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日后若是她嫁了好人家,她会让我在她怀孕时开脸,做她夫君的通房丫鬟。
小姐对我很好,她不仅给我名字。
还给我机会陪她一起裹脚。
她说深宅最要紧的是相互依靠。
日后若是她嫁了好人家,她会让我在她怀孕时开脸,做她夫君的通房丫鬟。
可后来,她却反悔了。
她说:「阿梨,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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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说这话的时候小姐只有七岁。
她因为裹脚发热病了一天一夜。
主君生气大娘子当初心软,第一次裹脚的时候没舍得下力,现在脚出了问题要受二茬罪。
得重新裹。
裹脚布取下,直挺挺的大拇指莹润白皙,但其余四个指头没贴紧,像四个旁生的小笋芽。
重来只能熟裹,就是在碎裂的玉瓷片上来回走,走得脚鲜血淋漓。
然后就着伤裹好,用烧热的酒一遍遍浇烫。
小姐不肯走,大娘子用软绸棍子在后面敲。
「走啊,娘亲都是为了你好,没有好脚以后你如何在夫家立足?」
屋子里的丫鬟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碎瓷片上哭。
我走上去一把扶着小姐,说奴婢搀着小姐走。
走了一圈下来,大娘子噙着眼泪说不够,还要一圈。
走完两圈,小姐嘴唇咬出了血,满眼也是泪。
她被抱上床的时候,将脸从大娘子怀里抬起,问我:「阿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裹?」
大娘子一向疼爱小姐,默认了没说话。
裹脚是富贵人家的专属,裹了脚就不能做事,就得像小姐一样养起来。
我还有好多活计没做,我还要给小姐跑腿呢。
我摇头。
她说我傻,又说让我以后就在屋里伺候吧。
2
我和小姐同岁,也是她买的我。
家里穷,为了活命,我爹为了多要半吊钱要将我卖进青楼。
我站在路边玩儿我的草编。
鸨母在讨价还价还得养我七年才能成事。
我爹说,我这丫头长得快,现在六岁的脸看着就像七八岁呢,不用等七年那么久。
少将军带着小姐经过,小姐看中我手里编的草蛐蛐,站着不走了,非要。
我仔细擦了灰送给她,又怕她挨骂,还特意说这个不要钱的。
她说还想要一只,可我爹那边已经谈好了要拉我走。
小姐就拉着少将军的手撒娇,说不如买了我。
买我,要好几吊钱呢!
我惊奇又担心地看着她,一个丫头片子也能这样要东西?肯定等下她哥哥就得打她了,大耳刮子啪啪。
谁知道她哥哥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竟然真的同意了。
后来我就跟他们走了,我爹叫我我都没回头。
我在旁边追着马车光着脚嗒嗒跑。
小姐笑着在马车里掀起帘子,问我:「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我有些心虚地说我叫「四丫头」,平时我爹妈都叫我「死丫头」。
小姐歪头一笑,说她身旁的丫鬟都是水果,我生得喜庆,不如叫阿梨。
从此我有了名字。
3
小姐对我很好,我再也没有挨过饿。
我心里暗暗发誓,我要一辈子都对小姐很好。
阿娘说一滴水的恩情都要一口井来还,我吃了小姐多少水了,以后要多少井还。
但应该轮不上我。
小姐是我见过最好看也是福气最好的女孩子。
她在家里,就算是最严厉的主君看到她都会松缓了眉头。
有时候书房争吵,或者少将军又闯祸挨了骂。
少将军的长随就会偷偷来问小姐要不要去前院玩。
看到小姐软糯糯叫一声爹爹,主君就会忍下脾气,长随就会擦把汗,松口气。
甚至连府里的姨娘都喜欢她,她守规矩,女红好,娇滴滴又会说话。
跟着她,我好像也开始被人喜欢了。
小姐的好看也会传染,我手上的老茧少了,连皮肤都白了。
我的一切都是小姐给的。
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哪怕她叫我现在给她解开裹脚布,被大娘子打一顿,我也是肯的。
可是小姐不愿意我拆,半夜她痛得睡不着。
「母亲说,要是不裹脚嫁不出去。她是为我好的。」
我继续给她的脚扇风。
她问我以后想嫁给谁。
我想了想,说管家的小儿子和府里的侍卫从来没有笑话过我,我可以嫁他们。
小姐听了我说的,摇头说我缺心眼子。
她说在深宅里最要紧的是相互依靠。
以后她会疼我,让我做她的通房丫鬟,分享她夫君的宠爱,一辈子都在一起。
做小姐的丫鬟吗,那我是一直愿意的。
4
小姐很快反悔了。
及笄前一年,城中元宵,我实在好多年没有出门看过,就求小姐让我去一趟。
小姐也想去,央了少将军带着我们出门。
她说得对,少将军最疼爱她,我去问话,他百忙中也应下来了。
汴京真热闹啊,满树满街的灯笼。
大家都在买灯,少将军也去,挑了一个纱灯一个花篮灯。
我小声给小姐说我不想要灯,老贵又不能吃,让她给少将军说换成钱赏给我就行。
小姐笑着拍我傻。
她戳戳我的胳膊,我顺着她看过去,只看到前面一台戏,乱哄哄的一群人围着。
唱戏有什么好看的,我将小姐扯过来看那边划过去的花船。
戏台爆发一阵喝彩,里面唱戏的花旦一抖花翎,翻身下了台,随手裹了披风,走来时的行事做派,却是个男子模样。
小姐盯着:「竟是个男子?」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花旦好多都是小白脸扮的。
那小生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撞动了薄纱越过纱灯从我们身旁走过。
少将军拿了吃的过来,将纱灯举到小姐身前,晕黄的光照着她眼睛亮晶晶,里面像是映了满河的星光。
我喜滋滋捧着少将军的吃食,使劲吃,碎渣掉了一衣襟。
今晚少将军格外好说话:「慢些,你家小姐那么喜欢你,又不会抢你的。」
他才说了小姐喜欢我。
晚上睡到半夜小姐忽然坐起来跟我说。
「我觉得,以后,你还是不要做我的通房丫鬟了。」
为什么啊。
我当时就吃不下去了,后来小姐又跟我说了好久,说还是同意我继续做她的丫鬟,我才安心睡了。
5
那之后,小姐总叫我去央少将军带着我们出门。
有时候可以,但更多时候少将军也不得空。
他行了冠礼,又得了职位,现在忙起来了也威武起来了,有时候他板着脸,连府里的总管也不敢多说什么。
小姐也忙了,现在她天天都要做女红学规矩,大娘子派了嬷嬷按天检查。
有时候,我觉得小姐也挺惨的。
虽然吃得好穿得好,但是就像笼子里的鸟,别人给什么就吃什么,别人说什么就应什么。
就算别人给她菜里吐了口水,她也不会知道。
就这样还算好的,我听其他丫鬟讲,还有的小姐生下来就养在阁楼上。
最娇贵的一辈子都没下过床。
我当时张大了嘴巴:「那不就是瘫子吗?」
那些丫鬟婆子都哈哈笑起来。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就像是大家都说小姐的脚包得特别好,特别美。
我也看不出来。
她裹了小脚,痛,跑不快,走急了就摔,一点都不自在,万一遇上事,跑都跑不了。
嬷嬷说我傻,说这样男子才会喜欢,说这是最精贵的小姐才有的。
他们喜欢他们干吗不自己裹?
小姐有时太无聊,就叫我偷偷去之前喝茶的地方给她买话本子。
我腿脚好,直接翻墙就可以出去。
多余的小钱都是跑路费,我一个个存起来,我可想以后老了买个宅子,养只狗过活。
小姐说我是貔貅,只知道存钱。
她不知道,钱是多重要的好东西,我攒的这几吊回到几年前都能把我自己买回来了。
第三次翻墙出去,我跳下去时撞到了少将军。
那马差点踩在我脸上。
他以为是刺客,翻身下马差点一剑戳到我脸上。
我吓得一把抱住他大腿叫饶命。
等看清楚我,他问我干吗。
我结结巴巴急中生智说我出来买鞋。
说罢,我拎起裙摆给他看跑丢鞋的光脚。
昏暗的月光下,脚格外白,就显得格外大,这么大的脚,实在很丑。
少将军愣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哼了一声走了,过了片刻,嗒嗒的马蹄声又过来,他重新给了我一角银子,叫我去买双厚点的。
我折腾迟了,去茶楼借话本子的时候已经没人了。
旁边闹哄哄地,有人悄声议论说有人假借租书勾引大户人家的小姐。
御史家的眼线盯了三天,差点就抓到来接头的人。
我心虚了,立刻跑回去,才知道事情不好。
主君一脸铁青,少将军在地上跪着,大娘子眼泪汪汪不敢劝阻。
原来是最近主君被几次弹劾家风不正。
说是少将军最近常去迎春街那种戏馆烟花之地。
少将军挨了一巴掌,很硬气地没有把小姐供出来。
其实小姐他们根本没去戏院青楼,都是去了旁边茶楼喝喝茶,小姐说喜欢那个茶馆的招牌茶春山旧。
我不知道缘由,但我知道少将军不会坑小姐。
所以,轮到我被审时,我也一个字不说,挨了打也不说。
少将军很赞赏我对小姐的忠勇,给我先送了药膏,又送了一双鞋和一堆吃的。
这个哥哥,对妹妹真好啊。
那天之后,府里规矩更多了,连我出门也难了。
小姐没有新的话本子看,整个人越来越瘦。
唉,可惜我不会写。
少将军派人送来了好多春山旧给小姐。
但小姐说不喜欢喝茶了。
她现在快及笄了,该预备嫁人了。
6
少将军交游广阔,认识好些利落爽气的年轻公子。
我听小厮们说他给主君举荐过几个,但都被主君否了,说一家子武将,要给添点文气。
还是得从文官里面找。
少将军就盯着主君,一直等他说的那几个都不是特别显赫那种老头子,才没吭声。
这个哥哥对妹妹,真是没得说的。
长得又好看,还那么爱护妹妹。
我立刻想起我那个哥哥,我哥哥跟少将军一比,比地主老财还凶残,我吃到嘴里的东西他都给我抠出来。
我这么一想,就想再看一眼我那个狗屎哥哥。
我跟小姐说了以后,小姐就同意了,她还特意叫管家找人陪我一起去,少将军也拨了一个护卫给我。
我可得意了,坐着这么大的车子威风得很。
这是府里的马车,可不是镇上那些土老财的篱编顶哦,青绿掐花华盖,还有雕工呢。
还没进村,外面就围了好多探头探脑的,以为我是京都来的贵人,笑死。
我到了家门口旁边,掀开帘子。
一眼就看到我哥正跟我爹干架,才七年不见,我爹就老得我都不认识了,驼背驼腰,瘦极了。
打起来的原因就是半块窝头。
我爹掉在地上了捡起来拍灰,拍掉了一块皮,被旁边的老鸡眼疾嘴快吃了。
我哥骂他老肥猪上屠夫家——挨宰的货。
说着就要去掰鸡嘴,我娘怕弄死这唯一下蛋的鸡,连忙放下稀饭出来护着。
护着护着她又护不住了,鸡被我哥抓住,我娘哭起来。
她比我爹还瘦。
按照家里的习惯,现在肯定是她最后一个吃东西。
我娘哭:「弄死弄死,家里卖的卖,死的死,都弄死算了。」
嗐,其实一点都不痛快。
我放下帘子,叫车夫算了,走吧。
走了一会儿,我停下,叫护卫帮我送一些钱回去给我娘。
「就跟她说是那早先的女儿死了,主人家给的丧葬费。」
护卫看了我一眼,去了一会儿回来,手上还拿回了一点钱。
「她一定叫我拿这些钱,买些好的纸和衣裳,烧给她的死丫头。」
我捏着钱咬牙:「钱都不要,真傻。」
走到村口,一个小孩子在玩泥巴,我叫那个长得和我爹七分像的小孩过来。
「给你钱,买五个窝头回去,回去后最大的第一个给阿婆吃,听懂没?」
小孩子飞快地跑了。
马车辚辚走上官道,远远地我再回头,就看到远处村口跑来站着好几个人,齐齐望着这边,却不敢追赶。
出村入镇都要有路引,他们不能乱跑的。
我就看着我阿娘手里还抱着她的鸡呢。
她把鸡一直朝我举着,鸡翅膀扑腾,好像在说话。
好像在后悔当初卖我那天早上都没舍得给我一个鸡蛋。
忽然一点都不开心了。
都是苦命人,哪里怪她呢,她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更做不了我的主。
我娘要是有我小姐那样好的命,嫁一个富贵人家,肯定日子完全不一样。
7
小姐十五及笄时,贵夫人们到处夸她。
知进退,懂管家,识得几个字,最最明理守规。
大娘子的心思没白费,这些足够让她可以嫁个好男人。
从一个糖罐子跳到另一个糖罐子。
锦衣玉食,一生富贵。
最后选中的是吏部尹主事的独子,听说学问不错,家里人也简单。
现在小姐布菜的姿势,女红的尺寸,说话的口气都要被挑剔了。
「要柔,要顺,女子无才便是德,女戒女德熟知方是礼。出嫁了比不得在家做姑娘,时时收敛脾性,得公婆夫君喜欢,也不枉爹娘教导一番。若三年无后,就要给夫君纳妾,做大娘子就要有大娘子的气度,不可妒忌,不可争锋,知道了吗?」
小姐每次都是应下,只是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这时已经知道了什么是通房丫鬟,我偷偷问小姐。
「奴婢能不能只通小姐的房和小姐睡,我真不想和姑爷一起睡。」
小姐被逗笑了,又叹气拍我一下:「呆子。」
我问她想不想知道那个尹公子怎么样,她摇头。
我悄悄打听,听说那家公子以前也经常在外面胡闹,后来浪子回头金不换。
就想娶个懂事的娘子让他收敛些。
怪了,一面叫女子要柔顺听儿郎的话,一面又要女子去管教浪荡的儿郎。
小姐只是越来越瘦,眼睛却越来越亮。
清明后府邸外有人放风筝,还一口气放了两个。
缠缠绕绕终于跌落下来进了院墙。
小姐叫我捡回来,她拿着看了一会儿,眼睛都盯在上面了,然后叫我烧了。
风筝上面有字,虽然眼熟,但我不认识,我在外面小花园刚刚烧完,少将军回来,一身戎装。
我手上还有灰,忙站起来请安。
他比我高了大半个头,半天不说话,我抬头看去,他正盯着我的脚,鞋子是去年的,有点挤脚,我刚刚嫌麻烦踩着穿的。
「怎么没穿?」
「有点小……」我下意识缩了缩脚,其实是我拿去卖了。
他没吭声,过了一会儿问我:「小姐还是没胃口吗?」
「好些了,今天用了一碗粥呢。」
「吃太少了。」他皱眉,「是该给母亲说说,功课不能追太紧了。」
好像没什么话说,他又一直不走。
我只好站着,踮踮左脚,踮踮右脚。
这么站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快要成亲了。」
啊,我仰头看他。
背光处,看不清他的脸,他过了一会儿说:「以后就会很忙了。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吗?」
我马上想起小姐的念叨。
立刻趁热打铁:「小姐想去香积寺上香,就十五那天,可以吗?」
他说:「好。」
8
小姐比我想得还要开心。
她转了个圈,然后叫我关上门,其他丫鬟都出去,让我陪她选衣服。
暮春暖日,褙子的款式也轻薄鲜艳起来。
她换了好几样,最后又送我两个素色的。
「阿梨,你穿这个,肯定好看。」
她给我抹了一点胭脂,捧着我的脸看:「阿梨,你看看多合适。」
行程很快安排好,因为并不算远,当日往返,就带了我和另一个随扈。
小姐说要礼佛,让我在门口等。
打扫的小尼抱着几本经书从旁边经过,一本落下,上面的字被风哗啦啦翻开。
我忽然心头一震。
我想起了那风筝上的字。
我不识字,但是我认得那字的模样,那些字那些花押我见过的。
在茶馆的话本子上见过,在之前上香的寺院祈福带上见过,在上巳节竹林飘过的竹叶刺诗上,都见过。
而最早见过那次,是在小姐十四那年的元宵节。
那个唱完戏的小生走在我们前面,在一个灯谜下写下的谜底。
我不知道怎么忽然觉得害怕。
而在这时,少将军过来了,他问我:「小姐呢?」
我不敢回头,身后太安静,小姐说没有允许不要打扰。
我说:「小姐说想吃斋饭,要请少将军去跟主持说一说。」
少将军看我。
我心虚胡诌:「奴婢不认识路……那个,奴婢上次乱走,有人找奴婢说话,奴婢怕,少将军可以同奴婢一起去吗。」
9
少将军让随扈守在门口,自己带我去。
我一路心慌。
他问:「和我在一起你很紧张?」
我擦了把汗:「没有啊,没有。」
前面一个面白俊俏的男子正等人,谦逊地和少将军打了招呼,然后笑眯眯看着我,向我点了点头。
走过后,少将军蹙眉提醒,他说这个浪荡子是汴京城中风月戏文有名的生旦。
原也是子弟出身,因读书不成,放任自流,最喜串戏。
「这般人自命风流,生性不羁,纵有几个闲钱,也是随手用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莫要和他多有瓜葛。」
「知道了。」我忍不住回头,这个人我见过的,他的同伴和小姐关系匪浅。
礼佛完回去的路上,小姐一直没说话,她似乎累极,一直闭着眼睛。
那几日她一直出神,后来有天晚上,她忽然问我:「你可有喜欢的想嫁的男子?」
丫鬟在府里嫁人都是听主子安排。
小姐公子们也都是长辈做主,哪里轮得到问自己。
小姐说:「在我在的时候,我能帮你嫁给你想嫁的人,不管是哪个护卫还是管家的儿子,或者别的你看中的良家都可以。」
我问小姐什么叫「在你在的时候」。
小姐不说话了,我跟她说,要是她要去哪,一定带着我。
她是个小脚走不动,一点事情都不会做,没有我她怎么办。
小姐说就是随口说说,没别的意思。
10
三个月后,少将军成亲了,那晚府里热闹极了。
小姐特意给我准了假,让我跟着姨娘的丫鬟们一起凑一桌吃耍。
我吃的时候,姨娘的丫鬟各种羡慕我。
一个说我头上那个新赏的发簪值很多银子,珠玉都是极好的。
还有一个说我手上的镯子也好得很。
这俩小姐说是不值钱的小玩意。
我忽然想起,最近小姐给我体己似乎太多了。
我只觉得眼角跳得慌,说肚子痛跑回了后院。
小姐果然不在。
我去院子里外都看了,丫头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问,也不敢声张。
我又进去偷偷看了妆奁,下面的话本果然没了。
我心里晓得不好,但谁也不敢说。
要是主君知道,就算他疼爱小姐,也非得叫她上吊不可。
我又想起卢主事家那个小小姐,不过十岁,只因为落水被一个男子救了,摸了手,竟然被父亲活生生饿死。
我站了一会儿,这事我一个人扛不下的。
我转身去找少将军。
今天是他大喜,外面宾客盈门,他喝了很多酒,嘴上都是笑,眼里却很清醒。
没喝多。
少将军的心腹看了我一眼,立刻很有义气地帮我去传达了。
喝了酒的少将军过来,神色晦暗不明,我在暗影中扑通一声跪下。
他的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你这是……干什么?」
将事情一说,少将军的酒全醒了。
我说:「我知道有一种药,喝了脸会肿胀变形,奴婢喝了药,穿上小姐的衣裳,跌进荷花池淹死,泡上一晚,大公子到时帮忙将奴婢剁了脚装进棺材……」
少将军忽然啪地给了我一巴掌。
「你以为你这样是帮她?她在哪里?!」
他闭了闭眼,只需一想就明白过来。
「是不是裴二郎?原来不是你,是她?!」
我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
少将军已有了主意:「要是今晚能带回来,还能挽回。」
外面热闹极了,酒席正热,主君和大娘子都在忙着招呼客人。
少将军不说话了,叫心腹扶着自己装醉进洞房,叫我换了心腹的衣裳去门口等。
他有个顶顶听话贤惠的大娘子,他说什么,夫人就做什么。
甚至还帮我整理了男装的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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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并不严格,但大晚上可去的地方也不多。
我不会骑马,少将军将我拎起来放在马的前鞍上,裹布后的马蹄声音小了很多。
身体凌空,我有些害怕,一手死死抓住马鞍上面的扶手。
马跑起来,更可怕了。
少将军将我裹进了他的斗篷,满身的酒气瞬间给我壮了胆。
我努力为小姐说话。
「小姐向来知进退和分寸,她一定不会乱来的。
「大公子,你不要生气。见到小姐我一定会好好劝她回来。
「她可能只是想去见那个人一面。」
月光洒下来,他鲜红的外袍变成了玄色,他的手死死拉着缰绳,手臂线条紧如同将我禁锢的枷锁。
他的脸色冷到极点,声音低得仿佛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复杂晦涩。
「见一面又如何?天天见面又如何?我们这样的人家,生来富贵,长享荣华,从富贵里发家,就注定为富贵陪葬。个人的喜好,不过是虚幻的点缀罢了。」
12
少将军的狗腿会勘验痕迹。
不久,我们一个昏暗的道观中找到了他们。
小姐戴着兜帽,站在屏风后面。
她尖尖的小脚露在裙摆外,脸上都是绝望。
少将军跨过地上满身是血昏死过去的裴二郎,叫小姐跟他回家。
小姐不动,她眼里都是恳求。
「周云织。」少将军叫她的名字,「留在这里,你俩谁也活不了,在场的人也都活不了。」
他一条条说律法,一条条讲规矩。
小姐没说话,她的眼泪流下来,她知道少将军真的会杀人。
「我不想嫁给那个尹昉,我不喜欢他。我一想到要和这样的人同床共枕,我就恶心。哥哥,你们一向疼我,事事都依着我,这一回,你帮帮我。哪怕和他去耕田织布,我也是愿意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他。」
「只要他?」少将军像是听到了笑话,「你要得起吗?周家给了你要他的权利吗?」
他的眼里是沉沉的冷酷,「你以为我不愿只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江尚书告老,沈阁老病休,父亲早被视作江沈一派,日日被弹劾,这个当下,满府上百人口,周家故旧数百人——你可以不在意。但是在这个关口,我决不允许有人从内宅递刀子。」
他将小姐裹起来扔给我的时候,转身按住了剑走向裴二郎。
小姐绝望说:「如果杀了他,我也活不下去了。」
少将军松开了手,小姐也松开了手上的发簪,脖子冒出殷红的血点。
我们一起上了等候的马车。
马车在半宵禁的街道辚辚前行。
少将军说:「他不是良配。他不过是知道你的身份,有心攀附你。」
小姐低着头没说话。
「一个自命风流的浪荡子,喜欢他的有男人也有女人,在遇见你之前,早就名声在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真心。」
小姐的身体微微颤抖。
少将军以为劝导有效了。
他缓和了语气:「你一向聪明,怎么今日糊涂,你们能走到哪里去呢?没有路引,没有户契,这世道如何容下你们?他大不了可以继续去做他的老本行,到时候你呢,你当如何?」
小姐使劲摇头。
少将军慢慢说:「我们为你选的夫婿,家世、学问、前程无一不是拔尖。女子的本分,相夫教子,一世安稳。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什么不听话呢?」
小姐再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
「可那些,我都不喜欢啊。」
她看着少将军,眼泪落下来。
「如果你们真的心疼我,就不该从小那么娇惯我,让我以为我自己也可以是个人。让我觉得,我也可以做主喜欢我喜欢的东西。」
少将军说:「喜欢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假象。你不知道他,这个男人名声多差,差到了极点,他在风月场和戏院都待过,说难听一点,不过是个玩物……你是我们周家的掌上明珠,我们要为你选的,必定是家世和品行最配的男子。」
小姐说:「可他甚至没有碰过我的一根头发。哥哥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如果有一天,哥哥也喜欢一个人如同我这样,哥哥就知道了。」
少将军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
身后传来跌跌撞撞的声音,是有人沉默地追了出来。
小姐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回头。
我忽然想起了那些借回来的话本子,想起了寺庙银杏树下小姐说她丢了手帕打发我去寻找。
想起回来时小姐笑吟吟捏着的银杏蝴蝶。
他们早就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相识相知。
晚上回去,睡到半夜,小姐一直睡不着。
「我问过阿娘嫁给陌生男子是什么感觉。阿娘说,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这里过不去啊。」她伸手按着胸,望着外面的月亮,只有十五岁的姑娘眼里一片认命和死寂,「这里过不去啊。阿梨,你说,我们有心,为什么不能按照心里的想法去做,我们有嘴,为什么不能说话,有眼睛,为什么不能抬头看人,有脚,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
我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小姐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你的脸很肿,是被哥哥打了吗?」
我笑:「不疼的,少将军后来给奴婢送了药。他当时就是着急小姐,奴婢不疼。」
她伸手摸上我的脸。
「一定很疼。」她说。
13
少将军派人送来了很多好吃的还有很多青山旧。
小姐都没有要,非让我给少将军送回去。
送过去正好碰到少夫人。
她的头发梳得板板正正,长得也板板正正,一看就没有坏心眼,看到我很是客气,还特意给我赏了吃的,又问我家里如今情况。
说了几句,少将军就来了。
少夫人看着少将军微笑说,她是看我生得可爱留我说几句话。
我努力咽下嘴里的点心,规规矩矩行礼,马上告辞。
走出来没多久就碰到少将军的心腹阿恒。
他将一瓶消肿药给我。
我说不要。
推辞间少将军正好来了,让我拿着,说了两句他问最近小姐可好。
原来是想收买我,我立刻拿出机灵劲糊弄过去。
没过两天,我就碰到少夫人的嬷嬷,拐着弯来问我,想不想来少夫人这里做事,工钱会给我另算,说少夫人很喜欢我,觉得我机灵。
又跟我说:「你们小姐跟大娘子说了,觉得你不够机灵,那尹家规矩太多,恐你学不明白,想让你留在周家。」
我回去问小姐。
小姐问完话,忽然笑了笑,她说成亲时要带我一起走。
大娘子将自己的嫁妆取出一半,添置给了小姐。
没办法,嫁妆就是女子的底气。
按照大娘子的说法,一个女子一辈子吃穿嚼用都是自己的,不依靠夫家,那就是底气。
我想不通。
嫁了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有,还要自己带吃带用,这不就是倒贴为奴吗?
大娘子本来不乐意的,说我傻笨,又不懂看眼色,要给小姐换上两个伶俐的。
小姐就问大娘子是不是不心疼她这个女儿,难道连唯一一个贴心人都要夺去。
她红着眼睛,脸上是我看不懂的笑:「没有身临其境,如何感同身受。我只是想要在我出嫁的时候,给家里留下一点念想。」
大娘子留我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只是看了我一眼,叹气。
成婚前小姐谁也不见,只叫我贴身候着,帮她梳妆。
化好妆后,她盖上盖头之前问我:「阿梨,你真想跟我去吗?」
我点头。
她说:「如果当初最开始买你是哥哥,你还会这么对我死心塌地吗。」
「可是不是他啊。小姐还记得我讲过的鸡仔吗?」
小鸡破壳而出,会将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当作自己的母亲。
我家以前养过的一只,看到的是鸭子,后来跟着鸭子下水,被淹死了。
小姐忽然哭了。
「阿梨,你真傻。」
我安慰她:「主君和大娘子真心疼爱小姐,为小姐选的必定是极好的人家。都会很好的。」
她说:「他们真的真心疼爱我吗?」
我说:「至少少将军肯定是的。」
小姐脸上露出我看不懂的笑。
14
小姐如期嫁给了清流吏部主事尹家。
我跟着小姐出发,门口拦门的少将军让开了路。
他新婚的妻子低着头站在大娘子身后。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从此以后,就是天各一方了。
花轿经过长街的时候,我看到了不远处飞着高高的风筝。
风那么大,吹得风筝摇摇晃晃。
小姐的花轿也在摇摇晃晃。
我们进了尹家的门,从此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不喜欢尹家。
里面的丫鬟婢女婆子都像是用规尺比画着刻出来的。
我本以为周家已经是很有规矩的人家了。
到了这里,才知道是小巫见大巫。
周家老祖母是守寡带大儿子的,娶了媳妇后做足规矩,晨昏定省,行走侍奉,都叫儿媳好一通折磨。
现在这儿媳熬成了婆。
不但不体会当初自己的苦,反而变本加厉。
成亲当晚,用了合卺酒,还没洞房,就来了个嬷嬷,说尹夫人胸口疼,要少夫人去侍疾。
姑爷听了,连红盖头都没揭,就叫小姐过去。
然后尹夫人看见小姐的模样大发雷霆,说小姐这样是为了让人觉得她故意刁难。
从这天开始,她就不喜欢小姐。
被千娇百宠了十多年的小姐,忽然就成了这个家里最底层的小媳妇。
每日早上寅时就得起床去给公婆问安。
到了以后服侍他们盥洗递手巾,问餐送膳布菜。
在他们身旁,门入户走台阶要俯身,不能打饱嗝不能打喷嚏。
小姐在家何等千娇百宠,在这里比丫鬟还要丫鬟。
我看这两个老东西就是在外面点头哈腰惯了,回来享受当皇帝的感觉。
而她唯一的倚仗,姑爷一来觉得小姐脚不够小,二来他就是个烂人。
开始几日还算温切,过了两天就撂开扔在一旁。
他假借忙碌三两天不着家,偶尔回来,身上是黏腻的脂粉气。
尹夫人管不了儿子,就拿小姐撒气,说她不能劝谏夫君,是武官的女儿不够贞静贤淑。
从一开始的不悦,又变成明目张胆的讽刺。
小姐低着头不说话,孝道伦理就是枷锁,舅姑的话就是皇天圣旨。
她的手藏在袖子里,手指里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
而这样的日子才开始第一个月。
以后还有漫长的一辈子。
四四方方的后院,就像不见天日的牢笼,规矩孝道全是鞭刺。
「这就是他们说的好日子啊。」
我说不出话。
陪嫁的嬷嬷说:「哪家媳妇都是这样熬下去的。以后习惯了,慢慢就好了。」
「不,不会好了。」她说。
她将桌几上上药的瓶子轻轻用手一戳,手心的血落下,瓶子摔下四分五裂。
「他们赌输了……阿梨,我们完了。」
15
母凭子贵。
第二个月开始,尹夫人开始催生。
说尹昉是三代单传,要早日开枝散叶。
但姑爷几乎不回来,小姐又不是黄鳝,自然不可能有孩子。
尹夫人根本不管,只知道骂她没用。
她那个烂人儿子,她是一句都舍不得说。
小姐挖空心思讨好尹夫人,在尹家做了那么久的乖巧媳妇和顺民,根本没用。
对女人来说,要站稳她得有个儿子。
小姐又放下身段,收拾装扮,姑爷倒是回来又勤快了。
但是一旦小姐和姑爷相好,尹老太婆又开始不自在了,她各种提醒小姐要懂得节制,说不能掏空了夫君的身子。
甚至在他们晚上入寝之前忽然叫小姐前去侍奉。
接着几次,姑爷失了兴致,又开始不着家了。
我看出来了。
这是防贼呢,根本就是把小姐当外人,只想她的肚子生孩子,又不想要她舒舒服服地生孩子。
小小的宅院,就像个斗兽场,女人们被困其中,向上不得解脱,有限的权利无处可施。
消遣折磨更弱的就是熬成婆的老女人唯一的趣事。
无孔不入,无所不用。
又一次责骂小姐的时候,我实在没忍住,说姑爷已经很久没回来了,这也怪不了小姐。
尹老太婆勃然大怒,命人掌我嘴,关进柴房。
我的脸痛得火烧火燎,怕小姐因为我受罚,不能一脚踹开这破柴房。
没有人送水送吃的。
隔了两天,我饿得眼冒金星。
也顾不得许多,趁黑将柴房门打开。
我走回院子,姑爷今天回来了。
我找小姐,看到小姐在房中直端端坐着。
前面的床榻帐子微微晃动,一双婢女的鞋乱扔在地上。
姑爷在帐子里面嫌弃小姐,黏黏糊糊地不满道。
「你以为你有娘家撑腰就了不得?让你哥哥来给我下眼药?呵,搞清楚你现在是尹氏,生是尹家人,死是尹家鬼,他能管什么,管我睡不睡你?管我疼不疼你,呵!
「不要摆着那一副清高正派的死鱼样子,要不是你父亲说要支持我,你以为我真愿意回来。
「不是想要我去请母亲放了你的什么丫鬟吗?叫你服个软来侍奉茶水,就这个态度?」
然后里面是很轻一声婢女的娇笑。
小姐低头站了起来,端着已经冷的茶。
我走过去,一把接过那茶一口气咕噜咕噜喝完了。
小姐瞪大了眼睛。
我摆摆手,又拿了些吃的,狼吞虎咽先吃了咽下去。
我说:「小姐,我没事。」
小姐抱着我,一下哭了起来。
16
因为私自跑出来,我又被关了两天。
不过这回,我先拿了好多吃的。
不两日,少将军来拜访尹大人,我才被放出来。
嘴巴一圈还是火辣辣疼,我去后厨给没用膳的小姐要鸡蛋羹。
厨娘们正在嘀嘀咕咕议论。说周家舅子问少夫人情况,尹大人说女眷不便见男客,当场婉拒了。
少将军就只能走了。
厨娘很是羡慕小姐:「这算好的,还要管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家还管,周家倒是真心疼这个女儿,三天两头派人送东西。」
「别说了,大娘子因为这个更生气。所以更不会让她那么早有孩子啊,不然这不是要尾巴上天?!」
原来是为了这个!
外朝有外朝的规矩,内宅有内宅的规矩。
就算少将军他们知道小姐在受苦,在煎熬,所托非人,却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嬷嬷说的万般都是命。
或许也不是没有办法。
端午时候,端庆王府送来帖子,要组织打马球专门邀请了小姐。
本来尹老太婆是不乐意的。
但是王妃的面子不能不给。
打马球那天,我们一进场,就看到了大娘子和少夫人坐在帷幕里等着,大娘子一看小姐,眼睛就红了。
大娘子打断小姐的委屈,只说小姐瘦了好多,劝她快点有个自己的孩子,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我不信,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也是势力的,靠不住。
就像是周姨娘的儿子,还不是天天讨好大娘子,对自己小娘爱理不理。
马球中,小姐忽然整个人僵了一下,我顺着她目光看去。
发现之前她的那个裴二郎正陪在端庆王身旁,目光看向这边。
小姐要我悄悄给裴二郎送一句话。
我应下了。
但从后面还没走到花圃,就被少将军拦下了。
「不能去。」他说。
我心虚胡诌:「什么去不去?不知道大公子说什么。」
「如果你让他们见了面。出了事,后面就不是挨嘴巴,而是要你的命了。」
他说,「你以为端庆王妃组织这场马球赛,为什么专门要请一个六品主事家的女眷?如果再见便是害了她。他和阿织注定不是一条路上的,曾经的裴二郎配不上她,现在,更不可能和她有任何瓜葛。」
他说得不容置喙。
我也打不过他,只能僵持。
「嘴还痛吗?」
我伸手摸了摸:「都好了,不怎么痛了。」
少将军又问我:「你想回周家吗?」我没听太懂,回去,怎么回去?
「难道大公子是有办法和离了?」我忽然灵光一闪,瞪大眼睛看他。
他缓缓移开头:「和离,牵扯颇大,并不容易。」
和离,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回去将消息告诉小姐,小姐似乎有了希望。
「他们真的考虑和离吗?」
她抬起瘦削的脸满眼期待地看我,我用力点头:「小姐,我就说,大公子一直牵挂你呢。」
但那天回去,周家派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是专门给小姐调理生孩子的方子。
小姐捏着方子,问清楚是少将军派人送来的,忽然低头笑了。
她笑了好久。
「其实我哥哥和你的哥哥也没有什么区别。我早该知道,女儿不过就是个物件,嫁出去就成了别人家的物件,哪里有人会心疼别人家物件的道理呢。」
我想反驳,但找不出反驳的话。
小姐说:「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17
小姐的葵水又来了。
尹夫人脸拉得老长,叫小姐在外面站规矩等她午睡。
小脚伶仃站一会儿就累得要死。
外面烈日晒得要死,尹夫人嫌蝉鸣多,青蛙也叫。
要小姐想办法。
小姐能有什么办法,丫鬟婆子都是尹家的,使唤不动,只能我上,可我也就一双手。
小姐现在的婢女被姑爷收了两个了,人手更不够用了。
反正这种宅子里,只要想磋磨你,有的是办法。
我赤足下池水驱赶青蛙,赶了一会儿,就听见前面人声。
晦气,是姑爷回来了。
等人走了,我洗了手脚,在僻静处爬上来,一眼就看到姑爷。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以往没注意,你倒是生得这般伶俐。」
那晚连续两天,姑爷都对小姐格外殷勤。
大家都以为他们又好了,尹老太婆也准备开始找小姐茬,他们却又吵起来了。
小姐这回真的生气了。
吵架是因为姑爷问她讨要我。
说反正我忠心,这样收了也不错,至少给了名分。
小姐勃然大怒,两人不欢而散。
姑爷放出狠话,既然如此,他就准备随便把我配一个人,比如老鳏的庄户管事。
「我管不了你,还管不了一个丫鬟?!」
我的身契当初过来时候没带过来,还在周家。
姑爷气急,亲自带人去取,他这个姑爷,在周家向来无有不允。
小姐气得都快哭了,眼泪簌簌落下:「这回算是我求你,她只是个丫鬟。」
「只是个丫鬟都不给我?!」
姑爷更来劲,马上出门,结果什么都没拿到。
据说去了后,当时就被少将军打将了出来。
回来路上在暗巷又遇到两个市井无赖,竟直接被打坏了腿。
18
我将这个好消息给小姐说,小姐忽然就不说话了。
她脸上还有眼泪,嘴角都是笑,眼里却都是恨。
「原来,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有鞭子落到自己身上了才有办法。真的在意一个人,就会想尽办法。」
她看着我的脸。
「阿梨,有时候我真的羡慕你。」
「小姐,你怎么了?」
她眼睛里有什么光慢慢熄灭了。
「阿梨,你不知道,你生了一张多么可爱又好看的脸。那么讨人喜欢。心心念念。」
小姐亲自来给我上妆,上完妆之后,她看着我的脸。
「这张脸真好看,若是你有一个好的出身,怕是皇妃也能做得。」
她在姑爷在时,偶尔会叫我过来送药。
姑爷看我的眼神,让我越来越不舒服。
第二次讨要我失败的时候,小姐说,只要我在,就不能让阿梨跟你。
姑爷那次发了狠,给了她一巴掌。
他过来逼我的时候,我将剪刀抵在脖子上。
小姐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只要我说不,阿梨就不会同意。」
「那要怎么你才同意?我可以如你所愿,一月多回来几次,让你早点怀孕。」
「我要和离。」小姐终于说出来。
离开尹家只有三条路,和离、休书和死。
休书一出,周家的名声也跟着完了,以后家族女子难以婚嫁,男子只能低娶。
周家人不会同意,主君也不会同意。
能用的只有和离。
而和离要么是尹昉被流放,要么是他意外失踪,或者是感情破裂。
小姐能想的只有第三个法子。
姑爷愣了一秒,怒极反笑:「做梦。和离?嗬,进了我尹家门,只有休书,没有和离!你以为你还是周家的嫡小姐?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现在是尹家妇,就算死了也进的尹家坟。」
19
小姐生了病,姑爷不肯给她看病。
她发着热,我用布沾了水放在她额头,天地一片昏暗,她昏昏沉沉。
我整夜整夜陪着她。
她拉着我的手,将脸埋在我手心:「阿梨,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会一直陪着小姐的。」
「就算我很坏,你也会一直陪着我吗?」
病得太厉害,昏昏沉沉的高热,让大娘子有些害怕,还是从外面找来了大夫。
小姐将一封信和玉镯给那个大夫,请他带去周家。
大夫看着她皮包骨头的脸,掂量了一下两家的权势,叹了口气答应了。
信送走以后,小姐身体好了起来,开始能吃能喝。
而就在这时,我才知道小姐给周家的信是托付我的信,她说想要府里将阿梨接回去,她说阿梨自小跟着哥哥长大,对哥哥心有仰慕,希望哥哥收留她不要嫌弃她,留在身旁做个磨墨的妾室也是好的,什么也不求,只求一个归处。
我的身契本来就在周家,如今拿着这样的主意,小姐病也好了,大娘子派了身旁的嬷嬷来接我。
同来的还有少将军身旁那个心腹。
结果那天姑爷正好在,小姐出去见客,姑爷和我干了一架。
他说小姐已默认将我许给了他。
鬼才信他。
我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跑出来。
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的时候,尹老太婆一副要打死我的表情。
姑爷坚决不要我走,说我是小姐的人,算下来也是他的人,拉扯中我撞到鼻子又流了鼻血。
心腹气得差点动手。
小姐谁也没理会,走到我旁边蹲下,心疼地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问我痛不痛。
我本来想说不痛的。
她又红着眼睛说想哭就哭吧。
我一下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下来了。
一串一串,看得老嬷嬷都红了眼睛,当下就说要把我带回去。
可是小姐在,我不愿意走。
姑爷得意地冷笑:「这事不可能这么完了。」
心腹也代表周家的颜面发话:「这事不可能这么完了。」
事已至此,我已成了两家抢夺的马球和那口气,就像蛐蛐罐里的打斗,非要赢了不可。
20
小姐等了两天,姑爷还是照常回来。
她有些失望:「怎么外面没有遇到盗匪将他掳了去。」
尹昉就是个无赖,他知道了小姐和离的心思,今日同意,明日反悔。
一会儿哄着小姐和离可以,先去信给周家要我的身契。
小姐逼不过,真的写了两封信,周家没回。
尹昉气得露了底,他就是想要我的身契,然后玩够了将我远远发卖了去,一个丫鬟算什么东西,重要的是小姐,和离这辈子是不可能和离的。
至于卖到哪里,他说他选好了两个特别有意思的尼姑庵。
第二个他正打算去踩点呢。
结果那个月去踩点的时候回来就遇到了山匪,打折一只胳膊丢了半条命折了四五个护卫才跑回来。
那之后,尹昉足足休养了一个月,再也不随意出门了。
这件事后,尹家和周家算是对上了。
尹家被参了两本,周家也没落到好处。
周家大娘子怕小姐难做,又特意补充送了些嫁妆和珍贵药材过来。
尹老太婆一下炸了,说周家看不上自己,故意显摆。
对小姐更糟了,不是半夜要喝茶,就是三更要揉腰。
小姐又病了。
这一回是侍奉的时候不小心睡着被滚炭烫到了肩膀。烫伤的伤口狰狞可怖,周家不肯请大夫,说祖辈老人有方子,用香灰敷一下就行了。
小姐的伤口很快坏了,就算是冬天,也掩不住肩上腐肉的味道。
她脸色发白,奄奄一息。
「看来我只能走第三条路出去了。」
第三条路就是死。
我抓着她的手说不会的,小姐摇头,她的眼睛看向很远的外面,话音越来越低。
「哥哥说那人不配我,他却不知道,和那人一日,胜过这一年。
「阿梨,我真想见他一面。你能帮我见他一面吗?」
「元宵节时有花灯,到时候一定可以。」
小姐说:「我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了。」
我冒险用了我之前积攒的所有银子,买通门房偷溜出去。
说小姐大病。
周大娘子红着眼睛抹眼泪,主君则唉声叹气,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说这就是小姐的命,是做人媳妇的命,谁不是这样熬过来的。
我愤愤问他们:「既然你们早知道小姐要这么辛苦,当初何苦又要那么对她娇宠。」
我起身又去找少将军。
他不在,少夫人看到我来,立刻叫了小厮去传话。
她给我端了各式各样我最爱的点心上来,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拉着我说话,温柔亲切又客气疏离:「阿梨,不如先住下,此事从长计议。」
21
我怎么能住下。
少将军回来了,还穿着戎装。
我急急上前将小姐的事情说了,他和主君一样的表情。
「上一回,若不是他跑得快,必定交代在集云山。但打草惊蛇,后面再难有机会了。」
他说的是那次尹昉出事。
「我已经尽力了。阿织如今为尹家妇,再非周家女,实在无法插手。」
我急得抓住少将军的袖子:「那大公子就眼睁睁看着小姐这么……」
他将我的手在宽大的手掌中合拢一拍。
「我会找大夫上门给她瞧病的。」
少夫人走上来温声道:「阿梨你也不必着急,夫为妻纲,阿织若是收心敛性,日子长久了,夫家定会看到她的好。」
我有些生气,将手抽出来:「怎么能不着急,小姐快死了。」
「他们不敢。」
我想起小姐的话,撩起袖子卖惨给他们看:「奴婢是小姐的丫鬟,他们已这般对待,小姐也好不了多少。」
手臂上的伤口有些是我用石子新划拉的。
少将军看着我的胳膊,眼皮跳了跳。
我放下袖子:「大公子就这么一个妹妹,奴婢也只有这么一个小姐,要是您不管,小姐就彻底没活路了。」
说完,我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
大公子沉默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小姐之前送来的信是真的吗?
我抬头看他,说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每个字都是真的。
「那您会再帮小姐一次吗?」
少将军没有说话。
22
我拒绝了留下的建议。
回去的路上,马车辚辚,东拐西拐,我悄悄从车尾翻了出来。
跳下马车,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马车辚辚向前,驾车的是少将军的心腹,驶向周家某处庄子。
我已知道了答案,那就是个死局,少将军凭着最后一丝怜悯,不想让我踏入这个死局。
这已经是一生恪守规则的少将军能做到的极致了。
但是小姐还在那。
我回去的时候,门房满头是汗,将我放进去,身后门重重关上。
小姐昏昏沉沉睡着,嘴里喊着我的名字。
我应下说我在呢。
小姐的眼睛睁开,她抓着我的手:「阿梨,我要死了,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不会死的,很快就会好了。」
我小时候也生过一次病。
因为一场风寒,得了高热,嬷嬷要将我挪出去。
免得传染给小姐。
小姐不肯,说:「我就知道,你们把她弄出去就不会管她了,买药钱也舍不得,我就要在这里守着,看着你们给她喂药。」
我说谢谢小姐。
那时候小姐说:「以后我生病了,你也守着我,不用谢,以后都要还呢。」
「我会的。」
周家送来大夫,但无济于事,尹家说并无大事。
姑爷学小姐父兄的盛怒样给她看,然后哈哈大笑。
「痛快,真是痛快。曾经赫赫有名的虎威将军那又如何,只要你捏在我手里,你爹和你哥什么都做不了,也管不了,天理昭昭,伦理纲常,我不松口,谁能让你走?」
他这副嘴脸,实在碍眼。
23
周家陆续又送来了大夫,尹老太婆都说没事。
「装模作样,当初我怀着孩子才生了就赶路,流了那么多血,也没见有什么事。就烫了一下就这样?矫情!」
小姐肩上的伤蔓延,伤口往里,她发着高热。
而尹昉已经在和尹老太婆讨论续弦的事情了。
小姐一死,她的嫁妆都是归于夫家的。
假清高又不宽裕的尹家背地里没少算计这份财产。
他甚至不避讳地跟我说:「你家小姐要将你送给她哥哥做妾?怎么,周观的妾做得,我的就做不得?我这人不爱强人所难,现在你若是乖顺,以后也亏不了你,反之……哼。」
小姐另外两个陪嫁丫鬟都跟了他,一个院子里闹哄哄。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尹昉的胡闹只要不出宅子,根本没人管他。
又过了三日,这回,周家的大夫也没有再送来了。
小姐像是已经死心了。
她说:「阿梨,你说和离怎么就那么难。」
「不,不难。」还有一个法子。
24
年末的时候,端庆王府又送来帖子,这回小姐本来都站不起来了。
但是她还是说自己能行。
尹老太婆顿时冷笑:「我就说她是装病。」
我知道小姐是想要去见裴二郎最后一面。
那天她收拾好,化了很重的妆,还在身上带了很多香料。
夜宴开始,小姐根本吃不下去东西。
我扶着她借口散步到了池塘边,隐隐看见旁边人影走过来,我向后退去。
裴二郎在月亮下走过来,就像是元宵节那日,他瘦了很多,看见小姐的一瞬,他眼睛红了。
很短的时间,他们就说完了话。
我扶着小姐回去,她像是松了很大一口气。
「我已经吃不出来味道好坏了。」她的声音很轻,重重的披风在肩上都是沉重的负担,她靠在软座上,「我快要死了,我唯一遗憾的,是死了还带着尹家的姓。
「还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吗?」她说,「我小时候说,如果我嫁了好人家,就给你开脸,让你做我夫君的通房丫鬟。」
小姐后来见了裴二郎,说不愿意了。
「阿梨,只有你对我好,我也要把我最好的给你。」她说,「你觉得裴二郎如何。」
我吓了一大跳。
小姐说:「他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
她说,「阿梨,我还有三千钱,放在我常坐的妆凳里面,谁也不知道,是阿娘给我的体己,不在嫁妆单子里。」
我说:「小姐,我要解衣去了,我回来你再给我说吧。」
我从马车跳下去,沿着甬道向前,走到了和尹昉约定的地点。
他喝了酒,醉意蒙眬果真在等我。
「我以为你不来了。」他轻佻地笑,「怎么,想通了?」
「嗯,想通了。」
他伸手过来,我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嘿嘿笑起来,低头伸过另一只手,将我揽进怀里。
我仰头看他,捉着他的手往胸前拉,他笑:「没想到小蹄子还挺浪。」
下一刻,殷红的血从我胸口涌了出来。
用力,再用力,袖中刀一点一点切入,真痛啊。
正埋在我颈旁的尹昉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的酒一下醒了,跌跌撞撞退后,我伸手捂住胸口,发出一声惨叫。
然后向前跑去。
尹昉惊恐地来抓我,我竭尽全力大叫起来:「救命,救命啊……」
胸口的刺痛和失血的冰冷席卷整个身体,我用尽全力,也不过跑了两步,就摔倒在地上。
混乱惊动了宴饮的人。
一个身影急急冲了上来,我看到那精致的鞋履就知道身份不凡。
「尹昉要杀我……救救我……」咕噜咕噜的血涌出来。
那个人伸手按住我胸口的刀。
他的手在颤抖。
「阿梨。」他颤声叫我的名字。
我用力呼吸,睁大了眼睛,松了一口气,我笑,热血从胸口涌出:「大公子,是……是尹昉——他是凶手——
「一定要抓住他啊。」
「阿梨——阿梨——」
按照律例,和离除了失踪和夫家提出的感情破裂,还有一种,便是夫君因罪被流放。
我虽是个奴婢,尹昉算是我半个主人,就算罪减四等,也是要流徙一年的。
这就足够了。
我仰头看他,他的眼睛两个瞳孔里面只有我。
仿佛回到了那个下午,阿爹拉着我在巷口,相看的老鸨讨价还价。
我拎着我的草蛐蛐,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将军走过。
我歪着头看他,他也看我,我露出牙齿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
然后他问小姐:「那个蛐蛐看起来不错。」
「哪个啊?」小姐眼睛亮晶晶看过来。
后来我跟着马车光着脚嗒嗒跑。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
「女儿家就应该像这样。」他说得很轻。
25
血从我嘴里涌出来。
想咳嗽,说话也费力,他的袖子沾染上了血,更多的宾客从外面涌过来。
少将军一向爱洁。
对外也是光风霁月的模样。
我用尽全力给他擦袖子上染上的血,看着他,抱着微弱的希望求他。
「……让,让小姐和离吧。他杀人,杀人要流放,是他们家的错。」
「……好。」
我笑起来,我听见不远处马车辚辚的声音,可是眼睛完全模糊了。
风从巷口送来另一端车夫的声音:「阿梨姑娘吗?是阿梨姑娘吗?」
我已经没有力气应答了。
我转头抓着他的手,他的手真暖啊。
他的眉眼生得也真好啊,我忽然才意识到,少将军是一个多么好看的男子。
我看了他一会儿。
「让小姐嫁一个好……好人,好不好。」
「好。」他什么都答应了。
好像这一刻,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其实仔细想来,这么多年,我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点心,陪着小姐出去的小心思,他似乎也都是答应了的。
小姐说要嫁个好人,只可惜。
「……少将军,你真是个好人。」
我闭上了眼睛。
番外 1
尹昉在王府杀人之事没有被压下去。
因为殷梨并不是周家的奴婢,早在很早前,她就被改成了良籍。
是正经的良家子,到周家不过是帮佣关系。
事情变得严重,尹家极力周旋,散尽家资,最后被判流徙三千里。
周家带着病入膏肓的周云织,由婆子亲自抱着去了官府,按照律例申请和离,很快成功。
所有的嫁妆一样没有留下,一趟趟拿走了,拿不走的,就地直接烧了。
将周云织接回来的第二天,周观也病了一场,辍朝休养了两个月,好了就申请外调。
这番外调特意带上了周云织。
马车出门第二日,从京中又悄悄出来一马,沿着驿道一路追随。
青山碧水,护卫周全。
而流放的尹昉就没那么好运了,刚刚走出京都地界,就被山贼割了脑袋。
这下尹家彻底落败,不过两年,就被旁支占尽家产。
一场闹剧彻底安静。
又过一年,周观来信,说在边地为妹妹寻了一户人家,求了二老同意,便出嫁了。
第三年,周云织生了一个女孩儿,玉雪可爱。
乳名就叫阿梨。
番外 2.周观
我跟阿梨说我要成亲了。
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只是局促地将白藕似的脚往裙摆里面藏。
阿梨是个呆的,她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男子直视一个女子的脚,是一桩多么荒唐又惊世骇俗的事。
不过没关系,我以后是准备娶她的。
正妻我禀了父亲,不论长相,无论高门,只要脾性好,能容人就行。
能容下阿梨。
妹妹知道我的心思,偶尔会促狭地让阿梨来给我送东西。
阿梨总是嫌麻烦,后来,我将院里的点心换成了她喜欢吃的,她才勤快了些。
京都里面的那些贵女各个矫揉造作,叫人看着反胃。
只有阿梨,看着就让人喜欢。
我大概是疯了,这样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牵肠挂肚,不能自拔。
我隐隐跟母亲提了一下,她说好了, 只要妹妹出嫁,就将阿梨留下指给我。
直到那日, 妹妹犯了那么一个糊涂,差点将整个周家的前途断送。
我生平第一次后悔平日对她的纵容, 也自然结结实实教训了她。
她恨极了我,然后出嫁带走了阿梨。
我心里恼她, 但是礼教让我说不出留人的话。
在这之后很长时间, 我都不愿意听她的消息。
直到大夫送信求助, 我们才知道精心选择的尹家,没有妯娌钩心斗角, 却是个吃人的牢笼。
妹妹的日子过得很不好。
我和父亲也敲打过尹昉几次,他嬉皮笑脸,却又有理有据, 他的娘子他自会疼爱。
所有人都说, 谁家媳妇都是这样熬成了婆的, 就算是我的母亲, 菩萨一样的人, 也会给儿媳一些规矩。
习惯了就好。
毕竟几百年甚至更久, 从来如此,女人都是这样过下来的。
可是从来如此, 就对吗?
按照从来如此,阿梨是陪嫁丫鬟, 也可以送给尹昉开脸做妾。
而尹昉真的也来要了。
我用新婚不到一年不能纳妾的俗例回绝了他。
但是一想到他可能会对阿梨做的事, 我几乎无法忍受, 所以在他回去的路上,我派人打断他的腿。
但这解决不了问题。
阿梨第二次来找我,我送她回去,我问她那些信是真的吗?她是真的愿意跟我?
她说信都是真的, 但她却从马车跳了下去,从那个精心准备的外宅跑了。
重新回到了尹家。
她说妹妹想要和离。
这几乎天方夜谭。
整个京都谁家非正常和离都会变成一个笑话,特别是因为公婆夫君的话,那更是要被戳脊梁骨。
第一次失败后,我就知道不可能了。
家里也都知道不可能了。
所以阿梨最后一次求助的时候,我只能沉默。
「阿是」母亲说都这个地步了, 还有什么办法。
但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办法。
原来只要真的在意一个人,只要真的想要做一件事,是真的有办法的。
只要足够舍得。
我抱着她的时候, 她身上的血溅在我身上, 就像火一样烫。
她看着我, 又难受又骄傲。
就像她反驳母亲的,她有用, 她最有用了。
她就像一把刀,戳进我心口。
她那些求过我的事, 我忽然就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忽然明白了妹妹的心情。
我全部答应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我, 仿佛第一次看我。
她的眼睛微微发亮,就像是妹妹看着裴二郎的模样。
是真的,她说的那些信, 那些话,真的,是真的啊!
阿梨!
【完结】
来源:清歌羽飞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