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不说“大王错了”,却讲了个谜语:“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
司马温公著史,字字千钧。
他说,言语如风,能暖人心,亦能摧城拔寨。
人这一生,开口闭口间,藏着福祸,系着因果。
良言如春风化雨,恶语似寒霜裂帛,闲言则如浮尘蔽日。
如何在唇齿间修篱种菊,是门大学问。
战国初年,三家分晋,周天子竟欣然册封。
消息传到洛阳城外的草庐,一位老者搁下了笔。
正是司马光。
他望着窗外新抽芽的柳条,轻轻叹了口气。
册封的诏书是发下去了,可这承认篡逆之举的“良言”,真该说吗?
史笔如刀,此刻却软了刃口。
他想起书中记载的另一个故事。
齐威王初即位时,沉溺酒色,国政荒疏。
百官噤若寒蝉。
唯有一个叫淳于髡的人,顶着晨露进宫了。
他不说“大王错了”,却讲了个谜语:“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
庭前的槐花,簌簌落在威王的酒爵里。
威王抬眼,看了看这个胆大的小个子。
“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威王答。
君臣相视一笑。
后来的事,史书工整记下:威王励精图治,齐国大治。
良言是种子,不在响亮,而在落进心田的时机与善意。
有时它裹着谜语的外衣,有时它带着晨露的清凉。
它避开锋芒,却直指人心。
司马光蘸了蘸墨,在竹简上重重写下:“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他要说的逆耳之言,终究要落于史册。
这册封的“良言”,成了周室衰微的刺眼注脚。
而淳于髡那谜语般的劝谏,却让齐国枯木逢春。
可见,吝啬良言,是堵住泉眼;不吝良言,是开渠引水。
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
街市上卖炊饼的老汉,递饼时总不忘说句“趁热乎,小心烫”。
学堂里先生批改课业,朱笔圈点处,必缀一句勉励的蝇头小楷。
村头老槐树下,长者调解邻里纷争,话不多,句句点在理上,熨帖在人心坎里。
良言不必是洪钟大吕,它就是春日的檐滴,夏夜的萤火,细碎,却足以照亮方寸,温暖寒夜。
吝啬它,世界便多一分坚硬;吐露它,人间便添一寸柔软。
要紧的是,心中存着那份说出来的善意。
洛阳修史馆的竹简堆里,散落着许多因言获罪的旧事。
司马光捡起一片,吹落浮尘。
是魏国旧闻。
魏文侯的太子击,车驾行至城郊。
道上遇见父亲的老臣田子方,太子慌忙下车,躬身行礼。
田子方却眼皮也未抬,径直驱车而过。
太子年轻气盛,追上前质问:“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
田子方勒住缰绳,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入冰湖:
“亦贫贱者骄人耳!国君骄人则失其国,大夫骄人则失其家。夫士,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
恶语是钉子,即使拔出来,木头上也留着洞。
田子方的话,字字如针,扎得年轻的太子满面羞惭。
但这话又像一味苦药,治了他的骄矜。
太子后来继位,成了魏武侯,始终对士人礼敬有加。
司马光轻轻放下竹简。
他想起另一个因恶语而起的滔天巨浪。
智伯瑶,晋国权臣,恃强凌弱。
一日宴饮韩康子,席间竟戏弄其家臣段规。
他举着酒爵,当众嘲笑段规矮小丑陋。
段规垂首,指甲掐进了掌心。
座中赵襄子沉默不语,只轻轻抚过腰间佩剑。
后来智伯索地,韩、魏忍辱割让,唯赵襄子断然拒绝。
智伯挟韩、魏围晋阳,水淹孤城。
生死存亡之际,段规站了出来。
他力劝韩康子倒戈,与赵、魏合兵。
那个被当众羞辱的矮个子,最终亲手将智伯推向了灭亡。
智伯的头颅被赵襄子做成了饮器。
一句恶语,葬送了百年家业。
市井烟火里,何尝不是如此?
街角炊饼摊前,妇人因铜钱成色与摊主争执,一句“昧良心”,让热腾腾的炊饼凉了半条街。
学堂里,顽童学舌嘲笑同窗口吃,那结巴的孩子从此躲进书堆,再不肯抬头。
村口老槐树下,一句无心贬损收成的话,让勤恳的老农蹲在田埂上,抽了半宿旱烟。
唇齿间淬的毒,往往先伤己,再伤人。
智伯的狂言是刀,砍断了自己的根基;田子方的冷语是针,刺破了太子的虚妄,却也缝合了他的不足。
能暖人时,莫要淬毒;能缄默时,何必伤人?
留三分口德,亦是存七分福田。
修史馆的窗棂外,几片柳絮打着旋儿,飘落在司马光的砚台旁。
他搁下笔,轻轻拂去。
这让他想起书中记载的一段公案。
唐贞观年间,长安城流言暗涌。
说房玄龄功高震主,天子已有猜忌。
话头传到房府,幕僚们忧心忡忡。
房玄龄正修剪一盆虬枝老梅,听罢,只将剪刀搁在青石案上。
“陛下心如明镜,何须闲言照影?”他剪下一截枯枝,断口渗出清冽的木香。
那些流言蜚语,如同这无用的枯枝,剪了便是。
果然,太宗闻之,付之一笑,君臣情谊愈加深厚。
闲言是风里的柳絮,沾身即拂去,莫让它钻进衣领痒了心神。
司马光翻过一页,墨迹未干的竹简上,映出另一个身影。
东汉末年,许攸仗着献计破袁绍之功,常在邺城街头巷尾高谈阔论。
逢人便道:“阿瞒(曹操)若无我,安能出入此门耶!”
话语像长了翅膀,飞进丞相府深院。
曹操端坐堂上,面上不动,案几下的手指却微微屈起。
后来,许攸被收杀,街头巷议戛然而止。
那曾经飞扬跋扈的闲言,成了他颈上的绳索。
市井间,闲言碎语更是无孔不入。
茶馆里,两个老汉对坐,一个刚起话头“听说东街张员外家……”,另一个便端起粗瓷碗,啜一口酽茶:“老哥,这茶今儿火候正好,你尝尝。”
硬是把那后半句闲话,就着茶汤咽回了肚里。
村口洗衣的妇人堆里,有人神秘兮兮:“李家媳妇昨儿回娘家,怕是……”
话未落地,溪对岸传来孩童落水的惊呼。
闲话的妇人脸一红,忙不迭撂下棒槌去帮忙。
私塾窗下,童子偷听先生与人叙话,被戒尺轻点额头:“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君子当如门神,闲事不入耳。”
那些随风飘散的言语,捕风捉影,徒增口舌是非。
房玄龄剪断的枯枝,化作春泥滋养了老梅;许攸撒播的流言,却催生了自己的坟头草。
可见,闲言如浮尘,扬起来迷眼,落下去积垢。
闭口不传,便是持一把无形的拂尘,日日勤拂拭,心台自然明镜无埃。
耳根清净了,脚下的路才看得分明。
司马光写完最后一卷,暮色已染透窗纸。
他揉揉酸涩的眼,案头那盆兰草,在昏暗中吐着幽香。
唇齿开合几十年,写尽兴亡多少事。
良言、恶语、闲言,在青史竹简上刻下深浅不一的痕。
言语之道,终是心境的倒影。
能予人温暖时不吝啬,会伤人心时忍得住,道听途说时闭得牢。
这并非世故圆滑,而是唇齿间的修行。
如兰在谷,不因无人而不芳;言在唇边,不因无察而不慎。
守住口舌,便是守住心湖的澄澈,任他外界喧嚣,我自清风朗月。
如此,方不负人间走一遭。
来源:詩詞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