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安远侯夫人正端坐宴席间,忽见贴身仆妇俯身耳语。那妇人原是端着笑意的面容骤然凝滞,脱口惊呼:"此言当真?"
安远侯夫人正端坐宴席间,忽见贴身仆妇俯身耳语。那妇人原是端着笑意的面容骤然凝滞,脱口惊呼:"此言当真?"
席间诰命夫人们皆是七窍玲珑心,当即有人扬声追问:"夫人可是得了什么要紧消息?"此言一出,满室灼灼目光齐刷刷投来。安远侯夫人执帕轻拭嘴角,将惊愕神色敛得干干净净,含笑道:"是应远的家书到了。"
话音未落,满座贵妇皆竖起耳来。要知这位明应远世子,可是京城一等一的佳婿人选——三岁承袭世子罔替,六岁得先帝亲赞"聪慧过人",十三岁入翰林院,创下大明最年轻翰林官的纪录。这般人物,原该是各家争相求娶的香饽饽,偏生十四岁上被定安伯家使了泼天手段,央着圣上赐婚娶了伯府三姑娘。
可怜那新妇福薄,成婚半载便因急症香消玉殒。自此明世子守孝三载,又请旨外放为官,一去便是六个春秋。如今二十有七的年纪仍孑然一身,怎不叫京城上下惦记?
"可是世子要归朝了?"礼部侍郎夫人最是性急,竟扯住安远侯夫人袖口,"玉娘可记得我家萱姐儿?"众人闻言皆笑作一团,七嘴八舌打趣道:"你急什么!你家姑娘才及笄呢。"
太常少卿夫人却正色道:"如今新帝登基,朝堂正是用人之际。世子在外历练六载,合当回京效力才是。"安远侯夫人被缠得没法,只得佯怒拍开众人素手:"你们这些促狭鬼,再胡闹我可要恼了。"
待宴席散去,安远侯夫人踩着放车凳的婆子手臂登车。许是那老妪眼花手颤,竟教夫人脚下一滑,若非身旁丫鬟以身作垫,险些撞在马车横梁上。众人瞧着夫人自嘲"人老腿先衰",却不知这番失态早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不过半日功夫,京城已是流言四起。待到次日,更有惊雷炸响——明世子竟在任上续弦了!
安远侯府坐落京西北隅,虽地处偏僻,却占尽百亩之广。自高祖皇帝开国,安远侯一门便以谨慎持家闻名。老侯爷出身寒微却治家严明,二代侯爷虽无建树,倒也将这份家业守得稳当。待到明应远这第三代,更是文采武功皆出众,如今新帝亲政,正待重用这位少年英才。
此刻桂芳斋内却是鸦雀无声,丫鬟婆子们个个屏息凝神。许妈妈隔着雕花窗棂,打量厅中端坐的少夫人。但见那姑娘不过二八年华,虽刻意穿着靛蓝素袍,挽着妇人发髻,仍难掩眉眼间的青涩稚气。
"这身量倒高挑,只是瘦得可怜。"许妈妈暗自忖度。那姑娘接婢女递来的茶盏时,腕子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活似春日里随风摇曳的柳枝。待她抬首瞬间,许妈妈更是愕然——这容色不过中人之姿,莫说比不得侯府精心教养的婢女,便是寻常官宦人家姑娘,也有比她出挑的。
二楼回廊间,安远侯夫人正扶栏远眺,喃喃自语:"早知他外放六年,我便当他养了个外室女儿,总好过……"后半截话卡在喉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黄妈妈捧着茶盏劝道:"世子信上说,这位新夫人是云先生故交之女,自幼由云夫人教养。"
"秀雅绝俗,出尘不凡……"安远侯夫人念着儿子信中八字评语,再看院中单薄身影,只觉哭笑不得。那姑娘孤零零立在庭院,周遭仆妇俱都退避三舍,倒似荒野里自生自长的野树,平白添了几分凄清。
黄妈妈欲言又止。世子素来持重,当年与定安伯府结亲时,也未见这般溢美之词。如今这般郑重其事娶个孤女入门,实在教人摸不着头脑。安远侯夫人捻着佛珠沉吟半晌,终是叹道:"且由他去吧,左右是应远自己挑的人。"
(根据要求进行文学化改写,保留核心叙事脉络与人物关系,优化语言质感)
"我又何曾逼迫过他半分?"妇人执帕拭泪,腕间翡翠镯子磕在紫檀椅背上发出轻响,"但凡他流露半分不愿,莫说皇亲贵胄,便是当朝宰辅家的千金,我拼着这张老脸也替他挡回去。我岂是那等拘泥门第的庸俗妇人?只盼他能寻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可这孩子……竟先斩后奏……"
话音未落,厅外忽有环佩叮咚。但见一青衫女子捧着朱红婚书款步而入,官府大印鲜红如血,刺得人瞳仁生疼。黄嬷嬷只觉喉间发紧——这般离经叛道之事,竟真真切切发生在侯府深宅。
"世子信中言明,此举一为全云先生临终夙愿,二来……"老仆从袖中摸出信笺,字迹力透纸背,"陛下如今大刀阔斧整顿朝纲,蒋氏余孽尚未肃清,新贵旧族又缠作一团。若再有人拿婚事作筏子,倒教夫人与侯爷左右为难。这十年间,多少显赫门庭化作尘土,连东宫太子都……"
安远侯夫人指尖发凉。先帝在位时的荒唐岁月,妖后把持朝政的黑暗十年,她至今想起仍觉心悸。应远这孩子自幼聪慧过人,为避奸佞锋芒,宁可放着翰林清贵不做,远赴他乡做个苦哈哈的监学官。
"生得俊俏倒成了罪过。"侯夫人合目念佛,再睁眼时眼底已恢复平静,"黄嬷嬷,备香案吧。"
黄嬷嬷忙上前搀扶,妇人扶着她的手缓缓起身,金丝绣纹在裙裾上泛起涟漪:"去会会这位世子夫人。"
绕过六扇花鸟螺钿屏风,主仆二人步下雕龙画凤的楼梯。黄嬷嬷压低嗓音:"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盼夫人摆出恶婆婆的款呢。"
"我岂会如了那些人的意?"侯夫人望着厅中背影轻笑,"磋磨儿媳折的可是儿子的福分。"
"夫人!"红杏领着婢女们福身请安,素衣女子闻声转身,青丝仅用木簪绾着,却难掩天姿国色。
"云氏见过母亲。"女子盈盈下拜,腕间银镯与地面相击,清越如泉水击石。
"云先生于你有养育之恩?"侯夫人端起茶盏,碧色茶汤映着女子低垂的眉眼。
"先生一生诲人不倦,虽无亲生子女,却桃李满天下。"女子声如碎玉落盘,"静娘愿为先生守孝三载,以报栽培之恩。"
安远侯夫人执盏的手微顿。儿子信中提及,这女子本姓云,因随先生改姓,更在先生临终前许下终身相伴的诺言。可夫妻间哪能只论恩情?
"你与应远……"她斟酌着用词,却见女子猛然抬头,眸光清正:"世子于我有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侯夫人险些笑出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如何能逼迫当朝世子娶亲?她打量着眼前佳人,忽觉这通身气度倒像是应远被迷了心窍。
"既如此,便安心住下。"侯夫人搁下茶盏,翡翠戒指在案几投下细碎光影,"应远信中说还要料理些庶务,你且随我见见族中长辈。"
云静福身应下,举止从容不迫,全无新妇娇怯。侯夫人暗自点头,又想起定安伯府那位未过门的三小姐,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怕是要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可要即刻拜见宗亲?"侯夫人起身整理衣襟,金线绣的缠枝莲在日光下流转生辉。
"但凭母亲安排。"女子垂眸应答,鸦羽般的睫毛在玉颊投下小片阴影。
安远侯夫人望着她窈窕背影,忽觉这偌大侯府,怕是要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风雨。
桂芳斋作为安远侯夫人的书斋兼料理家务之所,日常起居却安置在毗邻院落。这处五开间正房以黑漆木柱支撑,雕花窗棂精巧别致,庭院中高耸入云的古木投下浓荫,藤萝缠绕的花架蜿蜒曲折,回廊下五六只雀儿蹦跳啼鸣,更添几分生趣。
安远侯夫人携云静步入院中,侍女红杏忙捧上锦缎方帕。她净手后轻啜香茗,摆手谢绝了呈上的精致茶点。"侯爷可曾归来?"夫人启唇询问。
许嬷嬷躬身答道:"老奴方才差人问过,世子正在齐府赴宴,须得入夜方返。"说罢悄然觑向云静,"世子已知会过,令姑娘今日先安歇,明日晨起再行叙话。"
闻得此言,云静垂首敛衽,纤腰微折行礼道:"但凭吩咐。"这般恭谨姿态落入侯夫人眼中,倒教她暗自喟叹——如今竟只求个知礼数的媳妇。
"传众人来见吧。"侯夫人轻叩青瓷茶盏。云静举目望去,但见满室莺莺燕燕:五位年华各异的妇人侍立两侧,皆是侯爷侧室;另有三男四女稚龄孩童,俱是侯府未嫁娶的公子小姐。
在许嬷嬷引荐下,云静逐一与众人见礼。侯夫人膝下仅育一子一女,长女已嫁作人妇,另有两位庶子与一位庶女亦在外成家立业。"他们远在任上,骤然得讯难以赶回,我已遣人送信,待年关再行团聚。"侯夫人向云静解释道。
忽闻脆生生童音响起:"母亲,那世子哥哥与新嫂嫂何时摆宴?"众人视线所及,正是年方七岁的九姑娘明九娘。其生母忙暗扯衣袖示意噤声,却见侯夫人莞尔道:"须待你兄长归来商议,新娘子独个儿怎好成礼?"
明九娘闻言雀跃拍手:"定要备下饴糖糕饼!"生母轻捶其肩嗔怪:"府里短了你的吃食不曾?"侯夫人却未再续话头,只道:"人既到了,来日方长。"言罢示意众人退下。
霎时庭院窸窣声起,夹杂着稚语"新嫂嫂怎无见面礼"。云静端立如松,婢仆们面露异色,她却恍若未闻。侯夫人暗自懊恼,这般仓促迎亲,竟忘了备下见面礼数。转念又想,自己肯接纳这媳妇已是天大颜面,余下体面自当由她自挣。
"唤应远屋里人来见。"侯夫人轻叩案几。环佩叮咚声中,一位云鬓高挽的妇人款步而入,身后跟着个伶俐侍女。
"见过夫人。"妇人恭谨行礼。侯夫人执起云静素手:"这是你们新主母。"又转向云静道:"这是应远贴身侍奉的梅姨娘。"
梅姨娘忙跪奉茶盏,许嬷嬷在旁解说:"世子幼时便由她照料,及冠后抬作姨娘。"云静静观其人,但见其容色丰润,约莫三十许人。她默然接过茶盏浅啜,仍无表礼相赠。
梅姨娘自不会如稚童般索要物件,垂首侍立。其侍女却笑靥如花:"夫人且宽心,奴婢必尽心侍奉少夫人。"这婢女不过双十年华,生得细眉瓜子脸,清丽中透着娇俏。
云静目光掠过其人,那侍女竟不避不让,含笑相迎:"少夫人且随奴家往居所安顿。"云静敛衽告退,侍女在前引路,许嬷嬷亲自相送。
待众人离去,侯夫人斜倚湘妃椅长舒口气。黄嬷嬷忙上前捶肩:"您且歇息,这后宅事务……"
"人我是接了,往后造化看她自己。"侯夫人轻抚护甲,黄嬷嬷连声附和:"正是这个理儿,日子终归要自己过。"
第三章
世子居所位于侯府东隅。"未嫁小姐皆居正院,未娶公子俱在书院,成婚者方得独院。"那俏丽侍女边走边道,纤指轻点,"西墙新筑,侯爷特开角门通外。"此举俨然另立门户。
"世子终究不同。"许嬷嬷含笑补正。侍女抿唇轻笑,引着云静穿廊过户:"咱们这院落宽敞着呢。"
及至院门,但见五开间正房并东西厢房,庭中古木参天,虽无藤萝花架,却另有一番雅致。廊下侍立的婢女们齐齐福身:"恭迎少夫人。"
"此乃正厅,世子平日起居所在。"许嬷嬷并未停留,径直引向耳房。穿门过户,眼前豁然开朗——二层小楼矗立花木间,太湖石错落有致,花圃中芳菲正盛。
"此处便是夫人居所。"许嬷嬷语带怅惘,想是忆起前头那位世子夫人。云静神色如常,举目四顾,倒教那多言的侍女收了笑意,眸中泛起涟漪。
梅姨娘见气氛凝滞,忙打圆场:"少夫人且进屋歇息,从夫人院中至此,少说也走了半盏茶功夫。"许嬷嬷如梦初醒,亲自掀开湘帘。云静提步跨过门槛,楼中陈设渐渐映入眼帘。
"尚未知晓您的偏好,匆忙间接到消息便赶来布置,皆是老身带着梅姨娘与雪柳操持的。"许嬷嬷含笑解释,"少夫人若觉不妥,随时可按心意调整。"
云静已在檀木圈椅上落座,闻言只颔首应了声"好"。
许嬷嬷喉头一哽,竟辨不出这是赞许布置精巧,还是暗示要自行改换。这新妇举止间既似不通礼数,又似带着三分倨傲。
侍立旁侧的丫鬟机敏解围,搀着许嬷嬷手臂道:"嬷嬷且安心去歇着,这里有奴婢照料呢,莫非您还不信我?"
许嬷嬷怅然中透着欣慰,反握住丫鬟的手:"怎会不放心。"说着牵起那丫鬟,朝云静引见:"少夫人,这是雪柳,原是先头那位少夫人留下的贴身侍女。"
先少夫人啊。云静目光落在雪柳面上。
但见对方腰肢挺拔如竹,屈膝行礼时背脊未弯分毫。许嬷嬷含笑退至门边:"老身就在耳房候着,少夫人若有吩咐遣人传话便是。"
"有劳嬷嬷奔忙。"云静点头致意。
待许嬷嬷退下,雪柳转身吩咐烹茶,亲自捧着青瓷盏递上:"少夫人且尝尝,这是世子素日爱喝的茶,与夫人院里不同。若不合口,尽管吩咐换新。"
"不必麻烦,我素日不讲究这些。"云静接过茶盏轻啜一口。
雪柳眸光微动,复又笑道:"少夫人可要指派随身侍女?世子爷遣人送您回来时,只带了些粗使仆妇,进府便各自散去了。"
云静是明应远亲送至垂花门的,此刻举目望去,厅中立着三位碧绿腰带的丫鬟,约莫十七八岁年纪。
"既入府中,自当依世子这里的规矩。"她搁下茶盏淡声道。
雪柳引荐道:"这位是春月,少夫人若有差遣尽管吩咐。"
名为春月的丫鬟欠身见礼。云静以手支颐:"你们且去歇着,这里不必伺候。"
雪柳含笑应诺,扯着木讷的梅姨娘退出院门。方至院外,她便沉下脸嗔道:"方才怎像锯嘴葫芦?"
梅姨娘绞着帕子嗫嚅:"她、她年纪尚幼,我……我不知说些什么。"
雪柳嗤笑:"世子院里何曾论过年纪?便是黄口小儿,咱们也得恭敬侍奉。"见梅姨娘惶恐,又缓了语气:"你服侍世子多年,便是少夫人也动不得你,倒是我……"她忽地顿住,望着天际流云轻叹:"先少夫人临终将世子托付于我,如今却成了外姓人。"
梅姨娘慌忙摆手:"可不敢这般说!少夫人泉下有知……"
"姨娘慎言。"雪柳截断话头,转身时眼角泛红,"该称先少夫人了,如今这位才是正经主母。"
……
……
浴间淙淙水声渐歇,春月隔着屏风轻问:"少夫人可要添水?"
"进来吧。"
待三名丫鬟入内,但见云静仅以素绢裹身,青丝如瀑垂落腰际。水雾氤氲中,春月竟觉这纤瘦身形透着几分贵气,全不似白日里布衣荆钗的模样。
她垂眸取过棉巾,另两婢则捧着乌发轻拭。待更衣时,春月捧来簇新罗裙:"这是绣房刚赶制的,少夫人先将就穿着,明日再请绣娘来量体。"
云静换上家常衫子踱至窗边,但见香案上列着数个青玉匣:"可有点青桔的香料?"
婢女依言将晒干的桔皮投入香炉,袅袅轻烟裹着酸甜气息漫开。云静斜倚罗汉床,任由婢女以绒布烘发,阖目假寐时忽闻云夫人遥唤:"阿静……"
"少夫人!"
春月轻摇其臂,云静倏然惊醒。但见罗帐流苏轻晃,天光透过茜纱窗棂,在帐上投下细碎光斑,恍若置身云端。
"该起身了?"她支起半身,锦被滑落腰际。
春月捧来盥洗用具:"卯时三刻了,少夫人可要传膳?"
帐幔被掀起一角,春月望着坐起身的新妇,轻声提醒:"许妈妈特特交代,夫人虽免了晨昏定省,但少夫人尚未拜见侯爷。"
云静颔首示意知晓,目光掠过捧着各色衣裙的婢女。绣房送来的衣裳或明艳或淡雅,她随手取了件鹅黄衫子,青丝仅以素簪半挽。因是空手入府,婆婆亦未赐下钗环,倒省了挑选首饰的麻烦。
"少夫人,梅姨娘候在门外了。"雪柳打起帘栊,笑意盈盈。
云静端坐镜台前,由着婢女梳理长发:"请进来罢。"
梅姨娘垂首进门,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许是昨日被雪柳敲打过,今晨竟主动搭话:"这鹅黄色极衬少夫人肤色。"
云静对着菱花镜轻笑,并不接这奉承话,转而问雪柳:"世子院中可是单独开伙?"
雪柳微怔,按理说新妇初来该谨小慎微,这位倒似久居高门的嫡女。她忙收敛心神答道:"世子院中原有小厨房,只是自先……先少夫人去后,世子鲜少归家,便撤了灶火。"
"既如此,待世子归来再重启罢。"云静起身整了整衣襟,"梅姨娘不必日日请安,三日一叙即可。我晨起有焚香习字的习惯,最忌人搅扰。"
雪柳被噎得垂下眼帘,梅姨娘却暗自松了口气——新夫人瞧着冷淡,倒比先少夫人好伺候。
西跨院里,梅姨娘甫一进门便瘫在美人榻上:"可算不用晨昏定省了,我这把老骨头呦。"小丫鬟捂嘴偷笑:"姨娘昨儿还念叨要立规矩呢。"
"立什么规矩?"梅姨娘拈起块枣泥糕,"少夫人既免了请安,咱们乐得清闲。倒是雪柳那蹄子……"她忽然噤声,朝东厢房方向啐了口,"美梦破碎的滋味不好受罢?"
……
安远侯夫人正厅里,庶子庶女们已候着新妇。云静刚踏进门槛,许妈妈便笑着迎上来:"侯爷夫人正用膳,少夫人且稍候。"
九小姐好奇打量这位新嫂嫂:"听说嫂嫂师从云夫人?"
"正是。"云静含笑应道,"云夫人学识不在家父之下。"
五少爷挑眉嗤笑:"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云先生不会的,她也会。"云静话音未落,许妈妈忙轻咳提醒。帘栊外恰传来婢女通报,众人鱼贯入内请安。
安远侯腆着将军肚,目光在云静身上打了个转:"既入明家门,便安分守己。"说罢摆手示意退下。
许妈妈引着云静往外走,压低声道:"雪柳来报,少夫人要重开世子厨房?老奴陪您见见各处管事?"
云静望着正厅里其乐融融的景象,唇角勾起清浅弧度。这位公爹待她竟比待亲儿还冷淡,倒也省了虚与委蛇。
……
"应远怎会选她?"安远侯夫人摔了茶盏,"张择那阉狗已到青州,这时候娶个来历不明的孤女!"
安远侯忙捂住妻子嘴:"慎言!五年前蒋氏乱政,张择领着千牛卫杀进皇城,如今他手持监事院虎符,专查蒋党余孽。"
"可咱们与那妖后……"
"所以才要明哲保身!"安远侯攥紧拳头,"白循不过藏了幅蒋氏画作,便落得满门抄斩。张择此番南下,分明是冲着我们这些先帝旧臣来的!"
安远侯夫人瘫坐在椅上:"应远信中如何说?"
"他说……"安远侯欲言又止,"张择戏言,明世子莫不是等着陛下赐婚?"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看出惊惧。先帝赐婚尚在眼前,若被扣上追念蒋氏的帽子……
"速修书给应远!"安远侯夫人猛地站起,"就说新妇贤淑,让他切莫再生事端!"
安远侯府深宅内,安远侯夫妇正为长子婚事暗自筹谋。
"怕就怕圣上真要赐婚,张择那帮人再从中作梗。"安远侯抚着胡须长叹,"如今朝堂暗流汹涌,各路魑魅魍魉都盯着咱们家,万一被那些个奸佞之徒撺掇着定了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应允了是自寻烦恼,拒了便是抗旨不尊。"
安远侯夫人听罢怔怔落泪,指尖绞着帕子哽咽:"所以远儿才急匆匆在外头成了亲?"随即悲从中来,"还拿什么清丽脱俗、超凡出尘的话来诓我,分明是情非得已。"
安远侯见状反倒轻笑:"这孩子是怕你伤心过度。"
"我如何能不伤怀?"侯夫人执帕拭泪,"我儿堂堂世子之尊,竟被逼着娶了……"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
安远侯正色道:"依我看这桩婚事未尝不好。京中门当户对的千金哪个不是牵扯众多?这云氏虽是孤女,到底出自书香门第。"
侯夫人心下暗忖,何止是家世单薄,分明是举目无亲。
"远儿在信中说此生心系陆氏。"安远侯执起茶盏轻啜,"不过为娘的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左右有了正妻,开枝散叶延续香火才是正理,前程自然稳固。"
侯夫人正待开口,忽听丈夫压低声音:"待日后你给远儿物色个良家子作妾便是,以咱们侯府的门第,挑个才貌双全的清白姑娘何难?"
这话倒让侯夫人眼前一亮。世子院中如今只一个通房抬的姨娘,确实不成体统。纳妾总比娶妻容易得多,若能寻个家世清白的官家小姐,既全了子嗣,又不至惹人非议。
安远侯见妻子愁云渐散,又叮嘱道:"云氏那边你且晾着,派几个人看着别出乱子便成。"
侯夫人会心一笑:"侯爷放心,妾身省得。"
此刻世子院内,新过门的云氏正与两位管事妈妈周旋。许妈妈将众人引至正厅便推说夫人院中有事,明摆着不愿帮新妇立威。
"世子未娶亲前常宿翰林院,这院里事务皆由先世子夫人打理。"陆妈妈身着墨绿比甲,圆脸吊梢眼,说起话来不阴不阳,"先夫人仙逝后规矩照旧,您若有不趁手的地方尽管吩咐。"
云静端坐太师椅,面容沉静:"既如此,诸位且按旧例当差,若有不妥当处再行商议。"
这话落在陆妈妈耳中却变了味。退出正厅便朝地上啐了一口:"她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也配对我指手画脚!"
"陆姐姐消消气。"魏妈妈挽着她手臂劝解,"到底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咱们做下人的自然要敬着。"
陆妈妈斜睨着正房方向冷笑:"我是替先夫人不值。世子爷当年待先夫人何等情深,如今说变心就变心,倒叫人寒心。"
魏妈妈轻拍她手背:"旧人已逝,新人进门,咱们且看且行罢。"
云静可不知外头这些闲话,此刻正带着贴身侍女布置卧房。春月捧着青瓷莲花炉进来时,但见屋内陈设已焕然一新:竹笛斜倚墙角,青瓷碟错落有致,木匣与香炉并置案头,连帐幔都换成了素色纱帐,外头还悬着绣蝶香囊。
"少夫人瞧这莲花炉可还入眼?"春月将炉盏置于案几。
云静正调试笔架,闻言颔首:"甚好,与这套青瓷相得益彰。"
雪柳掀帘进来,见满室器物皆是云氏陪嫁,不由暗自撇嘴。这新夫人进门就带了个包袱,里头除了两件旧衣,尽是些笛子香囊的寒酸物件。
"少夫人可要赏荷?"雪柳瞥见窗边空置的花几,"园子里荷花含苞待放呢。"
云静执笔的手微顿:"取支花苞来插瓶。"
雪柳暗笑这孤女不识货,荷花未开有何看头?却还是吩咐小丫头折了支含苞待放的荷茎。春月早备好了粗陶花瓶,与云静案头那些素雅器物倒也相配。
"劳烦将这食单送去厨房。"云静将写满小楷的宣纸递与雪柳,"按此预备三餐,若有缺的食材或不合胃口的,再行调整。"
雪柳匆匆一瞥,见纸上列着清粥小菜并几样时蔬,不由讥笑道:"少夫人好雅致的笔锋,只是厨房若备不齐……"
"备不齐便换厨娘。"云静头也不抬,笔锋在宣纸上游走如龙。
雪柳被噎得脸色发青,悻悻退下。春月见状忙将其他丫鬟聚到耳房:"都警醒着些,新夫人看着温和,实则是个有主意的,莫要学那起子眼皮子浅的。"
云静对下人暗涌浑不在意,待布置妥当便闭门焚香习字。案头博山炉青烟袅袅,她却取了银匙舀起紫色香粉,与各色香材细细调和。待香雾渐浓时,提笔写下《逍遥游》开篇,笔走龙蛇间,满室烟霞竟似有了形态,在梁柱屏风间萦绕徘徊,连那支待放的荷苞都似染了仙气。
站在门外廊下的春红忽地耸动鼻子。
“你们有没有闻到香味?”她低声问。
春香说:“春月给少夫人寻了香炉,少夫人在焚香了吧。”
春月则已经转头看着身后,神情有些怔怔:“看,荷花开了。”
荷花?
适才少夫人是让折了一支荷花来,她们也暗自嘀咕,不要珍贵的兰花,要摆荷花苞,也太俗气了。
春红春香也转过头,透过窗户看到花架上那支荷花苞,徐徐颤颤绽开粉白鲜嫩的花瓣。
……
…….
梅姨娘站在厅内忍不住四下看。
不过是隔了两三天来,这间屋子她都陌生了。
“少夫人真是读书人。”她说,“满屋子墨香。”
梅姨娘又看向花架,继续夸赞。
“荷花不开花插花瓶里也这么好看,我以前只知道开花了好看。”
一旁的雪柳知道她只是在胡乱说好听话,荷花花苞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残荷呢,不过…..
雪柳眼神略有些恍惚,想到那天她从厨房回来,春月三人非说看到荷花开了。
她去看,荷花明明还是花苞。
那三人还呆呆说又合上了。
简直是说胡话呢!
这时令荷花怎么会开,更别提开了又怎么可能合上!
她只能说她们因为突然来了新世子夫人,精神紧张导致眼都花了。
她这边出神,脚步响动,云静从内室走了出来。
梅姨娘忙施礼问好,又悄悄打量云静的装扮,穿着淡绿色裙衫,挽着高鬓,并没有簪着珠宝,只耳边有米粒大的珍珠,虽然衣裙质地好,但依旧看上去如先前刚进门时候素淡。
女人嘛,还是要珠宝装饰才鲜亮。
不过针线房可以供给衣衫鞋袜,珠宝首饰可都在侯夫人手里,她不送给儿媳,什么都没有儿媳只能继续光秃秃。
梅姨娘心思转转,口中说:“有了小厨房真是方便,我昨晚半夜还要了一碗蛋羹吃,以往是不好意思麻烦大厨房。”
云静说:“但也不能超了定例,超出了,银子你们自己补上。”
还真管家了啊,梅姨娘陪笑说:“少夫人放心,奴婢断不会乱了规矩。”
云静点点头,坐下来,接过春月捧来的茶,说:“只要在分例内,想吃什么也不用拘束。”
梅姨娘应声是。
云静放下手里的茶:“你下去吃饭吧,我也要去夫人那边。”
虽然安远侯夫人不用她日日晨昏定省,但隔几天去总要去一次。
她的话刚说完,安远侯夫人那边的婢女红杏从外进来。
“少夫人。”她施礼说,“夫人今日要出门,您不用过去。”
“侯夫人要去哪里啊?”雪柳好奇问。
这是一个婢女该问的吗?云静看她一眼。
红杏也看了雪柳一眼,停顿一刻:“侯夫人去定安伯府。”
厅内的气息似乎有些凝滞。
似乎是看着没人说话,梅姨娘挤出笑开口:“夫人也常出门走动,今天天气不冷不热……”
雪柳打断了梅姨娘的话,颤声说:“夫人要去给定安伯家赔罪吗?”
第七章
赔罪这两字一出,厅内再次凝滞,梅姨娘也不敢开口了。
红杏略有些尴尬,说:“你胡说什么,亲戚之间走动,怎么能说赔罪呢?”
雪柳还要说什么,云静开口了。
“我在外边与世子成亲的时候,世子也跟定安伯写了信。”她说,看着雪柳,“定安伯是世子的岳父,世子是定安伯的半子,不会因为先少夫人不在了,也不会因为我来了,这亲就断了,一家人有事说话见面,哪里至于论罪?”
她还真敢说,这就敢对先少夫人娘家的事指手画脚了?雪柳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世子和定安伯的亲当然不会断,而且定安伯本要再续亲,家里的小姐们都挑选好了,安远侯世子却突然娶了其他人,定安伯不生气才怪呢!
安远侯夫人应该把她也带去,让她给定安伯夫妇敬茶,定安伯夫妇才不会理会她,说不定连门都不让进!看她到时候还能不能心平气和说什么一家人论不论罪!
雪柳咬牙,安远侯夫人不想丢脸,所以不带新媳妇去,但这一去肯定要受气,受得气自然要新媳妇承受,想到这里,她压下兴奋,垂下头不说话了。
……
……
站在院门外,看着红杏沉着脸走远,梅姨娘忍不住说:“你说你,你怎么说这话。”
“怎么不能说?”雪柳淡淡说,“她当人续弦,不知道上头有死人吗?”
梅姨娘嘀咕一声:“你这话也说得太难听了,不知道你是为伱家小姐不平,还是为你自己不平呢!”
雪柳羞恼:“我自然是为我家小姐不平,也为伯爷不平,要是哪家名门闺秀倒也罢,这么样一个人!伯爷的一腔心意成了什么!”说罢甩袖子走了。
梅姨娘在后撇嘴:“我看是你的一腔心意。”又嘀咕,“当初先少夫人说一句让你照看世子,你还真跟世子论起心意来了,你知道世子的心在哪里吗。”
“自然是在先少夫人那里。”小丫鬟说。
要不然也不会为了先少夫人守这么多年,如今又找了这么一个续弦,虽然大家都觉得突然,但在她看来,这也是漫不经心,大概是免得家里人催,也不想再看到先少夫人的家里人,勾起相思,随便找一个交差。
“才不是。”梅姨娘说,神情有些古怪,“其实,当时跟定安伯三小姐成亲的前一晚,世子在书房画了一幅画,上面…..”
小丫头好奇:“上面画了什么?”
梅姨娘却不肯说了,哎呀两声:“我去看看雪柳,这丫头心高气傲,别再闹出什么话。”
小丫头也没有再追问,跟着她向前走。
梅姨娘轻轻吐口气,这件事别人都不知道,她当时作为世子的贴身婢女进去送宵夜看到了,刚进门就被赶出去了,世子还把桌上的画罩盖起来,不过她还是眼尖扫到了。
是個女子。
一开始她以为世子画了要进门的定安伯三小姐,但三小姐进门后她立刻就知道不是。
虽然没看清画上女子的脸,但身形婀娜华丽如仙。
能让世子画下来,必然是心上人。
但为什么世子不去提亲?以安远侯府的家世,再加上世子的才貌,哪家的小姐不能提?
莫非是身份低贱青楼女子?
梅姨娘当时心里猜测了很多,但再没见过那幅画,而世子跟定安伯三小姐过得很恩爱,她便也丢开了。
此时此刻陡然想起来。
不过,过去这么多年了,她的记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画面,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跟心上人无关,世子只是画了一副画而已。
……
……
云静坐在椅子上似乎出神。
春月在旁小心看她的脸色,会被雪柳的话影响些情绪吧?但这女子神情是不和年纪的沉静,看不出情绪。
“少夫人,你上午不是要写字吗?”春月小声说,“我来给您研磨吧。”
云静回过神,摇摇头:“不了,我今天没安排写字。”
这还要安排吗?春月不解,提笔写就是了,但大概也能明白云静说的意思,原本要去给侯夫人问安,所以就没有安排其他的事,现在被打乱了,也不想写字了。
她看到云静的视线落在墙上,那里挂着竹笛。
春月忍不住问:“少夫人会吹笛子吗?”
云静嗯了声,但收回视线,站起来问:“世子有书房吗?”
春月点头:“有的。”但又迟疑,“只是世子的书房…..”
不能随便进。
先少夫人在的时候,世子的书房先少夫人也从不踏足。
云静没有让她为难,走到桌边在纸上写了几个书名:“我原本看的书都是云先生的,没有带来,你帮我让书房的人看看,有没有这三本书,我借来看一看。”
借书当然是可以的,春月忙接过,笑说:“少夫人稍等。”
明应远虽然很少在家,但书房一直保留着,有小厮负责洒扫,听到新少夫人要借书看,小厮嘿嘿笑:“少夫人还真是个读书人啊。”
再看书名,不由挠头,生僻的很。
“要是没有,倒显得世子不如她了。”小厮嘀咕着进去翻找,等了足有一炷香时间,终于捧着三卷书出来了,“还好还好,咱们世子博学多才。”
春月也松口气,如果找不到,总觉得有些没面子。
春月拿了书回来,云静便在桌案前坐下来打开。
“少夫人,这荷花苞要换换吗?”春月又问。
摆了三四天了,不过看起来似乎比池子里的还鲜亮。
云静说:“不用换。”
春月说声好:“等再过几天池子里的就开了,到时候采荷花来。”
云静没再说话,春月将清茶摆在桌案上,轻轻退了出去。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