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3月刚刚去世的筱田正浩导演,晚年还记得1963年新年和小津安二郎、木下惠介在辩天寿司店喝酒的一个场景。木下惠介说:“对了小津,继承你的血脉的就是这位筱田。筱田的电影不错哦。”小津随即半开玩笑地表示没看过筱田的电影。
01 黄金时期的空白年
与“五公司协议”
今年3月刚刚去世的筱田正浩导演,晚年还记得1963年新年和小津安二郎、木下惠介在辩天寿司店喝酒的一个场景。木下惠介说:“对了小津,继承你的血脉的就是这位筱田。筱田的电影不错哦。”小津随即半开玩笑地表示没看过筱田的电影。
虽说如此,在接受《小津安二郎大全》(以下简称《大全》)作者采访时,筱田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对这位前辈的推崇:
“在松竹,我最喜欢他的电影。在试映(《东京暮色》)的时候,我与负责制作的清水富二看了《浮草物语》(1934年),当时就想,战前蒲田的电影的确很好啊。1953年,正是沟口健二拍摄《雨月物语》、黑泽明拍摄《七武士》、小津安二郎拍摄《东京物语》的黄金时期。”(《大全》P302)
毫无疑问,1953年前后的日本电影接上了蒲田的1930年代,再度繁荣起来。小津中后期的创作节奏近乎匀速,从1947《长屋绅士录》到1962年《秋刀鱼之味》,每年拍出一部电影,身处自己事业和日本电影环境的黄金期,却在接下来的1954年,没有一部作品上映,这个空白有点惹眼。发生了什么?
小津创作《东京物语》之时,日本五家主要的电影公司,为应对日活公司异军突起的竞争,签订了“五公司协议”,在电影界引发震动和一些反对。小津因其突出的地位和转给田中绢代导演、日活出品的《月升中天》,逐渐成为风浪中人。此事《大全》有丰富的材料和判断,再结合小津的《日记》看,会比较清晰:
这一年(1953年),“五公司协议”签订,这是针对重新进行电影制作的日活公司挖导演、演员而采取的对抗性措施。是松竹、东宝、大映、新东宝和东映五个电影公司之间签订的一个协议,禁止各公司专属导演和演员被挖,以及禁止租借他们。此后,一个公司就很难起用其他公司的演员了。小津反对这个协议,他担心无法自由地进行电影制作了。(《大全》P250)
(1954年)4月,中平康、铃木清顺、今村昌平等有才华的新人从松竹跳槽到日活。后来,川岛雄三也调走了。日活公司在电影制作方面呈现出繁荣的景象,与已有的五个电影公司间的竞争更加白热化。
此时,又出现了一个更加复杂的问题。小津创作了脚本、但在战后很长时间内都未能拍成影片的《月升中天》开始拍摄,由当时在日活开始工作的儿井英生(《宗方姐妹》《西鹤一代女》的制片人)制片、田中绢代导演。这虽说是其它公司拍摄的一部影片,但小津提供了脚本,而且还与赞助商协商等,积极努力地向田中绢代提供帮助。但是,由于与“五公司协议”发生冲突,拍摄工作陷入困局。这主要是因为与松竹对立的日活参与其中,而且小津也参与其中,使得事情扩大化了。在小津等人的推动下,导演协会发表了表达自我见解的声明书,《月升中天》改由导演协会策划、日活制作。但是,松竹和大映极力反对本公司的演员出演,因此,起用明星的计划遭受挫折。(《大全》P253)
小津不仅早早写成了《月升中天》的脚本,连角色安排也有所考虑:二女儿由津岛惠子扮演,三女儿由久我美子扮演,在家里无所事事的人由高桥贞二扮演。但因为“五公司协议”的出现,影片的拍摄工作停滞,角色安排也不得不改变。尤其是津岛惠子,1953年被松竹公司解聘。小津显然是在意此事的,3 月21 日他记了一笔:
“入夜后,冷起来。晚报上的消息说:松竹将津岛惠子驱逐。”(《日记》P287)
《东京物语》正式海报
1953年6月9日的日记里,也有同样的关注,甚至有难得显露的恼怒心情。那正是小津为《东京物语》采外景和选演员的阶段。
“很少见的一个大晴天。身穿衬衣、长裤,头戴白帽子去厂里。今年第一次这种打扮。(略)回家后不久,山本武打来电话,说要来。过不了一会,[山本]来。说敬三的角色让高桥来扮演如何?我陈述了理由后,拒绝了。敬三的角色,不是他这样的壮汉来演的。制片厂在演员的使用方面,有一种将不合适的人强加在身的做法,令人十分不愉快。”(《日记》P302)
山本武在是松竹的制片人,为《晚春》《麦秋》《茶泡饭之味》《东京物语》等担任制片,由于《东京物语》的冲突,也由于他之后调去了日活公司,从《早春》起,小津的电影多由山内静夫担任制片人了。《大全》“采访集”的第一篇,就是对山内静夫的采访。山内静夫是白桦派作家里见弴之子,对小津电影抱有相当的理解和感情。他的表述是,山本武“个性较强,因而与小津导演有时会发生冲突”。至于松竹在蒲田制片厂时代就担任厂长的城户四郎,在山内静夫看来,小津虽非常重视城户的意见,往往开拍之前脚本就送到城户手里,希望给予意见,然而小津也未必都听。由此可见,个性不是只有山本武强,小津对制片厂的干涉越来越不满意的心态,引发后续的行动,则完全可以想象。
这两则日记,我在数年前编《日记》时略感好奇但无从多想,编完《大全》后再回看,似可佐证小津创作《东京物语》时挥之不去的现实困扰和艺术层面的忧虑。
《大全》也采访了女演员司叶子,她和小津的第一次见面,恰好在“五公司协议”签订时举办的聚会上,我们来看十九岁的东宝公司新人司叶子,如何感受“协议”签订后的电影届的环境与氛围:
[当时]我也是刚刚出道,十分紧张。……由于这是“五公司协议”签订时举办的一次聚会,所以东宝是东宝,松竹是松竹,划分得很清楚。东宝公司的制片人藤本真澄伴随在我的左右。我与小津先生坐得很近,所以时不时地有着眼神的交流。他是大师,却给我留下出乎意料的印象。先生是个绅士,是艺术电影的导演,他身上有一种格调或者说信念般的东西。但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一种捉迷藏似的、喜好恶作剧般的神情,我一下子就对他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大全》P31)
可见,“协议”对五公司的电影工作者产生的高制约力和心理强压。小津在拍摄《早春》时对男演员池部良比较满意,有意请他拍后来的戏,也因“协议”限制而作罢。
不过,与此同时,在《东京物语》里出演小女儿的香川京子,展示了一个自由演员的正向效果——她不是任何公司的专属演员,因而能参演沟口健二、黑泽明、成濑巳喜男、今井正等导演以及各个电影公司的作品。这会不会在有意无意间,对小津做出突围决定形成某种鼓励?
02 1954年,
“9月8日……成为自由人”
1954年,小津的生活里发生了几件有影响的事——在野田高梧的劝说下,第一次造访蓼科高原,开启他移居无艺庄、创作和生活经验更趋自在、饮酒也更为豪放的蓼科时期;推动导演协会发表对抗“五公司协议”的声明书,自己则不再与服务二十余年的松竹公司签约;与长年交往的女友森容难以成婚,改与村上茂子交往。《日记》里都有记载,虽落笔寥寥,连起来看,相关又重要。限于篇幅,仅录日记里的两则:
9月7日 导演协会。商议关于《月上中天》的事。提交声明书。
9月8日 三点,在新桥俱乐部与城户、高村会谈。成为自由人。(《日记》P321)
离开松竹,不做签约的专属导演,这就是小津最终的决定。
9月,(小津)与松竹的合同到期。为了支援田中绢代,小津没有与松竹续签合同,而是选择了成为自由职业者。11月,看了《月升中天》初步的剪辑,12月终于完成,开试映会。这一年来,小津都在为《月升中天》而奔忙。这既是对田中绢代的支持,或许也是对“五公司协议” 的一种反抗。(《大全》P254)
2019年12月,由格非教授发起,清华大学邀请中日电影工作者和学者,举办了国内第一个研讨小津的学术工作坊“小津安二郎的内与外”。发表讲演的学者中有北原克彦先生,他是《蓼科日记》刊行会事务局局长,小津和野田在蓼科时期的文献整理者和保管负责人,对小津深有研究。
在蓼科,小津与野田高梧(左)
因知我们出版小津日记,特意带来尚未出版的《蓼科日记 抄》给我看。2019年5月我随出版社出差东京,得知朝日新闻即将出版的新书《小津安二郎大全》内容琳琅满目,看目录收有北原先生的《与蓼科相关的必然的向量》,遂十分期待,读后大有老友重逢之喜。文章对1954年小津转往蓼科的内在缘由和心态有精到的分析:
小津的年龄可能也是一个原因。小津是在51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到蓼科。(按照2017年时候的男人平均寿命来计算的话,相当于现在的65岁。)此外,对于位于日本电影界顶峰的小津来说,似乎与松竹新浪潮的不协调,也是心中难以感到平和的地方。加之,还有一个“五公司协议”。于小津而言,这些都是极为不合理的让人感到心情不舒畅的地方。他站在与五公司对立的最前沿,在《月升中天》中,充分发挥了其制片人似的素质,将它搬上银幕。不过,不难想象,那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在“五公司协议”中,小津成为松竹的专属导演,其为人处世的方法就是不与松竹继续签约,成为一名自由职业人。自1956年以后,小津与松竹每一年签约一次。(《大全》P341)
如此,可以清晰看到,1954年的小津,为支持田中绢代,也为了日后拍在艺术上少受钳制,果断站在了与五公司抗争的最前沿,除了发表连同导演协会声明书,更以不与松竹签专属工作合同的实际行动,表明态度和决心。
03 就算借钱
也要成为自由人
小津决定成为自由职业人之后,财务状况如何呢?
首先,此前一直以制作费租借的茅崎馆,是无法继续使用了,按北原先生的说法,“迫不得已,小津要另寻工作场所”。这也是他晚年移居蓼科的原因之一。
1954-1955年的《日记》,前所未有地频繁出现了借钱,每一笔小津都记了时间、金额甚至借钱的过程。1954年记录借了八十万日元,1955年借了六十万日元。
1955年1月,《月升中天》终于顺利上映,小津一边借着钱,一边迅速回到创作中,写《早春》脚本,脚本篇幅不小,小津因此在日记里特别记载:
“4月19日 《早春》,加上今天写成的,共一万零二页。”
此时曾经是松竹同事的成濑巳喜男的新片《浮云》上映了,2月9日小津同笠智众、野田高梧同行前往小田原东宝观看,当天的日记连写:
“对《浮云》十分敬佩。……看了《浮云》,心情大好。”(《日记》P342)
此后更是盛赞“我拍不了的影片只有沟口的《祇园姐妹》和成濑的《浮云》”。8月,《早春》开机,常常给他送借款的山内静夫担任制片人。而借钱的状况,到1956年2月小津与松竹谈妥一年签一次合同,才彻底有了转机。
《早春》片长144分钟,在当时普遍时长90分钟的大多数影片中,可谓大作品。虽然是借着钱拍片的阶段,小津仍有一番自我变化的雄心:“此前的影片都是韵文式的,但这部的拍摄是散文式的,我要求演员的表演一定要自然。”并且在音乐上实践了他1952年发表在《东京新闻》的想法:“音乐具有双重的困难。在悲伤的场景中,有时播放明快的音乐,反而让人增加悲剧感。”(《大全》P326)在守灵等场景下使用了明快的《萨塞莱西亚》。1957年拍摄《东京暮色》时,小津再次使用了这一手法。
04 “我的生活准则是……
艺术方面的事遵从自己”
小津不惜以工作合约对抗的果敢与借钱持续创作的韧性,帮助他摆脱“五公司协议”的钳制,赢回了宝贵的作为导演的艺术自由。还以司叶子为例,作为东宝公司的演员,她因此得以接连参演《秋日和》和《小早川家之秋》。
1960 年,拍摄《秋日和》时,小津正在确认脚本
东宝因出借原节子和司叶子担纲主演,发展出邀请小津拍《小早川家之秋》;这部电影制片是成濑《浮云》的制片藤本真澄等人,摄影是《七武士》《蜘蛛巢城》的摄影师中井朝一,灯光负责人在《用心棒》《浮云》剧组工作过,皆是一时之选,更不用说演员阵容的称心。
经历了1954年的对抗风暴,借钱也要成为自由人、保持创作的小津,来到了1955年,新年第一天,他对自己说,要“慎饭酒”和“凡事不可懈怠”:
1月1日(星期六)天气十分晴朗。起床后,在庭院里拔草。
阿南来。傍晚,原研吉夫妇、岩间来。
喝酒。闲聊。十点多回去。
晴朗的元旦,最近几年都没有见到过了。年初有感。
早上,应慎饭酒。
凡事不可懈怠。(《日记》P336)
《彼岸花》服装设计参考图案(1958年)
三年后,回到每年一部电影节奏的小津导演,5月开拍他的第一部彩色片《彼岸花》。距离日本有彩色片,已经过去了七年。这时的小津说:“我的生活准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从众无妨,重大的事情符合道德,艺术方面的事情遵从自己。”
这段话,值得和“我是做豆腐的”一样有名。
原文刊于2025年5月15日《南方周末》,节选刊发
来源:上海译文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