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杜聿明记下了雨季来临的时间:六月一日。之后,茂密的原始森林开始变脸。地狱从此张开无底的血盆大口。痛苦的跋涉开始了。杜聿明、罗友伦都写到了这场持续长达两个半月的倾盆大雨以及雨中惨绝人寰的地狱境况。穆旦追随在他们身边,杜聿明、罗友伦所经历的,也正是他所亲历的。幸好
▌邹汉明 著
杜聿明记下了雨季来临的时间:六月一日。之后,茂密的原始森林开始变脸。地狱从此张开无底的血盆大口。痛苦的跋涉开始了。杜聿明、罗友伦都写到了这场持续长达两个半月的倾盆大雨以及雨中惨绝人寰的地狱境况。穆旦追随在他们身边,杜聿明、罗友伦所经历的,也正是他所亲历的。幸好穆旦本人也有文字记录这场可怕的雨以及雨中狂乱的人性:
六、七、八月的雨季盛时日以继夜地下着。我们的头上没有一块屋顶,所以也是日以继夜地淋着。每淋七八天,或十多天,才能够找到屋子……雨,雨害死了多少人!饿死病死都因了它。自杀者的厌世如绝望也为了它。因为下雨,我一直不曾睡过。因为下雨,蚂蟥群出。因为下雨,很多病人肿胀而死。我们近七八百近匹如(按,原文如此),都死光了。米都发酵了,火柴无用了,背包都加重了十倍压在身上。没有火,没有光,天天阴暗。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没有歇的,而且没有温暖。每日以泥足陷于水中,滑于泥中,看着同(伴)依次倒毙,走过的全是骷髅和骷髅,不由得会想,自己的那一天不会到来吗?病好了,紧跟着的却是饥饿!饥饿还是得走,走嘛,大河又阻于前,集体哭了,焦急,绝望,挣扎,我们简直成了野兽。在河边的雨下,潮湿加上潮湿,病愈的会再病重些,死亡散播开,谁都不再希望了。东西都扒得光光的,钞票用来卷成了纸烟,抢劫和杀害在人稀的地方进行着。人的精神通通变态了,这是只有在集体屈死前才会观察到的狂乱。
翻越野人山的壮举,一段出生入死的经历,在长达六千字的纪实文《苦难的旅程——遥寄生者和纪念死者》发现之前,学界也只看到穆旦在《历史思想自传》中简略提到的一笔:“同年五月,作战失败,退入野人山大森林中,又逢雨季,山洪暴发,在森林中步行四月余始抵印度……”还有就是来自王佐良的转述,“只有一次,被朋友们逼得没有办法了,他才说了一点”。王佐良记下的这“一点”是:
一九四二年的缅甸撤退,他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毒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带着一种致命性的痢疾,让蚂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着。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到八日之久。
王佐良写到的穆旦的传令兵,显然出自穆旦本人的口述。其实,在《苦难的旅程》中,穆旦很鲜活地写到了这个忠实勤谨、质朴可爱却又“总是和我跑来跑去的,效劳于我”的传令兵:
我大声喝呼我的传令兵……他照顾了我喝水吃饭,打行李。有时候走到黄昏不能前进了,我往往歇在湿冷的青草地上睡着。他总要找到我,把我唤醒了,给我铺盖和饮食。否则我会教训他的。
我顶恨他在重担下喘气走路的样子。我告诉他,他总有一天要死在路上的。到第十天的黄昏,我们住在河边,夜晚下了一阵急雨,使我们从睡梦中都惊起来,坐以待旦。次晨,从后面过来一个兵,带来我的传令兵的口信,说他倒在一棵树下,不能动了。从此我就不再见他。
这传令兵家里有父母和哥哥,是征来的兵,不识字,也不曾给家里去信,家人根本不知道他已到了遥远的缅甸战场。他发了一点洋财,舍不得扔掉。穆旦爱护他,为他不肯扔掉这洋财而吃重负担,已经骂过他两次了。仅仅十来天后,穆旦就知道了他的传令兵的死。 (19)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