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已经是第五次来到法国最西北部的海滩了,却毫无重复之感。这也令我诧异。我知道我来这里是陶醉于这个伸入大西洋的丘陵半岛风光,更是着迷于德彪西在这里写出《大海》之作的情境。但是这次真正地与以往都有所不同。因为,我有了一次偶遇:一个既绮丽又独特,同时也很冷艳和迷人的精
一
夏天,我来到了布列塔尼。
已经是第五次来到法国最西北部的海滩了,却毫无重复之感。这也令我诧异。我知道我来这里是陶醉于这个伸入大西洋的丘陵半岛风光,更是着迷于德彪西在这里写出《大海》之作的情境。但是这次真正地与以往都有所不同。因为,我有了一次偶遇:一个既绮丽又独特,同时也很冷艳和迷人的精灵。
一只蝴蝶。
我那时刚好坐在圣比亚克海滩口的一把长条椅上。阳光闪烁,海风在吹。从傍晚退潮的海滩走过来后就一直坐在那里,我把刚刚因浸了海水而冰冷和苍白的裸足舒服地搭在前面矮矮的木栏上,同时懒洋洋地看着慢慢退去的海水,也看着抱着游泳圈和冲浪板准备回家享受晚宴的法国当地人。
我的面前有几丛深绿的灌木,这在法国很多海滩上都常见,而且我发现风吹时有几枝细碎的黄色小花在那里摇曳着,很像是西方人当香料的莳萝,遂摘了一片小叶去嗅,果不其然,正是莳萝。这让我很是奇怪:谁人会把食用植物种在沙滩上呢?我这样自问自想,同时也自答:或许,它们本身就来自这里而后被人工移植了呢?很多室内和园中的花树原本就是在深山老林里生长的,最后都成了愉悦人类的家花院草了。这样寻思着便又去盯着那细碎的小花看。然后我就看见了它——那只旁若无人、翩翩飞过来的、我行我素的蝴蝶。
这是一只浅淡色的蝴蝶,乍看上去很不挑眼。它飞着飞着,就悠然地落到了那片莳萝花中。倘若不是一直注视着它,我会将它与灿灿的小黄花混淆在一起,很有些看朱成碧的恍惚。我注视它时,它当然没有发觉被打搅,依然很怡然。因为它很小,又很自得,反倒引我怜爱,便想着去给它拍个照。拍了,来看,放大了再看。这下,我看清了,不仅看清了,而且还呆住了——这该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独特的一只蝴蝶了!它很符合我的审美,因为它既不同于帝王蝶那样身披金色的斑纹大氅尽显浩大贵气,也不似光明女神闪蝶那样整个翅膀如蓝色海面上掀起白浪那般惊天动地。听说全世界有超过十八万种蝴蝶,而我曾亲眼在德国最南边的一个叫玛瑙的美丽小岛上,见过蝴蝶园里来自拉丁美洲、非洲和亚洲的一百二十多种蝴蝶,它们美得让人眼花缭乱。由此,我认识了很多种类的蝴蝶。但是面前这只布列塔尼的蝴蝶,素净淡雅,超凡脱俗,与众不同。不仅如此,我还注意到,它的翅膀有着扇形的白色蕾丝边儿,让人联想起十七八世纪欧洲贵族小姐的裙裾,而且在边缘处镶着一条棕色线的下方,还有一个挨着一个的鱼鳞形图案,犹如京剧青衣、花旦头饰上的贴片那样有序地排列着。不仅如此,每片中央还都有一个深色的心形。再接下来的部分就是橙色,锥形的收尾处如同刚刚蘸了墨汁的笔尖儿,饱满欲滴。与之相呼应的是,头顶上还有两根茸茸的长触角,它们竟然是虎斑条纹的,生动得就像传统戏曲中英俊神武的将帅们所舞动的“雉翎”,优美地弯曲着。再看那四片蝶翼,也非大红大绿,而是浅棕与浅灰的融合,翼面上的图案也像是哪个国画大师随意地点了几下,就点出了若干个圆点儿和心形,笔笔生动,宛若跃上了乐谱的音符。最绝妙的当数蝶翼延伸到胸部和头部时颜色的渐变了,它先由蓝灰而白,等到了细细的六足那里已经洁白剔透。大自然的造物神奇而玄妙,竟然让我瞬间生出了莫大的感动!
蝴蝶的这种美丽,真真是天造神工,绝妙而诡秘。那每一次蝶翼的折叠、铺平与扇动,都会留下一丝丝魔法来。有人说,蝴蝶是花语者,因为它们总像是轻柔地抚摸花朵,与花低语;还有人称,蝴蝶是灵魂舞者,因为它们在空中飞舞的动作让人想起触动心灵的舞蹈。不仅如此,蝴蝶还让孩子们知道:成长需要改变。不是吗,它可就是由一只毛毛虫变成了美丽蝴蝶的呢!当然,爱蝶者无不为它的美丽而折服,也无不为它美丽的短暂而心怀怜惜。
二
我一直很钟爱蝴蝶,也一直为它着迷。我不仅钟爱它舞姿的优雅与轻盈,也钟爱它色彩的斑斓与鲜艳,更钟爱跟它有关的一切的事、人与传说。无论是“蝶恋花”的词牌,还是少女的蝴蝶结,抑或梁祝化蝶的故事,甚至名为《蝴蝶梦》的电影,歌剧中的蝴蝶夫人,乃至庄周的梦蝶,它们都能持续不断地使我产生出遥远而万般的遐想来。
我曾读过一些关于蝴蝶的诗词,其中德国十八世纪诗人弗里德里希·吕克特的《就像圆月》很是让我喜欢,尤其是诗中那种的轻巧与欢快的节奏:“一只蝴蝶,/展翅,/飘扬如旗的小船,/伴着月光,/戏着空气,/透过荷叶/和水的泡沫之花/徜徉在绿海之上……”
很多诗人都钟爱蝴蝶,有些则特别钟爱蓝色的蝴蝶。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就曾有《蓝色蝴蝶日》:“蓝蝴蝶飞舞的春日/天空里宛若雪片洋洋洒洒/蝶翼间的色彩/纯粹而绚烂/胜过花朵/除非它们立即开放。/这是飞舞的花儿/仿佛在轻声地吟唱/它们已随欲望的风驰骋天际/如今蝶翼轻柔收拢/随风而栖/静静地落在车轮碾过的四月新泥……”
不过,这样被蓝蝴蝶陶醉者并非只有一人,十九世纪的德国作家与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也有《蓝蝴蝶》一诗,在德国家喻户晓:“蓝色的小蝴蝶翅膀,/被风吹动着,/珍珠母的雨,/闪烁,闪烁,/消失。/于是一眨眼,/当我经过时,/我看到幸福向我招手/耀眼发光,/闪烁,/消逝。”
我知道黑塞曾有一本以《蝴蝶》为题的作品集,书的封面以天空的蓝为底衬,上面蓝色和红色的蝴蝶纷飞。这本书被称为他最迷人的关于蝴蝶的故事、回忆与诗歌集。书的前言摘录了他于1962年所写一封信的段落:“我一直与蝴蝶和其他转瞬即逝的美丽有一种关系,但我却从未成功地与之建立持久、永久和所谓的牢固关系。”他还曾在一首诗中说,他这种对“花朵和蝴蝶/它们是不朽的事物/转瞬即逝的寓言”的偏爱,有时带有近乎选择性的亲和力,在他一生的作品中留下了痕迹。
可以说,所有写蝴蝶的诗词歌赋我都喜欢,但不知怎么,黑塞的这首《蓝蝴蝶》总能让我联想起《梁祝》的故事,或许是因为里面含有美丽、幸福和消逝之意?我曾在德国权威报纸《南德意志报》上看到过一篇关于蝴蝶的文章,说在古代,蝴蝶代表着不朽;而在基督教中,蝴蝶则是重生的象征。这似乎也与梁祝化蝶的意蕴有些接近呢!
《梁祝》的故事我是从祖母那里得知的。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女孩,偎依在祖母身边,听她用她苏北的乡音给我哼唱《梁祝》里的《十八相送》。我猜想,那一定是她年轻时听过的最美好的民间小曲了。尤其是唱到祝英台提醒木讷的梁山伯去领悟自己实为女子的那段,祖母几乎是循环唱给我听的,唱得我很焦急,也很生梁山伯的气,觉得他那么笨拙,居然察觉不出祝英台的异样,同时也跟祖母一起陷入了情节里。依稀记得祖母哼的小曲儿里的唱词是这样的:“走一庄又一庄,庄上小狗叫汪汪,不叫前面女裙钗,但叫后面男儿郎。走一河又一河,河上有白鹅,公鹅前面打头阵,母鹅后面紧跟着……”爱情,对于包办婚姻的祖母是一个美丽的梦,虽然她和我祖父短暂的婚姻也很幸福,但她依然对自由恋爱充满着向往与羡慕。所以她爱憎分明地为梁山伯因相思之死而难过,更为两人化为美丽的蝴蝶比翼齐飞而激动。祖母哼唱的民间小曲不仅仅将年幼的我完全调动了起来,而且还让我从此对蝴蝶有了充满诗意的迷恋和想象。所以当有一年那首《化蝶》广为流传时,我立即就学会了,然后满含深情地唱给祖母听,一遍又一遍:“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生生爱,山伯永恋祝英台……”因为祖母喜欢,所以那一段时间里这首凄美动人的旋律一直在我们家里萦绕不绝。
由此,我似乎感受到了人类是怎样喜欢将蝴蝶的美与人的命运和爱情象征地联系在一起了。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这种寓意比比皆是。就如同我看过的歌剧《蝴蝶夫人》,为什么叫蝴蝶夫人,而不是别的?我所了解的出处是女主人公乔乔桑日本名的意译;不过也有人解释为日本女人的和服样式与花色像极蝴蝶。我曾经请教过一位歌剧女高音演唱家好友,她认为是由于女主人公的美丽活泼与生命的短暂很像蝴蝶的命运……总之,诠释蝴蝶的意义实在很多。事实上,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的精心谱曲,也的确让人产生对蝴蝶的美丽与短暂生命的遐想。我最欣赏的那段乔乔桑因爱人归来无比喜悦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尤爱听世界著名女高音卡拉斯的这个唱段。我觉得,就戏剧性而言,普契尼在《蝴蝶夫人》中,将爱之幸福与爱之毁灭做出了多层次、相互交错的表现。“在那晴朗的一天,我们将看到海平线的尽头升起一缕青烟……”不知普契尼谱曲时是否想象过那一缕青烟之上的自然界里蝴蝶的美丽和它短暂的命运?
在很多中国传统的绘画作品里,古人对蝴蝶的描绘也很多。有一年,我在一组中国挂历上看过一幅南宋的《晴春蝶戏图》。画中聚集了数种蝴蝶,虽然没有花、树作为背景,却丝毫不感单调,依然让人感受到春日晴朗天气下,花香蝶舞的欢腾气氛。
我还特别欣赏清人朱景素的那首《樵夫词》,它很俏皮自然地渲染了蝴蝶的出现:“无意带将花数朵,竟挑蝴蝶下山来。”那个“挑”字我觉得最生动。于是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画面:挑着柴禾的樵夫哼着小曲下山了,他丝毫没有察觉到砍来当柴的树枝夹杂着几朵小花在招蜂引蝶呢!诗人这样轻松地勾勒,一幅轻快的蝴蝶在灿烂的鲜花之间嬉戏的图画那么自然而然地闪现在我们眼前。所以,当我们看到女孩头上系着色彩各异的蝴蝶结时,谁又能说女孩们不是美丽的花朵呢?
是的,少女们头发上的蝴蝶——蝴蝶结!它是人们极具想象力和梦幻力的表现!那飞舞在女孩们发辫上的亮丽的蝴蝶,给青春少年点染上了多么浪漫美好的色彩!我最早知晓蝴蝶结和对它产生印象,是来自母亲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面的女孩儿将两根辫子编得整整齐齐、鼓楞楞的,且根根发丝闪着光亮,它们自然地被挽在两鬓的上方,并且引人注目地系了两个浅色的绸缎蝴蝶结,映衬出母亲妙曼与年轻的面庞。那一对蝴蝶结真的十分吸引我。我觉得,它们与我母亲的气质也十分匹配,并且给母亲原本就美好的样子添加了更浪漫的气质。当然,母亲本身就是浪漫的,因为她是诗人,她的恋人就是照片上她身旁的那个年轻男人——我的父亲。那时父亲大概刚刚大学毕业,帅气高大,玉树临风,俩人郎才女貌,一直是那个年代朋友圈里的佳话。虽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黑白照,却也丝毫不亚于今日的现代彩图。整张照片纯粹简洁却又意蕴丰富,犹如一幅出色的艺术作品……
我还记得我是怎样好奇地跑去问母亲,因为我的幼年时代没有这种发辫上的饰物。母亲告诉我,她发辫上系的丝绢叫蝴蝶结。她说这番话时,表情里似乎闪过一丝对过去的回忆与眷恋。我立即就记住了那个美丽的称谓,并且为此做了一个少女系着蝴蝶结的长梦。
直到我长大了些,在北京大学风景如画的校园里读书时,我学着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心血来潮地在马尾上系上素色手绢,权当是体验了一下蝴蝶结。那些绸质手绢是母亲给我的,她收藏了很多年,是一直压在箱底的珍品,其中有不少还是镂花的。我觉得母亲一生都喜爱蝴蝶,她还看似是无意实则有意地鼓励了我实现系蝴蝶结的梦想……只是不知她现在和父亲所住的天堂里是否周围也有蝴蝶飞舞?就像我小时候与她一起常听收音机里的那句相声台词“彩蝶纷飞,百花争艳”?我想肯定是的,因为有蝴蝶是天堂之花的说法,同时也有蝴蝶是天堂的信使一说。或许,我眼前的这只蝴蝶就是我父母派来的信使,它是来告诉我,我的父母在天堂里一切安好?
三
同样是蝴蝶的主题,家喻户晓的“庄周梦蝶”也是我崇尚的故事。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梦醒之后便提出了自己到底是梦到庄子的蝴蝶还是梦到蝴蝶的庄子一说,这就成了有一年我为德国某学校撰写短剧的内核。我还清楚地记得,我让扮演哲学家的德国学生戴着草编帽在绿色田园的布景下伴着鸟鸣进入梦乡的样子;也记得那一只蝴蝶怎样翩翩而至……那的确是一次非常激动人心的演出!因为剧情简单却很有哲学意味,以至于学生们都要抢着演其中的角色,最后是两位汉语出色的男生当了主角,当然解说则是由一个女同学完成的。扮演蝴蝶的学生似乎叫尼克拉斯,为了能有蝴蝶的效果,他还在背后挂了两扇由大卡纸制作的蝶翼——他与同学们花了几个课间休息的时间一起设计完成了它。表演的晚会上,当“蝴蝶”抖着双翼走近梦乡中的“庄子”时,那硕大而翩然的蝶翼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五颜六色,耀眼绚丽!随后,“蝴蝶”与“庄子”互为你我或者说互为主体与客体的对话,立即成了学生们难以忘却的精彩段落……
为此我心谢“庄子”与“蝴蝶”!
如今,我的眼前正面对着一只非梦幻里的真蝴蝶,这只布列塔尼海边的蝴蝶。此时,它伏在那簇黄色的小花瓣儿上,一动也不动,像是被花陶醉了,而我则被它陶醉了。
忽然,我看见它像是呼吸似的,蝶翼一张一合。合上时,它的样子很像是绸绢做成的一艘小船,有着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风帆。而张开时,它则跟不远处海滩上孩子们正放飞的风筝一样,有着能翱翔天际的大翅膀。
一阵海风微微吹过,灌木丛里那片耀眼灿烂的花也跟着摇晃起来,我耳畔在这个瞬间竟出现了定音鼓的震音和海风的吹拂声。是的,那是德彪西“风与海的对话”!不过,这里的风很温柔,似乎没有德彪西乐曲中的那么剧烈。即便如此,风还是惊动了沉醉的蝴蝶,只见它从花瓣上一跃而起,那闪闪发光的蝶翼在空中掀动着,它先是如舞蹈那样上下跳跃,接着来了一个急转身,姿态很优雅、欢快地向高空中飞去。
它该不是梁祝化成的蝴蝶吧?抑或是庄周梦里的那只?也许是从蝴蝶夫人的裙裾上飞下来的?如果都不是,那它就是天堂的信使喽?看来,它已经完成了使命,看到了安恬的我,准备回去通报了。“那好,请你告诉我的父母,我一切安好!”我对那只仍在头顶的蓝天里盘旋、极目望去却只剩下一个小点儿的蝴蝶挥手道。
天空中的蝴蝶像是听到了我的话,又一次欢快地雀跃了一下,而且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它飞舞的样子也真的有种欢快的情态。不知它欢快时除了会大幅度地抖动蝶翼之外还会不会有别的表达方式?就像那首歌曲之名《谁能听见蝴蝶的笑声?》。奇怪的是,这首由早期德国著名的摇滚乐队诺瓦利斯演唱的歌,像是回答我的问话一样,突然就在我的耳畔响了起来:“听到蝴蝶笑声的人,知道云是什么味道……”我仰头寻找云中的那只蝴蝶,它已无影无踪……
载《书屋》2025年第6期《域外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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