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程杨姿势娴熟地捻灭最后一点星火,垂着眼,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声色沉沉,似是带了几分自嘲的语气,说,「那看来,是我高估自己在你心里的地位了。」
除夕那天,斟酌良久才给前男友发了条拜年微信。
消息石沉大海,被一条一条涌上来的拜年祝福淹没。
可他四十分钟前刚发过朋友圈。
我按灭手机,心里的骐骥被一点点蚕食殆尽。
浮动的心跳,也似锦绣烧灰般失了温度。
原来那个一直不肯往前走的人只有我。
所以当程杨出现在我家楼下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
老旧的居民楼下,男人清绝的气质与周边沉寂格格不入。
他摩挲着指间的烟,听闻动静转头看向我,眼神幽深如墨,
「被某人一条群发的祝福折磨到现在,满意了?」
1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伴随着残余不绝的鞭炮声,我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清清嗓子,略显委屈地解释说,
「谁说是群发的。」
「我明明是一个字一个字打上去的。」
「哦。」
程杨姿势娴熟地捻灭最后一点星火,垂着眼,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声色沉沉,似是带了几分自嘲的语气,说,「那看来,是我高估自己在你心里的地位了。」
「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我在你心里就值这个?」
男人忽地抬脸,饶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张成熟中带着几分锋锐的熟悉面庞还是令我心尖狠狠一颤。
心脏那处又麻又酸,所有情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堵在喉间。
他看着我,眼神终究还是放软,
「林夕,这句祝福对你来说不是唯一,对我来说也不是。」
「你要是想让我过个好年,有的是别的话可以说。」
「何苦呢。」
我揪着背包带的手紧紧攥起。
是啊,何苦呢。
总是妄想走出那一步,却又始终没有勇气。
就像初一以后的鞭炮声一样,苟延残喘,却又妄图再现除夕那晚的繁华世间。
可惜最终只能成为无人问津的红色碎纸。
2
那天晚上,我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平复仍旧没有平息的心跳。
我当着程杨的面哭了。
他说我不知道他看到我消息的那一刻有多期待。
更不知道那草草几个字的祝福让他有多失望。
他说他没法儿把我当成普通朋友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钝器重重碾压,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不是,林夕。」
程杨又好气又好笑地啧了一声,抬手给我擦眼泪,一开始还嘟嘟囔囔地抱怨,「明明当年提分手的是你,现在撩我又不肯给个准话的也是你,我都没哭呢,你还哭上了?」
直到见我哭的更凶了,他才放软语气说,「行了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个小哭包?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我使劲儿揉着眼睛,想让眼泪不要再流出来,却哭的抽抽噎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我我」了半天,把程杨逗得勾了勾唇角,露出了见面后的第一个笑。
修长的手指掐着我脸颊肆意揉捏,我没反抗。
程杨眸色便柔和了些,手上的动作也从开玩笑似的揉捏变成了抚摸。
他隐忍地把我按进怀里,体温、呼吸相撞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可是我听到程杨的声音响在头顶,那样地清晰、令人安心。
「林夕,知道你面子薄,复合这种事儿还得我来说。」
「但这次不许再抛下我了,好不好?」
3
我捧着边角泛黄的日记本,不知不觉脸上已经洋溢满了微笑。
那天晚上,和程杨的聊天在慢慢回温。
他说,他看到我消息以后,想了一天一夜都没想明白那是不是我想复合的信号。
但是见到我的这一刻,他心里所有不确定的想法都被驱散了。
因为既然我哭了,委屈了,那就是一个人过得不好。
既然这样,他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抱着日记本,失而复得的欣喜感托着我,我好像赤着脚走在轻飘飘的云彩上,看见漫天的白日焰火。
那个日记本,记录了我和程杨的少年时光。
也是少女一场盛大的暗恋。
我和程杨是高中认识的。
高一那年,从农村考入城市,对于我来说是光宗耀祖的一件事。
因为乡下教育水平有限,所以城里的高中匀出来的名额就那么几个。
所以同学们都开我玩笑说,我是打败好几个村儿的孩子。
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们是在夸我。
直到英语课的时候,老师让人起来读课文,有人点名道姓地喊我的名字,说,「老师,这整个班里就村花姐的口音独树一帜,咱们平时学习那么累,让同学们都听听乐呵乐呵呗!」
村花姐……
我攥着笔的手指不停颤抖,在雪白的卷子上划出一道划痕。
「吧嗒……吧嗒……」
泪痕打湿了试卷,墨色也被氤氲开。
就好像我被搅的七零八落的思绪。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说我是打败了好几个村的孩子时,在「孩子」那里顿了顿。
原来,那两个字已经是他们施舍给我的为数不多的尊重了。
私底下,我只是他们口中的——
「村花姐」。
4
虽然给我起外号的同学课后就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教育了一顿,事后也来跟我道了歉,但他之后的所作所为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这事儿没翻篇儿。
或许在他眼里,调笑我是很多人都会做的事情,背后叫我那个外号的也不在少数。
可是被训的却只有他。
凭什么,他要因为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乡下人挨训。
所以在老师面前装完乖以后,他的火气就都撒到了我的身上。
「呦,不好意思村花姐,不小心把你铁盒子碰地上了。」
「呦,我当是谁啊,这不是林夕嘛?瞧你这土不土洋不洋的一口普通话,听着挺让人恶心的,你还是说土话行不行啊?」
「唉程杨,兄弟我可真是心疼你,和村花姐前后位,人家搁村里还不一定是干什么的呢,可别给你熏一身屎味儿。」
那个时候的我软弱可欺,没有丝毫要反抗的意思。
我也知道,他们男生之间都是这样开我玩笑的。
所以,我不曾对任何人抱有替我说话的希望。
可就是那一次,有人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将我早就沉在湖底的一颗心,往上捞了一捞。
「姜明亮,好笑吗?」
少年略带警告的声音响起,因他靠着我的桌子而带来些许的震动。
我抬了抬眼,见前方那个叫程杨的男孩子脊背挺直,修长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表,衬的腕骨骨节分明有力。
「啊?」
姜明亮很显然是被他问懵了。
「我说。」程杨停下指尖转着的笔,在我看不见神情的角度严肃地开口,「别把没素质当成玩笑。人小姑娘不跟你计较那是善良,这要是我,早在你狗嘴里吐出第一个字儿的时候就给你狗牙打断了。」
那时候的程杨还不似现在这般稳重。
话里话外,都洋溢着几分少年人才有的肆意与果敢。
姜明亮头一次被这么露骨的话怼,而他似乎也挺忌惮程杨的,对程杨的话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于是便耸了耸肩,走了。
「谢……谢谢你……」
我尝试着点了点程杨的肩膀。
程杨回头,语气再自然不过地说,「有什么谢的?这不是应该的?」
他见我一下子低了头,语气莫名奇妙地说,「啧,你不会以为他对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才是应该的吧?」
「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成绩又这么好,也不像是能傻成这样儿啊?」
我抿了抿唇,面对满脸热情侠气的程杨,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只能是笑了笑。
「噗嗤。」
程杨手腕搭在我桌子上,歪着头看我,
「就你刚刚那样笑,还真是傻乎乎的。」
5
「笑什么,傻乎乎的。」
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程杨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经弯了这样久了。
「没什么。」
我眨眨眼,生怕下一秒程杨就会从我面前消失,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响了。
我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叫傅城。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我竟然有些心虚。
接通电话,那边有道朦胧惺忪的语气传过来,十分自然又熟稔地问我,「小懒猪,怎么不回消息?是不是又贪睡没起?」
奇怪的是,对于这样的语气,我竟然并不觉得排斥和陌生。
反而下意识地想回应他。
「你才是懒猪。」
可看了一眼坐在面前的程杨,我猛地清醒过来。
搞什么,我男朋友坐在跟儿前呢!我怎么能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
可我看着程杨毫不在意的眼光。
他好像并不能听到。
「愣着干什么,快吃啊。」
「怎么,还要我喂你啊?」
程杨虽然嘴上嫌弃,可行动却比语言更诚实地动起了筷子,我木讷地咽下去,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尝不出味道。
吃完饭,我和程杨去逛学生时代总是去的美食街。
那时候,我家里条件不好,手里没有什么钱,所以程杨总是迁就我,很少带我去那些消费水平很高的地方,怕增加我的心理负担。
于是这条美食街就成了我们的约会场所。
我们在人群中并肩行走,从彼此收敛着连手都不敢牵,到被人流拥挤着,肢体上的接触越来越频繁。
顶着一万次心动,我默许他勾住我的手指。
他的体温很热很热,将我冰凉的手从掌心暖到指尖。
再后来,我们在河边拥抱,彼此依偎着说悄悄话。
我问他,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程杨想了想,说,
「从那天晚上,在楼上接到你的电话。」
「然后看见那个气喘吁吁,连脸都冻红了,却偏偏要把一张奖状保护在怀里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就想,从小到大,我身边的小姑娘都娇气的不行,破不了一丁点儿皮,怎么会有小女孩儿这么执着。」
「执着到,跑遍大半个城,都要给我找到一张一模一样的奖状。」
我顺着程杨的话,思绪再次被牵引回去。
那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姜明亮。
那天,正好是要放寒假的前一天。
老师宣布期末考试成绩,又发了奖状后,叮嘱了大家一些寒假注意事项。
紧接着,就是自由活动的时间,因为刚刚期末考试完,所以大家都挺玩的开的。
就连我也因为拿到了三好学生,心里升起几分雀跃。
可就在我去了趟厕所以后,回来却发现我的奖状上被泼了一滩墨水。
「奖状」两个字沾了几滴难看的黑墨。
而我的名字,被遮的严严实实。
而姜明亮,就坐在最后一排,得意又挑衅地瞪着我。
仿佛在说,对,就我干的。
我知道,我和他这次考的差不多,可老师再三权衡之下,还是把最后一个三好学生名额给了我,姜明亮只得了一个优秀团员。
原因是因为我努力,认真。
而姜明亮仗着自己的天赋,此刻将我笨拙的努力狠狠踩在了脚下。
他用他的实际行动在告诉我,我的努力一文不值。
对于我这种把学习考试当成命的人来说,这张奖状是我拼尽一口气努力了半年才换来的肯定和认可。
像我这种渺小如尘灰的女孩儿,从来都不会被人看到,只有老师顺着成绩单念名字的时候,才会有人感叹一声,「哇,林夕真的好厉害呀。」
可是不管我再怎么隐忍,我和我的努力在某些人眼里也都是一个笑话。
一个企图跨越出生就有的那些东西,拼命挤进不属于我的世界的笑话。
那次,我攥紧了手指,头一次抛开捆在我身上的那些名为乖巧、听话、让着别人的枷锁……
我走到姜明亮桌子前,拧开一瓶墨水,「哗啦」一下子全倒在了姜明亮的奖状上。
我忍着突突的心跳和颤抖的双手,极力稳着声音放狠话,「现在,我们扯平了。」
班级因为我的报复一瞬间寂静了下来。
就连姜明亮也见鬼一样的看着我,一时间忘了说话。
就在我以为这次的勇敢要以成功告终时,姜明亮却忽然一拍桌子「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一瞬间懵了,看到姜明亮慢慢拎起那张还在淌着墨水的奖状,看戏一样的语气朝门口刚走进来的人说,「程杨,你看看你的奖状,你还认得他不?」
轰隆。
一道惊雷仿佛从我脑海中直直劈过,我僵硬地不敢转身。
此时此刻也才明白,我泼的竟然是程杨的奖状。
我心里后知后觉地慌乱,心脏简直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差点儿当场就哭出来。
而程杨拿到自己的奖状,脸色一沉,极力忍耐着心里的怒气把奖状像破纸一样揉成一团砸出去,冷冰冰地说,「谁他么这么有病?」
看见程杨少有地发火,我心里又狠狠颤了颤,就在我犹豫着要道歉的时候,姜明亮故意推了我一把。
「还不是咱们发疯的村花姐?」
我心绪不宁,一下子被凸出的桌角磕到了腰,剧烈的疼痛让我一下子咬紧了牙,眼泪更凶地涌了出来。
「对……对不起……」
「嗯?」
程杨蹙了蹙眉,不知道为何,明明已经找到罪魁祸首了,他身上的怒气却不升反降。
「原来是这样啊。」他冷冷笑了笑,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把我扯到身后。
紧接着,在我面前抬起了手。
我下意识地瑟缩一下。
却听见班级里一声惊呼。
「卧槽!程杨你有病?!」
我睁开眼,看见姜明亮整个人的桌子都被掀翻了,而程杨腰间系着校服外套,一只手揪着姜明亮的衣领,眼神里冒着寒意,「姜明亮,你再惹林夕一个试试?」
我看着程杨的背影,心里狠狠一动。
这一刻,他是在为我声讨。
而不是他自己。
6
可说到底程杨的奖状毕竟是我弄脏的。
我想,没有学生会不喜欢这个荣誉的。
程杨表面再成熟,再张扬,心里或许也是一样。
于是我在放学前拦住他,信誓旦旦地说,「程杨对不起,但是我一定会还你一张干净的奖状的!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狠话放出去了,过程却很难。
其实,找到一张一模一样的奖状并不难,可难就难在,怎么盖上我学校的公章。
我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一放学就跑着去小卖部买到了空白的奖状,然后战战兢兢地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才敢去找班主任跟她说明情况。
「老师……事情就是这样,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也对程杨同学很抱歉,所以能不能麻烦老师……」
「当然可以呀!」
老师的态度让我心头忽然一松,我惊讶地看着笑容满面的老师,吃惊地忘了把奖状交出去。
「老师……您……您不嫌麻烦,不怪我嘛?」
毕竟在我的潜意识里,无论为什么,做错了事都是要先挨一顿骂的。
就连不小心生病也一样。
「为什么要怪你呀。」老师语气轻轻的,好听又温柔,她很快带我去校里盖好了章,然后对我说,「我记得咱们班里你写字是写的最好看的。」
我眨眨眼,「为什么这么说呀?」
老师看着我笑,「因为每次你们交上来的练字作业,我都最喜欢你的啊。」
我眼眶倏地热了。
「所以,你给程杨同学写名字吧。」
我……
给程杨?
那一刻,我心如擂鼓。
明明想说,这样是不合适的。
可是心里却莫名其妙有个声音在告诉我,「林夕,这或许,是你唯一能够喜欢程杨的方式了。」
他那样耀眼,除了这个机会,还有什么时候能接触到呢?
于是鬼使神差地,我提笔,一笔一画写下了程杨的名字。
然后骑着自行车,跑了大半个城,来到了程杨家楼下,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朝着楼上的程杨挥手。
那一路上,揣着怀里的奖状,我一直以为这是一场由我一人奔赴的暗恋。
我的喜欢是太阳,却是落日余晖。
却没想到,程杨是在那一边等我的。
「谢谢你,林夕。」
我只记得,当时程杨朝我笑,然后递给我一个包装盒。
「这是什么?」
程杨愣了愣,点了点我的额前,「傻姑娘,你还真是傻乎乎的。」
「今儿往桌角上那么一撞,不疼啊?」
「给你买的药膏,回去涂上会好的快一点。」
我这才想起来,姜明亮那一推把我给推到了桌角上。
是疼的。
但我对疼痛的容忍度太高了。
一般的疼,对于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再加上忙着程杨的事儿,也就忘了疼了。
可现在,有人告诉我,你可以疼。
可以说疼。
像是一直温暖的大掌,慢慢融化了我心底那些坚硬的东西,将隐藏在最深处的委屈挖了出来。
我一下子又哭了。
「喂,林夕?」
程杨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你怎么又哭啦?你是小哭包嘛?」
我看着他,又哭又笑。
7
「我们林夕,从小就是小哭包。」
程杨带我去见他朋友,路上说起这些事,又来揉我的脸,「让我看看,是不是又哭了,嗯?」
我笑着说没有,程杨的脸却越来越近。
呼吸清晰可闻。
他揽着我的腰,就在我缓缓闭上双眼时,手机又响了。
这次还是那个叫傅城的,我想挂掉,可手指却好像不听使唤一样,思绪一下子空白,便任由支配地接通了电话。
「喂?林夕?你在哪儿?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也不接我电话?发生什么事了?」
「我……」
我正要解释,程杨却说,「走吧,大家都到了,带你去见我朋友。」
我再次挂断电话。
可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事情被我忘了。
或者说,有些人。
程杨和他朋友约的台球厅。
他朋友看着我们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纷纷起哄说,「早知道带嫂子来还打什么球啊,咱直接酒局上见,哥几个不把你喝趴下就不算人。」
「就你那点儿酒量?」
程杨不屑地睨了那人一眼,或许是怕我认生尴尬,还特意解释说,「上次跟你说的那人还记得吗?喝多了往那一蹲说自己是蘑菇,然后怎么都不肯走,最后我给放倒了扛回去那个,就他。」
「啧啧啧。」那人把台球杆往程杨身上砸,「你这狗东西简直是有异性没人性啊,这糗事儿你都给我往外秃噜?多破坏我在嫂子心里形象啊?!」
几人也跟着笑,气氛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尴尬或冷场,反而几个人为了照顾我,都卯足了劲儿地抖机灵。
程杨估计以为我还像高中那时候一样,台球这类需要付钱的运动是没接触过的,所以他也不打,就只是牵着我的手陪我吃吃喝喝。
顺便损他的兄弟们两句。
我看在眼里,劝他,「程杨,你教我打球吧?」
「想学?」程杨挑挑眉。
我点点头。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会。
大学的时候,为了赚出自己的生活费,我几乎没有什么课余时间。
不是在兼职,就是在去兼职的路上。
其中就有在台球厅兼职。
老板很年轻,也很好说话,有时候偶尔教我打上一杆,我学东西也算快的,一段时间下来,应付这种小场面是没问题了。
所以当我第一杆就进球的时候,程杨和他的朋友们都惊得忘了说话。
直到那个最显眼包的带头鼓了掌,大家才啧啧称奇地说,「程杨,嫂子都这水平了,你还提前跟兄弟说人家不爱热闹让我们别多话?」
「你这不是影响嫂子大杀四方吗!」
我笑的有些腼腆,被拉着过去打了几局。
最后程杨朋友那边说什么都不放人,还是程杨「啧」了一声,不满意地说,「好不容易跟女朋友约个会,让你们几个单身狗给叫过来也就算了,怎么,还想霸占啊?」
「过来林夕。」
我下意识地朝程杨走过去。
却没料到程杨这样大胆,当着朋友们的面就把我拽进怀里,紧紧搂住。
「看好了嘛,这我老婆。」
顶着一阵起哄声,程杨带我走了出来。
8
这一刻,我的世界里只有程杨。
只有幸福。
可心底总有些惴惴不安,好像这些幸福都是我偷来的一样。
我看着面前的程杨,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慢慢说服自己,他就在我面前,怎么会是偷来的?
「程杨。」
我勾住程杨的脖颈,小声说,「我想……亲你。」
程杨一声低笑。
「小哭包,现在胆子这么大了?」
程杨掐了一下我的腰。
灼热的呼吸从耳廓开始,喷洒在我耳后,脖颈,最后来到唇边。
「林夕,还记得刚在一起的时候吗?」
程杨眼眸深沉,虎口抵住我的下巴,「我一亲你,你就软的像一团棉花,眼眶含泪,看上去可好欺负了。」
或许是心里的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或许是心里一直有道模糊的声音在喊。
猛烈的吻降临的时候,我竟有些想躲。
就在这时,手机又亮了。
「林夕……」
这次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接通的电话,甚至,我好像都没有接通电话的印象。
只听到电话那边说,「林夕,你快点想起我来好不好?」
接通界面的两个字,像一根针一样,狠狠扎进了我的心。
傅城。
「傅城!」
慌乱之下,我一下子喊出了傅城的名字。
当着程杨的面。
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跳。
可程杨还是仿佛没有听到。
他只是把我抱在怀里,很不开心地说,「当年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是啊,为什么呢?
我这样喜欢程杨,喜欢到把和他在一起这件事看成是实现的一场梦。
我怎么会……放弃程杨?
我想不起来了。
9
那天回家后,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傅城是谁?
为什么我对他会有那样强烈的感受?
我当年……因为什么和程杨分手?
明明……明明从复合到现在,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总有些地方说不出来的怪。
比如说,总是不合时宜响起的电话,那个叫傅城的人。
再比如说,每次和程杨在一起,我们的经历就好像被切割成了不同的场景一样。
每一个场景里,都是我希望发生的事。
可实际上,我是怎么和程杨出门的,我不记得。
出门前,我在家里做什么,我也不记得。
和程杨的亲昵举动总是被傅城的电话打断,然后呢?
为什么程杨听不见我的电话?
然后画面切割,直接来到下一个场景。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在头顶,水雾缭绕。
我擦干净镜子上的雾气,镜子里露出来一道纤细的身影。
年轻,漂亮。
除了腹部,有一道又长、又吓人的疤痕。
我把手指轻轻放在那道疤上,接触的那一刻,一些恐惧、害怕、心痛的情绪立刻纷扰而来。
他们在我脑海中不断冲撞、重组……最后形成了一个事实。
我好像意识到什么,不顾一切地给程杨打电话。
「怎么这么晚还给我打电话?刚分开就想我了?」
我大口喘着粗气,颤抖着声音,「程杨……我好喜欢你。」
「从认识你那年就开始喜欢你。」
「我喜欢了你好久,你要知道啊。」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传来程杨含笑的声音。
「林夕,那你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你。」
我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镜子在慢慢碎裂。
我想说,傻瓜。
你早就不喜欢我了。
程杨,早就不喜欢林夕了。
「咔嚓」
镜子完全碎裂的那一刻,我感觉到现实中有一股引力将我吸了出去。
「滴——滴——滴——」
仪器的电子音有规律地响着,我张了张嘴,嗓子干涩地说不出话来。
「林夕……你终于醒了?」
有一道声音满含激动地传过来,我歪了歪头,看到男人胡子拉碴地守在我床边,眼眶又红又肿。
我笑了,眼角却淌下一滴清泪。
「傅城。」
「我回来了。」
「你……你终于想起我了?」
傅城惊喜地看着我,随后,又很是委屈地瘪了瘪嘴,「不是整天吆喝着要找什么程杨程杨的时候了?」
我脸上不自然地红了红,嘿嘿一笑,「对不起嘛……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
「你……不怪我?」
傅城看着我,轻轻把手掌盖在我输液的手背上,「连医生都说了,你车祸伤到了脑部神经,记忆回到了二十岁那年,二十岁那年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当单身贵族呢!你让我怎么怪你?」
我愣了愣。
二十岁……
怪不得。
唇角微勾,怪不得我会做这样的梦。
怪不得会梦到程杨。
二十岁……
一个叫林夕的女孩儿,在程杨最喜欢她的时候
,和程杨说了分手。
少年正是感情最为热烈的时候,听说来到女孩儿楼下等了好几个晚上,天天来,夜夜来,可就是没等到女孩儿为他亮起一盏灯。
后来,少年终于放弃了。
直到那时候,程杨都不知道。
我也是在我最爱他的时候,提出的那句分手。
那天晚上,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着外面医生都在说,我算是捡回来了一条命。
后来,妈妈跪在我跟前,求着我不要报警。
她说,你弟弟还小。
要是留了案底,以后就完了。
我看着精神时而正常,时而对我满是恨意的林朝,捂住了腹部那道骇人的伤疤。
手机上,是程杨发来的消息。
他今天过生日,家里给他摆的庆生宴。
「林夕,真想带你过来给我过生日。」
我看到照片上,他的父母满面笑容,一看就是和蔼可亲的面相。
程杨还说,他们一定会很喜欢我。
或许吧。
如果我只是我,林夕只是林夕,他们应该会喜欢的。
因为林夕会永远努力,永远不放弃地从泥沼里挣扎出去。
可是我也尝试过了。
我好像,无论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一些东西。
那些东西就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我的骨骼里,灵魂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程杨,我身上的伤从何而来,也不敢去面对,他的家人知道我有一个这样的家庭后,会在背后如何议论我。
他们或许会说,单亲家庭的孩子呀,外表再好,心里也是有缺陷的。
他们的成长呀,总是不完整的,跟你们普通孩子不一样。
这些话不是空穴来风。
而是我切切实实亲耳听到的。
可是为什么呀?
明明从小到大,每一个阶段我都拼尽全力了。
每一个阶段,我都是同学里的佼佼者。
所有人都夸我是个好孩子,夸我乖巧。
就连我妈,也在我保证不报警后,抱着我哭着说,「就知道,我们家夕夕是最乖的。」
可是……
我都做的这样好了,到头来还是会因为那些我生下来就没有的东西,而被别人权衡利弊。
最后,因为单亲家庭、带着精神不正常的弟弟这些因素被抛弃。
那一晚上,我看着医院的天花板想了很多。
然后和程杨提了分手。
如今,我已然不能全然记起当时的心情。
只记得,和程杨分手以后,好像生活中再也没有了什么可以称为期盼的事。
我的天空,没有了星星。
可是,那样好的程杨,我要多么努力,才能到达他的起点。
更遑论与他并肩同行。
听说那几天,程杨总是去我家楼下等我。
我笑了。
笑着笑着,咸湿的眼泪便打湿了唇角。
我现在,每动一分,腹部的伤口都会牵扯到一分。
怎么办,程杨。
我好疼……我走不动。
我可能,没办法去见你最后一面啦。
10
所以,和程杨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成了我心头永远的遗憾。
后来我终于有了能力脱离原生家庭的时候,我不是没想过程杨。
那种无可奈何错过的感觉,日日夜夜抓挠着我的心。
为什么就差了这几年?
我在心里问自己,程杨毫无保留地爱我的时候,我的家庭使我自卑。
可如今我终于重新养了自己一遍,我能够赚钱,能够好好生活,也学会了不再因为原生家庭自卑。
可是……
程杨也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这个想法从和程杨分手开始,我便一遍遍地暗示自己。
你对程杨来说,只是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他在未来的未来,会有更爱更值得珍惜的女孩儿。
那时候也只是想想。
心里总会有一个角落抱着一丝不该有的奢望。
或许呢……或许程杨还在等我。
这个想法,在那天我无意间看到程杨的时候,终于无情破灭了。
那天,我在台球厅兼职。
因为感冒,所以戴着口罩。
我在南边的22号桌,忽然听到北边的14号桌发出一阵哄笑,「不是吧程杨,你这技术也倒退太多了啊!」
听到「程杨」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一瞬间被攥住了一样,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可紧接着我便反应过来,别说是离得这么远了,就算在眼前,程杨也未必能够认出我来吧。
想到这儿,我才敢转身,趁着抬眼的功夫往那看去。
看到程杨的那一刻,心跳仍旧雀跃。
他还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骄傲肆意的像是唯一的太阳,却又进退知礼,并不引人反感。
反而对于异性来说极具吸引力。
包括这次,他旁边就站着一个女孩儿。
程杨让开口的人说的有些烦,正要再开一球证明自己,他身边的女孩儿却不干了。
女孩儿长得精致好看,身材高挑,俯下身的时候,侧脸都让人心动。
她抢过程杨手里的杆,说,「搞什么,人多就能欺负我男朋友啦?你们几个加起来能打得过我再挑程杨的事儿,明白?」
「哟哟哟,护夫呢寻姐?」
「那当然。」女孩儿一竿进洞,紧紧攥住程杨的手,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影刺痛了我的双眼。
可我有什么资格难过呢?
本来,就是我先放弃的程杨啊。
「想什么呢林夕?」
老板在身后叫我,我擦掉眼泪,赶紧回头。
是了,我不是来打球消遣的。
我是来赚生活费的啊。
11
或许是程杨和那女孩儿太过般配耀眼,哪怕我已经比从前好了太多,此刻那股浓浓的自卑仍旧几乎将我淹没。
我终究是无法同他并肩的。
哪怕一直向着他的方向前进,也只能比过去的自己更好。
我会走过他走过的路,却永远无法与他同行。
所以在我的记忆只有二十岁的时候,我才会跟傅城吵着要见程杨。
甚至在梦里,也只能梦见彼此之间的美好画面。
甚至……把深深刺痛我的,属于程杨和他现任女朋友的故事,也替换成了我做女主角。
可这梦终究是醒了啊。
一梦荒芜。
12
可是,二十岁没学会的释然,在遇到傅城以后,我终于学会了。
傅城和我遭遇相似,性格却完全不同。
我们都出身单身家庭,可他却不像我一样,敏感、自卑。
傅城自信又洒脱,那股能量,我甚至只在幸福家庭的孩子身上见过。
当我因为寥寥无几的就业机会焦虑发火的时候,他却悠闲地拿出手机看一眼,然后揉揉我的小肚子,「好像快来姨妈了哦,怪不得这两天容易上脾气呢。」
我那股子无名火,就这样被他无声无息地浇灭了去。
他又哄我,「上次医生说啊,你这胃也是老心绪郁结易怒导致的,这次控制住了情绪,离大吃大喝又更近了一点,奖励一个亲亲!」
我在他的影响下,说话也带了几分撒娇的语气,「不要不要,你以为我傻嘛,亲亲到底是奖励谁啊?」
「我老婆真聪明!」傅城笑着朝我扑过来,我们闹着闹着,便滚在了毛绒绒的低毯上。
好像对于傅城来说,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大事。
我压在心头上的那个沉痛的原生家庭,在傅城面前也可以很坦然地开口,「傅城,我的家庭很烂。」
「爸爸去世的早,妈妈赚钱不多,弟弟精神不正常。」
「我也一样。」傅城笑着说,「我都忘我妈长什么样子了,我爸,就一混着过日子的小老头。」
我们两个看着彼此,扑哧笑出了声。
「好惨啊我们。」
「是吧。」傅城抱着我安慰我,「可是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厉害啊。」
「我们从比大家落后的起点出发,走了比他们更难的路,却能和大家齐平。」
「所以夕夕,我们继续往前走,好嘛?」
我看着他,重重点头。
13
「哼!你竟然为他写满了一整个日记本!我不管,我吃醋了!」
我看着面前二十好几还抱着双手撅着嘴的傅城,满脸黑线地扶了扶额。
「大哥,谁年轻的时候还没个初恋啦,您之前不是也谈过么?怎么,没为纯洁的爱情付出点儿什么?」
傅城伸手把我的发顶揉成鸡窝,语气欠欠儿地说,「林夕,你可是有把柄握在我手里的昂,说话给我注意点儿分寸!」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
「什么把柄?」
我靠,那个二十岁记忆的我不会真的去找程杨了吧!
那多社死啊?
「哼哼。」
傅城眼神嘲笑一般地看着我,忍不住笑地说,「倒是也没什么……噗嗤……」
「你快说!」
我冷着脸,「要不一个星期不准你上床睡觉!」
「我说!」
一听我的威胁,傅城立刻精神抖擞地开口,「也没什么,就是你非得跑人家婚礼上去送个红包罢了!」
婚礼……红包……
我?
我无力地靠倒在病床上。
完蛋。
丢人丢大发了。
番外 程杨
这几天一直在筹备婚礼的相关事宜,程杨挺忙的。
哪怕双方父母都又出钱又出力,程杨还是想亲手去做些什么。
毕竟苏寻跟了他这么久,与他一起承担了那么多,对于他来说,是认定了要爱一辈子的人。
「程杨……」
女孩儿细软的手指搭在他肩膀上,进而钻进他怀里,撒娇说,「我好困……也好累啊……」
「嗯。」程杨眼神放轻柔,却还是故作严厉地把人喊了起来,「医生都说了,这些症状在怀孕初期是正常的,你可别想拿着这个理由偷懒。」
苏寻睁开一只眼,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嘿嘿,被你发现啦。」
「我还不知道你。」
在一起这么多年,程杨了解苏寻,比了解他自己都多。
说起来,苏寻是他第二个女朋友。
也是最后一个。
至于第一个,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咦,程杨。」
苏寻随便翻腾着什么,忽然拿着一个红包说,「这个红包里还有一张字条哎。」
程杨接过手,展开折着的字条。
雪白的纸,秀气的字——
程杨,要幸福。
「谁的呀?」苏寻怀了孕后,性格反倒越来越像小孩子了,好奇心时有时无的。
程杨来回翻了翻,最后摇摇头,
「不知道。」
就这一刻他心底缓缓闪过一点思绪。
可是太微弱了,微弱到,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这点情绪从何而来,也没能捕捉住。
于是他说,
「大概,是老朋友吧。」
【全文完】
来源:我不是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