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日，知名球星孙继海及其足球青训机构“嗨球少年”陷入一番争议。2025年5月25日，一名自称是学员张卓毅母亲的家长在社媒平台连续发了三条视频，控诉孙继海与嗨球少年。当事家长指控说，孩子在嗨球少年训练一年多，“身体与心理都遭受了伤害”，因伤提出离队申请，但嗨球少

河北雄安新区某小学大力开展足球课程。图文无关（人民视觉/图）

近日，知名球星孙继海及其足球青训机构“嗨球少年”陷入一番争议。2025年5月25日，一名自称是学员张卓毅母亲的家长在社媒平台连续发了三条视频，控诉孙继海与嗨球少年。当事家长指控说，孩子在嗨球少年训练一年多，“身体与心理都遭受了伤害”，因伤提出离队申请，但嗨球少年索要十八万元赔偿。该家长指控嗨球少年为“黑中介”“没有良心”，恳请网友与相关机构调查。（详见南方周末报道《免费足球训练，为何退出要赔18万：孙继海青训营索赔争议》）

新闻发酵之后引发多方讨论，外界对这番指控提出了诸多质疑，事件的细节也慢慢清晰起来。

首先，当事家长表示“退队开自由身证明是为了踢校园足球”，这一说法很快就遭遇了网友的质疑。根据现行的职业球员注册规则，只有继续从事职业足球运动才需要开具“自由身证明”，有了“自由身证明”才可以加入其他足球俱乐部（包括其青训梯队），踢校园足球或是回归常规升学就业路径则不需要。

因此，网友认为家长要“自由身证明”就是为了转去其他俱乐部，而不是自称的“因伤离队”，退出职业足球行业。如果是这种情况，“嗨球少年”要求其支付赔偿有理有据。毕竟，张卓毅在入选“嗨球少年”青训营之后成为主力球员，也是该青训机构着力培养的未来之星，这次退队风波中也存在其他球队借此“低成本挖角”的可能性。

其次，当事家长后续也在与某博主的沟通中透露，合同规定若离队需支付100万元违约金，该博主表示，如果合同果真如此的话，“嗨球少年”要求的18万元赔偿并不算多。既然双方签有合同，那就应该按合同约定处理。如果球员家长认为合同约定的违约金过高不合理，完全可以采取提请中国足协仲裁委员会仲裁等法律途径解决，而不是上网发“小作文”爆料试图通过舆论来向孙继海方面施压。如果家长认为，“嗨球少年”不恰当的训练导致孩子受到伤害，也可以反过来向“嗨球少年”索赔。

在事态演变的几天里，被指控的孙继海一方对此未予以正面回应。但6月1日，网友发现当事家长已“退网”，她的社媒内容已经全部清空，相关视频也已删除或隐藏，她也将社媒账号名称从“张卓毅妈妈”改成了“西北禁区”。

但这一话题的“出圈”，也让足球青训制度曝光在公众面前，让更多人思考，中国需要什么样的足球青训制度。而这，正是这一事件带出的一个颇具公共价值的议题。

足球青训不能“用爱发电”

不少体育产业在全球范围内都已高度商业化，尤其足球作为世界第一运动更是一项吸金行业。根据德勤会计师事务所的统计数据，全球足球产业年生产总值达5000亿美元，堪称是“世界第17大经济体”。

职业运动员的培养模式，关系着一项产业能否健康运行。青训机构，就肩负着为体育产业输送后备人才的重任。

就足球青训而言，其所耗费的成本也堪称巨大，教练工资、场地费用、运动装备、食宿训练、外出比赛等等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以“嗨球少年”为例，根据其在众筹平台募集公益资金时公布的预算，2024年6月至2025年5月的一年间，其总支出预算超过了2300万元，按年度100名球员计算，人均年度成本超过23万元。即使考虑到实际情况，将成本砍半，每名青训队员的年度成本也超过10万元。不同于职业足球俱乐部，青训机构无法从比赛日收入、电视转播、广告代言等拿到大笔收入，钱从哪里来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这样高额的成本，如果完全由家长来出的话，那么足球青训就完全成为“风险巨大的投资”：家长耗费巨资送孩子去踢球，期望得到未来职业球员乃至球星的丰厚回报。然而众所周知的是，足球青训的成材率很低，家长的投资无异于一场“刮彩票”般的豪赌。一旦孩子踢不出来，之前的投资打水漂不说，还会影响正常的文化课学业与人生道路。

更进一步说，这种模式也会大大缩小足球的选材面，让踢球变成一项“富人的游戏”，把本来有天赋但家境贫寒的孩子挡在了职业足球之外，从长远来看是在自断足球运动的发展根基，这也是中国足球已经发生过的故事。坊间常年谈论的是，只有家里足够有钱，足以负担高昂的青训费用与踢不出来的沉没成本，家长才会送孩子踢球。

近年来国内青训机构也在逐渐改革，出现了一些“公益青训”“全免费青训”模式。孙继海在创立“嗨球少年”这家青训机构时就表示，“不能让家里有矿的孩子才来踢球”。“嗨球少年”的培养模式是“全免费”，由机构承担所有的训练与生活费用，“最多就是家长给自己的孩子买双球鞋，所有吃、住、训练、运动装备以及出去比赛都是免费”。孙继海还表示，资金来源主要是社会各界的公益赞助。根据“嗨球少年”在众筹平台的募集资金记录，其共计筹集到800万元左右。其余资金缺口还需要孙继海再去筹集。

从理性经济人的角度而言，类似“嗨球少年”这样的全免费青训机构除非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得孙继海的“自掏腰包”与外界的“公益赞助”，否则的话单靠“用爱发电”是难以维系的。青训机构本身也不是非营利性质，如果不能从主营业务里获得营收的话，也是无法长期办下去的。孙继海透露，收入来源也包括一部分业务营收，答案就是：培养职业球员之后获得的转会费收入。

实际上，“全免费”或是“低价”青训机构若想健康运营下去，依靠的就是能够培养出若干职业球员乃至成名球星，从巨额转会费里赚取收入反哺青训机构。如果青训机构成材率高的话，这种培养模式还会成为一项赚钱生意，但仍然需要制度化的保障方能做到这一点。假如小球员可以在稍微踢出名头之后就在监护人与其他球队的鼓动下低成本乃至免费离队，那么青训机构之前的投入就血本无归。

为了鼓励和支持青训机构，借鉴国际经验，中国足协规定了“培训补偿”和“联合机制补偿”制度。青训机构能够得到的培训补偿，是球员首次注册为职业球员时，其注册的俱乐部向所有曾经对其进行培训的机构进行补偿。最新的培训补偿费标准，是8-11周岁期间每年5000元，12-15周岁期间每年1万元。

而联合机制补偿，则是在职业球员每次转会时，转入的俱乐部都要向此前所有培训过该球员的青训机构进行补偿，通俗一些说就是“二次转会分成”。联合机制补偿的标准按照球员转会费的比例分配，总金额为转会费减去培训补偿后的5%，这5%再在该球员从8周岁到23周岁期间所在的青训机构之间进行分配，年龄段越低，分配比例越低。2025赛季中超国内队员转会费的最高纪录是600万元，联合机制补偿总金额不足30万元，要在此前十多年培训过他的青训机构中进行分配。还要注意的是，只有在职业球员在与原俱乐部工作合同期满前转会，新俱乐部需要支付转会费的时候，才会有二次转会分成，如果转会本来就没有转会费（合同到期后转换俱乐部），自然也不存在二次分成。

这种补偿制度目的是保证青训机构的利益，让他们放心大胆地雕琢璞玉，把收入预期放到未来的转会分成上。这样，足球产业的金字塔基座——青训体系才能可长可久地持续运营下去。毕竟，谈情怀不足以维系一个产业，真金白银的利益分配才能让青训产业细水长流。

但目前的补偿标准过低，相对于青训机构的成本来说，可以说是杯水车薪。更为重要的是，即使现在不高的培训补偿费，仍然有职业俱乐部负担不起，不愿意付钱，导致补偿机制无法执行。

因此，从“嗨球少年”的角度思考，如果满足当事家长的要求，给球员自由身，那之前培养小球员的成本将近乎全部沉没：只有球员在以后首次注册为职业球员时才能拿到不足万元的青训补偿。而这可能是六七年之后的事情了，到时候能不能拿到钱，还很难说。

还有一点需要考虑。这名小球员张卓毅在“嗨球少年”是一名主力队员，孙继海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还曾带他拜访国际足球巨星贝克汉姆。这样的主力球员，“嗨球少年”认为他退出是为了转到其他青训机构，而索要较高的“培训费”，也就可以理解了。据足球媒体人透露，其他球员退队，“嗨球少年”收取的培训费在1万-5万元之间，有的甚至没有收钱。

当然，也有业内人士认为，目前中国足球的青训制度对未成年球员的利益保护不足。比如青训培训协议年限普遍签到18周岁，几乎等同于“卖身契”。青训机构权大责小、小球员权小责大的情况非常普遍。青训培养如果出现“球员被冷落”“训练模式不合理”“受伤之后权益得不到保障”“解约金过高”的情况，那就需要以更完善的制度来保障球员一方的利益，比如加入球员权益保障的合同条款、伤病保险、仲裁机制，等等。而这一切的制度建设都应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确保彼此的权责对等。

他山之石：欧洲模式，还是美国模式？

任何体育项目都涉及新老更替问题，年轻运动员的培养对体育产业的持续发展非常重要。在商业化体育发展成熟的欧美地区，形成了两种不同的青训模式。

欧洲地区最发达的商业性体育运动自然是足球，其足球青训机制也非常完善。青训机构收入形成了“政府补贴+机构自筹+家长共担”的模式。欧洲足球俱乐部协会（ECA）的报告显示，青训机构最重要的收入是所属足球俱乐部的投入（欧洲大多数青训机构都是职业足球俱乐部下属机构，比如闻名遐迩的“阿贾克斯梦工厂”与“巴塞罗那拉玛西亚”），接下来则是足协拨款、会员缴费、商业赞助、联合机制补偿、国际转会费以及政府公共补助金，等等。家长支付的学费并不占大头，各方实现了风险共担、收益共享的对等关系。

衡量一家青训机构的成绩标准，应当是“有多少具有运动能力的孩子能坚持踢到14岁以后，乃至进入职业俱乐部青年队”。因为唯有成材率高到一定水平，才能保证青训机构可以收到足够的转会分成维持自身运营，保证足球世界金字塔基座的稳定。这种市场反馈也会倒逼青训机构改善培养水平、提高成材率，否则的话，难以拿到转会分成，无法持续盈利，也会消耗投资人与赞助人的耐心。

全球前140名的青训俱乐部中，欧足联占有111所，这自然是与其成熟的培养模式与分成模式分不开的。“阿贾克斯梦工厂”与“巴塞罗那拉玛西亚”源源不断地产出球星，为本俱乐部的人才梯队培养人才，俱乐部投入和转会分成都带来良性循环。

而在美国，更受欢迎的则是橄榄球、篮球、棒球等。尤其是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NFL）是全世界最成功的体育赛事，2022年NFL的营收高达130亿美元。但美式体育的职业俱乐部并不承担青训责任，而是由各级学校来承担。美国的小学、中学和大学普遍存在各个体育项目的校队，有专职教练进行培训，也有各个级别的青少年联赛。各学校的校队教练可以在比赛中发现好的运动苗子，招收其到本校校队进行培养。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学，体育尖子也是各校争抢的焦点。各职业俱乐部则到大学中选拔队员。这个过程中，除了学校的支持外，也需要小运动员及家长支付相当的成本。高度商业化的美式体育，甚至还出现过“球员自我证券化，以吸纳投资”的模式。

问题在于，美式体育是高度商业化的游戏。依托于美国发达的学校联赛、可观的人均体育消费与彻底的商业开发（比如外界笑言的“在广告中插播比赛”），美式体育可以只养活一个封闭系统里的一群“铁帽子王球队”。这些基础性条件在美国以外的国家很难复制，也冲击欧洲人“足球建构于社区”的观念，对于体育人口数量有限的欧美以外国家而言，更是难以建立。

中国足球的青训，目前可以说是欧美两种模式并存。一方面有职业俱乐部梯队、足球学校、社会培训机构等专业青训机构，另一方面也在大力推动校园足球的发展。而这两种，对于现阶段的中国足球而言都存在窒碍难行之处。以“职业青训”而言，如果青训机构不能稳定地从转会中拿到二次分成，又或者不能稳定地培养出未来成为职业球员的好苗子，那么其资金链就会面临断裂风险，也就无法持续参与青训；而若是效仿美式体育、让学校与家长来承担培养任务的话，现阶段的国民收入水平与体育市场消费情况，恐怕又是难以支撑的。

另一方面，国内足球长期以来也存在“薅羊毛”的情况：经纪人与大球队“专挑认真搞青训的俱乐部挖球员”，这让这些青训俱乐部不得不提高学费对冲风险，反向造成了“足球是贵族运动”的现实，将风险与成本转嫁给了家长与球员，还会带来选材面变窄的恶果，甚或是负向激励青训机构“反正躺着收学费，不在乎培养质量”，可谓是形成了恶性循环，不利于培养足球人才。

国内足球的青训制度有必要进行深入改革，建立可长可久的补偿机制与分成机制，让各方能够共担风险与共享收益，让青训机构能够赚到钱持续运营，让家长孩子免去后顾之忧，在制度建设上实现权责对等，实现整个行业上下游的良性循环。这有赖于足球的进一步去行政化和市场化，也有赖于足球产业的进一步繁荣。

王兢

责编 辛省志

来源：孩童营养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