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是慈禧御赐黄马褂的“展勇巴图鲁”,是虎门炮台群的铸造者;他也是潮汕百姓闻之色变的“方大人”,是清乡令下血染土地的强权化身。
他是慈禧御赐黄马褂的“展勇巴图鲁”,是虎门炮台群的铸造者;他也是潮汕百姓闻之色变的“方大人”,是清乡令下血染土地的强权化身。
他更是在韩江之畔围海垦田、创立“广裕村”抚民,捐建数百书院兴学的督军。
方耀(1834—1891年),又名方辉、方照轩,潮州府普宁县洪阳西村(今广东省普宁市洪阳镇)人。出身行伍,以剿太平军发迹,官至广东水师提督。
方耀,这位集宠臣、悍将、屠夫、拓荒者、教育家于一身的晚清广东水师提督,在其58载跌宕生涯中,于南粤大地留下了功过难论、毁誉交织的浓重烙印,成为解读清帝国末世治理与地方创伤的一把复杂钥匙。
清咸丰元年(1851年),年仅十七岁的方耀,便在其父方源于普宁洪阳所率的乡团中担任副官,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
咸丰六年(1856年),当父亲被太平天国兴王陈金缸部围困于高州,年轻的方耀展现出非凡的组织与胆识。
他星夜驰回普宁故乡,凭借个人声望与乡情纽带,竟在短时间内募集了上千乡勇,挥师救援。
此役,他不仅救父脱险,更以勇猛著称,初露峥嵘。这是他传奇生涯的起点,也是他投效清廷、步入国家军事体系的敲门砖。
战场之上,方耀如同出鞘利刃,锋芒毕露。他追随清军围剿太平军,凭借赫赫战功,从基层的把总、都司,一路擢升参将、副将。
咸丰十一年(1861年),他在高州大败陈金缸,清廷因其“谋勇冠军”特赐“展勇巴图鲁”勇号,这是满语勇士的象征。
一场关键的战役发生在同治二年(1863年)肇庆。当时方耀率军八千,围攻太平军营垒。
史料记载,太平军将领郑金为求生路,竟斩杀了自己的主将陈金缸,以其首级向方耀献降。
此役成为方耀军功簿上的重要一笔,他被“升为副将,加总兵衔”,迈入了清军高级将领行列。
同治四年(1865年),在福建平和与太平军作战受挫,一度被革职,但这并未结束他的军旅生涯。
复职后旋即高升,同治七年(1868年),时年三十四岁的方耀,被调任为潮州镇总兵,成为这片土地的最高军事长官。
这标志着他人生的重心,开始与潮汕地区紧密交织,其个人命运也在此后二十多年间与这片热土的荣辱兴衰深深绑定。
上任潮州不久,同治九年(1870年),方耀便奉两广总督瑞麟之命,开始了他最受争议,也最令潮汕民间刻骨铭心的历史任务——清办积案。
此时的潮汕,政局动荡多年,盗匪横行、土豪割据、抗官拒粮、海盗勾结等陈年积案堆积如山,官府权力难以深入基层。方耀的决心如铁:“乱世必用重典。
潮州沉疴日久,唯有大刀阔斧,方能廓清地方!”
他带着精锐亲兵,如同犁庭扫穴般深入潮汕各县各乡。积案卷宗堆积如山,他的手法极为强硬。
凡被认定为“著匪”、“抗官抗租者”、“土豪海盗”,皆施以雷霆手段。
他不讲情面,不论出身,手段狠辣迅捷。史料记载,“数年间,讯结积案千余起,惩办著匪三千余名”,“严办著匪乡四十余处,饬拿著名土豪八十余人,均经悉数严治,并无漏网”。
潮汕民间称此为“方大人办清乡”,其威名足以让小儿止啼。
不少民间传说也与之相关,如火烧澄海外砂某些涉匪严重、顽强抵抗的乡村,智杀横行乡里的“潮阳沙陇乡霸”,以及广为流传的“方耀站在高坡敲铜锣,锣声所至皆归方家”的说法,虽不尽实,却反映了其强权在当时塑造的震慑力。
同治九年冬,他在揭阳对部下明确下令:“凡与海盗勾结,雄霸一方,历年有抗官、杀官、抗命之罪的魁首,务必根除,格杀勿论。
若缉拿不到本人,务必断绝其根基!” 这句命令,奠定了残酷清乡的基调。当时被列为“上红榜”(即通缉名单)而又逃脱的人,很多被迫“过番”(下南洋)求生。
方耀甚至实行乡族悬赏连坐,“外逃不敢回乡者,留下的人都互相牵制负罪”。
《澄海县志》也间接印证了一些地方的历史,如澄海外砂,确实存在因通匪被严厉打击后“清剿散了乡,而后再聚合”的村落重组现象,“澄海外砂十一合新乡”之说,正是这段血与火历史的民间记忆映射。
毋庸置疑,这段“清乡”历史是沉重的。他铁腕整饬,客观上打击了长期危害地方的匪患和土豪势力,清理了大量悬而未决的案件,并“征收旧粮百万余石,起缴炮械千余件”,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地方秩序和税赋征收。
但代价极为高昂,杀戮过重,株连甚广。
一些村庄被焚毁,大量人口或因直接涉案、或因牵连、或因错判冤死。
潮汕史研究者普遍认为,这构成了清末潮汕社会记忆中惨痛的一页,“是潮汕清末一页民怨史,使后人想抹都抹不掉”,造成了长久的社会创伤。
然而,历史人物总有多面性。
在潮汕担任总兵及后续晋升为广东水师提督(1877年调任陆路提督,1881年署理水师提督)的近二十年间,方耀的另一面——建设者与文教提倡者的形象,同样留下了深刻且更具积极意义的印迹。
同治十三年(1874年),他主持了一项宏伟且惠及民生的工程:疏浚韩江流域十八都的水道。
韩江是潮汕的母亲河,关系下游大片农田灌溉和洪涝安全。他下令“令各县开浚溪河以保农田”,并“疏浚汕头厦岭海至举登一带水域”。同时,对沿海新淤积形成的沙田(滩涂地)进行清丈,课税充作军饷,客观上促进了新土地的利用。
更令人瞩目的是他大规模围海造田的壮举。他动员民力,利用军队资源,“在潮阳河溪、揭阳地都邹堂处围海近万亩”。
史料详细记载了他与潮州绅士郭廷集合作,在围海土地上创造了一千五百多亩可耕地。他亲自将其命名为“广裕村”,用以安置无地或少地的农民。这些地方至今仍留有“方大人”、“围仔?”
等以他名字命名的地名,是历史功绩的无声见证。他甚至推动水利关键工程,“巩固潮州北堤”,并在韩江出海处进行关键性改道,建造了“回澜桥”,“使得韩江化回流而畅流出海”。
这些大型水利工程,对改善当时农业生产条件和防御水患起到了重要作用。
他亦颇有远见地将“围海垦田所得部分租谷,及韩江改道所建的部分铺面,划归作为金山校产助学”,为地方教育事业注入持续资金。
深知武备与教化并重之理,这位“一介武夫”对文化教育的投入可谓不遗余力。
他推动重建或新办了潮汕地区众多书院,著名的有普宁的“三都书院”、潮阳峡山的“六都书院”、揭阳的“蓝田书院”、大埔的“启光书院”、澄海的“蓬砂书院”、饶平的“瑞光书院”等。
《普宁县志》等地方史志明确记载方耀“倡办金山书院及各县乡学数百所”,这绝非虚言。
他甚至在府城潮州开设“韩江书局”,“购刻书籍”,推动地方出版和文化传播。
此外,他还“在各地广设善堂,救济收养孤儿,收埋冻馁乞丐”,体现了一定的人文关怀。
作为高级将领,其本职工作亦尽心竭力。
中法战争期间(1883-1885),他调任钦川布防,拱卫海疆。
早在同治、光绪年间,他就在沿海防御上倾注心血:“在各地广设善堂…先後修筑加固汕头崎碌等处沿海炮台”。
特别是在升任水师提督、驻守虎门期间(1885年后),他在广州虎门一带大举增筑炮台。
“沙角之白草山、捕鱼山、仑山、蜈蚣山、旗山、龟山、狮子山、白鹤山、象山、凤凰山十台;大角之振威、振安、振阴、安平、安定、安威、安盛、安胜及蒲州九台上下横挡的炮台”,同时还加强了在碣石、南澳等地的防御力量,并主持“广造兵舰”。
这些军事建设,对于清末风雨飘摇的海防,尤其是在列强觊觎的华南沿海,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后世史家评价他“善战兼谋勇,尤善治盗”(《清史稿·方耀传》),虽有过誉之嫌,但也确非空穴来风。
光绪十七年(1891年)盛夏,操劳半生、身负朝廷重托与地方重担的方耀,终于在军中因酷暑而中暑昏倒。
七月初七,这位充满争议又功勋卓著的将领,于广东水师提督任上溘然长逝,年仅五十八岁。
清廷感念其功勋,追念其功劳,“荫一子廷芳为户部主事录用”。《清史稿》为其立传,朝廷的官方评价是盖棺论定的荣光。
在他身后,历史的面孔愈发模糊又清晰。在一些他曾严厉治理过的地方,民众为其立祠崇祀,感念其剿平匪患、开田兴学之功。
而在“清乡”血雨笼罩过的村落,他的名字依然裹挟着恐惧和伤痛在口耳相传中沉浮。
潮人向来重文史,韩愈“八月治潮”的德政被世代传颂,肖端蒙、林大钦、翁万达、丁日昌等本土俊杰的事迹亦被不断追忆。
然而,对于这位在潮汕经营时间最长、留下深刻功过印记的方耀,“潮人在谈史时…对方耀功过,却是噤若寒蝉”,这种复杂的历史“内忌”,道尽了一个地方面对一段功罪交织历史的复杂心绪与无奈沉默。
物理学家费曼曾说:“人类的历史是复杂性和矛盾性的记录。” 方耀的一生,恰是晚清复杂社会图景下的一个浓重剪影。
他身披“巴图鲁”的荣光,也承受着“刽子手”的诋毁;他以军功显赫拜将封疆,却比许多文臣更懂得兴修水利、围田养民;他手握重兵操人生杀大权,却大力兴办书院、购置书籍、设置助学基金,深知文化才是立世之本。
他剿匪时的铁腕与围海垦田时的务实,他杀戮时的决绝与捐资助学时的大气,同一个人身上如此对立的特质,令人错愕,也引人深思。治人时,他如雷霆万钧;
治水时,他竟比流水还要温柔几分。那些书院里的朗朗书声,广裕村中的稻浪起伏,是历史在血与火的间隙中,悄然留下的几缕温情。
回顾方耀在潮汕的岁月,我们并非要为其铁血手段背书,亦非要完全抹煞其建设之功。
评价一位历史人物,既要将其置于晚清内忧外患、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民生凋敝的特定时代背景中去理解其抉择的动因和局限,也应直面其所带来的深重苦难;既要看到他为恢复秩序、巩固国防、发展生产、振兴文教所做的努力,也要铭记那些在残酷镇压中逝去的生命与破碎的乡土。
方耀的故事仿佛在述说着:治世之难,难在秩序的重建与民生的呵护,往往交织着血泪与汗水。历史不是非黑即白的画卷,而是由无数复杂抉择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刻痕。
当我们拂去尘埃,凝视这些刻痕时,除了功过是非的评说,更应警惕权力的无羁,珍视和平的秩序,拥抱文明的教化,并始终保持对每一个普通生命尊严的敬畏。
来源:岭南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