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阿桃送走了诊脉的大夫,回来时,我正怔怔地站在窗前发呆。与她一同归来的,还有俞敬南。他站在门口,一身黑衣常服,月光下更显身形挺拔。他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那里说:“西境有匪患,皇上命我带兵剿匪,明日一早出发。”我轻轻点头:“那就祝将军凯旋而归。”
阿桃送走了诊脉的大夫,回来时,我正怔怔地站在窗前发呆。
与她一同归来的,还有俞敬南。
他站在门口,一身黑衣常服,月光下更显身形挺拔。
他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那里说:“西境有匪患,皇上命我带兵剿匪,明日一早出发。”
我轻轻点头:“那就祝将军凯旋而归。”
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对阿桃说:“夫人身子弱,怎还让她站在风口?”
阿桃惶恐请罪。
我把她拉到身后:“大夫说我要静养,该休息了,将军还有何事?”
“去西境会路过扶风山。”
“哦,”我想了想,“那正好,我在山顶药庐树下埋了一壶酒,将军若有空,请帮我挖回来。”
他再次看向我:“你的身体,不宜饮酒。”
我又点了点头:“那好,就算了。”
他沉默片刻,又问:“除了酒,别的呢?”
“别的都可以吗?”
他沉默不语,我当他是默认了。
“那更好,”我笑了,“等你回来,给我一封和离书吧。”
2,
他离开时气氛有些尴尬,阿桃叹气:“小姐,将军刚从宫中回来,一听您晕倒就赶来了……”
“诊脉的大夫都安排好了吗?”我不接她的话,“等明日军队出发,你出去买些麝香和红花回来,记住,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要封好口。我怀孕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连沈公子也不能说吗?”
“不能。”我坚决地说,“谁都不能说,听到没?”
她闷闷地应了声:“……是。”
我拍拍她的手背:“没事的,我的身体你还不知道?不管怎样,这孩子都留不住。”
我曾受过重伤,伤了元气,生育本就艰难。
前世孕期未到一半,大夫就下了最后通牒,我却为争一口气,硬挺到足月,结果一尸两命,孩子也是死胎。
如今重来一次,回想前世种种,方觉执念太深,害人害己。
此时,我嫁给俞敬南已三年有余。
三年前,献王夺嫡兵变失败,齐王登基,袁家作为献王党羽,再难自保。
父亲背负骂名自尽,全家上下已做好满门抄斩的准备。
抄家那日,是俞敬南亲自带人来的,将我全家下狱后,当晚又单独提审我。
他只说了一句话:“你嫁我,我保你袁氏全族性命。”
他如今是新帝心腹,战场上战功赫赫,是朝廷在边关的最大倚仗。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哪怕袁俞两家是世仇,他是忠良之后,而我是奸相之女。
我嫁他三年,一半时间他在外征战,剩下时间虽日日相对,却如隔万丈寒冰。
就像他来看我,自始至终都未进门,听到我说和离后,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就像他每次出征,我身为将军夫人,却从不出门送行。
前世,为报复他和俞家,我与他人合谋,甚至不顾名节,赔上性命。
已经互相折磨了一辈子,这一次,就算了吧。
3,
实际上,我要摆脱的不止俞敬南。
半个月后,我坐在松醉楼的雅间里听曲儿等人。
沈瑜进来时,我正望着大堂。
隔着珠帘,能看到歌姬在堂中抚琴轻吟,一曲唱罢,喝彩声掌声雷动。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笑道:“清河才貌双全,每次登场都满堂彩,你若喜欢,下次我让她直接来雅间伺候,你琴艺好,还能与她交流一二。”
沈家是都城四大世家之一,沈瑜是单名,表字治修,是这松醉楼的老板,也是我爹为我挑选的如意郎君。
是我一夜荒唐的情人,也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
都城四大世家,周俞尚武,袁沈崇文。
沈治修才名在外,是出了名的端方君子。
我前世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时为扳倒俞家,又因姻亲之交,俞家倒了,得利的不止是我,我们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而且我一直认为,他待我也不差,哪怕我身在俞家,也每月偷偷派人给我送点心补品。
直到临产前,我才知道胎死腹中不仅仅是因为我身单体弱,沈瑜看似周到的关怀里也暗藏杀机。
就像此时他对歌姬语气赞赏,可恰恰也是他,前世只因清河一次出错,便下令毒哑她的嗓子、废了她的双手,将她扔到街头自生自灭。
他和俞敬南不一样,俞敬南战场杀伐,一身杀气从不掩饰。
沈治修此人,菩萨面,罗刹心。
我摇头一笑:“我早忘得差不多了。”
“那就不见。”他给我倒热茶,“我让人做了你最爱吃的蟹粉狮子头和东安子鸡,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吃点。”
我拎出精致食盒,把点心送到他面前:“正好,我也给你做了凤尾酥。”
他笑得开怀:“可是有日子没吃到了,今日怎么兴致这么好?”
我说:“最后一次了。”
“沈治修,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4,
沈瑜放下手中半块糕点。
半晌沉寂后,他叹息一声:“枝宁,你要弃我了吗?”
“你我之间名不正言不顺,何谈抛弃?”
“你嫁给世仇之子,就名正言顺了?”他语气温和,问得却犀利,“明明我才是那个与你有婚约的人。”
我轻笑:“婚约是你我父亲商定,如今家父已不在世,我也早非闺阁之女,不作数了。”
“在我这里,一直作数。”他定定地看着我,“当年本就是我提亲在先,俞敬南不过半途插足,你嫁给他也是被迫,难道你真的要一辈子委身于他?”
我不答。
“就算你不计较袁家因何遭难,可俞敬南不会忘记,他父母是为何而死。”
“枝宁,只要你想,我一定能让你安安稳稳从俞府出来,那之后,你我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我安安静静听他说完:“可我不想。”
他愣了一瞬。
“就算我离开了俞敬南,”我迎上他的目光,“我也不想嫁给你。”
他眼神有些黯淡,与我对视半晌,忽然问:“发生什么了?”
“只是无意中知道了一些事。”
我指了指满桌佳肴,“比如我每次来,这些菜里总会有些特别的香料,可能在狮子头里,也可能在东安鸡里。
吃过几次后,我就总想吃。
天长日久,会发现除了你这里,再也吃不到这种味道。
一旦停下来,我除了茶饭不思,内里元气也会被掏空,是这样吗,治修?”
我问得很平静,而沈瑜的脸色终于白了几分。
他的目光在桌案上一扫而过,最终叹口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重要。”我摇头,“重要的是,你我之间本就没什么情谊可言,今日既然都已经到这份上,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你与我没有情谊,与俞敬南就有吗?”他蓦然笑出声来,“也是,你为了他甘愿废一身武功,从扶风山掌门弟子沦落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确有情有义。”
他笑着笑着,忽而一掌向我肩头推来。
5,
暗卫终于动手时,我已被他逼到墙角。
沈瑜被挡开,打量了一下突然出现的暗卫,冷笑:“俞敬南果然不放心你自己出来。”
那是自然,堂堂护国将军,怎会傻到连自己的妻子联络外人都不知道?
他只是一向懒得管而已。
沈瑜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枝宁,我不是要杀你,你跟我走。”
“我说得很清楚了,”我咳了几声,喊那几个暗卫,“动手。”
他们打到一处时,我勉强撑着墙角花架喘息,默默在心里计数。
数到四息时,沈瑜脚下果然一滞,半招之间,已被暗卫一掌推出。
他闷哼一声,连退几步,脸色泛白,却好像明白了什么,骤然抬眼看我。
我歪头冲他一笑:“礼尚往来,凤尾酥。”
他连咳几声,我接着说:“你打我当然不会动气,可对上这些高手,不动真气怎么行呢?内力运行,毒就发了。”
沈瑜眼神晦暗:“你想杀我?”
“谈不上。”我摇头,“但你喂我吃了那么久的毒,我总想讨点什么回来,不如这样吧治修,我们解药换解药。”
“没有解药。”他压抑着咳嗽而笑,“吃了那么多次,药理已入肌骨,若想祛除,除非你能熬过发作时噬心之痛,熬过那么几次,大概也就没那么惦念了。”
“而且,”他说着,缓缓抬手击掌,望向我的眼神终于亮出了利刃之光,“在我松醉楼,仅凭这几个人,就想护着你安然离开?”
杀手瞬间涌过来,暗卫只来得及将我推出刀尖范围,“夫人快走!”
但沈瑜早已挡在我的退路上。
他一把拉住我手臂,我硬生生受住,一脚向他踢去。
毕竟处在毒发期,他身手不如平常,想要躲我这一脚,手里下意识就把我狠狠甩开。
我被掼倒在地,浑身骨头像散架了一般疼,但更疼的是肚子。
我下意识捂住腹部,沈瑜眼神凌厉扫过来,忽然一怔。
“原来如此……”他冷笑,“原来是有了姓俞的种。”
我疼得眼前发黑,他这句话却如惊雷劈在我头顶。
明明……明明是他!
他向我步步走过来:“枝宁,你骗了我这么多年,为什么就不能一直骗下去呢?我真的不想杀你。”
可他手里已亮起了匕首的冷光。
身后就是墙角死地,我退无可退。
就在这一刻,楼下马蹄声疾驰如鼓,瞬息而至。
一杆长枪直接从窗外射进,铮然一声,将沈瑜挡在我两步之前。
我勉力抬头,正看到那人一袭军装短打,翻窗跃进,将长枪一把抢回。
“沈治修,”他手中枪尖一震,直顶上沈瑜心口,“你要对我夫人做什么?”
6,
半梦半醒间,只觉周身冰冷,如坠冰窟。
依稀觉得湿热的触感袭上脚面,是有人在拿热毛巾给我擦脚。
暖好了脚,那人又过来揽着我坐起,温热毛巾包着我的双手,一点一点捂热。
浑身的血液渐渐回暖,我终于有力气睁眼。
先入眼的是一双手,隔着毛巾给我揉着冻僵的手指,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旧疤。
我下意识地一缩手。
“醒了?”俞敬南的声音响在头顶,此时他环抱着我倚坐在床头,气息在咫尺之间。
我没应他。
他将手巾放下,侧身从榻边矮几上端来一碗药:“大夫说红花药性太烈,你身子受不住,把药喝了。”
他将药喂到我嘴边,揽着我的动作虽轻柔,却是不容拒绝的架势。
我本能地摸了摸肚子。
去见沈瑜之前,我已灌了一碗红花,再加上沈瑜那一掼,孩子一定是没了。
可是沈瑜说……
药汤的热气熏上脸面,我忽觉眼前也蒙上了一层雾气。
“俞敬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骗我?”
他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瑜给我下的慢性毒药,毒发时能让人浑身无力、意识模糊,若无人在旁,三岁小儿都能近身行刺。
那日我与他在松醉楼,我以为是吃醉了酒,意识陷入混沌的最后一刻,也以为是沈瑜将我抱进了内室。
后来发生的一切,那些荒唐痴缠,于我只剩朦胧扭曲的迷雾,裹挟着引人深陷。
第二日醒来却已在俞府,阿桃说,俞敬南发现我深夜未归,亲自出去找我,天亮时才发现我昏睡在楼中,将我送了回来。
那时他接到紧急军报,只来得及将我送进府邸便匆匆离去。
我与他这几年本就相互怨怼,再加上我与沈瑜有心互利,一夜荒唐于当时的我来说,不仅没有什么坏处,还能刺激俞敬南,实在没什么可计较。
这事就这么掀过,不管是我、俞敬南还是沈瑜,都没有再提。
现在想来,沈瑜不提,是因为那一夜,本就与他无关。
而那日出现在松醉楼的暗卫,也验证了我的猜测。
我曾以为我瞒得很好,可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我没力气推开俞敬南,只能偏过头不去喝他喂来的药。
他把药放回矮几,双手绕过来,慢慢抱住我。
“你总是去见沈治修,我知道。”他缓缓说,“你在将军府不开心,在他那儿却能轻松几分。
我知道拦不住你,便只能派人跟着。
那日暗卫来报,我赶过去时正看到他将你抱走。
我使了点计将他引走,你身上的药效却解不了。”
“原本打算直接送你回府请太医,可我犹豫了。
你不愿与我亲近,更不愿与我有孩子,”他说,
“我想,就让你以为那是别人的,也没什么。
左右你只能待在我身边,我死也不会放你走。
可我没想到,原来不管是谁,你都狠得下心。”
7,
心口有些空落落的,还有一抽一抽的钝痛。
我勉强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你知道不可能,我们什么都不可能。”
“我回扶风山看过,师父一切都好。”
他固执地紧紧扣住我,一点也不肯相让,“那坛酒我也带回来了,等你养好身体,我跟你一起喝。”
我早就不是他的对手,被他禁锢在怀里,他像哄小孩一样在我耳边低语,一声一声叫我的名字。
“都过去了,阿宁,”他说,“……我们把那些事都忘了好不好?”
前世今生,嫁给他以后,这是我与他最近的距离。
他的怀抱温暖,让我浑身都暖和起来。
这温暖让人想要流泪。
“怎么忘?”我问他,“午夜梦回,你怎么回答你父母,我又如何面对我爹?”
他僵住了。
“俞敬南,”我喊他,“你放手。”
“我不。”
“你不能这么欺负我,”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我哽咽着,“……俞怀意!”
最后三个字像魔咒,他埋首在我肩头,全身都绷紧了,半晌,终究缓缓放手。
环绕住我的暖意终于消散,我抹掉眼泪,抬头时,只看到他推门而去的背影。
夜风穿过半掩的房门,冷飕飕的。
8,
扶风山是离国大宗,山主醉清文韬武略、才冠当世,受离国皇室敬重,被尊为国师。
虽为国师,却不入世,若非说与俗世有所关联,那就只能算到他两个入室弟子的头上。
我十二岁拜师,入门时头上已经有了一个师兄。
师父说进了扶风山,世俗门第都是虚妄,要我们忘记家承来历,只论师徒同门。
于是拜师第一日,便隐去了我的姓氏。
师兄应该也是一样的,隐去姓氏,名叫怀意。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跟在师父身边,怀中抱着师父的剑。
他整个人就像那柄剑,沉默而锋锐,杀气隐隐。
“这小子馋我这柄剑很久了,”见我盯着他看,师父笑嘻嘻地摸我的脑袋,“我说等他能在我手下过一百招的时候才送给他,这就抱着不撒手了。”
又转头去叫他:“过来怀意,这是你师妹枝宁,打个招呼。”
他抱着剑过来,走到我面前时却把剑收到右手,微微侧过身来和我说话:“枝宁师妹好。”
师父在旁边笑哼:“还算识相,怕剑气伤着小姑娘,知道收剑!”
我原本是有些怕的,一听这话便不怕了,欢欢喜喜应道:“怀意师兄好!”
原来这少年看着面冷,行事却妥帖得很。
9,
师父一年有半年都在闭关,不闭关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酿酒。
我入门后,这一爱好更是变本加厉。
因为我能跟他一起喝。
怀意有时想拦,都被师父挡回去:“小姑娘就是要练酒量,不然以后在外面被人一杯酒就骗倒了怎么办?”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倒酒:“乖宁宁不要听他的,我醉清的徒弟怎么能不会喝酒?来,尝尝这个。”
师父手艺一绝,我吨吨吨灌下几杯,打个酒嗝问:“那师兄为什么不能喝?”
怀意从不喝,因为师父不让。
扶风山上很自由,怀意禁酒算是为数不多不成文的规矩之一。
每次我和师父品酒,他都坐在一边,有时候给我们温酒,有时候趁师父不注意把我杯子里的酒倒掉,更多时候是负责把烂醉的我们俩送回房间。
师父说:“为师酿的酒,心思太沉的人喝了会疯。”
我不太懂,便只能去看怀意。
这时候他已经能在师父手下走过一百招,拿到了最爱的剑,就坐在一旁拭剑。
听了师父的话,他不以为然地问我:“阿宁不觉得酒都是苦的吗?”
“不苦啊,”我笑着把手中酒杯凑到他面前,“师父酿的酒都很甜!你敢不敢尝尝?”
可能是酒气熏上面庞,他微微避开一寸:“师父,好好一个姑娘被你养成小酒鬼,你怎么跟人家父母交代?”
师父哈哈大笑:“我不仅要教宁宁喝酒,还要教她酿酒!宁宁,你学不学?”
“学!”我疯狂点头,“学会师父这手艺,以后就算啥都不会,我还可以下山卖酒呢!”
“我看你是喝多了,”怀意伸手来敲我的头,把我从桌边拎起,“别的没学会,胡说八道学得很好,不喝了,回去睡觉。”
我醉得脚都软了,他没办法,只能把我打横抱起。
我缩在他怀里嘿嘿笑:“师兄你听,师父又在唱歌了。”
“嗯。”
我抓着他的衣领耍赖:“你也唱一个好不好?”
他双手抱着我挣脱不得,又气又笑:“不好!”
初春时节,山间桃花开得正好,怀意停在一株树下瞪我,佯装要把我摔下地去。
风乍起,落英缤纷。
我嘟嘴吹掉一片落在鼻尖的花瓣,被花粉挠得痒痒,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喷嚏。
10,
那时我不知道,师父说的心思太沉,于怀意来说,是怎样的血光。
每年来扶风山挑战山门的人很多,怀意和我都没入门的时候,是师父亲自打发。
后来怀意来了,再后来我来了。
我学酿酒学得很快,学功夫也不差。
于是后几年,连怀意都不用怎么出手。
扶风山两个嫡传弟子深得国师真传的名声渐渐传出去,来拜山的人不再执着见师父,更多的人是为我俩而来。
这一日我在后山花圃采药,怀意在旁边高高的树杈上躺着晒太阳。
师父闭关前新研究出个药酒方,我拿来先练练手,苦于药理学得没有怀意好,便拉他来帮我辨别药材。
还没采到几样,山门前小厮来报,有人登门闯山。
我喊怀意:“我这儿走不开,要不你去?”
怀意在树上懒洋洋哼一声,还没回答,小厮又说:“来人点名要求见姑娘。”
我放下药篮,向怀意摊手:“只顾着背篮子没带剑过来,借师兄摇光一用?”
他扬手,长剑落入我手中:“既拿了我的剑,就不准输。”
我当然不会输,一剑挑飞来人手中剑的时候,怀意正背着我的药篮慢悠悠晃过来。
我收剑入鞘:“承让。”
那少年被挑飞了剑也没恼,只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最后拱手一礼:“扶风山名不虚传,在下沈瑜,见过枝宁姑娘。”
我摆手:“客气,既然打过,就不送了。”
“姑娘留步,”沈瑜在身后喊住我,“在下这里有令尊家书一封,嘱咐我亲手交到姑娘手上。”
我上山三年来,家书都有专门的信鸽飞送,这次怎么让人送了?
我半信半疑地接过,当着沈瑜的面拆开查看,最后把信揉成一团,这才抬头去重新打量面前的人:“你是沈家嫡子?”
沈瑜微笑:“是。”
“我爹在信上说,”我转了转手里已经入鞘的剑,“要我嫁给你?”
沈瑜好像没感觉到我的怒气:“姑娘及笄已两年有余,正值婚嫁之龄,家父与令尊是多年好友,要你我……”
“别说了,”我拇指一抬,摇光剑出鞘一寸,“来,再打一架,你若能赢我,就自己好好走下山,不然,我就把你揍下山。”
11,
最后沈瑜是被怀意揍下山的。
说来也奇怪,从前我们各自打架时彼此基本不插手,那一日我再拔剑时,他却过来了。
他一手接下摇光剑,将我往身后一推:“阿宁累了,我替她打。”
我:??谁说我累了?
他把采集齐的药篮子往我怀里一塞:“药草不处理就要坏了,你先回药庐。”
小气,打架都不让我看。
我抱着药篮子冲他一撇嘴,到底也没多想,只提醒他一句别把人打坏了,转身便回。
半刻后怀意一身凉风地回来,我被他罕见的一身杀气惊住:“不是吧?他连我都打不过,你还动真格的了?”
他望着我不说话,吓得我围着他转一圈:“可别说你还受伤了。”
他摇头,还是沉默,脸色很不好,是极力在隐忍什么的阴沉之色。
我几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色,下意识退半步:“怀意,你怎么了?”
他忽然伸手拉住我。
“阿宁,”他紧紧扣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到我感觉骨头都疼,“你不能嫁他。”
我呆呆望他半晌,“噗嗤”一声乐了:“怀意!你你你……”
我笑得停不下来,凑近去看他:“你,吃醋了?”
他沉重神色有一丝裂缝,偏过目光去:“……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知道,”我不依不饶,“我知道你是最好的,我不嫁他,嫁你好不好?”
“噌”的一声,摇光剑剑意勃发,铮铮而响。
剑随心动,我以为他是被我吓到,憋笑:“好啦……”
然而他在这时松开了我的手,连退两步:“不,你更不能嫁我。”
我愣在当地,忽然感觉周身寒意逼人。
剑随心动,那一刻他动的,是杀心。
我始料未及,气氛僵持中,师父的声音从药庐门口传来:“怀意。”
转头去看,一向嬉笑随意的师父不知何时出关,站在不远处望着我们,神情铁一般的凝重。
“摇光剑给你,是为了斩去你心中的魔。”师父定定盯着怀意,“此时看来,是为师想得太简单了。”
12,
从那一日起,扶风山上再难见到怀意满山躺着晒太阳的身影。
他开始频繁地下山,长时间地游荡在外,有时候甚至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
就算回来,也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内,除了师父,只有满山来去的信鸽才能进他院内。
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找他练剑他不来,找他陪我和师父喝酒他也不来,就连我去找他说会儿话,都要隔着房门叫很久,他才出来跟我聊上几句,聊不到一盏茶就把我打发走。
我不能忘记那一日他迸发出来的杀气,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知道一定与我有关。
我想问,却问不出口。
心里愁闷,酿出的酒也变了味道。
某日师父尝了一口我新酿的酒,坐在封酒的石墩前就开始叹气。
“乖徒儿,”他说,“这酒一般人喝不了,这方子以后别用了。”
“很难喝吗?”
“不难喝,”师父摸摸我的脑袋,“可世人饮酒是为忘忧,你这酒喝了,会让人念愁。”
我闻言沉默,半晌,把酒又封回去,埋在树下。
师父在一旁看着,我埋到一半问:“好几日没看到师兄了,他又下山了吗?”
师父点头。
我也点头:“还以为能邀请他参加我的生辰宴,这下是不成了。”
没几日就是我十七岁生辰,爹娘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在这之前回家。
我问师父:“怀意去不了,那师父去吧?”
师父摇头:“你家声势太大,师父可应付不来,你且回家去跟爹娘先过,为师等你回来,再陪你喝顿生辰酒。”
“那我要喝师父院中那坛浮玉春。”
师父笑吟吟应下,又从背后摸出一柄长剑:“来,生辰礼。”
我看着那柄剑发愣:“……摇光?”
“可别说为师拿送过人的来送你,”师父说,“是怀意说这剑衬你,让为师转赠给你。他有多宝贝这剑你也知道,既然说送给你,便是用了心的。”
我接过来:“摇光给我,他用什么?”
“他?”师父望向山下的方向,“他再用不着扶风山的剑了。”
13,
他的确不会再用了。
生辰那日,都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来了很多,都是满面笑容、喜气洋洋,恭贺袁家有女初长成。
贺礼收了一批又一批,酒席开了一桌又一桌。
我太久没见过这种场合,只觉得疲惫不堪。
偷偷溜到后花园透气,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笑:“枝宁,我们又见面了。”
这声音有点熟悉,我抬头一看:“沈瑜?”
“叫我治修就好。”他走过来,“好久没见,你还好吗?”
父亲大肆操办这次生辰原本就是为了让我与他接触,我对这人喜欢不起来,但也谈不上讨厌,便懒懒应付道:“挺好的,你伤好了吗?”
他一愣。
“哦,我是说,”想起那日怀意回去的架势,想必他在怀意手下没讨着好,我换了个说法,“那日我师兄可能下手重了点,他脾气一向不大好,你莫见怪。”
“师兄?”沈瑜神情古怪,反问我,“枝宁,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吗?”
我不明白他何出此问。
扶风山上不论门第,就像除了师父以外没人知道我是当朝太傅袁家独女,我也从未想过、也不在乎怀意除了是我师兄外,还有没有别的身份。
“他是……”沈瑜一句话没说完,外厅忽然传来剧烈嘈杂,隐隐有兵器交接之声。
我迅速往外掠去,还好赶得及时,正挡住掠向我父亲的一刀。
“奸相!”出手的刺客蒙着面,杀气腾腾,被我一剑挡出几步外,仍握着长刀冲上来,“残害忠良,你该死!”
事关紧急,我出手没敢有顾忌,十几招便将他打得节节败退。
眼看他就要被我一剑穿过肩膀,我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丝利刃冷光。
我迅速转身撤手,一支长箭铮然射入我面前地板。
抬头看,引弓之人亦是黑衣蒙面,远远立于二层檐角,长弓一搭,箭尖再度对准这边。
我看他架势,横剑挡到父亲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我提剑而起的瞬间,他却似乎顿了一下。
下一刻长箭射出,击到我剑锋上,箭势居然是歪的。
这一耽搁,先前那个刺客便几步跃上了二楼,向他所在之处而去。
府卫迅速围击上去。
久陷重围,长刀刺客看起来气力有些不继,关键时刻,一杆长枪横空刺出。
一个极其漂亮的枪花,只一招便把一圈府卫都挑开去。
我听见身后父亲一声惊呼:“俞家枪?!”
再一回头,刺客身影飞跃离去。
他蒙着面,可我认出了他的轻功步法。
是他。
14,
“怀意是我给他取的表字,”扶风山院子里,师父拎着一壶酒边喝边喃喃,“他姓俞,本名敬南,是前护国将军俞健之子,也是俞家最后的血脉。”
“我在山下捡到他时他才九岁,那时我不知道他的身份,等我知道时,你也已经入了扶风山。”
“孽缘啊。”
我是当朝太傅袁侯欢的嫡女,他是护国将军的独子。
哪怕当年事发时我不足七岁,身在相府,也知道护国将军通敌卖国被判诛九族,检举揭发、呈上关键证据的人,就是我爹。
那年护国将军府的血浸透了刑场,俞家上下无一幸免。却不知如何瞒天过海,居然让这一个幼子逃出生天。
“师父,”我大口灌酒,“原来那一天,他是真的想杀我。”
那日沈瑜来送信,自报家门时,想必他就已经起了疑心。
能与沈家结为姻亲的,只有袁家。
“他不是想杀你,”师父叹气,“但他大概想到了你父亲。”
“师父,”我心里很堵,除了缠着师父问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俞将军通敌……是真的吗?”
师父沉默下去。
这沉默让人心惊。
15,
我父亲官拜一品,沉浮朝堂,玩弄人心,我是知道的。
但我不知道,为帮献王夺位,除去支持齐王的俞家,连叛国这样的罪名,他都能织罗于人。
俞将军一生戎马,军功显赫,万幸不曾马革裹尸,却倒在宫廷倾轧的阴诡之下。
我在扶风山上醉得不知生死,连师父也拦不住。
我不敢清醒,一清醒,就会想起怀意的目光。
温柔的、严肃的、无奈的、宠溺的,和那日以后……复杂而沉重的。
如何自处,如何自处?
酒壶又空了,我摇摇摆摆从酒窖边爬起来,又俯身去捞酒。
里面的酒藏得深,我半边身子晃荡来去,差点整个人一头栽进去。
有人从身后把住我,天旋地转间,我被纳入一个怀抱。
手中酒坛子被人捞走,我急着去抢,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喝了。”
一抬头,居然看到怀意。
换做以前,我一定扒着他不愿撒手,可这一刻,我却只能僵硬着后退。
我脚下一软,扶着桌案坐到地上。
“师父说你不听劝,”他说,“酒再好喝,贪杯伤身。”
“不好喝,”我摇头,“我这几日发现,都是苦的,你以前说得对……都是苦的。”
他将从我手里夺走的酒坛子放下:“那就不喝了,回房睡觉。”
“我走不动,”我撑着桌案抬头看他,苦笑,“我走不动了,怀意,怎么办呢?”
他就站在那里,离我不过两步距离。
可我与他都知道,这是再也跨不过去的深渊。
“怀意,哦不对,”我问,“现在该叫你俞敬南了是不是?还是要叫俞小将军?”
师父说他这些日子忙碌筹谋,已经暗中召集了俞家旧部,又得齐王信任,假以时日,俞家冤情得雪,他重获荫封,也是早晚的事。
他若沉冤得雪,我袁家必定坠入地狱。
“俞小将军,”我坐在地上喊他,“看在往日同门份上,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我向后一摸,摸到摆在案上的摇光剑。
长剑出鞘,我把剑向他递过去:“你们俞家满门性命,我赔给你,行不行?”
“我们俞家,从主到仆,”长剑横亘在我们之间,他不接,盯着我,轻缓一笑,“满门二百一十六条人命,袁大小姐觉得自己一命,够赔吗?”
当然不够。
可是怀意,除此以外,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也对着他笑,笑着笑着,握剑的手向脖颈一横。
16,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他瞬间掠到我身边,一把握住了剑锋。
剑刃凛冽,鲜血从他右手滴落。
他一手扣住我的剑,一手扣住我的腕脉,一股大力传来,我手腕剧痛,长剑应声而落。
“袁枝宁,”我眼前有些模糊,只看得到鲜血红影在眼前闪烁,连他的声音都有些缥缈,“你凭什么这样死?”
“我父亲一身忠骨,俞氏忠烈门楣,全都毁于你父亲之手。”他把我拉到面前,逼出恶狠狠的语气,“你怎么会天真到以为你死了,我就能放过你们袁家?”
我呆呆看他,看他神情愠怒,眼里尽是炽烈之火。
“就算你父亲机关算尽,献王如今也已是强弩之末。齐王殿下是大势所趋,而我忠于他,会助他登上至高之位。到那时,我不仅要袁侯欢亲自在我父亲灵前磕头谢罪,你们袁氏也要血债血偿。”
“你好好活着,活到那一天。”他的语气像冬日北境的寒冰,“若敢在那之前死,到你父亲受凌迟之日,我一定会在他身上多划几刀。”
17,
我十七岁之前的人生,高门富足、家世显赫,师门欢乐、亲友相伴。
也在情窦初开时遇见心爱之人,想着要与他一生一世。
可惜命运弄人,十七岁以后,过往种种,皆成泡影。
18,
我拜别了师父,回到袁家。
扶风山两个嫡传弟子先后下山,一个是袁家嫡女,一个不知来历,却成为齐王心腹。
可世人不知俞敬南身份,我父亲却知道。
血仇早已铸成,我拦不住父亲要对他斩尽杀绝的心,更消不了他要灭袁氏满门的恨。
我能做的,只有尽力周旋。
我拦过深夜造访父亲书房的刺客,也截过父亲送给杀手的信鸽。
为此我与父亲数次争执,最激烈时父亲拉我到宗祠,指着满室祖宗牌位问我:“何以为继?”
我答不出。
先帝缠绵病榻,齐王拿了监国大权,虽未封太子位,实际已行太子事。
献王一党殚精竭虑,黔驴技穷之时,终下死手。
后一年春猎,入围场第三日,齐王失踪,献王兵围皇廷,意图逼宫。
朝野震动,先帝大怒。
关键时刻,俞敬南兵分两路,先派得力副将守卫宫廷,而他亲自领兵深入山林,漫山遍野地找人。
到底是找到了。
最后从山林中活着出来的只有俞敬南和齐王二人。
齐王除了皮肉伤之外并无大碍,反倒一身绝学的俞敬南浑身颓唐。
等到齐王回宫领兵权镇压,献王兵变失败时,一直跟护在齐王身边的俞敬南才敢倒下,重伤昏迷半个月才慢慢恢复。
我也大病一场。
醒来时父亲守在榻前,满腹言语,终究只化作一声叹息。
大势已去,我也如俞敬南所说,活着看到了那一天。
19,
献王事败,被褫夺身份、封号赐死。
袁家身为献王拥趸,献计合谋,串通上下,陷害俞氏满门忠良的罪行,也尽数被披露。
俞家叛国一案水落石出,庙堂江湖,举世皆惊。
俞敬南终于站到了日光下。
袁家被抄那日,我就站在庭前,等着他来。
昔日扶风山上长衫磊落的少年剑客,如今一身铁血盔甲,携圣旨、刀兵入府。
“俞将军,”我一身素裙,冲他敛襟一礼,“家父在书房等你。”
他越过我身侧时,有军士嫌我不知退让,推搡我一把。
我踉跄倒地,低眼间见他衣角长靴在我面前一停,却也只一停而已。
我和袁府上下被押候在旁,他径直去了书房。
他来时正是午后,等他从书房出来,已是暮色四合。
无人知道他和我父亲说了什么,他进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出来时仍是一个人。
书房门开,风声呜咽间,我抬头见到父亲高挂横梁的身影。
史书工笔若要写,大概也只有一句“奸相畏罪自尽”。
母亲当场就昏死过去,我撑着一副残躯勉强站住,心里只剩父亲曾问我的话。
何以为继?
20,
那就恨吧。
我嫁入将军府,俞敬南遵守诺言,遣散袁家奴仆,将我母亲安置妥当。
都城四大世家,俞周两家世代故交,袁家一倒,他又拿捏住我这个嫡女,从前文武两头势均力敌的局势一朝翻转。
沈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前世嫁他三年,我虽与沈瑜暗通款曲,搞出来的阵势却实在入不了俞敬南的眼。
可笑我那时鬼迷心窍。
御医一脸严肃地给我诊脉,我望着窗外发呆。
半晌,御医收手叹气。
俞敬南坐在一旁:“如何?”
御医问我:“夫人从前受过重伤吗?何以经脉全损?”
我回过神来,收回远眺的目光,点头:“哦,是,算是中过毒吧。”
“当时毒素可除清了?”御医眉头紧皱,“不对啊,若只是中毒伤及脏腑,怎会累及经脉?”
我笑笑:“因为当时强行运转没学好的内功心法,最后真气逆行全身了。”
御医又问:“多久了?”
这次回答的是俞敬南:“四年有余。”又问御医,“可好调理?”
御医默了半晌:“陈年旧伤,就算余毒已清,可全身经脉枯槁,再加上这次用猛药致小产,内里一虚再虚,若想调养,怕不是朝夕之功。”
他说:“时间不是问题,还有劳大人指点。”
“下官定会尽心开方为夫人调养,可夫人如今的身体,光靠药理,恐难以起效。”
御医临走前说:“夫人郁结在心,身心俱疲,若不能放下心中所忧,老夫就算是把整个皇宫的灵丹妙药都搬空,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俞敬南送走御医,返身回房,遣走侍者,关门。
我挑眉看他。
他走到我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然后又一杯,再一杯。
连灌三杯残茶,他才舒出一口气,终于开口:“你回扶风山吧。”
21,
“等御医开好方子,我派人送你回去。师父也念叨你,有他在也能帮你疗伤。不过他年纪大了,你身子又不好,这回再凑到一起,就别像从前那样喝酒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空茶盏:“等我空闲就去看你,平日里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就派人传信回来。”
“让阿桃跟着你回去,你身边有她伺候惯了,不能缺人。什么时候想回来了,我去接你。”
他絮絮叨叨,说的都是用心嘱咐的好听话,甚至快赶上这几年我与他说话数目的总和。
我安静听他说完:“不用那么麻烦,你给我一封和离书,其实休书也行,世间之大,我想去哪儿都可以,你也不用再……”
“你想都不要想。”他低笑一声,语气却是狠的,“我绝不会写。这辈子,你必须是我的妻子。”
我看他握着茶盏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喊:“怀意。”
他一震,终于抬头看我,明明是一幅狠绝的神色,眼眶却发红。
“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我问,“是为了困住我、报复我,还是因为……爱我呢?”
他微微侧头,躲开与我对视的目光。
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他侧脸牙关,一条绷紧的直线。
“可我爱你。”我忽略他的沉默,就当自言自语,“从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就很爱你。我是想要嫁给你,却没想过是这种方式。这些年,我一闭上眼,梦里全都是血。”
这些话,我前世从未想过和他说,今生重来至此,说给他听也无妨。
“我总能梦到一群人跪在刑场上,我看不清面貌,我也从未见过你父母,可我知道那就是他们……刀落下,全是血。”
“又或者,是梦到我爹,前一刻还在与我下棋,下一瞬却挂在书房高高的房梁上。”
他低声:“别说了。”
“怀意,我真的累了。”
他脸色很苍白,眉间尽是隐忍的沉痛。
我伸出手去,想抚平他的眉心。
“我想你也明白的,”我叹气,“只有此生再不见你,我才能好好活下去。”
我的手掠过他眉梢,擦过眼角时,摸到一点湿意。
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把我拉向他,咫尺之距,低头就亲下来。
这样痛苦的吻。
而我无法推开他。
“阿宁,”唇齿纠缠间,他喃喃,“对不起。”
22,
“转气的功法那么多,为什么就要用渡生诀!”
药庐里药香四溢,而师父暴跳如雷。
我坐在一边傻笑,看他越说越气,恨不得一把药扔我脸上。
“你的渡生诀才练到第几层,就敢去给别人用?没经脉寸断而死都是你命大!”
“师父,”我叹气,“他不是别人,是怀意啊。”
师父指着我鼻尖“你你你”了半天,到底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他愤而转身去看药炉,半晌,忽然背对着我一声叹息:“那小子要护他的主君,出不来便是他的命数,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师父这话不对,”我摇头,“于公,他的主君是明主,您不是教过我们,要凭本心择良才吗?于私,他是我的师兄,我本就欠他,就算当时真的死了,赔他一条命又如何?”
“你糊涂啊,”师父摇头,“你欠他什么?袁家如何,你父亲如何,与你又有何干?”
我想了想:“可我到底是袁家的女儿。”
师父不说话了,药庐一派沉寂。
我回扶风山已近半月,几年不见,师父除鬓边添了几丝白发以外没什么变化,骂起人来还是中气十足。
我回来当天,他一见着我,当场让人回去传话:“把好好一姑娘养成这样,叫那小子赶紧滚回来见我!”
后来知道我受伤因由,他又开始骂我。
四年前春猎山林,俞敬南重伤而归,无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但我知道。
23,
献王既下死手,就不会给齐王活命的机会,所以他请来的杀手不仅功夫上乘,用毒也是一绝。
就算是俞敬南亲自带队,也没讨到多少好。
我赶到时,他们虽已经把齐王从刺客手里抢回来,但也只剩俞敬南一个。
齐王昏迷,他也中了毒。
刺客皆已伏诛,问是问不出来。
他强撑着经过一场生死大战,毒素早已遍及全身,再晚一步便直逼心脉,神佛都难救。
那种情况下,要想将他一身毒素都拔除,唯有用渡生诀。
渡生诀是师父独创的疗伤绝学,用此诀将伤者一身内力尽数流转过自己周身经脉,不仅能帮伤者重聚内力,练到顶层,伤者经脉血液也无不受益,就算一只脚迈进了阎王殿,也能把人拉回来。
功夫是顶顶好的,可惜我只练到第二层。
于是我强行破级运转。
俞敬南当时还有意识,想要拦我,被我一掌劈晕。
他一身毒素尽皆拔去,我在暗处守到他醒来,只身退去。
后来的故事就是他独身把齐王带回宫,而我倒在袁家门口。
再醒来,经脉受损,元气大伤,一身内力尽数消散,成了沈瑜口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24,
那日他同我说“对不起”,可这世间纠葛痴缠,谁又对得起谁?
扶风山上日子过得很快,没过多久,山下传来消息,说新帝要来拜访国师。
师父这个挂名的狗头国师当了半辈子,倒还真是第一次听说皇帝要来。
“早晚要来,”师父倒很淡定,“如今朝堂局势不一样了,你那师兄是镇国利器,文官那边又还没能出来一个挑大梁的,小皇帝刚坐上这个位子,不管依赖怀意与否,底都是要摸透的。可俞家已无家承,那自然是要寻到他师父这里来。”
“所以你也莫怪他抓着你不放,”师父远远眺望山下万家灯火,“我扶风山两个弟子都卷入朝堂纷争,你又出身袁家,若没有他这个护国将军顶着,小皇帝未必会放过你。毕竟帝王家,最擅做的就是斩草除根。”
“师父,我都知道。”
可惜还是知道得晚了点,要历经两世,才想明白这其中道理。
我起身,走到师父面前,敛襟跪下。
十二岁到二十二岁,中间近十年,除了拜师那日,我再没对师父行过这样的大礼。
“师父,”我低身一拜,“我与怀意已非同路,继续留在他身边,我与他都不会有好结果。弟子求您,帮帮我们。”
长久的寂静中,只有寒凉山风在我耳边低语。
师父摸摸我的头顶,就像我初见怀意那日被吓到时,他安抚我那样。
“罢了,”我听他叹息,“若是天意要让你们困守一生,那破了这天意,又如何?”
25,
新帝御驾到访这日,我到山门处相迎。
俞敬南自然也跟着护驾而来。
我与他已近三月未见。
远远看他一骑当先,难得没着甲胄,一身劲装常服,英姿飒爽。
只是瘦了。
我仍是将军夫人,便以臣妇之礼拜见新帝。
高高车辇上,年轻的帝王笑答:“俞夫人平身,你回山休养已久,怀意这次跟来,可不单单是为朕护驾。”
我俯首,耳边马蹄哒哒,俞敬南打马过来,俯身将我一把拉上马。
皇帝笑骂:“莽夫。”
他把我抱坐在身前,悠悠答:“既然陛下都说臣思妻心切,臣就逾矩这一回。”
一路上山,他牢牢圈住我,行至半途,侧首在我鬓间一嗅:“辛夷花?”
气息打在我耳畔,有些痒,我稍稍一躲,嘴里嘟囔:“狗鼻子。”
他低笑:“我在都城,不是闻军营的血汗味儿,就是闻皇宫的熏香味儿,好不容易闻到你这清新花香,自然敏感。”
又说,“看来送你回来休养是对的,看样子心情好多了。”
“你还是顾着你自己吧,”我说,“师父等你回来揍你很久了。”
“揍就揍吧,”他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把我往怀里带了一带,“我没把他的乖宁宁护好,早晚躲不过这一顿打。打个商量,到时候你拦一拦?”
“我才不管。”
他朗声笑开。
我随意往后一望,御驾上,新帝目光从我们身上收回,放下车帘。
26,
我与将军和睦,袁家永远依附在俞家势力之下,皇帝才会安心。
只要他安心,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怀疑俞敬南。
哪怕身为俞夫人的我,御前行刺。
27,
师父与皇帝的会面非常和谐。
他老人家再次端出了仙风道骨、世事与他无关的架势,哄得皇帝一再盛赞,说他教徒有方,愿行善事,为国分忧。
我在旁边一边奉茶一边听。
师父从见着俞敬南开始就没有好脸色,这时也不准他近前,皇帝打圆场,师父也只让他在门外守着。
从房门到厅内长桌,以他的轻功,最快也要五步。
而我下手,只要一息。
谁也不会想到扶风山醉清国师的嫡传弟子为报家仇,居然敢阳奉阴违、欺师灭祖。
茶中有药,师父和皇帝双双瘫倒时,茶盏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俞敬南闻声而进,看到的便是我手掌一翻,利刃自袖间翻转。
就算再文弱的女子,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行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俞敬南来不及拦。
但怕什么?凡事都还有师父。
匕首即将刺进皇帝心口之际,一股凌厉掌风将我迎面掀倒。
醉清国师已在这瞬息间将茶中药力压下,甫一出手,就把我打出去几步远,再一抬手,掌力便摁向我的心脉。
“来人!”皇帝的声音。
“逆徒!”师父的声音。
“师父!”还有俞敬南的喊声。
心口剧痛,浑身血液瞬间就冷了,眼前一切都已模糊。
依稀听到御林军迅速围上来,一半护住了皇帝,一半直冲我而来。
而俞敬南跪倒在我面前。
28,
他似乎想要伸手来确定我的伤势,然而一碰到我的肌肤,就猛然一缩。
这是将死之人才有的温度。
“俞敬南,”我咳出一口血,“我服了冰魄散。”
他是师兄,自然知道什么叫冰魄散。
是让人连魂魄都留不下的毒物。
他双手颤抖,脸色惨白,就那样望着我,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最后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大喘了几口气,终于能发出声音来。
“……为什么……阿宁,”他伏倒在我身边,声音沙哑,“不要……”
“我说过吧?”我努力冲他笑笑,“我真的不想……再见你了。”
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声音、光影,都再不见了。
29,
这一年,新帝拜访扶风山,遇袁氏余孽行刺,幸有醉清国师在侧,刺客当场伏诛。
这一年,护国将军府失去了女主人,秘不发丧,唯将军俞敬南病来如山倒,离朝数月。
这一年,远离都城的北境边陲,多了一家小小的酒肆。
“老板娘,再来一壶酒!”
边陲苦寒,客人喝起酒来如牛饮,大多都是为了驱寒。
可惜了我这一手酿酒的好手艺。
番外
又是一年秋天,俞敬南休沐,按惯例回了扶风山。
以往每次回去都是空手的人,这次却难得拎了一坛子酒。
自从阿宁走后,原本滴酒不沾的人也破了戒。
醉清山主也没再管,他这徒弟如今心境已非少年时,喝了也就喝了。
只是从前都是来喝山上的酒,这次怎么却自己带了?
深秋月下,师徒二人对坐,一人端着一个大海碗。
醉清一向是拿起碗就要见底的人,这时只灌了一口,便把碗放下了。
俞敬南好像并不惊讶:“上个月我的副将行军路过北境,觉得这家酒肆的酒不错,便扛了几坛子回都城。我偶然在席间尝过一口,发现这酒,和埋在我府中树下那坛陈酒的味道很像。”
而他家树下那一坛,是那年他剿匪回去时,从扶风山给她挖回去的。
只是要喝这酒的人,到最后也没喝到。
后来府内空旷,他时常一个人在树下独酌,一坛酒再紧着喝,慢慢也就见底了。
他以为这辈子再没有机会尝到她的手艺。
醉清脸上并没有任何心虚之色。
“你带回去的那坛,当年她刚酿出来,我尝一口便叫她封了。”他说,“那时仓促,还未来得及叫她给这酒起名字,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起。不过小丫头一向惫懒,怕是懒得动这脑子。”
俞敬南将酒一饮而尽,只道:“六年了。”
距她浑身僵硬地在他怀中闭眼,已经过去六年。
这样长的日日夜夜。
“是啊,”醉清点头,“你不也就这么过来了?”
“师父,”他声音里像揉进了一把沙子,“其实就算告诉我,也没什么。”
“这话你现在说,我信七分。”醉清哼笑,“可若只过去三年、一年呢?又或者是当时呢?何况,就算你愿意放手,也有别人不同意。”
他沉默。
那年袁氏一朝倾倒,原该是全族斩立决的命。
抄家那日,在走进袁府之前,他内心一直都有一团火。
这火燃烧着他的灵魂,已经烧了十几年,要用仇人的血才能熄灭。
直到见到她。
她一身单薄素裙立于庭中,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年纪,却把一大家子人都护在身后,只身向他行礼。
她脸上没什么血色,整个人透出一股颓然病气,与记忆里的轻健凌厉完全不同。
他从她身边走过,军士推她一把,居然就那么把她推倒了。
他知道强运渡生诀会造成反噬,可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她受伤之重。
那一刻,原本早就被那团火灼烧到麻木的心忽然牵出丝丝缕缕的疼。
就像那一夜看到她要决然自尽的时刻。
可那时他还有立场和身份,哪怕是用刻薄狠绝的话,也能抢下她手里的剑,逼着她活下去。
此时他已是来惩治奸臣的俞家世子,此刻他身上背着俞家所有人的性命,纵然心再疼,他又能拿什么去护她?
书房里,他见了袁侯欢最后一面。
玩弄人心一辈子的人,大概也早就料到这一日。
袁侯欢不曾向他求饶。
但他也没想到,这个人最后的挣扎,是为了枝宁。
“磕头谢罪、罪己游街、凌迟处死,怎样都可以。”袁侯欢说,“我也不会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害你一家,原也该用一家来赔。
若宁儿与你素不相识,我今日绝不会要求见你。
你若还念旧情,要么就放过她,要么就在此时此地亲手杀了她,别让她用扶风山弟子的身份、背着奸臣之女的骂名,和我一同跪在刑场上。
她为你可以连命都不要,还请你对她存半分怜惜。”
他怜不怜惜阿宁,从来都不需要别人来判断。
他曾想过无数次手刃袁侯欢,或者看他受千刀万剐极刑的场景,可那一日,他最终只丢给他一条白绫。
齐王知道他心中所想,只说了一句话:“袁枝宁这个人,要么活着做你的妻子,要么就同袁氏一族一起下地狱。”
君王之心,做臣子的不得不懂。
他娶了她,保了袁氏。
有时想想,做出这样的退让之举,或许等自己死后去到九泉之下,见到俞氏满门先祖,是要被唾骂的。
罢了,骂就骂吧。
大婚之夜,她一身喜服坐在床前,原是他从少年时就怀想的场景。
可与那时所想不同,掀开盖头,她脸上只有心如死灰的平静。
她已不是扶风山上那个天真少女,而他从来都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怀意。
他去书房枯坐一夜。
扶风山上朝夕相处,她曾日日跟在他身后,要他陪她练剑、采药、酿酒。
这一切却都毁在那一日与沈治修比剑之后。
她生辰那日,他本在外行事,却听到手下有人寻机去袁家刺杀。
等他赶到解围,原本想射向袁侯欢的箭,看到她以后就失了准头。
他知道她一定能认出他。
此后,她再未喊过他一声怀意。
直到那日,他在松醉楼找到她。
她与沈治修往来,左右翻不出什么风浪。她能有个说话的人,他便也随她去了。
只是沈治修此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得派人盯着。
没想到他真动了那样下三滥的心思。
他把沈治修引走,抱起她时,才发现她实在轻得可怕,窝在怀里如一只瘦弱的猫。
那一夜,她在他怀中,痴缠时半梦半醒,明明以为面对的是别人,却懵懵懂懂叫了一声“怀意”。
他心如刀绞。
那日她晕倒,他原本打算细致问候,却在进门前看到她独坐窗前的背影。
她脸上那种神色,让他一句话都问不出口。
暗卫已将大夫诊脉结果告知于他,他以为她会安心养着。
可松醉楼里看她跌倒在地,裙角已现鲜血,他杀了沈治修的心都有。
“再来招惹她,”他砸了松醉楼,把沈瑜提到二楼廊边,悬于半空,“就拿你沈氏全族来换。”
他如今权柄在握,并不全是空口警告,沈瑜知道。
他不敢赌,或者说,枝宁在他心里,并不值得这么赌。
她好像变了很多。
从前她对他冷眼相待,实则愤恨,总想让他也付出代价。
可那次晕倒后醒来,她眼里的恨没有了。
连恨都没有了,他忽然感到害怕。
她果然是要走。
她年少时就勤奋,发起狠来可以几日几夜不睡觉。后来虽然看起来平和很多,但骨子里这种性子并没有变。
他不让她走,她便以死为结。
她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闭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也不想见到他。
初见时甜美娇憨的一声“怀意师兄”,到这一刻,她叫他一声“俞敬南”,把自己逼死在他面前。
此后六年,他午夜梦回,她从不入梦。
师父说得对,若是当年,他绝不会放她走。
可六年后的如今,他再喝到她酿的酒,入口时与树下那坛是一样的苦辣,入喉后,回味却是甘甜清香。
他想她如今,应当很快乐。
她曾问他为何娶她、可曾爱她?
她怎会不明白,他爱她到想一生一世把她绑在身边,哪怕互相折磨也决不认命。
可直到她在他怀中冰冷睡去,死亡的暗影如黑夜一般笼罩在身,他才知道,原来只要能让她活着,怎样都行。
活着就好,阿宁,那就,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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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甜甜故事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