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安瑾宜指尖微微发颤,这具年轻躯体的触感如此真实——她竟真的重获新生,回到了十九岁韶华,嫁入镇远将军府的次年秋日。
"瑾宜,你既入主许家宗祠,自当修得包容之量!"
耳畔嗡鸣渐次消散,眼前景物终得清明。
安瑾宜指尖微微发颤,这具年轻躯体的触感如此真实——她竟真的重获新生,回到了十九岁韶华,嫁入镇远将军府的次年秋日。
"少奶奶,老祖宗正问您话呢!"
大房孙姨娘的提醒声刺破恍惚,安瑾宜抬眸望去,正对上堂下那抹窈窕身影。来人发间簪着两朵叠瓣西府海棠,幽笙浮动间,赫然是前世害她满门倾覆的闻笙!只见对方小腹微隆,显见已有三月身孕。
许老夫人见孙媳垂眸不语,执起青玉佛珠轻捻:"你嫁入许家整年有余,膝下尚无子嗣,总该为宗族笙火考量。"
安瑾宜唇角泛起讥诮,前世记忆如潮水漫卷。新婚当夜边关急报,许景辰披红挂彩便策马出征,待得凯旋归来,竟带回这来历不明的烟花女子。老夫人分明厌憎此女出身,却将烫手山芋抛与她这个新妇处置。
"祖母明鉴。"安瑾宜执起团扇轻摇,"夫君归来月余,只肯宿在墨竹轩,这般光景,您教妾身如何求得子嗣?"
若真珠胎暗结,怕是要惊掉满府上下颌骨。
老夫人闻言反倒松了眉宇:"如此说来,你是执意不允闻氏入门?"
安瑾宜将老妇人转瞬即逝的窃喜收于眼底。前世她执意阻拦,换得闻笙沦为外室,那女子偏生是个离经叛道的,竟男装赴考惊动圣听,更私制精盐犯下大忌。待得东窗事发,许家满门皆被牵连,是她耗尽嫁妆方保得许景辰十年牢狱。
十年间,她既要周旋于觊觎许家产业的商贾之间,又要抚育幼弟、操办表妹婚事、侍奉老夫人终老,终是累垮了身子。待得许景辰重见天日,非但未闻半句慰藉,反遭其怨怼未曾救出闻笙母子。
"表嫂可是身子不爽?"林宸宸捏着帕子假意关切,前世便是这朵菟丝花,在许景辰面前诬她与外男私通。
安瑾宜执起青瓷盏呷口茶,压下喉间腥甜:"无妨,只是想起些往事。"
老夫人执起龙头杖点地:"既如此,待景辰归府……"
"且慢!"安瑾宜忽展颜而笑,惊得满堂侧目,"妾身观闻姑娘眉眼如画,甚是投缘。"
闻笙闻声抬眸,眼尾尽是倨傲。侍女景冬正欲呵斥,却被她抬手止住。
"我素来敬重特立独行之辈。"安瑾宜执起绣帕轻拭唇角,"闻姑娘既言人人平等,想来必是女中豪杰。"
"算你识相。"闻笙抚着微隆小腹扬起下巴,"这世间本无尊卑,我断不会向封建残余低头。"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王嬷嬷当即破口大骂:"无耻贱婢!竟敢藐视纲常!"
"老虔婆!"闻笙反唇相讥,"你不过是主人养的一条狗!"说罢竟挽过身后丫鬟,"我待下人如姐妹,岂会效仿你们这般主仆相残?"
老夫人气得直抚心口,二夫人王氏却怯懦道:"倒是个心善的……"
"糊涂!"老夫人摔了茶盏,"来历不明的女子,怎配入我许家宗祠?"
安瑾宜执起团扇轻笑:"可她腹中怀的,终究是许家血脉。"
老夫人沉吟片刻:"便先纳作妾室,待诞下男婴再行抬举。"
"妾室?"闻笙柳眉倒竖,"景辰许我平妻之位,你们休想辱没于我!"
此言堪比惊雷,满堂皆惊。安瑾宜执帕掩唇,前世便是这番痴念,害得闻笙铤而走险女扮男装,最终身首异处。
"放肆!"老夫人震怒,"拉下去好生教导!"
待得众人散尽,景春忧心忡忡:"夫人,将军他……"
"由他去。"安瑾宜斜倚湘妃榻,指尖划过案上并蒂莲纹饰。前世她呕心沥血维系许家,换得偏院冷灶。今生倒要看看,这朵带刺的玫瑰,能在深宅大院掀起几多风浪。
"夫人莫忧,将军不过图个新鲜。"景春奉上燕窝羹。
安瑾宜执起青瓷勺轻搅,笑意未达眼底。前世闻笙身怀六甲尚敢大闹青楼,更在招贤馆与男子高谈阔论,此番入府,且看这安浑水能浊到何种境地。
安瑾宜自幼便将嫁给许景辰视作毕生夙愿,即便知晓他在外另有红颜,仍固执地相信那不过是男子一时的风流荒唐。直到许景辰当着满府下人的面,冷漠宣告闻笙才是他此生认定的正妻,她才如遭雷击般骤然清醒——原来这些年痴心错付,竟是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一世,她望着铜镜中倒映的年轻容颜,指尖轻轻抚过光洁的额头。前世操劳府务十余载,三十韶华便已鬓染秋霜,倒险些忘了自己及笄时也是这般明眸皓齿的模样。窗外竹影摇曳,景春正踮着脚替她整理簪钗上散落的珠玉流苏,忽听得主子轻声道:"去备桶冰水来,要浴房里最大的那口檀木桶。"
"少夫人要冰水作甚?"景春捧着金步摇的手顿在半空。
"莫多问,速去准备。"安瑾宜褪去外衫时,景春已带着两个婆子抬进冒着寒气的浴桶。她将所有人都遣至院外,赤足踩上青石阶,任由刺骨的冰水漫过纤细的腰肢,整个人缓缓沉入水中。
一个时辰后,安瑾宜如愿染了风寒。当许景辰带着满身戾气闯进内室时,她正裹着三床锦被蜷在软榻上,烧得两颊酡红如染胭脂。"将军……咳咳……"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被对方按住了肩头。
"你竟只给笙儿个侍妾名分?"许景辰劈头盖脸的质问惊得景春险些摔了药碗。安瑾宜扶着额头咳嗽两声,哑声道:"这是祖母的决断。"
"少拿祖母压我!"许景辰猛然起身,带得案上烛台晃出残影,"笙儿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怀着许家骨肉,你身为当家主母就不能大度些?"
安瑾宜抬眸望着这个曾让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垂在锦被上的手指却悄然攥紧。国丧期间珠胎暗结,这等要命的事他竟半点不曾思量!她强压着喉间痒意,字字如刀:"闻姑娘身孕已有五月,待到抬姨娘那日,满京城的御史台怕是都要参你一本国丧狎妓的折子!"
许景辰面色骤变,方才的嚣张气焰瞬息熄灭。安瑾宜将库房钥匙推至他面前,唇角泛起一丝讥诮:"妾身病中难理家事,将军不如将管家权交给婆母?"
望着许景辰如获大赦般离去的背影,景春急得直跺脚:"夫人怎的把中馈拱手让人?"安瑾宜却执起案上酒坛,琥珀色的酒液在瓷瓶中晃出涟漪——前世她严防死守,终究拦不住这男人醉饮伤身,如今倒不如遂了他的意。
是夜,闻笙院里摔碎的瓷片响到三更才歇。次日晌午,安瑾宜倚在美人靠上听景春禀事,听说老夫人因管家权易主气得呕血,她轻嗤着将葡萄籽吐进琉璃盏:"既如此,便将对牌账册都送去闻姑娘处罢。"
景春瞪圆了眼睛:"可老夫人那边……"
"老祖宗最是明理,定能体恤将军宠妾灭妻的苦衷。"安瑾宜把玩着青玉镯,想起前世自己为保许家颜面,在闻笙生产那日跪了三个时辰求祖母开恩。如今想来,何苦来着?倒不如让这对野鸳鸯自去折腾,且看他们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安瑾宜对着铜镜施了层素雅妆容,特意将粉底涂抹得稍厚些,衬得面色愈发苍白憔悴。她裹紧银狐裘披风,沿着青砖甬道往泰安苑去给老祖宗请安。
行至垂花门附近,忽闻前方传来叱责声。定睛望去,原是大房那位孙姨娘正叉腰训人,垂首挨训的瘦弱少年竟是许九。
安瑾宜脚步微滞,悄然驻足聆听。
"如今你连自己都养不活,竟还养着只来历不明的野狗!那畜生又脏又臭,昨夜聒噪了半宿!"孙姨娘指着少年鼻尖斥骂。
许九不过十五岁年纪,却因长期营养不良显得身量单薄,瞧着倒像十二三岁的孩童。他埋着头嗫嚅:"小灰才满月未曾断奶,夜里许是饿着了,往后我定看紧它……"
"往后?"孙姨娘冷笑打断,"方才我已让家丁将那脏东西扔出府去!"
少年猛然抬头,瞳孔震颤:"丢了?可它……"
"可什么可!也不瞧瞧自己在许家是什么身份!真当自己是正经主子了?"尖刻的谩骂如利刃般刺来。
安瑾宜蹙起黛眉,目光落在许九攥得发白的指节上。记忆如潮水涌来——前世被囚别院时,两个忠仆先后惨死,唯有这许家养子敢冒死相助。三更时分翻墙送来药饵,成了她暗无天日岁月里唯一的光。
"孙姨娘好大的火气。"她轻提裙裾踱步而出,唇角噙着温婉笑意,"小九何处惹你不快了?"
正在气头上的妇人转身见是少夫人,勉强扯出个笑脸:"奴家管教义子,少夫人也要过问?"
"自是管得。"安瑾宜目光扫过许九低垂的脑袋,"只是小九终究是老太爷当年亲口认下的义孙,姨娘当着这么多下人面训斥,怕是不太妥当吧?"
孙姨娘被噎得脸色发青,暗骂老太爷都作古多年,却不敢宣之于口。
"正好我要去给祖母请安,姨娘不如同往?"安瑾宜适时抛出台阶。见对方应允,又使眼色让丫鬟景冬送许九回院,并附耳低语两句。
许九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冷不防对上安瑾宜回眸一笑,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行至泰安苑,两个花匠在花圃旁的窃语随风飘来:"少夫人出身高门又怎样……将军可宝贝那位闻姑娘……往后这府里怕是要变天……"
孙姨娘暗喜,面上却假意劝慰:"少夫人莫往心里去。"
安瑾宜但笑不语,掀开暖阁锦帘时,正见林宸宸捧着药碗伺候老太太。
"老祖宗可大安了?"孙姨娘堆着笑凑上前,"听说您凤体违和,我这心揪得整宿睡不着。"
许老太太斜倚在湘妃榻上,手撑额角直叹气:"人老了不中用,如今连亲孙子都拿我这老婆子当摆设!"说着斜睨安瑾宜,"听说你把管家对牌账册都交给闻氏了?"
"是。"安瑾宜垂眸应道,"夫君既有吩咐,妾身不敢不从。"
"糊涂!"老太太将青花瓷盏重重一放。林宸宸却盯着丫鬟捧着的锦缎两眼放光:"这南贡的云锦真漂亮!"
按礼该由老太太先挑,偏生这位表姑娘自小被宠惯了,伸手就要拿那匹织金牡丹纹的。
"且慢。"安瑾宜忽然将锦缎抽回,"这匹要留给闻姑娘。"
林宸宸俏脸涨红:"一匹布而已,表嫂何苦这般吝啬!"
"表妹此言差矣。"安瑾宜正色道,"闻姑娘既是将军妾室,更是许家恩人,你该懂些礼数。"
"我如何不懂事了!"林宸宸将银匙一摔,使起性子,"不要便不要!"
老太太见爱孙女受委屈,立时沉下脸:"长嫂为母,你便这般欺辱妹妹?莫以为景辰归来就能撑腰,老身还活着呢!"
安瑾宜缓缓起身,从袖中取出张素笺置于案几:"祖母教训得是,既如此,便请许家赐一纸休书吧。"
此言如惊雷炸响,满室寂静。老太太扶着额角摇摇欲坠,林宸宸更是瞠目结舌。
"少夫人说笑呢。"孙姨娘忙打圆场,"哪有女子自请下堂的道理。"
安瑾宜目光扫过窗外探头探脑的仆妇:"方才来时路上,姨娘不也听见那些闲话了?将军携孕妾归来,满府下人都在看妾身笑话。"
她转身直视老太太,字字泣血:"嫁入许家年余,妾身晨昏定省从未懈怠,侍奉公婆,照拂弟妹,自问对得起许家宗祠。然安家女儿的脊梁,断不容人如此践踏!"
老夫人自然明了安瑾宜自幼便对许景辰情根深种,至于她这些年为许家鞍前马后的辛劳,更是早已视作寻常。怎料今日这位素日温顺的孙媳竟会陡然翻脸。
"瑾宜,莫要耍小性子。"老夫人沉下脸来,她比谁都清楚许安两家的姻亲干系绝不能断。转瞬便敛了威严,换作慈眉善目的模样:"祖母晓得你气不过景辰纳妾,可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待他玩腻了自然晓得收心。"
她边说边留意着孙媳神色,语重心长劝道:"心里憋屈尽管与祖母说,万不可意气用事。你们安家最重颜面,若真被休弃回府,可还有活路?"这话里话外都是拿家族清誉相要挟。
安瑾宜垂眸不语,指尖掐进掌心。老夫人见状松了神色,执起她的手轻拍:"好孩子,等景辰回府我定让他多陪陪你,只是这休书万万提不得。若叫外人知晓,你们安家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
"祖母教训得是。"安瑾宜声若蚊蚋,"只是近来身子不爽利,怕是难当管家重任。"
老夫人到嘴的规劝生生咽了回去,只得叹道:"那便好好将养,我还盼着抱重孙呢。这府中事务……暂且交由你婆母打理罢。"
安瑾宜面色稍霁,又虚应几句便带着给闻姑娘的云锦告退。老夫人望着孙媳背影,疲惫地揉着眉心遣退众人,独留心腹王妈妈在侧。
"定是那狐媚子作祟,速去查查闻笙的底细!"老夫人捶着案几怒道,"这丧门星在府里多留一日,我便多一日不安生!"
王妈妈忙应声而去。
安瑾宜领着丫鬟往客院行去,脑中回放着前世种种。彼时老夫人对林宸宸何尝不是百般偏袒?后来那丫头迷上戏子非要下嫁,她念着骨肉亲情才从中周旋,谁料竟遭如此反噬。今生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闻姑娘,夫人特意给您送来江南进贡的云锦!"丫鬟打起帘栊,却见闻笙正四仰八叉瘫在圈椅里,绣鞋半褪,嗑着瓜子翻看账册。
"闻姑娘安好。"安瑾宜福身见礼。
闻笙斜睨她一眼:"假惺惺。"
安瑾宜瞥见案头摊开的账本,好意问道:"闻姑娘可有什么疑难之处?"
"小瞧人!"闻笙翻了个白眼,"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我?"
景春正要发作,被安瑾宜使眼色拦下。却听闻笙突然发难:"守着个不爱你的男人,你就不觉屈辱?将军答应过我,此生唯我一人,你们早些和离罢!"
安瑾宜凄然一笑:"我何尝不羡姑娘敢爱敢恨?只可惜我不过是家族联姻的棋子,若被休弃,除了三尺白绫还能如何?"
闻笙闻言一惊:"这般严重?你们这万恶的封建制度!"
安瑾宜见她动容,顺势拉近关系。两人谈笑间竟颇投缘,末了还相约同游后园。
"闻姑娘与将军情深意重,我自当成全。"安瑾宜再表善意,"除非必要宴饮,我绝不打扰你们。"
闻笙反倒生出几分愧疚:"你放心,我断不会让将军休了你。像你们这样的世家女子,离了夫家当真活不成。"
安瑾宜暗道这姑娘倒还明理。正说话间,忽见许九抱着一摞书册经过,单薄夏衣裹着嶙峋瘦骨,衣袖短了半寸,露出嶙峋手腕。
"这孩子真真可怜。"安瑾宜佯作叹息。
"他是何人?"闻笙好奇问道。
"许家九公子,原是老太爷收养的孤儿。老太爷在时还教他读书识字,待老人仙逝,便由老夫人抚养。后来……"安瑾宜将许九身世娓娓道来,说到他被孙姨娘克扣月例时,闻笙已然柳眉倒竖。
"岂有此理!掌家最忌偏私,我偏要管这闲事!"闻笙说着就要上前,被安瑾宜轻轻拽住衣袖。
"闻姑娘初掌家事,何必为这点小事费神?"
"你休要拦我!"闻笙甩开她的手,"我平生最恨仗势欺人,今日定要为这孩子讨回公道!"
望着闻笙怒气冲冲的背影,安瑾宜转身对景冬道:"戏已唱罢,去把小九叫回来。"
许九满腹疑惑地被带到近前,今晨景冬特意嘱咐他换上最破旧的衣衫在园中徘徊,原来竟是场精心设计的"偶遇"。
"九公子,三日后你的月例该足数发放了。"安瑾宜抽走他怀中书册翻看,见那歪歪扭扭的字迹,蹙眉道:"字怎的这般潦草?"
许九涨红着脸:"纸墨昂贵……"
安瑾宜顿时了然,孙姨娘连件像样衣裳都吝啬,何况文房四宝?
"我院中尚有些剩余纸墨,九公子若不嫌弃……"
许九猛然抬头,眼中迸出惊喜:"当真可以?"
安瑾宜含笑点头,看少年捧着书册欢天喜地而去,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她是亲眼见过许家那群宗亲何等凉薄自私的,面对曾对自己施以援手的人,总想着要回报一二。
"随我来,还有样物件要赠你。"安瑾宜眼波流转,唇畔漾起俏皮笑意。
许九怔在原地,礼物?这陌生又遥远的字眼,已有多少年未曾听闻了。
刚踏入鱼跃阁,孩童惊喜的呼喊便破空而来:"小灰!"但见巴掌大的灰毛杂犬正蜷在绒毯上打盹,圆鼓鼓的肚皮随着呼吸起伏,食钵早被舔得干干净净。
见少年眼底泛起星光,安瑾宜暗自欣慰。那日在花园听见他与孙姨娘对话,便暗中托人寻回这小东西,终究是条鲜活性命。
"往后在院角给它搭个木舍,你想它了随时来瞧。"她温声道。
许九僵在原地,双臂紧箍着小狗不语。安瑾宜暗自挑眉,这孩子竟连声谢都忘了说。
直至引他入内室落座,斟上热茶,少年才嗫嚅着开口:"夫人怎的突然……"
"许是缘分使然。"她指尖轻叩青瓷杯盏,前世今生因果轮回,终究难解。
许九面色忽明忽暗:"待将军归来,夫人有了亲骨肉,小灰便成累赘了。"他仰起脸,眸子清亮得能映出人影,惶惑与不安在眼底交织。
这孩子何尝不是蜷缩在许家屋檐下的流浪犬?被各方推来搡去,早将自身视为烫手山芋。安瑾宜轻叹,朝他伸出小指:"来,拉钩为誓。"
少年迟疑着将沾着泥灰的手在衣摆蹭净,这才小心翼翼勾住那抹温软。童谣声中,千年不变的誓言在交缠的指间流转。
"且候着,我去取文房四宝。"安瑾宜转身入内,将尘封箱底的陈年宣纸尽数搬出。待回转时,正见许九仰头凝视壁上字画。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诗经》名句,正是她新婚时亲笔所题,鱼跃阁由此得名。
"夫人,这是何意?"
"苍鹰搏击长空,锦鲤畅游深潭,皆是挣脱桎梏的自在。"安瑾宜抚过泛黄纸页,想起幼时严苛管教,连嫁人都被视作逃离牢笼的捷径。
蓦地灵光乍现:"小九可有大名?若喜欢这幅字,不如自取一字?"
少年眸子骤亮,指尖虚点"飞"字,却在瞥见手背疤痕时陡然黯淡——那是孙姨娘之子留下的印记。最终,颤抖的指尖落在末字之上。
"渊?甚好!"安瑾宜提笔挥毫,许九渊三字跃然纸上。
少年如获至宝般捧着墨宝离去,安瑾宜抱起张牙舞爪的小灰,忽觉这串种犬崽颇有趣味:"景春,可知这是何品种?"
"瞧着像是土狗串儿,这般灰扑扑的倒少见。"
……
次日正午。
"少夫人,磊哥儿澜姐儿携功课请安来了。"
安瑾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这对龙凤胎乃大房孙姨娘所出,深得老夫人宠爱,更是她婚后亲自启蒙的弟子。
犹记前世,她倾尽心血教导磊哥儿会试夺魁,将澜姐儿调教得知书达理。可当许家人诬她侵吞家产时,这些她视如亲弟妹的孩子,竟无一人挺身而出。
"请进来吧。"她敛去眼底寒霜。
但见两个玉雪可爱的孩童踱步而入,澜姐儿温婉怯懦,磊哥儿清瘦挺拔,浓密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翼阴影。
"嫂嫂安好?"稚嫩童声齐齐响起。
安瑾宜淡扫一眼,接过磊哥儿的策论。翻至末页时,忽然将纸卷掷向孩童面门:"这等粗鄙文章,也配称功课?"
许承磊猝不及防,惊惶抬首:"嫂嫂明鉴,学生不知错在何处……"
"伸手!"三指宽的戒尺破空而下,不过五六下,孩童掌心已红肿不堪。安瑾宜却无半点心软:"去祠堂跪着,想明白错处再用膳!"
许承磊泪眼朦胧,似是不敢置信。往日温柔耐心的嫂嫂怎会如此?待触到那双冰冷眼眸,终是咽下辩解,含泪退下。
剩澜姐儿攥着文章瑟瑟发抖,安瑾宜却换上和煦笑靥:"我们澜姐儿最是乖巧,须知女子德行远胜才学,往后莫要苦读那些晦涩文章了。"
许若澜怔在原地,分明记得嫂嫂曾说"女子亦当明理",手把手教她研读典籍。
"从今往后,你便在房中刺绣,随你母亲修习妇德才是正理。"安瑾宜执起她的手轻拍,眼见少女破涕为笑,这才满意颔首。
待屋内清净,她即刻更衣启程。今日是归宁之日,重活一世,最念的便是家中父母。临行前顺手喂小灰些蛋黄,便携仆从往府门去。
谁知候了半盏茶时分,仍不见许景辰踪影。想来昨日王妈妈所言"将军陪同归宁"不过是老夫人一厢情愿,这对母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磊哥儿,你写出这种文章来,知不知道会为许家招来多大的祸患?”安瑾宜神色骤冷,厉声斥责。
“我并非那个意思……”许承磊脸色青白交加。
“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何意?”安瑾宜步步紧逼:“你身为许家子孙,言行举止皆系家族荣辱。商贾出身入仕何其艰难?幸得圣上宽宏大量,将军才得以光耀门楣。你非但不感恩戴德,这般行径迟早要毁掉许家数代人的心血!”
老太太闻言脸色阴沉,后怕之感涌上心头。
难怪素日贤淑的孙媳要罚哥儿跪祠堂,此事委实凶险,绝不可再犯。
安瑾宜端起茶盏轻抿,语气淡漠:“祖母,我本无义务教导哥儿姐儿读书识字。今日不过责打几下手板,他便告到您跟前,实在令人寒心。既如此,往后教养之事莫要再寻我。”
老太太慌忙劝解:“瑾宜,孩子年幼无知,你莫要与他置气!”
安瑾宜眸光黯淡,只推说身子不适,径自离去。
老太太长叹一声,目光扫过旁边垂首不语的孙姨娘。
方才她还纳闷,磊哥儿这般年幼,怎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文章?此刻见孙姨娘眼神闪烁,顿时恍然大悟。
定是这女人平日里在孩子跟前搬弄是非,才让磊哥儿写出这等文字。
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若再将哥儿放在她身边教养,只怕要近墨者黑。
“明日,把磊哥儿接到我院子里住!”
孙姨娘如遭雷击:“老太太,磊哥儿可是我的命根子啊!”
老太太拍案定音,容不得半分转圜。
……
离了泰安苑,安瑾宜对景春吩咐道:“往后磊哥儿若再来求我指点文章,直接回绝便是,不必顾忌老太太脸色。”
重活一世,她再不会对许家掏心掏肺。
如今乐得清闲,正好腾出手打理自己的陪嫁铺面。
前世许家觊觎安家权势,将她当作提款机般榨取。这一世,她要反客为主——许家世代经商,家财万贯,她凭甚不能借势为自己谋些金银细软?
毕竟不论何时何地,金灿灿的元宝总是最动人的。
“少夫人,回鱼跃阁吗?”
“去栖凉院。”
那是许景辰的居所。
安瑾宜特意让小厮通传,称从娘家带回几坛稀世佳酿。果然,许景辰破例允她入内。
踏入正厅,满目皆是奢华陈设。冷冽的琉璃花瓶与安家温润的玉器截然不同,此处素日只有闻笙能踏足,今日她沾了美酒的光。
“本该陪你回门,奈何军务缠身,想你定能体谅。”许景辰敷衍道。
安瑾宜浅笑:“将军如今是朝廷新贵,自当以国事为重。”
“听说你带了西域贡酒?”许景辰目光灼灼,他胸口的箭伤每逢入秋便隐隐作痛,寻常烈酒早已不够劲道。
“这酒需煮热了喝。”安瑾宜从景冬手中接过酒具,亲自试温。
霎时满室酒笙氤氲。
她执壶斟满,将酒盏递到许景辰面前。
“好酒!”许景辰正要一饮而尽,却被安瑾宜出声阻拦。
“且慢!”
许景辰执杯的手顿住:“何事?”
安瑾宜望着这个曾让她魂牵梦萦的男子,终是问出埋藏两世的疑惑:“你我青梅竹马,为何对相识不过一年的闻姑娘情深至此?”
许景辰目光悠远:“自我出生便是许家嫡长孙,旁人或图我富贵,或慕我容貌,如今更敬我战功。”
“瑾宜,若我非侯门子弟,只是个落魄书生,你可愿嫁我?”
安瑾宜被问得哑然。
“笙儿不同。当年我重伤垂死,她不知我身份,却愿托付终身。她爱的是我这个人,甚至能为我去死!”
说这话时,他眼中似有星光闪烁。
安瑾宜垂眸不语。她是世家嫡女,自幼受家族栽培,肩上担着责任,断不会为谁舍弃性命。
眼睁睁看着许景辰饮下那杯酒,她指尖微颤。
说毫无触动是假,可她绝不能再蹈前世覆辙。
父亲曾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对敌人,断不可存妇人之仁。
回到鱼跃阁,安瑾宜从袖中取出空瓷瓶:“处理干净。”
景春接过后默然退下,半句不敢多问。
她从未想过对闻笙下手。
那女子何错之有?许景辰明知自己有妻室,却仍将人养在外院。
可安家乃簪缨世族,若她提出和离,必损家族清誉。老太太早有警告,她只能……守寡。
……
暮色四合时,安瑾宜亲至府门,迎接从灵隐寺请回的佛像。
“都仔细些,佛像万不可落地!”
半人高的金身佛像裹着黄绫,显然已开过光。
小丫鬟好奇道:“夫人这般年轻便开始礼佛了?”
安瑾宜轻抚佛像:“近日造了杀孽,求个心安。”
此言非虚。
途经闻笙院落时,她瞥见院中景象,不禁皱眉。
按例各院应有两人当值,此刻却见两个小厮在院内支起牌桌,昏暗中连灯笼都未掌。
“怎的如此懈怠?”安瑾宜蹙眉。
“都是那位闻姑娘闹的!说什么人人平等,烧了奴才们的卖身契,还与下人同桌用饭,半点规矩没有!”
安瑾宜忆起闻笙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倒也见怪不怪。
只是没有规矩,终成祸端。
“景冬,去把我的私库再加把锁。”
“景春,即日起鱼跃阁提前半时辰落锁,严加防范,莫要与别院往来。”
“是!”
回院后,安瑾宜将佛像供于偏殿。这本是为许景辰准备的书房,如今看来倒不必了。
燃起头炷笙,她跪在蒲团上虔诚祝祷:“弟子安氏,惟愿夫君早登极乐……”
泰安苑内。
"祖母,您传唤孙儿?"
许景辰踏入厅堂时,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酒笙。
老太君蹙起眉头,"尚未到用膳时辰,怎就饮起酒来?须知爱惜身子!"
"祖母宽心,孙儿只略饮了几杯。"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
身为沙场征战的武将,饮酒本是寻常事。老太君倒未在此事上纠缠,转而提起另一桩心事:"今日瑾宜归宁省亲,老身不是嘱咐你陪同前往?"
"军务缠身!"许景辰不耐地拂袖。
老太君被噎得胸口发闷,忆起前番安瑾宜索要和离书之事,仍觉心惊肉跳。许家能得首辅大人青眼,全凭这位商贾出身的孙媳苦苦维系。而今安瑾宜眼底的情意渐消,偏生这个榆木脑袋的孙儿还浑然不觉!
"须知瑾宜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早日诞下嫡长孙方是正理!"老太君敲着紫檀木案几。
许景辰破天荒未出言顶撞,只敷衍道:"孙儿记下了。"
见他态度软化,老太君正待欣慰,却听他话锋陡转:"祖母,孙儿想与您商议件事。笙儿这两日打理中馈,见府中开支浩大,便想着盘间铺面……"
"胡闹!"老太君将青花瓷盏重重一放,"深闺女子抛头露面经商?你如今身负官职,怎可如此荒唐!再说磊哥儿开蒙在即,你合该寻访名师才是正途!"
许景辰面露愠色。他在疆场九死一生挣来功名,竟连给心上人开间铺子都做不得主?
"笙儿可是个奇女子,她祖传的笙胰子秘方精妙绝伦,必能风靡全城!"他据理力争,"至于西席先生,让安氏操持便是,安家最不缺这类人脉。"
一旁侍立的王嬷嬷听得直摇头。大少爷从战场带回有孕外室,已是折了少夫人颜面,今日归宁都不肯相陪,怎好意思再提要求?
许景辰语塞片刻,旋即理直气壮道:"既如此,孙儿用私房钱给她置办铺面,总不干府中账目吧?"
闻笙那般蕙质兰心的女子,甘愿委身做妾已是委屈,他定要护她周全。至于子嗣……他早应允闻笙守身如玉,安瑾宜休想染指!
"孙儿先去安排铺面事宜。"许景辰撂下话便扬长而去。
老太君抚着胸口顺气,倒要瞧瞧那闻笙能翻出什么浪花!至于西席先生,怕是要她这老婆子亲自张罗了。
此刻安瑾宜正端坐于书房,素手翻阅着陪嫁铺面的账册。这还是她头回如此细致核查产业,往日总觉商贾之事俗气,幸而许家从未觊觎她的嫁妆。
"少夫人,王掌柜到了。"丫鬟引着位中年管事入内,此人正是安夫人派来打理陪嫁产业的得力干将。
安瑾宜执起狼毫笔,轻点账册某页:"王掌柜且看,这家解库连年亏损,可有何说法?"
"回少夫人,此铺已亏空数载。"王掌柜躬身答道。
来源:智者青山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