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推开医院病房的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奶奶半靠在床上，脸色比床单还白。

冬枣的温度

那是一九八九年的深秋，天气冷得早，风里夹着刀子似的寒意。

推开医院病房的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奶奶半靠在床上，脸色比床单还白。

＂奶奶，您看我给您带啥好东西来了！＂我从布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袋冬枣，红彤彤的，泛着光。

冬枣是奶奶盼了一整年的心愿，平日里最是珍惜这类小物什。

＂哎呦喂，真是我的好孙女！＂奶奶的眼睛一下亮了，她瘦削的手指轻轻抚过枣子表面，仿佛在抚摸什么珍宝。

那双曾经粗糙有力的手，如今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青筋盘错，像山野间的溪流。

＂这山东冬枣，我盼了多久啊！去年在医院候诊大厅的电视上看到广告，就念叨着想尝尝。＂奶奶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难掩的喜悦。

我点点头，这冬枣可不容易得来。

托了远房表哥从济南出差带回来的，一路上他拿着这袋子，比捧着金元宝还小心。

＂您慢点吃，够您解馋的了。＂我一边说，一边帮奶奶削苹果。

奶奶却将冬枣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目光却微妙地飘向隔壁床位。

那床上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面朝墙壁，背影有些孤独。

整个病房里住着六个病人，唯独这位老太太没人来看望，每次护士查房，她的回应也是最简短的。

＂奶奶，您得养好身子骨啊，大伙儿都惦记着您呢。＂我故意提高声音，想让奶奶高兴高兴。

村里人常说，病人最怕的就是孤单，有人陪着说话，病就好了一半。

＂嗯，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奶奶应着，眼神又不自觉地瞟向那位老太太。

我在医院陪了一整天，临走时才发现冬枣少了不少。

＂咋就剩这么点了？不是整整一袋吗？＂我翻看着布袋，冬枣只剩下一半不到。

奶奶慌忙接过袋子：＂够吃了够吃了，你小点声。＂

她的神情有些异样，像是藏着什么秘密。

＂您是不是给别人吃了？＂我压低声音问道。

奶奶摇摇头：＂我自己吃的，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我半信半疑，奶奶一向节制，从不会一次吃那么多东西。

而且我在医院待了一天，根本没看见她吃几个冬枣。

晚上回家，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

＂你奶奶最是节省不过的人，连碗底的剩饭都要刮干净，怎么可能一口气吃那么多冬枣？＂母亲皱着眉头说道。

＂会不会是病房里有人偷吃了？＂我脱口而出。

母亲叹了口气：＂明天你去问问清楚，别让人欺负了你奶奶。＂

第二天一早，我便急匆匆赶到医院。

推开病房门，我正好看见隔壁床的那位老太太将手伸向奶奶床头柜上的冬枣。

＂是不是您偷吃了我奶奶的冬枣？＂我气得脸发烫，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八度。

整个病房的人都向我们看过来。

那位老太太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露出惊慌和羞愧。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奶奶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眼神中带着责备。

＂张阿姨她是我让拿的，你别瞎猜疑！＂奶奶的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被奶奶拽到走廊上，心里憋着一股气。

＂她偷东西，您还包庇她？＂我压低声音，却掩饰不住满腔怒火。

奶奶这辈子最恨占便宜的人，更别说偷东西了。

村里有人偷了邻居家的萝卜，奶奶骂了整整一个下午，说＂偷针的也会偷金条＂。

＂那是张阿姨，＂奶奶小声说，＂你别乱来。＂

我坐回椅子上，心里不服气。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点滴瓶里的液体滴答作响。

奶奶的肺炎来势汹汹，好在住院及时，没有大碍。

可这医院里的人，怎么这般不讲理？

＂大妮子，你在想啥哩？＂奶奶打断了我的思绪。

＂没啥，就是不明白您为啥护着她。＂我嘟囔着，嘴巴撅得老高。

从小我就有这个毛病，生气时嘴巴会不自觉地向前撅，奶奶常说我这是＂气性大，火气冲顶门＂。

＂人啊，活这一辈子，总有缺衣少食的时候，再横的人，也有膝盖软的日子。＂奶奶语重心长地说。

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每每在我犯倔时都会拿出来教导我。

＂那也不能由着她偷东西啊！＂我小声抗议道。

奶奶叹了口气，眼神望向窗外的天空。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窗台上，却温暖不了病房的冷气。

午饭时间到了，护士推着餐车进来分发食物。

＂六号床的张阿姨，您的饭菜来了。＂护士来到隔壁床位，轻声呼唤着。

张阿姨慢慢翻过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脸色蜡黄。

她接过餐盘，却只是看着，没有动筷子。

＂张阿姨，您得吃点啊，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好起来呢？＂护士劝道。

张阿姨点点头，却仍旧没有动作。

护士无奈地看了看她，又转向奶奶：＂老人家，您的家人来探视了，待会儿吃完饭可以多走动走动。＂

奶奶应着，目光却始终落在张阿姨身上。

等护士离开后，奶奶突然开口：＂张阿姨，您来尝尝这冬枣，可解馋了。＂

她从床头柜上拿起两个最大最红的冬枣，递给张阿姨。

张阿姨愣住了，眼睛里泛起湿意：＂不用了，不用了，我...＂

＂别客气，咱们有福同享嘛。＂奶奶笑眯眯地说。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这哪是有福同享？分明是纵容小偷！

午饭后，奶奶让我去走廊上等她，说要去洗手间。

我在走廊上遇见了病房的主治医生。

寒暄之后，我问起张阿姨的情况。

＂她啊，＂医生叹了口气，＂去年儿子在工地上出了事故，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如今只剩她一人，这次住院也是拖了很久才来的。＂

我心里一震，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张阿姨总是独自一人。

＂那她的病情怎么样？＂我忍不住问道。

＂肺部感染，加上营养不良，情况不太好。关键是心病，自从儿子走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不吃不喝的，村里人说她是想早点去见儿子。＂医生摇摇头，语气中带着无奈。

我站在原地，心里翻江倒海。

探视结束前，护士来给奶奶换药。

寒暄中我再次提起张阿姨，护士告诉我更多细节。

＂她儿子是独子，三十出头，在建筑工地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当场就没了。她老伴早年就走了，如今只剩她一人，住院这些天无人照料。＂

护士说这话时，张阿姨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颤抖。

我忽然觉得鼻子一酸，想起奶奶常说的话：＂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离开时，奶奶悄悄塞给我一个纸条：＂明天再带些冬枣来，多带点。＂

回家路上，我脑海里全是张阿姨孤独的背影和奶奶慈祥的眼神。

村口的大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在闲谈。

＂听说老王家孙子考上大学了，可把老王乐坏了，天天笑得合不拢嘴。＂

＂可不是嘛，那孩子争气，老王膝下就那一根独苗，全家的希望都在他身上。＂

＂还是子孙多好啊，就怕老了没人管。＂

这些话飘进我耳朵，又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张阿姨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这意味着什么，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晚上回家，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翻来覆去中，想起了奶奶箱底的那本发黄的日记。

那是奶奶最珍贵的宝贝，平日里谁都不让碰，却唯独告诉过我藏在哪里。

＂等我百年之后，你翻开看看，就知道你奶奶这辈子经历了什么。＂奶奶曾这样对我说。

我轻手轻脚地来到奶奶的房间，从老式衣箱底层取出那本日记。

翻开泛黄的纸页，奶奶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是一九六二年的记载，那年大灾荒，奶奶带着我爹和两个叔叔，靠煮观音土度日。

＂今日家中无粮，孩子们饿得直哭，我也没了主意。傍晚时分，隔壁李婶悄悄送来五个红薯，说是给孩子们充饥。我本不想收，可想到孩子们饿得眼都凹进去了，只好收下。李婶临走时说，她家也不富裕，但看不得孩子挨饿。我当时就哭了，这人间至暖，不过如此。＂

奶奶在日记里写道：＂人这辈子，总有撑不下去的时候，能递来半个馒头的，就是再生父母。这恩情，我得记一辈子。＂

后面还有一段话让我心头一震：

＂世上最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李婶去年死了儿子，全村人都劝她想开点，可有些痛，旁人哪里懂得？我能做的，就是在她无助时递上一把米，一个红薯，一句暖心话。人间冷暖，就在这一递一接间啊。＂

我合上日记，心里忽然明白了奶奶的用意。

第二天，我特意去集市上买了两斤最好的冬枣，又添了些奶奶爱吃的点心，急匆匆地赶到医院。

推门时，看见奶奶正把昨天剩下的几个冬枣放在张阿姨的床头柜上。

＂您干嘛啊？她偷了您的东西，您还给她送？＂我压低声音，走到奶奶床前。

奶奶叹了口气：＂大妮子，你懂什么。人活这一辈子，什么苦都能熬，就是熬不过心里的苦。她儿子走了，比我得这肺炎苦多了。＂

＂可是...＂我还想争辩。

＂没什么可是的，我记得你小时候，馋得直流口水，还不是偷了邻居家的梨子？＂奶奶打断我，目光里带着慈爱和理解。

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我早就忘了，没想到奶奶还记得。

＂那不一样，我那是小孩子不懂事...＂我嗫嚅道。

＂怎么不一样了？馋了就是馋了，饿了就是饿了，心里苦了，就是受不了。＂奶奶看着我，语气坚定。

张阿姨始终背对着我们，但我看见她的被子在微微抖动。

＂傻孩子，你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奶奶突然转移话题，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玉坠，温润如脂，雕刻着一枚枣子的形状。

＂这是我年轻时候的嫁妆，一直留着没舍得戴。今天给你，你奶奶我啊，这辈子没什么好东西传给你，就这么个小玩意儿，你拿着吧。＂

我接过玉坠，心头一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奶奶，您好好养病，别想那么多。＂我哽咽着说。

＂人啊，活着就得想，想明白了，活着才有意思。＂奶奶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阳光下的麦浪。

我默默地把新带来的冬枣放在奶奶床头，心里的气消了大半。

奶奶接过袋子，笑着说：＂好孩子，你记着，人心是熱的，冬枣也是热的。＂

这是奶奶最爱说的一句话，小时候不懂，如今才略微明白几分。

那天下午，病房里来了个新病人，是个中年妇女，看起来精明能干。

护士介绍说，这是张阿姨的侄媳妇，特意从城里赶来照顾她。

＂阿姨，您怎么一个人跑医院来了？家里人都急坏了！＂侄媳妇一进门就嚷嚷着。

张阿姨微微转过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您这身子骨，哪经得起折腾啊？还是跟我回去吧，城里条件好，医院也好。＂侄媳妇絮絮叨叨地说着。

张阿姨摇摇头：＂我就住这儿，花不了多少钱...＂

＂钱不是问题，关键是您一个人在这儿，谁照顾您啊？＂侄媳妇有些不耐烦。

＂有人照顾。＂张阿姨轻声说，目光投向奶奶的方向。

奶奶正假装看报纸，听到这话，嘴角微微上扬。

侄媳妇顺着张阿姨的目光看过来，笑着向奶奶点点头。

＂那您好好养病，我过几天再来看您。＂侄媳妇临走时，塞给张阿姨一个红包，又嘱咐了几句，匆匆离去。

病房又恢复了宁静。

＂张阿姨，您侄媳妇人挺好的。＂奶奶主动搭话。

张阿姨点点头：＂她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忙了，我不想麻烦她。＂

＂亲戚之间，哪有麻烦不麻烦的，都是一家人。＂奶奶慢悠悠地说。

＂自从我儿子走了，我就不想麻烦任何人了。＂张阿姨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病房里一阵沉默。

＂来，尝尝这冬枣，我孙女刚带来的，可甜了。＂奶奶打破沉默，将一大把冬枣装在纸杯里，递给张阿姨。

张阿姨接过杯子，眼里含着泪：＂谢谢您...我...我不是有意拿您的东西...＂

＂别这么说，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奶奶摆摆手，语气轻松。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住院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奶奶的病情渐渐好转，张阿姨却时好时坏。

有一天晚上，张阿姨突然发起高烧，护士手忙脚乱地给她物理降温。

我和奶奶都被惊醒，看着医护人员围在张阿姨床前忙碌。

＂会不会有危险？＂我小声问奶奶。

奶奶摇摇头：＂人这辈子，什么苦没吃过？她会挺过去的。＂

话虽这么说，奶奶却一夜未眠，时不时起身看看张阿姨的情况。

第二天一早，张阿姨的烧退了，人却虚弱得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奶奶拄着拐杖来到张阿姨床前，轻声说：＂张阿姨，您得好起来啊，咱们一起出院，到时候我请您去我们村里玩，那里有最好的花生和最甜的柿子。＂

张阿姨微微点头，眼里有了一丝光亮。

就这样，两位老人建立起了奇妙的友谊，一个主动付出，一个默默接受。

每次我带东西来，奶奶总会分一半给张阿姨，有时甚至更多。

一开始我还有些不乐意，后来看到张阿姨渐渐有了精神，眼里重新有了光彩，也就释然了。

半个月后，奶奶的病情大有好转，医生说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奶奶，却发现她似乎并不急着离开。

＂怎么了奶奶？您不想回家吗？＂我疑惑地问。

奶奶看了看张阿姨的方向，小声说：＂我怕我走了，她又回到原来那样。＂

我这才明白，奶奶是担心张阿姨。

＂要不，等张阿姨好一点，我们再出院？＂我试探着问。

奶奶的眼睛一亮：＂真是我的好孙女！＂

又过了一周，张阿姨的情况也稳定下来，医生说可以一起出院了。

张阿姨听到这个消息，反应却很平淡。

＂回去干什么呢？那个家，已经不是家了。＂她喃喃自语。

奶奶听了，若有所思。

出院那天，张阿姨的侄媳妇来接她，说要带她去城里住。

张阿姨却犹豫不决。

＂阿姨，村里房子冷，城里暖气足，您跟我们住吧。＂侄媳妇劝道。

＂可是...＂张阿姨欲言又止。

奶奶突然开口：＂张阿姨，您要是不嫌弃，可以到我们村里住几天。村里的柿子树挂满了果子，再过些日子就该吃新鲜柿子了。＂

张阿姨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家就我一个老婆子，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奶奶笑着说。

张阿姨的侄媳妇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老姐妹互相有个照应，正好排解寂寞。＂奶奶摆摆手，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就这样，张阿姨跟着我们回了村。

村里人都很好奇，奶奶哪来的新朋友，纷纷前来探望。

奶奶大方地介绍：＂这是我在医院认识的好姐妹，比我还大两岁呢，你们可得尊称一声张大娘。＂

乡亲们热情地围着张阿姨寒暄，张阿姨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阿姨在我们村住了下来，和奶奶相处得越来越融洽。

她们一起晒太阳，一起喂鸡，一起做针线活，像是认识了几十年的老姐妹。

奶奶常说：＂人老了，图的就是个热闹，有个说话的人，比啥都强。＂

张阿姨渐渐融入了村里的生活，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冬至那天，村里家家户户都包饺子。

奶奶和张阿姨坐在炕头上，一个和面，一个剁馅，配合得天衣无缝。

＂阿姨，您尝尝这个。＂奶奶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罐子，里面装着几个晒干的冬枣。

＂这是你孙女带的那些冬枣？＂张阿姨有些惊讶。

奶奶点点头：＂我晒干了一些，留着冬天泡水喝，养胃。＂

张阿姨接过一个，轻轻咬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真甜啊，比我吃过的所有果子都甜。＂她感叹道。

＂人心暖，吃啥都甜。＂奶奶笑眯眯地说。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里满是感动。

人这一生，缘分真是奇妙，两个陌生人因为一袋冬枣结下友谊，又因为相互理解和扶持，成为彼此生命中的支柱。

如今，奶奶和张阿姨都已经离开人世多年。

但每到冬枣上市的季节，我都会买上一袋，坐在院子里慢慢品尝。

那红彤彤的果实，总能让我想起病房里的那个场景——奶奶将冬枣递给张阿姨时的笑容，比冬枣还要甜美。

＂人心是熱的，冬枣也是热的。＂这是奶奶留给我的最珍贵的财富，比金子还要珍贵的财富。

有时候，我会对着院子里的柿子树发呆，恍惚间仿佛看见奶奶和张阿姨坐在树下乘凉，有说有笑，一如当年。

人间最珍贵的温度，不是冬枣的甜，而是心与心之间无言的善意。

那个玉质的小枣坠，我一直贴身戴着，它时刻提醒我：生活中最可贵的，不是得到了什么，而是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懂得伸出援手。

每当我看到它，就会想起奶奶的话：＂人这辈子，总有撑不下去的时候，能递来半个馒头的，就是再生父母。＂

冬枣的温度，暖了一个冬天；人心的温度，却能暖一辈子。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