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生长卷上,遇到过三次与象棋相关的意外,就 像小卒乘着月色拱过楚河,把读书、工作、暮年的三程山水次第照亮。每当复盘这些意外,恍惚还能听见老辈人用烟脑壳敲打棋盘的脆响,“玩耍无益,膖破粗皮”的念叨声,早随车马嘶鸣刻进了岁月记忆里。
我算半个象棋爱好者,曾在市县象棋赛里滥竽充数。
人生长卷上,遇到过三次与象棋相关的意外,就 像小卒乘着月色拱过楚河,把读书、工作、暮年的三程山水次第照亮。每当复盘这些意外,恍惚还能听见老辈人用烟脑壳敲打棋盘的脆响,“玩耍无益,膖破粗皮”的念叨声,早随车马嘶鸣刻进了岁月记忆里。
第一次与象棋“邂逅”,是小学二年级在同学小松家。他爷爷珍藏着一副透着古老神秘气息的象棋。棋子已经残缺两枚,“车、馬”等是繁体字,好多我们不认识。这丝毫没有浇灭我们玩棋的热情,一群一惊一乍的孩子在一起,围着这副象棋,少了的子捡个小石头代替,玩得永不满足。
最初下棋像野马脱缰,士象能大摇大摆越过楚河汉界,缺角的马横冲直撞,磨圆的卒倒退着走。你抢我的车,我夺他的炮,棋盘成了争抢玩具的娱乐场,直到小松爷爷拿着黄铜烟袋,慢慢教会我们“车行直路马踏斜,象飞田字炮打隔”的顺口溜和基本棋规。
然而,顽皮的天性岂甘被规矩束缚?偷挪棋子、耍赖悔棋的把戏,总在棋子七零八落时被彼此的鬼脸化解。
这份快乐持续了三年,直到小松把象棋带到学校。
那天墨色云层在天际翻涌,闪电裹挟着炸雷撕裂天际,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午间,我和小松沉浸在楚河汉界的厮杀中,棋子的碰撞声、雷雨声、围观同学的嘈杂声交织,我们丝毫没听到上课铃响。老师走进教室,脸色铁青吼道:“上课铃都听不见,像样吗?”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棋子在老师盛怒中飘入雨幕,我们眼睁睁看着车马,在积水里浮游成模糊的黑点。
放学了,我和小松耷拉着脑袋,在教室后墙站成两根木桩,看夕阳把班主任的搪瓷缸映得白里透红,回家后我俩身上都留下了多处篾片印。
“意外惊吓”过后,象棋告别了我们的课余时间,只有那段纯真记忆,始终在岁月里闪着微光。
离开校园后,象棋被锁进挣工分的疲惫里,直到工作后遇见改变我棋路的安校长。
1971年,九中读书时的政治课老师,调任枝柘坪学区校长。他是渔峡口有名的象棋高手,擅长以进攻型的当头炮开局,常杀得对手难以招架。
安校长听闻我对象棋有兴趣,便热情邀我对弈。棋局开始,我自知棋力不如他,鼓足勇气,小心落子。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校长,这时倒像隔壁和蔼的长辈,走棋如绵绵细雨,看似轻柔,却在纵横交错间织就天罗地网。中局未半,我的老将便被困在九宫角落,进退维谷,望着满盘错落的棋子,我苦笑着投子认输。
忙碌工作和学习,我们只下了两次棋,他每次都耐心帮我复盘,如同给我们上政治课剖析人生哲理一样,逐着棋路拆解局势,将每步落子的攻防逻辑抽丝剥茧。象棋架起了跨越身份的情谊之桥,小小的棋盘上,安校长不仅教会我象棋之道,更藏着一位师长最温暖的人生智慧。
走下讲台,我如一枚被反复搬移的棋子,辗转县乡机关、工业、商贸七个不同的岗位。每个新起点都像陌生的棋局,需要全神贯注地学习、熟悉和适应。象棋被小心地藏进业余消遣的角落,屈指可数的几次落子,其中一次险些被当了典型。
1998年长江流域遭遇百年洪灾。为保荆江安澜,清江库区8月两次超正常水位拦蓄洪水,隔河岩大坝水位高达204.43米,长阳11乡84村受淹。县防总通知,各单位二十四小时值班,随时准备处置突发事件。
洪水肆虐近三月,抱城而过的清江,因隔河岩、高坝洲两座大坝护卫,并没有泛滥侵扰县城的安宁。
九月的蝉鸣浸泡在江风里,值班电话安静得像盘死棋。子夜时分,我与同事在值班室棋子一摆,专注于纵横交错的红黑世界里,没察觉到指挥部领导悄然到来。领导静静地站在一旁,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们蛮认真哦!”我们反应过来,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问题既出,组织处置或雷霆问责以儆效尤,或云淡风静举重若轻。
第二天,攥着写好的检讨,心情忐忑走进领导办公室。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将检讨递还了我,语气中带着一分调侃:“你还真老实!主汛期快结束了,昨晚我一个人出来转转,打算调整值班安排,只留几家单位值守。你们值夜班下棋,没耽误事,检讨就免了。”
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向领导微微鞠了一躬,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感谢领导不杀之恩!”让一向严肃的他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这场意外,恰似一盘精妙的象棋残局,本以为会陷入“闷宫”死局,却因领导宽容,上演了一出“解杀还杀”的反转戏码。
防汛夜值班室的棋局,震醒了沉睡的责任边界意识:自律三十年垒起的堤坝,险些被楚河倒灌的浊浪蚀穿基脚。也不知哪根神经驱使,我从七楼蹭蹭蹭去到江边,把象棋丢进了清江,让它们乘着浪花去寻当年教室窗外漂走的车马。此后十八年,我没有再触碰过象棋,这场“剁手”之举,既是对自己的警醒,也是对规矩的敬畏。
岁月的河淌到六十五岁,日子像被调慢了钟摆,连风都变得懒散起来。我常踱步长阳广场下的清水平台,这里有一方藏在市井里的棋牌江湖。百十位银发老者,在此以牌怡情、以棋解闷,看似消遣悠闲岁月,实是将生活的况味都熔进了这方棋牌小天地。
十多人的象棋圈子,年长的已八十多岁,年轻人寥寥无几。讲究的自带折叠小桌和马扎,对手坐在石阶上;随性的直接把棋盘往石阶一铺,两人侧身对坐。对弈时,有人正襟危坐,目光如炬,每落一子都慎之又慎;有人则风轻云静,嘴角挂着笑意,仿佛胜负早已抛诸脑后;还有人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拍案叫绝,完全沉浸在智慧的博弈中。
小小棋盘,似一映照人性的镜子。有人沉稳,每一落子都深思熟虑,尽显从容气度;有人急躁,棋子仓促出手,难掩浮躁心性。输棋了,有人豁达报以微笑,将输赢看作过眼云烟;有人因一时误着,急得面红耳赤,失了方寸。偶有争执打破宁静,多数时候相处和睦。只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极端时竟有人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平凡生活中的人间百态,在这方寸棋盘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前年仲夏的一天傍晚,夕阳将棋盘染成血色,牌友散去,殷某与人尚在棋盘对垒。殷某人高马大,八字胡下藏着火暴脾气。眼见棋成输势,一围观青年给对方参谋,殷警告他不要插言,青年不以为然。殷突然从石阶上一跃而起,隔空朝着青年挥出一拳。小伙身形单薄,却灵活得像只猴子,轻松闪身躲开。殷某不肯罢休,追着继续动手,小伙一边躲避,一边还手,然后瞅准时机撒腿远去。殷某不仅没占到便宜,还在混乱中摔坏了手机。
意外的斗殴事件,让旁观的棋友惊诧莫名。这群早过耳顺之年的老者望着棋盘上零乱的棋子,不知谁突然长叹一声:“这棋,越老越下不明白了。”一句话像块石头投进深潭,惊起众人心底的波澜。晚风掠过清江,裹挟着对岸灯火,将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染成流动的橘黄。众人相视一笑:当年争的是一口气,到老才知输赢不过是棋盘虚影。那些关于胜负的执念,仿佛都融进了这暮色里的棋局。
一个地方“三扑爬”让人懵圈,我不再涉足这个市井棋牌小江湖。今年四月,同样清江边的牌桌上,发生了比棋局斗殴更荒诞的人生悲剧。
听到这则令人惊悚的消息,当天日记写下了自己的反省与思考。就像清江河水,过去奔腾激荡,我们曾在急流险滩中紧握梢把,驾木排一天从巴东南潭河飙到宜都陆城。现在一泓清水,平静如镜,曾经作为清江河上主要运载工具的“小划子”,如今也不敢再坐了。毕竟守住安全底线,才能从容欣赏两岸青山美景。
三次象棋意外,藏着半世人生。少时只道楚河是羁绊,暮年才知河界即方圆。它时刻提醒我,审视内心,修炼品性,在人生的棋局中尽量稳健,少走误着。
来源:印象红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