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场区的供销社总透着股活络气。货架上的玻璃罐里堆着杂拌糖,铁皮盒装的饼干码得齐整,最里侧的木柜上还锁着几瓶国营酒厂出的烧酒。桂兰就在这柜台后头站着,蓝布围裙系得周正,大眼珠子随顾客的手来回转,称糖时手腕子一抖,准能多添上半块。
场区的供销社总透着股活络气。货架上的玻璃罐里堆着杂拌糖,铁皮盒装的饼干码得齐整,最里侧的木柜上还锁着几瓶国营酒厂出的烧酒。桂兰就在这柜台后头站着,蓝布围裙系得周正,大眼珠子随顾客的手来回转,称糖时手腕子一抖,准能多添上半块。
那年月物资紧巴,供销社的售货员算是金饭碗。逢集日里,总有人扒着柜台跟桂兰套近乎,想赊块肥皂或是换两斤粮票。桂兰不拿大,该给的情面都给,但有一样 —— 生人难近。她走路腰板挺直,辫梢在后背晃悠,即便穿件灰扑扑的布衫,胸前也显山露水。场部的婆姨们背地里嚼舌根,说这闺女眼高,三十岁的人了,还在等天上掉下来的金凤凰。
场部的主街就那么长,供销社隔壁是间照相馆。说是照相馆,里头就一个老赵,戴副圆框眼镜,整天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擦镜头。柜台上摆着几本样册,里头尽是穿军装的半身照,女的脸颊上都抹着团红胭脂,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来照相的多是场部干部,拖家带口来拍全家福,老赵得忙活半天才算把人排顺溜,捏着橡皮气囊喊 “看镜头”,咔嗒一声,就算留住了光阴。
桂兰跟老赵熟络,倒不是图那两张免费照片。逢老赵要打酱油买咸盐,桂兰总在秤杆上给些偏着,末了还往他兜里塞块水果糖。老赵投桃报李,给桂兰照相时格外上心。她每月来一回,规规矩矩坐在背景布前,让老赵给脸蛋和嘴唇着上红彩。洗好的照片装在牛皮纸袋里,她挑出最满意的一张,工工整整写上地址:“外地某农学院畜牧兽医系”,再贴张八分的邮票,投进街角的绿邮筒。
这事得从四年前说起。那年秋天,场区来了批农学院的实习生。其中有个瘦高个的年轻人,穿件格子衬衫,裤脚卷到脚踝,走在街上像只花蝴蝶,惹得孩子们追着跑。他第一次进供销社,是来买桃酥的。搪瓷缸往柜台上一搁,说要半斤,掏粮票时摸出两张全国的,抖了抖,又揣回兜里,换了张地方的。桂兰扫一眼,说:“差二两呢。” 年轻人笑了,眼尾往上挑,露出颗虎牙:“大姐通融通融,下回补给你。”
就这么一笑,把桂兰心里的弦给拨响了。那晚放露天电影,她攥着小马扎找座,偏巧旁边就是那年轻人。银幕上演着《铁道游击队》,枪炮声噼里啪啦,她却只听见旁边人啃瓜子的动静。散场时,年轻人说自己姓陈,上海人,原该上北大的,却因家里成分不好,被分到这畜牧兽医专业。桂兰没读过多少书,只觉得他说的每句话都新鲜,像刚出炉的烤红薯,暖烘烘的。
打那以后,陈技术员常来供销社。起初是买烟买火柴,后来就空着手来,往柜台边一靠,跟桂兰说外头的事。他会吹口琴,有回从帆布包里摸出个铁盒子,打开来,“吱呀” 吹出段《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桂兰靠在米袋上听,觉得这声音比场部的广播还顺耳。再后来,陈技术员说要给桂兰画像,借了老赵的画架,支在她宿舍里。桂兰坐在窗边,看他握着炭笔在纸上沙沙走,阳光斜斜切进来,在他鼻梁上投下道阴影。
“能脱了外套吗?” 陈技术员忽然说,头也不抬,“这样线条更清楚。” 桂兰一愣,脸腾地红了。北大荒的姑娘虽说不拘小节,可青天白日脱衣裳,到底有些臊得慌。陈技术员见她犹豫,笑了:“怕什么,艺术嘛。” 桂兰咬咬牙,解开蓝布衫的纽扣,露出里头的白背心。他笔下的线条越来越急,沙沙声像春蚕啃叶。画完那天,他把画布转过来,桂兰看见纸上的自己,胸脯鼓鼓的,眼睛亮得像开春的河水。
实习结束前一晚,陈技术员把一张照片塞给桂兰。背面用钢笔写着:“惠存”。桂兰摩挲着相纸,说:“我没照过相,等照了寄给你。” 他点头,又从包里掏出个玻璃瓶,里头装着上海产的雪花膏:“擦脸用,别辜负了这双眼睛。”
第二天,陈技术员跟着车队走了。桂兰站在土路上,看卡车扬起的尘土把他的身影埋住,忽然想起还没问他要地址。直到半个月后,她才从场部文书那里打听到,原来他念的是外地某农学院畜牧兽医系。于是她揣着攒了半个月的粮票,推开了老赵的照相馆。
头回照相,桂兰紧张得要命。老赵让她笑,她咧开嘴,却比哭还难看。一连照了三回,才算有张像样的。她盯着洗出来的照片,觉得嘴唇不够红,又让老赵添了笔。背面一笔一划写着:“惠存”,寄出前还在信封上呵了口气,像是要把满腔的话都吹进去。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回信始终没来。桂兰却不慌,每月按时去照相,换着花样摆姿势:有时别朵野花在辫梢,有时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两圈。老赵瞅着她折腾,欲言又止,末了只说:“姑娘,相纸涨价了。” 她点点头,从工资里抠出钱来,照旧挑最好的寄出去。
场部的婆姨们越发断定她古怪。工会的王大姐给她介绍过几个对象,有开拖拉机的小伙子,有小学的民办教师,可桂兰见了面,总说 “没感觉”。王大姐拍着大腿叹:“这闺女是不是中了邪?” 背地里,有人说她勾搭上了城里的相好,有人说她生过病坏了身子,传到后来,连老赵给她照相时,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
每年秋风起时,桂兰的宿舍总会传出哭声。起初是低低的抽噎,后来变成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兽。隔壁的张大娘跟人说:“夜里听着瘆得慌,跟狼嚎似的。” 可没人知道,四年前的那天,陈技术员就是在这样的秋风里走的。
直到那年春天,场区来了批知青。其中有个戴眼镜的姑娘,跟桂兰攀谈时说起,她父母曾在某农学院任教。桂兰心里一动,装作不经意地问:“可认识一个上海来的陈技术员?” 姑娘顿了顿,说:“早年间的事了,听说那人毕业后下了乡,没两年就…… 没了。”
“咋没的?” 桂兰手里的搪瓷缸子晃了晃,水泼在柜台上。
姑娘摇摇头:“不清楚,反正是场意外。” 说完,她盯着桂兰的脸,欲言又止,“大姐,您跟他……”
桂兰没说话,转身从柜台底下摸出个铁皮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张照片,每张背面都写着 “惠存”。她抽出最旧的那张,照片上的姑娘穿着蓝布衫,眼神里透着股子倔劲。窗外的杨树叶沙沙响,老赵坐在照相馆里,看见桂兰抱着信封往邮筒走,脚步比往常慢了些,辫梢上的红头绳褪了色,在风里飘得没精打采。
那天傍晚,供销社提早关了门。老赵路过桂兰的宿舍,听见里头有动静。他隔着窗户望去,见桂兰正把一叠照片往炉子里塞。火苗舔着相纸,姑娘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最后化作一撮黑灰。老赵叹口气,转身时踢到了脚边的搪瓷缸,里头的雪花膏早干了,只剩层薄得可怜的油底子。
从那以后,桂兰还是每天站在供销社的柜台后,称糖、打酒、换粮票。只是再也没人见她去过照相馆。有人问起,她就说:“照够了,费钱。” 场部的婆姨们照旧嚼舌根,只是话题换成了谁家的小子娶了城里姑娘,谁谁谁又分了新房。桂兰听着,手里的秤杆稳稳当当,仿佛那些话都跟柜台上的玻璃似的,透亮,却隔了层实实在在的距离。
入夏时,老赵的照相馆来了个戴军帽的男人,说是要冲洗老照片。老赵翻出积灰的样册,男人指着其中一张穿军装的姑娘:“就照这个样式,给我媳妇照。” 老赵点点头,往门口喊:“大妹子,来照相啦!” 外头的阳光正烈,桂兰抱着账本路过,听见喊声,脚步顿了顿,又接着往前走了。风吹起她的蓝布围裙,像片褪色的云,飘过供销社的玻璃橱窗,飘过照相馆的红砖墙,最后消失在远远的杨树林里。
来源:小象不会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