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视力问题相比,听力的损失往往不易被察觉,也不被大众关注。一直以来,人们往往认为“耳聋”是人到老年才需要考虑的问题。摘要:但在最近几年,许多耳鼻喉科医生都发现“突发性耳聋”(以下简称“突聋”)有越来越年轻化的趋势。这是一个与人的压力、焦虑、疲惫强相关的疾病,具有无法治愈的风险。很多快节奏、高强度工作和生活的年轻人容易受到它的侵袭,辗转求医,人生方向甚至因此转变。
但在最近几年,许多耳鼻喉科医生都发现“突发性耳聋”(以下简称“突聋”)有越来越年轻化的趋势。这是一个与人的压力、焦虑、疲惫强相关的疾病,具有无法治愈的风险。很多快节奏、高强度工作和生活的年轻人容易受到它的侵袭,辗转求医,人生方向甚至因此转变。
突然的耳聋
范超敏锐地察觉到了突聋的第二次袭击。2024年10月9日凌晨,36岁的范超在家突然感觉耳朵有些闷堵,像是被棉花塞住了耳朵。他做了几次吞咽和张嘴的动作,闷堵感仍未好转。这引起了范超很大的恐慌——13年前,范超刚迈入职场不久,就因患上突发性耳聋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大部分听力。那次也是从耳闷耳堵开始的。范超不敢怠慢,赶紧去了急诊。刚到医院时,他还能和医生正常地一问一答,回答病史。但在打点滴时,他觉得自己情况越发严重。凌晨的急诊室人不多,十五六平方的房间里坐着五六个患者和家属。范超起初还能听到附近的病人讨论病情,渐渐地,他感觉到耳边的说话声变得模糊了,一片嗡嗡的耳鸣声响彻耳道,就像小时候站在激烈炸裂的鞭炮旁,脑袋被震得嗡嗡的。
病发时范超听力检测结果(受访者供图)
他赶紧起身寻找医生,对方在跟一个患者说话,此时他已完全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医生安抚了他一下,又给他加了一种激素药物,说这可以去除水肿和炎症。离开医生时,他得靠吼才能和医生交流。范超心里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想到自己将要完全失聪,工作和生活都会往坏的方向发展。
事实上,突聋有很大的隐蔽性。“突聋”在医学上被定义为72小时内突然发生的、原因不明的感音神经性听力损失,至少在相邻的2个频率听力下降不少于20dBHL(分贝)。第一次患上突聋的人很难像范超这样迅速发现。吴小雨最早意识到问题是在2024年2月。她有一天早上起床时感觉耳朵发胀,起初她以为是上火了,并没在意。直到一天晚上,她边走路边跟母亲打电话,天冷冻手,她把手机从左耳边换到右耳旁,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她才意识到不对劲。她去附近的医院检查,听力测试显示她的右耳高频听力明显下降,确诊是突发性耳聋。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耳鼻咽喉科主任余力生告诉本刊,突聋主要是内耳微循环障碍导致。余力生解释,熬夜、压力大、疲惫、情绪波动是造成突聋的主要原因,因为内耳循环是脑循环的一部分,当人在压力大的时候,脑内整体供血不足,大脑会在“弃卒保车”的机制下首先掐断一只耳朵的供血,让另一只耳朵代偿。内耳出现静脉淤滞,就会表现为单耳的突聋。此外,焦虑、抑郁等情绪波动也容易造成突聋。当人在情绪波动时,内耳交感神经兴奋后收缩血管,收缩过度就可能造成血管痉挛,也会表现为突聋。
医生也向吴小雨解释,造成突聋的一个可能原因是耳内出现了血栓,医生安排她去打一种名为“巴曲酶”的药物,具有溶血功能。之后的十几天里,吴小雨每天早上起来就先去医院输液,下午再赶回公司上班。让她崩溃的是,到了第十五天左右,她发现自己的听力非但没有好转,右耳还完全听不见了。
医生给吴小雨开的药物(受访者供图)
吴小雨这才意识到疾病比她想象得凶险。她去了北京的一家更大的医院问诊,医生告诉她之前的治疗方案没有问题,但也建议她去做高压氧舱。在解放军总医院第八医学中心康复医学科高压氧室从事高压氧治疗的医生杨靖告诉本刊,人的耳蜗内的听声细胞“毛细胞”很容易受到组织供氧减少的影响。而高压氧治疗能显著提高血氧分压,增加血液中溶解氧的含量,迅速纠正内耳听觉器官的缺氧状态,提高人体修复耳蜗、毛细胞及前庭神经纤维的能力,可能会对恢复听力有帮助。
在此后的两个多月里,吴小雨不敢松懈,预约了每天最早的高压氧治疗时间。她坐在一个像飞机机舱一样的高压氧舱里,医生会提高舱内的压力,就像飞机起飞时那样,患者跟随医生的指示做一些咀嚼和鼓气的调压动作,适应过后,便戴上氧气面罩吸一个小时的氧。在那一个小时里,吴小雨突然觉得两耳通透舒适了,之前伴随着突聋的耳鸣、耳闷的感觉消失,好像回到了之前健康时的状态。可当舱内一泄压,她感觉耳朵又回到了原状。
解放军总医院第八医学中心康复医学科高压氧室 (肖一 摄)
年轻化的症状
杨靖告诉本刊,除了组织供氧减少外,造成突聋的病因还有自身免疫性疾病、病毒感染等,这几类突聋不能完全依靠高压氧治疗,还需要根据具体病因使用有针对性的药物。杨靖说,每天有四五十位患者来她所在的科室进行高压氧治疗,其中有将近一半是来治疗突发性耳聋。在她的观察里,一直以来,突聋在中老年人中发病率较高,这可能与中老年人的身体机能下降、血管硬化等因素有关。但最近一年来,她感觉年轻患者增多了,几乎每天能遇到两三位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而在苏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耳鼻喉科副主任医师李满意的印象里,10年前他就感觉到门诊上来看突聋的年轻人变多了。其中,有中、高考的学生熬夜复习神经高度紧张后导致突聋;有喜欢长时间戴耳机打游戏、经常去吵闹场所蹦迪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病人是兼职几份家教的大学生,连续几天没睡觉,有天突然发现两只耳朵重度突聋。来看门诊时,他已经吓得快哭了。
相比于老年人对听力下降的接受,年轻的突聋患者来治疗的诉求往往希望能尽快让听力恢复到可以正常工作的水平。但事实上,突聋并不是都能恢复。《突发性聋诊断和治疗指南》(2015)将突聋按照听力损失的频段分为四个分型,低频下降型、中频下降型、全频下降型和全聋型,治愈率依次递减。《指南》中提到,低频下降型痊愈率可达到78.16%,而全聋型只有14.29%。
老年人们在高压氧室内接受治疗 (肖一 摄)
余力生告诉本刊,低频下降型的患者在半年、一年乃至几年内都有治疗的可能性,全频下降和全聋型尤其是伴有眩晕的患者治疗效果是差一些,但总有百分之二三十的病人能有机会提高听力。李满意说,年轻人发病率比较高的是低频下降型,用药后恢复概率高,但低频型的突聋很容易复发。
治疗的效果与治疗的时间窗口有关。余力生说,一些患者没有意识到突聋的发病具有“滞后性”,它往往不在人最紧张的时候发作,而是在紧张过后的放松时期才出现神经紊乱。突聋多为单耳听力下降,因为另一只耳朵听力尚好,有的患者没有发觉自己突聋,有些认为耳朵过几天可以自己恢复,因此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机,这可能会导致耳内的毛细胞发生不可再生的损伤。但余力生也说,毛细胞的损伤是无法显影的,因此在医疗上无法确定患者的耳朵到底是毛细胞损毁还是功能性的失调。他也经手过病人患有七八年的突聋,在治疗后恢复到可以接听电话的程度。
复旦大学附属眼耳鼻喉科医院耳鼻喉科研究院副院长舒易来告诉本刊,突聋的病因难以确定,也加大了治疗的难度。一是难以“造影”,比如医生可以通过对心血管造影来研究心脏疾病,但耳朵内的血管过细,在造影仪器上很难显现出来,因此难以确定病灶;二是因为突聋的疾病模型不容易还原,因此难以明确突聋的发病机制。“医学界研究一个疾病,首先要做一个动物模型来模拟疾病。”舒易来说,研究者尝试过使用一些方法来模拟突聋的场景,但造成突聋的场景很多,比如“焦虑”的情景就很难在模型中表现出来。
医院墙上对突发性耳聋的科普(受访者供图)
也因此,除了《突发性聋诊断和治疗指南》划定的西医对突聋的基本疗法(先给患者使用激素,再根据不同突聋分型给患者使用巴曲酶、营养神经药物、改善微循环药物等)之外,医学界对突聋治疗手段是多样性和尝试性的。
患上突聋后,王凯在到处寻找治疗方法,不想放过任何的可能性。他搜到,在上海,很多医生会给病人打“耳内针”,北京的医生则是打“耳后针”居多。余力生告诉本刊,作为补救治疗,耳内针和耳后针都是将激素类药物直接注射进耳朵,注射位置不同,靶向不同,耳内针更能恢复高频听力。耳后针则对低频损失帮助大一些。耳内注射激素疗效在30-40%左右,耳后治疗在40-50%左右。相较而言,打耳内针的难度更大、所需费用更高,因为要刺破耳膜,个别患者可能会发生鼓膜穿孔无法愈合的后遗症。
吴小雨在进行治疗(受访者供图)
而在很多医院,对突聋的治疗采用的是“鸡尾酒疗法”,即给患者使用针对不同病因的所有药物,希望其中一种能够起到作用。这在余力生看来可能不适用于所有患者。“不是用药越多越好,有些药物是能互相抵消和冲突的。”余力生说过往医学界试图寻找突聋与病因的一一对应关系,但实际上突聋是多病因累积后发生的,在实际的治疗中应该对突聋病患进行更细致的分型,采用精准的治疗。首先要看听力曲线图,低频下降型的突聋病因有内耳积水、偏头痛,免疫低下与过敏。余力生有一个患者反复出现低频突聋,他看到患者的鼓膜发白,判断病人有过敏性的中耳炎,使用抗过敏的药后,患者听力恢复了。高频下降型和全频损伤更多是因噪声和非感染性的炎症导致。
余力生说,此外,还要看伴随突聋的症状,如果患者有强烈的眩晕感,说明存在大面积的血管淤滞,影响了脑内平衡,这时候就需要使用疏通血管的药物,比如巴曲酶、银杏制剂。如果没有晕眩感,说明突聋更可能是病毒感染造成的,如果这时候错用疏通血管的药物,反而会扩大病毒的传播;应该使用更长时间的激素,以减轻内耳的积水,起到对耳朵的保护作用。如果患者有耳闷的症状,说明中耳也出了问题,病人可能存在感冒或胃酸返流的情况,这要一起展开治疗。余力生还会询问患者的睡眠状况,有次他问到一个病人“睡得好”,但因为前列腺问题经常起夜,他认识到患者的睡眠结构出了问题,治疗好前列腺的问题,病人的听力也恢复了。
被改变的生活
现在回想,患者王凯觉得自己患上突聋前的那几天有点疯狂。在那周里,他先是连续两天加班到快11点,到了周五和朋友聚会,夜里3点才睡觉,第二天9点左右起床,下午游泳一小时,上私教课一小时,上完课教练又叫他去做半个小时有氧。他在跑步机上跑得上头了,一直冲刺跑,已经两眼发黑但还是在坚持。回家后,他开始耳鸣,起初只是嗡嗡响,后来变成指甲摩擦黑板的那种尖锐的声音。他那时还不知道,全聋伴有强烈眩晕感的情况是突聋中非常严重的类型。
王凯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他在北京的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在部门处在中上游的位置,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卷”,在工作上哪怕领导对一段代码已经没有修改意见了,他还要自己调整追求完美。在拼搏下,王凯在北京买了房,过上了物质充沛的生活。但进入30岁后,他开始感受到职场的压力,觉得程序员的工作随时会抵达尽头,他开始谋划些副业,在周末研究股票,没想到亏了很多钱。这又带来叠加的压力。他一度周末不休息,从朋友那里接开发代码的工作。
《年会不能停》剧照
在本刊采访的多位医生眼中,许多来看突聋的年轻人,大多像王凯一样处在事业关键期,压力长期累积,最后以突聋的形式爆发。李满意有一个老患者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白领,经常要飞国外出差。一次患者因为耳鸣来问诊,检查后发现他的高频听力受损。李满意给他用了药后,他的病情有所恢复。但他反复来看病,说自己每次一出差、一累耳朵就又不行了。李满意跟患者说:“你这个生活节奏能不能改一改?”他建议将患者去休假。后来患者向他反馈,确实在度假后他的耳朵好了很多。
2018年确诊突聋前,张柯宁在银行工作,是对公客户经理。她说,银行很看重员工自带的资源和背景,她的家庭没法给她提供助力,一直以来她都是靠自己的打拼,写报告、陪客户应酬,2018年她获得一个跳槽去一家银行成为有编制员工的机会。跳槽的她非常想证明自己,但就在那段时间她患上了感冒,伴随着感冒的还有没被她察觉的突聋。当时她感觉双耳听力下降了很多,在会议上她听不清领导的话,又不敢让对方重复,就一直答非所问。领导以为她故意工作不上心,露出不满的表情。
耳朵自此一直没有治好,她在银行工作得越来越力不从心,她最终提出了辞职。在家休养了半年,张柯宁觉得自己已经没法再适应银行的快节奏,开始寻找私企的工作。但大部分面试的经历都很不好,她总听不清面试官的问题,有时反复询问几次还是没听懂,只能硬着头皮猜一个答案。也因此,大部分的面试结果都石沉大海。只有一家公司的老板因为自己说话有口音,把交流不畅的问题归结在自己身上。加上张柯宁在金融领域的经验正是公司需要的,她获得了这份工作。
去年第二只耳朵突聋后,范超有一段时间陷入到一片混沌的听力世界,耳旁除了嗡嗡的耳鸣声什么都听不见,那段时间,他除了吃饭、睡觉和外出输液治疗,几乎什么都不做,也不愿意和人讲话。随着治疗进展一只耳朵慢慢恢复听力后,他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但他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比原本计划的更早离开目前所在的互联网公司了,他开始规划未来和朋友创业。回看自己30多岁的人生,他说自己在读书升学、找工作、结婚生子这些事上顺风顺水,他欣然接受着这些顺利,如今遇到突聋这样的“不顺”,也许他也可以用坦然的心情接受。想到这里,一直压在他心口的痛苦好像能轻轻挪开了一点。
来源:带盐人小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