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文化现象?今次,我有幸走进德州庆云县的李之仪公园,在纯白如雪的汉白玉雕像前,在湖水波纹的吟哦细语中,在白桦树哀婉的眼眸深处,在小径花草的迷蒙暗香里,我似乎破译了这种文化现象的部分“密码〞,找到了些许解读文人心境的蛛丝马迹一一
蒋经韬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这首词我们耳熟能详,但是谁写的一一你知道?我知道吗?我们几乎都不知道!
这是什么原因?又是什么文化现象?今次,我有幸走进德州庆云县的李之仪公园,在纯白如雪的汉白玉雕像前,在湖水波纹的吟哦细语中,在白桦树哀婉的眼眸深处,在小径花草的迷蒙暗香里,我似乎破译了这种文化现象的部分“密码〞,找到了些许解读文人心境的蛛丝马迹一一
六月的风裹着滚烫的热气扑来,德州庆云县李之仪公园的草坪似乎有些疲惫。我站在公园中央的汉白玉雕像前,仰头望了很久——他穿一身月白宋式长袍,广袖垂落如静水,不知是他太“白”还是太阳太“光”的缘故,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凭想象,他应该脸庞清癯,眉峰微蹙,目光越过眼前的空阔的广场,似乎正投向千里之外的长江。
黑色大理石基座上的金粉铭文被阳光晒得抢眼:"李之仪,字端叔,号姑溪居士,北宋词人,今庆云人。"旁边是那首《卜算子》的全文,"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字句被磨得发亮,像是被无数双手反复抚过。
我伸手摸了摸雕像的衣角,指尖触到的不是想象中的凉意,而是被烈日烤得温热的石头。这尊被精心打磨的雕像,比任何史书都更直观地诉说着:我们记得他的词,却不记得他的人。
"您知道他是谁吗?"我问身边的同道人。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好像是写'共饮长江水'的那个?"有年轻人附和:"老师让我们背过,可没说作者叫什么。"
风掠过雕像肩头,带来几片早逝的枯叶。我忽然意识到:在这座为他而建的公园里,最醒目的是雕像,最被铭记的是词句,而"李之仪"三个字,反而成了需要被解释的注脚。这或许就是问题的答案的起点——当我们记住一首词时,是否注定会模糊它的作者?
绕过雕像,穿过一片月季花丛,眼前豁然开朗——是片人工湖。六月的阳光把水面晒起一层蒸汽,像块被揉皱的迷潆的蓝绸子,几尾红鲤在岸边浅滩处浮浮沉沉,一阵微风拂过,水面似乎发出声声低语。
我在湖边的石凳坐下,有点烫的石面透过棉麻裙渗进皮肤。这热度让我想起史料里的记载:李之仪晚年贬居当涂,住在长江边的小屋里,常独自到江边看水。"我住长江头"的词句,或许就写于某个这样的夏日?
可文学史不会记得这些细节。它像一台精密的筛选机,只留下最符合"典型"的碎片——苏轼的"大江东去"是豪放派的旗帜,李清照的"寻寻觅觅"是婉约派的巅峰,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是爱国词的代表。他们都有清晰的标签,有跌宕的人生,有能让读者瞬间代入的故事。
而李之仪呢?他是苏轼的门生,却不如黄庭坚、秦观与老师羁绊深厚;他写婉约词,却不如柳永的市井烟火气、周邦彦的工笔雕琢;他身处党争漩涡,却不如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司马光的刚直不阿。他像一颗被潮水冲上沙滩的珍珠,既不够圆润得耀眼,又不够坚硬得独特。
湖水突然泛起涟漪,一只蜻蜓点碎了倒影。我望着粼粼波光忽然明白:文学史需要的不是"差不多"的人,而是能成为符号的存在。李之仪的词被选中,是因为"共饮长江水"的普世性;他的名字被淡忘,也是因为这种普世性——当词句脱离了具体的"李之仪",便成了所有人的情感共鸣。
风掀起我的发梢,湖水仍咬着湖岸亲吻。那些被筛落的"模糊者",大概都像这湖底的细沙,在历史的河流里沉默,却托举着那些被记住的名字,浮向更明亮的所在。
沿着湖岸往深处走,我发现几株白桦树。我对北方的白桦树有一种天生的敬畏!因为其笔直!因为其向上!因为其挺拔!因为其伟岸!
眼前,六月的白桦树正撑着油绿的伞盖,树干白得发亮,像被谁用橡皮擦去了所有斑驳。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一片晃动的金网。
我踩着树叶铺就的软毯往林子里走,忽然想起《卜算子》的另一个版本——据说李之仪写这首词时,妻子刚刚病逝。可词里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哀恸,没有"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凄凉,只有"日日思君不见君"的平静倾诉。
这种"平静",或许正是他被遗忘的另一个原因。苏轼写"大江东去",词里有他贬谪黄州时的孤傲;李清照写"寻寻觅觅",词里有她国破家亡的飘零;就连柳永写"杨柳岸晓风残月",词里也有他"奉旨填词"的自嘲。他们的词里藏着"自己",像刻在石碑上的铭文,清晰可辨。
可李之仪的词是透明的。他用最朴素的白描,把"我"和"君"放进长江水的意象里,抽离了所有具体的时间、地点、事件。词里的"长江水"可以是任何一条河,"思君"可以是思念任何人——这种高度的抽象化,让《卜算子》获得了超越时代的生命力,却也让读者再也触不到李之仪的体温。
我站在一棵白桦树下,仰头看它的枝桠指向天空,凝视树皮上的裂纹,像极了岁月的眼睛,都藏着一段遥远的生命故事。就像李之仪的词,美则美矣,却像隔了层毛玻璃——我们能看见里面的微光,却看不见执灯的人。
一阵风穿过林梢,白桦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他回答:"我本不想让人记住我,只愿这词句能替天下人说尽思念。"可他没想到,当"我"隐入词的背景,当"君"成为所有人的投影,他的名字便成了词句的注脚,被轻轻翻过,再难寻回。
太阳正烈时,我沿着公园的花径往出口走。月季、牡丹、绣球在晚风中摇曳,花香混着青草味钻进鼻腔。几个穿汉服的姑娘举着手机拍照,镜头对准雕像,嘴里念着"共饮长江水",发梢沾着粉色的花瓣。
这场景让我想起社交平台上的"古人热"——苏轼被做成"美食博主",李白被包装成"酒仙",连纳兰性德都被冠上"人间惆怅客"的标签。他们的形象被简化成几个关键词,方便转发、收藏、二次创作。可李之仪呢?他没有"东坡肉"的故事,没有"贵妃捧砚"的传说,甚至连像样的爱情传奇都没有(尽管《卜算子》可能写给亡妻)。
在这个"人设即流量"的时代,他太普通了——不过是个在党争里起起落落的官员,不过是个写了首好词的文人。他没有棱角分明的性格,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甚至没有可供消费的"苦难"。当所有文人都被塞进"狂士""情种""战士"的套子里,他只能做那个站在长江边的"普通人"。
我站在花径尽头回望,雕像在烈日中愈发模糊,穿越九百零八年(他活了80岁,去世是1117年)的时空,我眼里浮现出一幅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那些被记住的"人设",终究成了文化传播的密码;而被遗忘的"普通人",则成了文化长河里的暗礁——他们托举着那些被看见的浪花,自己却永远沉在水下。
此刻,有风掀起衣角,我忽然读懂了李之仪的孤独。他写"共饮长江水"时,或许从未想过要让后人记住自己;他贬居当涂时,或许只是想把思念写进词里,让它随着江水流向远方。可千年后的我们,站在他的雕像前,举着手机拍他的名字,却连"李之仪"三个字的重量都无法计算。
离开公园时,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那尊纯白雕像——它依然静静立在那里,像长江水一样,沉默,永恒。
我们不知道李之仪,或许不是他的遗憾,而是我们的。当我们习惯了用标签记住世界,用符号简化情感,那些"模糊者"便成了文化长河里的星子,明明存在,却被我们视而不见。
但至少,此刻的我记住了:在庆云的这座公园里,有尊被烈日晒得发烫的雕像,他叫李之仪。他写过"共饮长江水",也写过"我住长江头"。他不是苏轼,不是李清照,他是他自己。
就象此刻的我,只是基于“我手写我心”的本能,记录当下的心境,并非为了刊登发表甚至流传后世而写,而是因为“记录〞本能使然,思考习惯使然,生命潜意识使然。或者因为明白“记录与思考”可以让人生更有厚度的价值与更有温度的意义一一
这,或许就是我们叩问千年的答案。
来源:蒋经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