答案似乎是现成的。性格懦弱呗?优柔寡断呗?但是,如果按照我刚才的那个猜想,仁宗的性格也许并不柔弱。他之所以不举起变法大旗,也许另有原因。
其实你想,只要当皇帝每天都在上朝,都在处理政务、发布诏令,所谓的变革其实每天都在发生。我们就拿仁宗最后阶段的嘉祐年间来说,富弼、韩琦、欧阳修这些庆历士大夫回到了中央,改革的大旗是不举了,但是改革的动作是一刻也没停啊。限制冗官、削减冗费、改善财政、改革盐政、更新茶法,其实做了很多事情。甚至可以这么说,仁宗晚年,进行了一场没有举旗帜的改革。当年庆历新政的很多设想都在实质性地推进。后来王安石变法时期的很多做法,也不是空穴来风,往往在仁宗时代就已经开始有局部的试点了。
那问题又来了,他为什么不举旗呢?答案也许是,不需要啊。
改革者为什么要举改革的大旗?为了凝聚共识,为了让改革获得合法性。比如,王安石变法,并不是简单地否定了“祖宗之法”,王安石是一个儒家大经师,学问不得了的一个人,他是主张回到“先王之法”,就是儒家先祖的秩序。这就是他变法的合法性来源。
理解一个皇帝的行为,钥匙往往就在于“合法性”这三个字。
当年宋真宗为什么要封禅泰山?后面的神宗为什么要变法?神宗之后的几个皇帝为什么一会儿用旧党,一会儿用新党?所有这些大张旗鼓的动作,都是为了合法性。
仁宗为什么不举改革大旗?因为他的最佳的合法性来源,就是守祖制,尊重“祖宗之法”。邓小南老师的这本名著,就是用“祖宗之法”这条线索串联起了整个北宋政治史。其中提到,祖宗之法的正式提出和思路成熟,就是在宋仁宗这个阶段。既然有了这个合法性的最佳来源,那就别动不动喊变法了。如果只是为了搞点改革措施,以皇帝的权威,就事论事地往下推就行了,不需要那么大声音喊出来。
有一个小故事,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种政治理性。有一天,有人劝仁宗皇帝,说你应该把权力收上来,别动不动让人感觉你总是听宰相的。仁宗就问了,你说说看,怎么收权呢?那人就回答说,要让所有的政令都从你嘴里说出来,大家就知道了,朝廷的大权是掌握在您手上的。仁宗说,这正好是我不想要的。如果什么决定都是从我这里说出来的。说对了,也就算了。万一我说错了呢?那还怎么改呢?不如像我现在这样,大家说,宰相去办。如果发现这事搞错了,让台谏官提出来啊,我再做决定去改啊。
你听听看,改革也好,因循也罢,收权也好,授权也罢,这背后都是有政治理性支撑的。
这个话题,我们将来讲到王安石变法的时候,还要继续往深里去聊。
听到这里,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个感受?好像我今天在刻意为宋仁宗辩护?
其实这是我读历史的一个习惯,就是一定要假设古人比表面看起来的要聪明。
多年之前,我听一位老先生说过一句话,他说,现在很多人连组长都没当过,但就是敢说某个皇帝干得不行,潜台词是,换了他,就能干得比古人强。这就把读历史混同于看爽文了。所以,我在公元 1060 年那期节目里,就说过一句很重的话,“如果觉得自己在智力和道德上比古人强,读书读出了对古人的优越感,读出了一身的骄矜之气,那还真不如不读。”
那应该怎么读历史?孔子有一句话:“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学习,不是学给别人看的,最好的学习目的就是提高自己、完善自己。
读历史的目的,宋史专家包伟民老师,在这本新书《史学问津》里说,“研究历史,无非就是为了理解前人的生活”。那为什么要理解别人的生活呢?为己。为了把别人的故事装载到自己的生命里,让自己的生命更饱满、更多元、更丰厚。
就拿宋仁宗来说,如果我们在面对他的时候,像法官一样升堂断案,你你你,如此这般这般,所以,你是有缺陷的,你配不上什么嘉祐之治的说法,要不你怎么没能拿回幽云十六州啊?这么说的时候,可能胸中会鼓荡起一种指点江山,臧否人物的快感,但你不觉得吗?那不过是一种虚妄的权力而已,苍白且廉价。
而如果我们有意对他们高看一眼,比如这位仁宗,我们把他的行为设想得更合理,看到他面对的挑战、他期待的成就、他采用的方法、他进行的调整、他付出的努力,那最终受益的可不是仁宗,而是我们自己。我们居然可以用这么小的成本,在他人的生命中多活一遍。
我们现在是穿越到了公元1063年,今天我们送别宋仁宗。话说,在仁宗永昭陵的寝宫,后来有人题了一首诗,“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梦过,春风吹泪洒昭陵。”
这是一个多奇特的景象啊。宋仁宗的时代,没有赫赫武功,也没有什么扭转乾坤的大能人,42年的时间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过去了,但是,不知怎么的,路过昭陵的人,总还是忍不住要把泪水洒在春风里。
为什么一个看似平庸的时代,一个宽仁得像是没有主见的君主,这么惹人怀想?这是宋仁宗给我们这些后人出的一道思考题啊。
好,《文明之旅》,我们在1064年,在宋英宗的时代里,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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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罗振宇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