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喂,老郑,我是王明理,明天路过你们那,想登门拜访,发个定位。"话筒那头是二十年未见的老同学。
老同学的来访
"喂,老郑,我是王明理,明天路过你们那,想登门拜访,发个定位。"话筒那头是二十年未见的老同学。
我握着那台老式按键电话,手心微微出汗,心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不方便,改天吧。"我几乎是本能地拒绝,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
挂了电话,我站在客厅中央发愣,透过纱窗看着楼下的梧桐树,树叶被傍晚的风吹得沙沙作响。
"谁呀?"林巧云从厨房探出头,手上还沾着洗菜的水珠。
"没谁,推销的。"我搪塞过去,坐回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看起了《新闻联播》。
心里却翻涌起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1989年的秋天,我郑有德,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靠着自己的拼命苦读,考上了市里唯一的一所专科学校。
那时候,能上大专已经是很多家庭的骄傲了。
我爹是炼钢厂的工人,一辈子和高炉打交道,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娘在纺织厂上夜班,织布机的噪音熏得她左耳朵有些聋。
我是家里的独苗,从小就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报到那天,我穿着娘特意从供销社买的的确良衬衫,背着爹用粮票换来的黑色帆布包,忐忑地踏进了校门。
班上四十多个学生,来自全市各个中学。
王明理是县重点中学保送来的,第一天站在宿舍门口时,我就注意到了他。
个子不高不矮,眉清目秀,穿着件带有英文字母的T恤,那时候还少见。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气质,即使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也给人一种书卷气。
开学第一周的新生演讲比赛,王明理拿了第一。
他讲的是《乡愁》,背了几首余光中的诗,声情并茂,引得台下掌声雷动。
从那以后,他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文艺部长、学生会干部轮番找上门。
我呢,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生,上课认真记笔记,下课帮老师搬教具,宿舍值日从不偷懒,每个月省着用助学金,舍不得去食堂买二两肉丝炒饭。
按理说,我和王明理不应该有什么交集。
可奇怪的是,那时候我们走得挺近。
每到傍晚,食堂打完饭,就搬着小板凳坐在操场边聊天。
我崇拜他的才情,他似乎也不嫌弃我的平凡。
那会儿流行听邓丽君的歌,我们宿舍有个上海来的同学带了个小录音机,晚上熄灯后,偷偷地听《甜蜜蜜》《小城故事》。
王明理却喜欢崔健,我第一次听《一无所有》就是在他那台收音机里。
他教我弹吉他,我教他打乒乓球。
他书读得多,我则是家里的顶梁柱,早早就学会了生活的本事。
有次他感冒发烧,我用暖水瓶装了热水,帮他敷额头,又从食堂打了稀粥回来。
"德哥,你要是个女的,我肯定娶你。"他玩笑着说。
"滚一边去,我是女的也看不上你这穷酸书生。"我笑骂道。
那时候,学校周末放露天电影,我们总是早早占好位置。
看完《城南旧事》,他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小时,我只会傻笑着点头。
看完《少林寺》,他说这不过是商业片,我却觉得李连杰真帅。
大一那年冬天,宿舍停电,我们围在煤油灯下,他突然摸出一张纸,说是写了首诗送我。
我把那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语文课本里。
上面写着什么,如今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江湖路远,愿你我不忘初心"。
转折发生在大二那年的班级辩论会上。
题目是"理想与现实——大学生应该先就业还是先择业",他是正方队长,主张应该追求理想职业,我被安排到反方,主张应该先解决温饱问题。
我为此准备了整整两周,写满了一个小本子。
那年头,国企改革刚开始,就业形势已经不像前几年那么乐观,城市里开始有了下岗工人。
我爹的工厂刚刚开始实行"大锅饭"制度,每个月工资比以前少了不少。
辩论开始,我硬着头皮念出准备好的论点,声音都在发抖。
"温饱重要,但人不能只为吃饭而活着......"
"选择一份稳定工作的同时,也是选择了平庸的人生......"
"不敢追求理想的人,终将碌碌无为......"
我结结巴巴地说完,台下掌声稀落。
轮到王明理反驳时,他站起来,连稿子都没带。
"郑有德同学的发言,正是平庸之辈的市侩思想。只顾眼前利益,不敢放眼未来,这不是谨慎,这是懦弱!"
他的话如刀锋般刺来,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有些人总说现实很残酷,但真正的残酷是他们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全场哗然,有人击掌,有人窃窃私语。
我坐在那里,如坐针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散会后,我默默收拾东西,眼眶发热。
班长李小芬过来拍拍我肩膀:"别往心里去,明理就这性格,嘴上不饶人。"
我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
那晚回宿舍,我把藏在课本里的诗找出来,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从那以后,我再没和王明理一起坐在操场边聊天。
见面只是点头,再无多余的话。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有几次想找我说话,我都找借口躲开了。
那年夏天,学校组织去海边夏令营,我没报名。
那年冬天的元旦晚会,他表演了吉他独奏,我坐在最后一排,演出结束就走了。
毕业前夕,他曾经在宿舍楼下等我,我看见他的身影,故意绕道走了。
后来,我们各奔东西。
我留在市里一家电器厂,从装配线工人做起,后来凭着踏实肯干,做到了车间主任。
厂里有个叫林巧云的姑娘,是会计科的,安安静静的一个人,每天中午都在桂花树下吃饭看书。
我鼓起勇气去搭讪,从此有了固定的饭友。
九七年结婚,九八年生了女儿小荷,取名"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思。
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算安稳。
九十年代末的下岗潮,我们厂裁了三分之一的人,我和巧云都保住了饭碗,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偶尔从老同学口中听说王明理,知道他拒绝了省城一家报社的工作,选择去山区支教。
后来听说他去了更偏远的地方,再后来,就没了消息。
手机铃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郑有德,真不方便?"王明理的声音比刚才多了几分犹豫。
我沉默了片刻,不知为何,心中那道横亘多年的坎突然没那么高了。
"明理,这么多年不联系,突然......算了,我发给你。"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前,看着天边的晚霞。
"到底是谁啊?"巧云又问。
"老同学,明天要来家里坐坐。"这次我没有隐瞒。
"那我明天多做几个菜。"巧云笑着说,"你们男人聚会,少不了喝两杯。"
"嗯,买点好酒。"我点点头。
第二天,我特意提前下班,路过菜市场,买了条鲜活的鲈鱼。
巧云蒸了鱼,炖了排骨,还炒了几个家常小菜。
"爸,是您大学同学吗?"小荷从书房探出头来问,她今年刚上大学,是我们的骄傲。
"嗯,很久没见了。"我笑着回答。
傍晚六点,门铃准时响起。
开门见到的是一个背影依旧挺拔却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郑有德,好久不见。"他微笑着,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
我愣在门口:"你......"
"白得早,十年前就这样了。"他指指自己的头发,笑容温和得让我一时不适应。
"进来吧,家里人都等着呢。"我侧身让他进门。
客厅里,王明理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
我家不大,七十多平米的老房子,简单的家具,墙上挂着全家福。
"这是我爱人,林巧云。"我介绍道,"这是女儿小荷,今年刚上大学。"
"伯母好,小荷好。"王明理礼貌地问好,从包里拿出两盒茶叶和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见面礼,不成敬意。"
巧云端来茶水,倒好就回了厨房。
小荷接过小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枚小巧的玉坠,形状像荷叶。
"谢谢王叔叔!"小荷欣喜地戴上。
"我在云南支教时,当地一位傣族老人送的,说是能保佑平安。"王明理笑道,"现在送给你,正合适。"
小荷识趣地回了房间,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王明理。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你现在......"我斟酌着开口。
"还在教书,回省城了,在一所民办学校。"他喝了口茶,"教语文,薪水不高,但挺自由的。"
"结婚了吗?"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怕触及他的伤心事。
"没有。"他平静地回答,"一直忙着工作,没顾上。"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屋外的天色渐暗,客厅的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其实......"王明理突然开口,"我今天来,是有事想当面对你说。"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发黄的信纸:"这些年,写了不少信,都没寄出去。"
我接过来,翻开第一页,是大二辩论会后不久的日期。
上面写着:"德哥,今日言语过激,深感愧疚。辩论时情绪激动,说了不该说的话,伤了你的心,我很后悔......"
字迹工整,是他那标志性的钢笔字,一笔一画都带着诚恳。
我继续往下翻,是他二十年来的足迹,支教的艰辛,孩子们的纯真,还有他对当年自己的反思。
"第五年在山区,见识了真正的贫困,才明白你当年说的'先就业再择业'是多么务实......"
"第八年回省城探亲,路过你们厂,远远看见你骑车回家,想打招呼又不敢......"
"第十二年教的学生考上大学,问我后不后悔选择支教,我想起了你......"
一页页翻下去,像是翻开了一部沉甸甸的生活史。
"你知道吗?那次辩论会后,辅导员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王明理苦笑着说,"他说,真正有才华的人,是能让人感到温暖的。这些年,我一直在学习这句话。"
我放下信纸,一时无言。
当年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中年人,眼神里多了沧桑,少了锐气。
"在山区的第三年,得了一场重病,躺在简陋的诊所里,突然很怕死。"他自嘲地笑笑,"不是怕死本身,而是怕带着遗憾离开。那时候就想,如果能好起来,一定要找你当面道歉。"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窗户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都是年轻气盛。"我有些不自在地摆摆手,"再说了,你当年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有点市侩。"
"不,我错了。"王明理正色道,"人各有志,选择不同的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选择了稳定,有了美满的家庭,这难道不是成功吗?"
巧云从厨房出来,招呼我们吃饭。
饭桌上,我们聊起了各自的生活。
王明理在山区支教了十五年,教过的学生有三十多个考上了大学。
回到省城后,拒绝了几所重点中学的邀请,选择在一所面向打工子弟的民办学校任教。
"工资低了点,但很有成就感。"他笑着说,"那些孩子眼睛里的光,比什么都值钱。"
吃完饭,我拿出珍藏的茅台,倒了两杯。
"今天破个例,好酒配老友。"
"好酒配老友。"王明理举杯。
小荷拉着妈妈回了房间,客厅里又只剩我们两个人。
"你还记得大一那年冬天,我给你写的那首诗吗?"王明理突然问。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
"记得一些。"我含糊地回答,没敢说自己撕了。
"我最近又写了一首,想读给你听。"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
"给老友——岁月匆匆三十载,少年意气已成灰。江湖路远人渐老,唯有真情永不改。"
简单的四句,却让我鼻子一酸。
我们沉默地喝着酒,偶尔聊几句往事,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像是回到了当年操场边的小板凳上。
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层中露出脸来。
"明理,你那会儿怎么会想到去山区支教?明明省城报社的工作很好。"我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王明理沉思片刻,轻声说:"可能是因为你吧。"
"我?"我诧异地问。
"那次辩论会后,我一直很愧疚,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道歉。毕业前,我在楼下等你,想和你说说话,你绕道走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我突然意识到,我伤害了最好的朋友,却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后来看到支教的招募,就想,也许在那里,我能找到另一种存在的价值。"
我默然,没想到当年的一时意气,竟然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不过我不后悔。"王明理的眼神变得坚定,"那些山里的孩子,给了我太多感动和力量。没有当年的选择,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夜深了,我们都有些微醺。
"住下吧,这么晚了。"我提议道。
"不了,酒店订好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王明理站起身,"三十年前结下的梁子,今天总算解开了。"
"什么梁子,都是自己人。"我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常联系。"
送他到楼下,夜风微凉,远处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
"德哥,保重。"王明理伸出手。
我没有握手,而是给了他一个拥抱:"你也保重,别再等二十年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被我撕碎的诗。
"江湖路远,愿你我不忘初心。"
回到家,巧云已经收拾好了餐桌,正在沙发上看电视。
"聊得怎么样?"她问。
"挺好的,老同学嘛。"我坐下来,握住她的手。
"他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就是太瘦了,你下次劝劝他找个人照顾照顾。"巧云心疼道。
"嗯,会的。"我点点头,心里却知道,有些人注定是孤独的行者。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王明理发来的短信:"已上车,向西去了,那里有我的学生。感谢昨晚的款待,你的家很温暖。"
我回复:"随时欢迎,门永远为你开着。"
放下手机,我走到窗前,阳光正好,照在那棵梧桐树上。
人生啊,就像这树上的叶子,飘飘落落,有聚有散。
但只要心中还存着那份真情,无论走到哪里,都不算远行。
那天以后,我和王明理开始了断断续续的联系。
偶尔打个电话,聊聊近况,或者在节假日互发几条问候短信。
生活依旧平淡如水,但心里却多了一份温暖的牵挂。
人到中年,才明白,友情如酒,越陈越香。
来源:荷塘中观赏莲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