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梁志远拎着一个朴素的布袋,里面是几个红苹果、一瓶熟悉的二锅头,还有几支路边花店买的素白菊花。
2024年4月5日,清明。
梁志远拎着一个朴素的布袋,里面是几个红苹果、一瓶熟悉的二锅头,还有几支路边花店买的素白菊花。
他的步子迈得很小,很慢,每一步都放得特别轻,仿佛脚底下踩着的不是土地,而是会碎的梦。
凤凰山公墓在城南,得坐两个钟头的公交车,颠簸才能到。
梁志远不会开车,这十年,每年的清明,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像一种执拗的仪式。
车上的乘客渐渐稀少,到了山脚下那站时,车厢里就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了。
“师傅,到了啊。”梁志远对前头的司机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司机回头瞥了他一眼,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目光里带着点怜惜:“到了,老人家。”
梁志远点点头,缓缓直起身,腿脚的关节炎让他动作迟缓了不少。
他刚想下车,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司机眼疾手快,伸出手扶住了他。
“谢谢啊,师傅。”梁志远感激地说。
“没事没事,您慢点,当心脚下。”司机笑着叮嘱。
梁志远摆摆手,开始往山上走。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数得清台阶,认得清路边的每一棵歪脖子松树。
路边的野花开得正好,金黄的,粉白的,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星星点点地开着。
儿子小的时候,最喜欢拉着他问这些花叫什么名字。
梁志远的记性不好,常常答不上来,儿子就会气鼓鼓地撅起小嘴,骂他:“爸爸真笨!”
一想到这里,梁志远的眼眶就有点发热,他用力眨了眨眼,想把那些模糊的回忆揉散。
墓园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偶尔有扫墓的人匆匆走过,留下几声低语,很快又消失在蜿蜒的小径尽头。
更多的时候,这里只有风穿过松林发出的呜咽,和不知名鸟儿清脆的鸣叫。
梁志远在一块黑色的花岗岩墓碑前停住了脚步,长舒了一口气。
墓碑上刻着三个字:梁晨光。
下面是一串冰冷的日期:1986年3月12日 - 2014年4月20日。
照片里的晨光戴着蓝色安全帽,穿着沾了水泥点子的工装,笑得那么阳光,那么灿烂。
那是他二十八岁的样子,也是最后一个样子。
“晨光啊,爸又来看你了。”梁志远蹲下身,动作很轻,像是在怕惊醒了谁的梦。
他开始仔细地清理墓碑前的落叶和灰尘,一片片捡起,仿佛在拾掇着什么珍贵的宝贝。
他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了地上的青草。
清理干净后,他把那束菊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然后拧开酒瓶盖,倒了一小杯酒,洒在冰冷的石碑下。
“你最爱喝的这个,爸给你带来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对着一个熟睡的孩子说话。
梁志远在墓前坐了下来,找了个旧报纸垫着,这是他十年来的习惯。
他开始和儿子说话,就像儿子还活着时,他们在家里的客厅里聊天一样。
“你同事陈工,上个月还来家里看过爸。他说现在工地上来了不少年轻的小伙子,肯学肯干,特别认真,跟你当年那股子拼劲儿真像。”
梁志远抬起头,目光落在墓碑上儿子的照片上,轻轻地说,“陈工还说,你们当年那个设计的住宅小区,现在住进去的人家都挺满意,没出过啥大问题,都夸你们做得好。”
风从山谷里吹过来,带着松针和野花的清香,拂过他的脸。
梁志远觉得,这风声,这花香,或许就是儿子在遥远的地方,对他无言的回应吧。
“爸今年身体还行,就是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了,走这点山路都觉得吃力。”
“隔壁的张大妈,又念叨着让爸搬去她家住,说她一个人在家也孤单,好照顾爸。可爸没答应,这老房子里,到处都是你的影子,你的味道,爸舍不得啊。”
梁志远说着说着,声音开始有点发颤。
“晨光,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心地善良。你妈走得早,是你爸这个没文化的粗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爸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大道理也讲不明白,但爸知道,你做的那个救人决定,是对的,是值得的。”
“可是,爸就是舍不得你啊,怎么就这么舍不得你呢……”他的声音终于哽咽了,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梁志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仿佛要把心里的那点哽咽压下去。
他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下午,大地疯狂地颤抖,房屋像积木一样倒塌。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几乎能预见儿子的选择,就像知道春天之后必然是夏天。
儿子就是那样的人,从小就心肠软,眼里容不得半点他人的苦难。
邻居家的小猫不小心掉进了枯井,才五六岁的他,哭着喊着非要下去救,最后还是被人连人带猫一起捞了上来,吓得半死。
可他一点也不怕,只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只被救上来的猫。
他母亲在世时,总是摇着头,说这孩子心太善,将来容易被人欺负,总为他捏着把汗。
梁志远的声音低了下来,像一片飘落的叶子,轻得几乎听不见。
“爸不怪你,一点也不怪你做的决定。爸心里骄傲,我儿子是个好人。”
“只是,爸现在一个人,晚上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总觉得你还在,会在隔壁房间喊饿,等着爸给你留个鸡蛋,留半碗热汤饭。”
他从布袋里掏出那个红彤彤的苹果,又摸出那把用了多年的小水果刀。
他的手指因为常年握钢筋水泥有些粗糙,但削苹果的动作却异常灵巧。
苹果皮在他手下均匀地旋转着落下,没有一点断裂,像一条金色的、不断线的长龙。
“你小的时候,就爱趴在桌上,看着爸削苹果皮,还一个劲地数,能削多长多长。那次削了有两米多吧?你拍着手跳起来,说爸爸是魔法师。”
他把削好的苹果放在冰凉的墓碑上,苹果散发出的清甜气息,和周围的花香混在一起。
午后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墓碑上画出跳跃的光斑。
梁志远望着照片里儿子年轻的脸庞,那笑容还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暖。
可十年了,这份思念和疼痛,不仅没有淡去,反而像生了根,长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失去的重量。
“晨光,你听见爸说话吗?爸现在有时候,真的记不清你最后喊爸那声,是什么调子了。”
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在手背上,烫得他一颤。
“每天晚上,爸都躺在床上,幻想着如果你还在,是不是每天下班,推开门就会喊一声,爸,我回来了。可爸等了十年,连个回音都没有。”
他的手指,带着难以言说的温柔,轻轻拂过墓碑上儿子的照片,仿佛一碰就会碎。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地、却又清晰地响在了身后。
“爸!”
那声音带着年轻人的活力,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犹豫。
梁志远浑身一震,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回过头。
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胆怯。
“爸?”年轻人又叫了一声,这次更像是确认。
梁志远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又眨了眨眼,定睛看去。
年轻人穿着一身看起来很旧的工装,脚上是常见的解放鞋,个子高高的,有点瘦。
他的脸庞很干净,眼神异常清澈,像一潭刚刚被雨水洗过的泉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太相符的纯真。
他正睁大眼睛看着梁志远,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你...你是谁?”梁志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叫我爸?”
年轻人歪了歪脑袋,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然后,他伸手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展开。
照片上,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安全帽的梁晨光,正站在一个刚刚建好的楼盘前,笑得阳光灿烂。
“这个。”年轻人用手指了指照片上的梁晨光,又指了指自己,“这个,是爸爸。我的爸爸。”
梁志远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照片在他掌心里微微发抖。
这确实是晨光的照片,是他生前穿着那件旧工装,戴着安全帽,站在刚封顶的楼前拍的。
可这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手里呢?
“这张照片,你到底是从哪儿拿到的?”梁志远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青年的回答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像是脑子里装了一团乱麻:
“爸爸...他把我从石头底下扒出来的...地震那天...”
“他救了我们...还有我妈妈...还有我爸爸...不对,是救了我,还有我妈妈,还有...”
他说话的样子有点古怪,眼神飘忽,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件遥远又模糊的事情。
梁志远心里咯噔一下,慢慢觉得,这孩子可能脑子不太灵光。
“你叫什么名字?”梁志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些,不再那么尖锐。
“我叫小武。”青年回答,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妈妈说我叫吴念恩,可工地的叔叔们都叫我小武。”
“那你妈妈呢?她在哪儿?”
“妈妈在家里等着我呢。”小武认真地说,“妈妈说今天要来找爸爸,要当着面跟爸爸说谢谢。”他一边说,一边又指向那张照片,“我一直想找到爸爸,想跟他说声谢谢。”
梁志远盯着小武手里的照片,一个大胆的猜测开始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难道,这个叫小武的青年,就是当年晨光从废墟里救出来的那个孩子?
“你妈妈现在人在哪儿?能不能带我去见见她?”梁志远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小武用力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好呀!妈妈就在山下等着呢。妈妈还说,见到爸爸的爸爸,也要叫爸爸。”
梁志远跟着小武往山下走。
小武走路的样子确实有点特别,步子迈得又大又快,有时候会突然停下来,蹲在地上仔细研究一朵野花或者一只蚂蚁,然后又撒开腿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跟在梁志远身后。
“爸爸,你怎么哭了?”小武突然仰起头,看着梁志远问道。
梁志远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还没擦干净,还挂在脸上。
“我没哭。”梁志远擦了擦脸,掩饰道。
“可是你的眼睛湿湿的。”小武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妈妈想我爸爸的时候,眼睛也会这样。”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痛了梁志远的心。
小武口中的“我爸爸”又是谁?
难道他的父亲,也像晨光一样...?
他们一路走到山脚下,在公交站台旁边,有一间看起来很简陋的小平房,像是临时搭起来的,墙壁上还能看到雨水冲刷的痕迹。
小武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兴高采烈地朝里面喊:
“妈妈!我把爸爸的爸爸带回来啦!”
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看年纪大约四十多岁,穿着一身沾了灰的清洁工制服,手上还戴着洗过多次、颜色发白的橡胶手套。
她一看到梁志远,眼睛瞬间就红了,像熟透的桃子。
“您...您是梁工程师的...”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是梁晨光的父亲。”梁志远沉稳地说。
女人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她慌忙摘下手套,对着梁志远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躬:
“我是吴春花。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们终于找到您了。”
吴春花把梁志远让进屋里。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利落。墙上贴着几张小武不同年龄的照片,从瘦小的孩童到现在的青年,笑容都一样灿烂。
梁志远注意到,在一堆照片的旁边,用图钉牢牢地钉着那张晨光的工作照。
“您请坐,您请坐。”吴春花一边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客气地招呼梁志远,“小武,快,去给爷爷倒杯水。”
小武听话地跑到厨房,拿起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搪瓷杯,倒了杯还带着点烫嘴的开水,小心翼翼地递给梁志远。
“谢谢。”梁志远接过水杯,感觉到手心的温热。
他注意到,小武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里既有好奇,又像是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梁伯伯,”吴春花在梁志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声音还有些哽咽,“您可能不记得我们了。十年前的地震,是您儿子,梁晨光,救了我们一家三口。”
梁志远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被埋在废墟,动弹不得。”吴春花开始讲起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声音低得像在梦里,“我男人的腿,被一块水泥板死死压住。小武那时候才十岁,吓坏了,怎么哄都不行。我们三个挤在黑乎乎的缝隙里,谁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只觉得这下完了,怕是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小武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乖乖地听着妈妈讲。
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嗯”了一声,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是梁工程师,是梁晨光!”吴春花像是突然找到了支撑点,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他趴在我们头顶那堆乱七八糟的废墟上,硬是听见了小武的哭声,然后就开始挖。那时候地震刚停没多会儿,余震还一阵一阵的,瓦砾噼里啪啦往下掉,很是危险!可他不怕,就那么用手刨,指甲都刨掉了,手上全是血。”
梁志远听着,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这就是他的儿子啊,傻得那么让人心疼。
“挖了老半天,才勉强挖出一个狗洞那么大的口子,只能勉强钻过一个人去。”吴春花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哭腔,“梁工程师说,他力气大,先让我们出去。我第一个爬出去的,接着是小武。我出去之后,死死地拉着小武的手,不让他害怕。最后等着他把我男人也弄出去。”
“那晨光呢?”梁志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急切地追问。
“梁工程师殿后。”吴春花的眼泪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等把我们三个都弄出去了,他自己正准备爬的时候,天杀的,又来了一次塌方!”
梁志远的手指死死地扣住那个搪瓷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手背上青筋像小蛇一样凸起。
“我们眼睁睁看着那堆破砖烂瓦‘哗啦’一声又塌了下去,把他给埋住了。”吴春花泣不成声,“等救援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人...人已经没气了...”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只有吴春花压抑的哭声在轻轻摇晃。
小武看到妈妈哭了,也跟着难受起来,小脸蛋涨得通红,眼圈儿也红了。
过了一会儿,吴春花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继续说:
“梁工程师救我们的时候,自己戴的安全帽,后来给了我男人顶在头上。他说小武还小,更需要保护,让他先戴着。”
小武听到这里,忽然“嗖”地一下站起来,像只小兔子似的跑进了里屋。
没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个破了一角的旧安全帽,又跑了回来。
“这是爸爸的帽子。”小武把安全帽递到梁志远面前,小声说,“爸爸说,要保护我。”
梁志远接过那顶安全帽,上面沾满了灰尘和污渍,还有几处明显的磕碰痕迹。
他看到帽檐内侧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梁晨光”三个字。
这是儿子的字迹,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顶帽子,是儿子每天上工都必须戴的宝贝。
“这些年,小武一直把这顶帽子带在身边。”吴春花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他说这是爸爸留给他的,要好好保管。”
梁志远捧着这顶安全帽,手指微微颤抖。
这是儿子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了,如今,它终于回到了家。
“梁伯伯,”吴春花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愧疚,“其实小武出来以后,脑子就有点不好使了。他在废墟里待得太久,缺氧太厉害,发了好几天高烧,等退烧醒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医生说是轻度智力障碍,脑子发育好像卡在了十二三岁。”
梁志远转过头,看着小武那张纯净而略显稚气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一阵阵发酸。
这个孩子,为了活下来,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
“可小武心里,从来就没忘记过那个救他的人。”吴春花说,“他老念叨,说要找爸爸,要跟爸爸说谢谢。这十年来,我们两口子也没闲着,到处打听梁工程师家里还有什么人,想找个机会当面磕个头,道个谢,可线索太少了,一直没找到。”
“那你们今天是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扫墓的呢?”梁志远问道。
“是陈工告诉我们的。”吴春花说,“我在建筑公司里做清洁工,跟陈工认识。
前段时间我旧事重提,问起梁工程师的事,陈工说,梁工程师的父亲每年清明都会来这儿扫墓,就在凤凰山公墓。”
梁志远这才知道,原来是陈工把他的习惯告诉了她们。
“陈工还说,您这些年一个人,过得挺不容易,也挺孤单的。”吴春花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梁志远心里那点脆弱,“所以我们琢磨着,今天带小武来见见您,让他跟救他命的恩人的父亲,当面说声谢谢。”
小武听到这里,忽然又站了起来,走到梁志远跟前,很认真地弯下腰,对着梁志远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爸爸,救了我。”
这一刻,梁志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涌出来。
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为儿子的牺牲向他道谢,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儿子的死是有意义的。
“不用谢,不用谢。”梁志远拉起小武,“这是晨光应该做的。”
就在这时,吴春花走向墙角的一个旧木箱,当她打开箱子的一瞬间,梁志远看到里面的东西后震惊了!
梁志远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眼睛死死盯着箱子里露出的第一件物品——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工装,上面还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和灰尘。
"梁伯伯,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保存着这些东西。"吴春花的声音很轻,手指在箱盖上微微颤抖,"我们想着,总有一天要找到您,把这些还给您。"
"这是......"梁志远的声音哽住了,他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衣服时停住了,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是梁工程师那天穿的衣服。"吴春花轻声解释,"救援队把他...把他挖出来的时候,衣服已经...我们一直留着,想着也许您会想要..."
梁志远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的手指轻轻抚上那件工装。布料已经有些发硬,但当他触碰到左胸口袋的位置时,指尖传来一阵刺痛——那里别着一枚小小的安全别针,针尖已经生锈。
"他总爱把笔别在这里。"梁志远喃喃自语,眼前浮现出儿子每次回家时,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随手丢在桌上的样子,"我说了多少次这样危险,他就是不听..."
泪水模糊了视线,梁志远眨了眨眼,看到工装下面露出一个牛皮纸包裹的方方正正的物体。吴春花会意地把它取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这是梁工程师的笔记本,还有...还有一些图纸。"
梁志远接过包裹,感觉它比想象中要重。牛皮纸已经泛黄,边缘处有些磨损。他慢慢拆开,里面是一本黑色封面的工作日志和几卷用橡皮筋捆着的图纸。
翻开日志的第一页,梁志远就看到了儿子熟悉的笔迹——"梁晨光工作笔记,2014年3月"。日期显示这是儿子去世前一个多月才开始使用的新本子。
他随手翻到中间一页,突然僵住了。那一页的日期是2014年4月20日——儿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
"今天要去检查B区3号楼的结构安全。昨晚梦见父亲了,他还是那么固执,不肯搬来和我一起住。等这个项目结束,一定要再回去劝劝他。对了,记得买他爱吃的五香豆干..."
梁志远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这是儿子生前写的最后一段话,可能是在去工地的路上,或者午休时随手记下的。如此平常,如此...鲜活。
"后面...后面还有..."吴春花轻声提醒,她的眼圈也红了。
梁志远颤抖着翻到下一页,发现那里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展开后,是一封未完成的信:
"父亲:
见信如晤。春天到了,您的关节炎好些了吗?我这边工作很顺利,陈工说这个项目完成后,我可能会升职。到时候工资会涨不少,您就别再推辞了,搬来和我一起住吧。那套小房子我已经付了首付,就在公司附近,两室一厅,阳光特别好。您可以在阳台上种些花草,就像在老房子里一样..."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甚至有些歪斜,仿佛是被什么打断了。梁志远盯着那未完成的句子,想象着儿子放下笔去做什么了?是有人叫他?还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事?
而现在他永远无法知道了。
"这是在他...在他上衣口袋里找到的。"吴春花的声音哽咽了,"救援人员说,发现他的时候,他的手还紧紧按着胸口,像是在保护什么东西..."
梁志远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决堤般涌出。他紧紧攥着那封信贴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儿子最后的心跳。十年了,他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干,却在此刻发现自己还能为儿子哭得像个孩子。
小武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爸爸不哭...爸爸是好人..."
梁志远抬头看着这个智力停留在少年时期的大男孩,在他清澈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某种与儿子相似的东西——那种纯粹的善良和温暖。
"梁伯伯,还有这个..."吴春花从箱子最底层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小盒子,"这是...这是梁工程师的钱包和个人物品..."
梁志远接过塑料袋,打开那个磨损的皮质钱包。里面有几张已经褪色的钞票,一张他的老照片,还有——一张崭新的银行卡。
"他...他那天早上刚去银行办的卡。"吴春花解释道,"听陈工说,梁工程师打算把积蓄都存在这张卡里,说是要给父亲一个惊喜..."
梁志远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子才站稳。
十年来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后悔没有答应儿子搬去同住的提议;十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在自责为什么当初要对儿子那么严厉;十年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想如果那天他拦住了儿子,不让他去工地...
而现在,这些遗物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他紧锁的心门。
儿子从未怨恨过他,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的依然是如何让他这个固执的老父亲过得更好。
"梁伯伯,您别太难过..."吴春花递来一杯温水,担忧地看着他。
梁志远摇摇头,擦干眼泪,目光落在箱子里的最后一件物品上——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小物件。
他伸手取出来,掀开红布,里面是一个木雕的小马,做工粗糙但能看出很用心。
"这是...?"
"是小武做的。"吴春花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自从知道是梁工程师救了他,这孩子每年都会做一个这样的小马。他说...他说梁工程师属马,他要让'爸爸'开心..."
小武听到提起自己,立刻兴奋地点头:"爸爸喜欢马!我在照片上看到的!"
他指着墙上梁晨光的一张生活照,背景里确实有一匹马的雕塑。
梁志远看着这个单纯的大男孩,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小武面前,轻轻抱住了他。
"谢谢你...谢谢你记得他..."
小武似乎被这个拥抱惊到了,但很快放松下来,甚至学着梁志远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背:"爸爸不哭...爸爸是好爸爸..."
吴春花在一旁默默流泪,十年来积压的情感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梁志远松开小武,转向吴春花:"这些年来...辛苦你们了。"
吴春花摇摇头:"是我们欠梁工程师的,欠您的。如果不是他...我们一家三口早就..."
"不。"梁志远打断她,声音坚定,"晨光做了他认为对的事。作为父亲,我为他骄傲。"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梁志远感到胸口那块压了十年的大石头突然轻了许多。
他再次看向儿子的遗物,那些纸张、衣物、未完成的信...
它们不再只是痛苦的回忆,而是儿子活过的证明,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礼物。
"梁伯伯,这些东西...您要带走吗?"吴春花小心翼翼地问。
梁志远沉思片刻,摇了摇头:"笔记本和信我带走,其他的...你们留着吧。"他看着小武,"特别是这些小马,晨光如果知道有人这样记着他,一定会很高兴。"
吴春花惊讶地看着他:"可是..."
"你们也是他的家人,不是吗?"梁志远轻声说,"他救了你们,就是把你们当成了家人。"
小武似懂非懂,但听到"家人"两个字时,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爸爸的家人!"
梁志远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小武的头:"对,家人。"
屋外的天色渐暗,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那个打开的旧木箱上。
箱子里,梁晨光的遗物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牺牲、感恩和救赎的故事。
梁志远站在光影交界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融化。
十年了,他终于能够正视儿子的离去,终于能够带着骄傲而非痛苦去回忆他。
"天快黑了,我该回去了。"梁志远收起笔记本和信,轻声说。
"梁伯伯,要不...留下来吃晚饭吧?"吴春花犹豫地邀请,"小武一直想..."
"好啊。"出乎她的意料,梁志远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得让我来做饭。晨光总说我做的红烧肉是一绝,今天让你们也尝尝。"
小武欢呼起来,像个得到礼物的小孩:"吃肉!和爸爸的爸爸一起吃肉!"
吴春花看着这一老一少,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梁志远走向厨房,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清明节的祭奠将不再只有痛苦和泪水。
因为儿子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在那个叫他"爸爸"的大男孩身上,在那箱被精心保存的遗物里,更在他这个父亲终于释怀的心里。
从那一天起,梁志远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不仅有了新的家人——吴春花和小武,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每年清明,他们都会一起去凤凰山公墓扫墓,讲述着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分享着生活中的快乐与悲伤。
梁志远也会告诉晨光,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必担心,因为他的爱和牺牲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化作了更多人幸福的笑容。
这段跨越生死的情感纽带,成为了他们心中永恒的记忆,也让每一个了解这段故事的人感受到了人性中最温暖的一面。
来源:子衿完结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