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缓。塞外的风依旧裹挟着沙尘,刮在脸上像粗糙的砂纸。家属院门口那几棵老槐树,枝头才刚冒出一点怯生生的嫩芽,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冻得瑟缩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煤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气息。
一九八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缓。塞外的风依旧裹挟着沙尘,刮在脸上像粗糙的砂纸。家属院门口那几棵老槐树,枝头才刚冒出一点怯生生的嫩芽,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冻得瑟缩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煤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气息。
李小满坐在窗边的小桌前,面前摊着作业本,心思却早已飞远。距离上次的“馓子风波”过去快一个月了,父亲李建国依旧板着脸,不许她“野跑”,尤其严厉禁止她和赵南星接触。家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她拿起一个空火柴盒,无意识地用刷子蘸着糨糊,却忘了贴商标纸,白糨糊糊了一手。
“糊个盒子都心不在焉!”王秀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糜子饭走进来,碗里点缀着几颗红艳艳的枸杞子,“快趁热吃了,暖暖身子。你爸说,这枸杞是托人从中宁捎来的,补得很。”她看着女儿清瘦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软了下来,“你爸……也是为你好。那事儿,翻篇了,啊?”
李小满闷闷地“嗯”了一声,接过碗。温热的糜子饭带着谷物的清香,枸杞的微甜在舌尖化开,一丝暖意流入胃里,却化不开心头的冰坨。她知道父亲是为她担心,怕她走错路,怕她名声坏了。可这种“为你好”,像一道无形的栅栏,把她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连呼吸都不畅快。
“妈,”她搅着碗里的饭粒,声音低低的,“我……我想买本复习资料。老师说,快高考了……”
王秀英脸上的温和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买!该买!回头妈给你钱。家里……再紧,你念书的钱不能省。”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声音更低了些,“就是……你奶奶托人捎话,你启远堂弟今年也要考高中了,让……让家里把前两年你爸托人弄的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先紧着他用用……”
李小满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那套书!那是父亲托了厂里技术科一个远房亲戚,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紧俏货!她一直当宝贝,自己都没舍得全看完!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又是堂弟!从小到大,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只要是紧俏的,爷奶总会想法子给叔叔家那个“传宗接代”的宝贝疙瘩送去!
“妈……”李小满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秀英别开脸,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只是用力地搓着围裙角:“小满,别怨你奶……你叔家……也不容易。书……书你先给堂弟用着,等他用完了……”
“等他考完高中?那我都毕业了!”李小满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
“你嚷什么!”李建国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身上还带着从厂里带回的机油味,脸色阴沉,“给你堂弟用用怎么了?一家人,分那么清做啥?他要是考不上高中,你爷奶更操心!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不应该?”
李小满看着父亲不容置疑的脸,再看看母亲躲闪的眼神,满腹的委屈和争辩堵在喉咙口,最终化成一声压抑的呜咽。她猛地推开只吃了几口的糜子饭,冲进了里屋,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肩膀无声地耸动。那碗点缀着红枸杞的糜子饭,在桌上渐渐失去了热气。
赵南星的日子,像沉入了冰窟窿底。
舅妈马金花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刻薄话像淬了毒的针,随时扎过来。“吃闲饭的!”“”成了赵南星新的代名词。饭桌上,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总会被表弟“不小心”碰翻在他面前,滚烫的粥水溅到他手上、裤子上。舅妈眼皮都不抬,反而骂他:“手断了?碗都端不住!糟蹋粮食!”
赵南星沉默地拿抹布擦着桌子,擦着自己沾满水渍的破裤子,手指被烫红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寒冰。他想起父亲留下的那块瑞士梅花牌手表,那是父亲支援“三线建设”临行前,亲手戴在他腕上的,是他对父母唯一的、最珍贵的念想。他一直用布包着,藏在床铺下最隐秘的角落,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来,轻轻抚摸冰冷的表盘,仿佛能触摸到父亲指尖的温度。
可是今天中午,他趁着舅妈一家去走亲戚,想把手表拿出来看看时,那个藏手表的破洞,空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疯了一样翻遍了床铺下每一个角落,没有!只有几缕肮脏的棉絮和老鼠啃过的痕迹。恐惧和愤怒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他冲出家门,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杂乱的后院杂物堆里翻找,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找啥呢?跟丢了魂似的!”邻居张大妈拎着泔水桶出来,好奇地问。
“张……张大妈,”赵南星的声音干涩嘶哑,“您……您看见我表舅了吗?就……就昨儿下午……”
“哦,老马家那酒鬼啊?”张大妈撇撇嘴,“昨儿下午是瞅见他从你家后门慌慌张张溜出来,怀里鼓鼓囊囊的,跟做贼似的!啧啧,那酒糟鼻子红得哟,准是又偷摸去‘老马头’那儿换酒喝了!”
老马头!家属院外那个收破烂兼偷偷销赃的窝点!赵南星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踉跄着冲出家属院,朝着“老马头”那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狂奔而去!
土坯房门口挂着脏兮兮的布帘。赵南星猛地掀开帘子冲进去,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和霉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表舅马金宝正瘫在炕上,抱着个酒瓶子,醉眼朦胧地打着酒嗝,手里还攥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
“我……我的表呢?!”赵南星冲到他面前,眼睛赤红,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
马金宝被吓了一跳,酒醒了几分,看清是赵南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梗着脖子嚷起来:“表?什……什么表?你少……少血口喷人!”
“梅花表!我爸留给我的梅花表!”赵南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瘦弱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要将这个醉醺醺的胖子提起来,“还给我!”
“放……放手!”马金宝挣扎着,酒气喷在赵南星脸上,“谁……谁看见我拿你表了?你……你有证据吗?那破表……能值几个钱?老子……老子是看你可怜,替你收着!”
“收着?你收到老马头这儿换酒喝了?!”赵南星嘶吼着,目光扫过炕上那几张零钱,心像被刀割一样。那块承载着全部思念的手表,就换了这么点肮脏的酒钱!
“放屁!”马金宝恼羞成怒,猛地推开赵南星,“滚!再敢胡咧咧,看我不告诉你舅妈,打断你的腿!”
赵南星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土坯墙上,震落一片灰尘。他靠着墙,剧烈地喘息着,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温顺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寒冰的深潭,翻滚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他没有再扑上去,只是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马金宝那张因酒色而浮肿油腻的脸,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髓里。马金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又骂了几句,抱着酒瓶翻过身去,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赵南星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抬手,用力抹去嘴角因为愤怒咬破而渗出的血丝。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醉醺醺的背影,眼神冰冷得像贺兰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绝望和肮脏气息的土坯房。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清瘦而挺直的脊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的影子。他没有回家,而是朝着远离家属院的方向走去,走到唐徕渠边,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色完全吞噬了他。严打的风声,像塞外初春的寒风,无孔不入地刮进了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广播里、厂门口的宣传栏上、甚至孩子们跳皮筋的歌谣里,都充斥着维护社会安定团结”的严厉口号。空气里的紧张感像一根绷紧的弦,家属院平时那些鸡飞狗跳的喧闹都收敛了许多。
李小满家的电灯,偏偏在这时候开始闹脾气,忽明忽灭,最后干脆彻底罢工。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昏黑,只有炉膛里未燃尽的煤块发出微弱的光。
“这破电!早不坏晚不坏!”李建国烦躁地骂了一句,拿着手电筒在电闸盒那里捣鼓半天,弄得满头大汗,灯还是不亮。
“我去叫大力吧!”王秀英在黑暗里摸索着,“他懂这个!”
不一会儿,王大力就提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来了,肩膀上还蹭着没拍干净的机油印子。“李叔,婶儿,小满,别慌,小毛病!”他嗓门洪亮,像自带了个小喇叭,瞬间驱散了几分黑暗带来的压抑。
他利索地打开工具箱,拿出电笔、钳子,打着手电筒,对着电闸盒和墙里的线路仔细检查起来。动作麻利又专业。昏黄的手电光柱下,他专注的侧脸和沾着油污的粗粝手指,莫名给人一种踏实感。
“嗨!找到了!”王大力咧嘴一笑,“老鼠把墙角那截老线皮啃穿了!搭了铁!跳闸了!”他手脚麻利地剪掉坏线,剥出新线头,拧紧,缠上绝缘胶布。“好了!开闸试试!”
“啪嗒”一声轻响,昏黄的灯泡重新亮了起来,驱散了满屋的黑暗。
“哎呀!可算亮了!大力,可多亏你了!”王秀英连声道谢,赶紧去倒水。
“谢啥!举手之劳!”王大力摆摆手,一边收拾工具,一边瞥了一眼坐在桌边沉默的李小满,还有她桌上摊开的作业本和一本翻旧了的《代数》。他大大咧咧地说:“小满,好好学!别学那些不务正业的!你看孙晓梅那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浪,烫个鸡窝头,像什么样子!被她妈骂得狗血淋头,还犟嘴!啧!”
他嗓门大,这话像是故意说给里屋的李建国听的。果然,里屋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
李小满低着头,没吭声。她想起白天在厂图书馆,她正躲在角落看一本借来的《人民文学》,孙晓梅不知怎么溜了进来,一眼就瞥见了她压在课本下的日记本。
“哟!李小满!写啥呢?情书啊?”孙晓梅一把抽了出来,嬉笑着就要翻开。“还给我!”李小满急了,脸涨得通红,扑上去抢。两个女孩在安静的图书馆角落无声地拉扯着。
“哎呀!你紧张什么!”孙晓梅力气大,几下就翻开了,看了几眼,脸上的嬉笑渐渐淡了,变成了惊讶,“这……这都是你写的?家属院张大妈吵架?王技术员修机器?还有……赵南星帮你糊火柴盒?”
李小满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孙晓梅合上日记本,塞回李小满手里,眼神有点复杂,声音也低了下来:“写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比语文课本有意思。”她顿了顿,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喂,你……你以后要是写好了,能……能给我看看不?”
李小满愣住了,看着孙晓梅带着点好奇和别扭的眼神,点了点头。那一刻,她心里那点偷偷摸摸的爱好,似乎第一次被另一个人,以这种方式,轻轻触碰了一下。
高考的气息越来越浓,像唐徕渠开闸放水前那沉闷的蓄力。李小满开始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白天在学校,老师们一遍遍强调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晚上回家,面对着那盏昏黄的灯泡和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她常常感到一阵阵心慌。最让她焦虑的,是资料的匮乏。老师推荐了好几本重要的复习资料,新华书店门口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队,她根本抢不到。家里仅有的几本旧书,早已被她翻烂了。
一天晚饭,又是洋芋擦擦饭。饭桌上气氛沉闷。李建国扒了几口饭,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一小叠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东西,推到李小满面前。
“给。”
李小满疑惑地打开。里面是几张崭新的粮票!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最大面额是五毛的毛票!
“爸……”
“拿着,”李建国没看她,声音有点硬邦邦的,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去买书。该买的买。不够……再跟我说。”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你奶那边……别往心里去。你好好考,考上大学,比啥都强。”
李小满捏着那叠带着父亲体温的粮票和毛票,看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和粗糙的手指,鼻子猛地一酸。那碗洋芋擦擦饭里炝炒的紫蘑菇丁,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别样的滋味。她用力点了点头,把涌到眼眶的热意逼了回去。
周末,李小满揣着父亲给的钱和粮票,起了个大早,准备去新华书店碰碰运气。刚走出家属院大门没多远,就看见赵南星推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自行车,等在路口的老槐树下。晨光熹微,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
“你……”李小满有些意外,也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
“上来。”赵南星言简意赅,拍了拍那辆破自行车的后座。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破布,仔细地擦了擦满是灰尘的皮座垫。
“去哪?”李小满犹豫着。
“陈伯家。”赵南星的声音很平静,“他那儿,有书。”
陈伯!李小满眼睛一亮。陈伯是家属院里一个特别的存在,南方人,退休的老教师,老伴早逝,一个人住。他家是家属院孩子们眼里的“图书馆”,虽然大多是些旧书,但对李小满来说,那就是宝藏!
她不再犹豫,侧身坐上了那辆嘎吱作响的自行车后座。赵南星弓着背,用力一蹬,车子晃晃悠悠地上了路。清晨的风还很冷,刮在脸上生疼。李小满缩了缩脖子,看着赵南星用力蹬车时微微耸动的瘦削肩膀,和他后颈上被寒风吹得竖起的细碎头发。
车子没有走平时去学校最近的那条路,而是拐上了一条更远、但更安静的沿渠小路。唐徕渠的水在晨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岸边高大的白杨树刚抽出嫩绿的新叶。车轮碾过铺着细沙的小路,发出沙沙的轻响。两人一路无话,只有风声和自行车链条偶尔发出的嘎吱声。不知骑了多久,终于到了陈伯家那排平房最靠边的一间。小院门开着,院里种着几畦刚冒出头的青菜,绿意盎然。陈伯正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就着晨光看一本厚厚的书,手边放着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盖碗——里面泡着香气独特的八宝茶,红枣、桂圆、枸杞、冰糖、茶叶……内容丰盛得与这清简的小院有些格格不入。
“陈伯!”李小满跳下车。
“哦,是小满和南星啊。”陈伯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笑容温和,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快进来坐。”
屋里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据了半面墙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书籍,有些书脊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
“陈伯,我们……想借点书看。”李小满有些局促地说
“好,好。”陈伯笑眯眯地点头,“想看什么?自己挑。南星知道地方。”
赵南星熟门熟路地走到书架一角,从一堆旧书中抽出几本封面有些残破的书递给李小满。是《数理化自学丛书》的代数、几何分册!正是她最急需的!虽然旧,但内容完整!
“谢谢陈伯!”李小满如获至宝。
陈伯看着两个少年,目光温和而通透。他端起盖碗,轻轻吹开浮着的枸杞和桂圆,啜了一口八宝茶,慢悠悠地说:“书是好东西啊。小满,听说你喜欢写点东西?好事。把咱们这贺兰山下,厂里厂外,鸡飞狗跳又热气腾腾的日子写下来,多好。比死读书强。”
李小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没想到陈伯会知道她写日记的事。
陈伯又看向一直沉默的赵南星,眼神更深了些:“南星啊,脑子活络是好事。不过,风大的时候,鸟都知道要落在枝头避一避。有些事,急不得。”他意有所指,目光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院墙,看到外面风声鹤唳的街道。
赵南星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低声应道:“嗯,知道了,陈伯。”
李小满抱着那几本珍贵的旧书,坐在赵南星吱嘎作响的自行车后座上,沿着唐徕渠往回走。渠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比来时温暖了许多。书页散发出的陈旧油墨味,和口袋里那叠父亲给的粮票毛票,像两股暖流,在她心里交汇。
车子骑到家属院附近一个僻静的防风林旁时,赵南星停了下来。
“给。”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给李小满。
李小满打开,里面是几片红艳艳的山楂片,裹着薄薄一层雪白的糖霜。
“解腻。”赵南星简单地说了一句,推着车,示意她可以下车了。
李小满捏着一片山楂片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清新的果香,冲淡了连日来的沉闷和苦涩。她看着赵南星推着那辆破车走向他家方向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里抱着的书,嘴里含着酸甜的山楂片,一种复杂而温暖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贺兰山巨大的身影在不远处沉默地伫立着,山脚下的家属院升起袅袅炊烟,鸡鸣狗吠隐约传来。这鸡飞狗跳的日子,似乎也因为有了这点点滴滴的微光,而显得不那么难熬了。只是,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名为“严打”的紧张感,依旧像低垂的乌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赵南星推着自行车的身影,在通往他家那条狭窄的夹道口,微微停顿了一下,才消失在阴影里。五月的贺兰山,终于褪尽了冬日的枯槁。山麓的沙枣树开花了,细碎的小黄花成簇成团,浓郁的甜香被暖风裹挟着,飘散在棉纺厂家属院的上空,竟也暂时压过了无处不在的煤烟味和公厕隐约的氨水气。阳光有了温度,晒得红砖墙暖烘烘的。
李小满趴在窗边的旧书桌上,面前摊着从陈伯那儿借来的《代数》,书页翻卷,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她咬着铅笔头,眉头紧锁,盯着那道怎么也解不开的几何题。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她洗得发白的袖口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窗台上,一小盆刚冒出嫩芽的指甲花,是她从陈伯院里分来的,细弱的绿茎努力向上伸展着。
桌角,摊开着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她的日记本。最近几天,上面多了些不同于以往流水账的内容:“张婶和李姨在公用水龙头旁为谁多占了地方吵架,张婶骂‘你嘴尖得能犁地’,李姨回‘你腚大得能磨盘’,众人哄笑,她们倒不打了……” “孙晓梅新买的红色高跟塑料凉鞋,走路咯噔响,像只骄傲的小母鸡!’……” 这些鸡毛蒜皮、鲜活热辣的家属院日常,成了她解不出数学题时的慰藉,也让她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把它们写下来——像指甲花的嫩芽一样,悄悄地、固执地生长。
“小满!小满!”孙晓梅的声音带着一股风火劲儿,人还没到,先闯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碎花“的良”衬衫,领口别着个闪亮的有机玻璃蝴蝶发卡,脸上扑了层香喷喷的友谊雪花膏,额前几缕头发用火钳烫了卷,俏皮地翘着。
李小满下意识地“啪”一声合上了日记本。
“藏啥呢?”孙晓梅眼尖,凑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雪花膏香气,“情书啊?给赵南星的?”
“胡说什么!”李小满脸一热,把日记本塞进抽屉,“找我干嘛?”
“借笔记呗!”孙晓梅坐在李小满的床上,晃荡着脚上那双崭新的红凉鞋,“下午厂里青年突击队排练‘五讲四美’大合唱,我请假了,笔记没抄全。”她顿了顿,眨眨眼,压低声音,“哎,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别说出去!我昨儿在厂工会办公室帮忙整理旧报纸,看到一本被收起来的书!叫……《简爱》!听说可好看了,讲外国女人谈恋爱的!我趁王干事没注意,偷偷揣怀里了!”
她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一本封面被撕掉、纸张发黄卷边的书,塞到李小满手里。“喏,借你看!可别让人看见!特别是你爸我妈那样的!”
李小满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旧书,心脏怦怦直跳。外国小说!谈恋爱的!这些词对她来说,遥远又禁忌,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她紧紧攥着书,指尖能感受到书页粗糙的纹理。
“谢……谢谢晓梅姐。”她声音有点发干。
“客气啥!”孙晓梅摆摆手,拿起李小满的代数书翻了翻,撇撇嘴,“这玩意儿,看得我脑壳疼。还是琢磨点实在的好。”她忽然想起什么,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喂,你知道不?最近风声紧,‘严打’呢!听说城里抓了好些倒买倒卖的,可吓人了!赵南星那小子……没再拉你搞啥‘小买卖’吧?可别撞枪口上!”
李小满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赵南星在陈伯家时那瞬间的僵硬。她摇摇头:“没……没有。” 心里却蒙上了一层担忧的阴影。赵南星的日子,并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而解冻。严打的风声像无形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家属院里那些平日里偷偷摸摸倒腾点粮票、鸡蛋的小贩,几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和压抑。
舅妈马金花的脸色也愈发阴沉,像随时会下冰雹的乌云。饭桌上,赵南星刚端起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表弟“张小军”又“不小心”把筷子掉在地上,弯腰去捡时,胳膊肘“恰好”撞翻了赵南星的碗。
“哗啦——”
滚烫的稀粥泼了赵南星一身,沿着破旧的裤腿往下淌,烫得他大腿皮肤一阵刺痛。
“哎呀!”马金花尖利的骂声立刻响起,却不是冲着儿子,而是指着赵南星,“连个碗都端不稳!白糟蹋粮食!这米是天上掉下来的?!”
赵南星低着头,一声不吭。他默默地拿过抹布,蹲下身,擦着地上黏糊糊的粥渍,也擦着自己被烫红的皮肤。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舅妈飞快地从锅里重新舀了稠稠的米粒,倒进表弟的碗里,还夹了一大块咸菜疙瘩进去。
“妈!我要吃油饼!”张小军敲着碗嚷嚷。
“吃吃吃!就知道吃!”马金花嘴上骂着,却从橱柜深处一个上了锁的小铁盒里,摸出几张粮票和一点零钱,塞给张小军,“去!去门口小卖部买两个!别让人看见!”
张小军欢天喜地地跑了。
赵南星擦干净地,默默起身,舀了碗锅底更稀的米汤,就着一点咸菜沫,小口喝着。胃里空得发慌,大腿被烫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听着舅妈在厨房里哼起不成调的小曲,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得意和算计,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他放下碗,走进他和表弟共用的、堆满杂物的里屋。在床铺最深处,他摸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本子,一支短小的铅笔头。翻开本子,上面是用极其微小的字迹记录的一些日期、物品、数量。他拿起铅笔,在昏暗中,用力地、一笔一划地添上:“五月十一日,午饭,粥一碗(被撞翻),米汤一碗,咸菜沫少许。另:粮票支出二两(油饼)。”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在刻,刻下这冰冷的现实,也刻下他心中那越积越厚的寒冰。窗外,沙枣花的甜香浓郁得发腻,却一丝也飘不进这间阴冷的屋子。
李小满家后院的小仓房里,气氛却像点燃的炮仗。
“王秀英!你出来!你给我说清楚!”尖利的女声带着哭腔,刺破了午后家属院的宁静。是李小满的婶婶,王秀英的妯娌刘翠花。她手里攥着一小团灰扑扑、夹杂着不少黑籽和碎梗的劣质棉花,气得浑身发抖。
王秀英正在仓房里收拾东西,闻声出来,看到刘翠花手里的棉花和她身后跟着的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心里一沉。
“翠花,你这是干啥?”王秀英尽量保持平静。
“干啥?”刘翠花把那团烂棉花狠狠摔在王秀英脚边,“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换给我的好棉花?!我攒了半年的布票,托人从供销社内部弄的‘一级绒’!就让你给我捎带一下,转个手,你就给我换成这喂牲口的烂套子了?!王秀英!你心怎么这么黑啊!”
王秀英脸色瞬间白了。她弯腰捡起那团棉花,仔细捻开。确实,这棉花又黄又硬,杂质极多,跟她昨天从厂里劳保库领到的、托刘翠花门路换来的那包雪白蓬松、纤维细长的一级棉,天差地别!
“不可能!”王秀英的声音也高了起来,“翠花,我昨天从劳保库老张那儿拿的,包得好好的,直接就拿给你了!我连打开都没打开过!天地良心,我要是动了一根手指头!”
“谁信啊!”刘翠花叉着腰,唾沫星子乱飞,“东西过你的手就变了样!不是你换的,还能是棉花自己长腿跑了不成?王秀英,平时看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一肚子坏水!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不是?当家的!你听听!你听听啊!”她对着自家方向干嚎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张大妈撇着嘴:“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李姨则小声嘀咕:“秀英不像这种人啊……”
李小满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挤进人群,正好看到母亲被婶婶指着鼻子骂得摇摇欲坠,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团脏棉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李小满的头顶!
“婶儿!”李小满冲过去,挡在母亲身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倔强,“我妈不是那样的人!昨天棉花拿回来,就一直放在仓房最里面的架子上,动都没动!肯定……肯定是有人搞错了!”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扫视着仓房。仓房不大,堆着煤球、杂物,光线昏暗。她的目光落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破麻袋上,那是装煤球剩下的。她记得昨天棉花包旁边,好像就堆着这个破麻袋。
“搞错?谁搞错?就是你妈搞的鬼!”刘翠花不依不饶。
“够了!”一声低沉的怒喝从人群后传来。李建国不知何时回来了,他拨开人群,脸色铁青地走到妻子和女儿身边。他看了一眼妻子惨白的脸和手里那团烂棉花,又看了一眼咄咄逼人的弟媳,眼神冰冷。他没理刘翠花,径直走进仓房,锐利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他走到墙角,一把提起那个破麻袋,抖了抖。一些黑色的煤灰和碎屑簌簌落下。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麻袋底部的一个破洞,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煤灰痕迹,最后,目光落在仓房唯一那扇破旧木门的门栓上——门栓上有一道新鲜的、不明显的划痕。
李建国直起身,走到还在干嚎的刘翠花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翠花,你闹够没有?棉花被人掉了包,不是秀英干的。这仓房的门栓被人撬过。”他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烂棉花,“这种烂套子,是前两年厂里处理给职工当被套芯的次品,仓库里还有一堆!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去库房对质!看看是谁,手脚不干净,专干这种偷鸡摸狗的缺德事!要不要去?!”
刘翠花干嚎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躲闪,支支吾吾:“我……我哪知道……可能……可能真是弄错了……”她不敢看李建国冰冷的眼神,一把抓起地上那团烂棉花,灰溜溜地挤出人群跑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了热闹,也渐渐散了,留下李建国、王秀英和李小满站在院子里。王秀英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腿一软,差点没站住。李小满赶紧扶住母亲,发现母亲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李建国看着妻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走过去,从王秀英手里拿过那团脏兮兮的烂棉花,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煤堆里。然后,他转身走进屋里,不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用旧枕巾包着的小包袱。
“给。”他把小包袱塞到王秀英手里,声音有点硬邦邦的,“我劳保新发的棉花,还没用过。你……留着用吧。”说完,他不再看妻子和女儿,转身拿起靠在墙边的铁锹,闷头去清理仓房门口的煤灰了。
王秀英抱着那个小包袱,里面是柔软厚实的、雪白的新棉花。她看着丈夫沉默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里的棉花,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把那包新棉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委屈与释然。
李小满扶着母亲,看着父亲佝偻着背铲煤灰的背影,再看看母亲无声落泪的样子,心里也堵得难受。这场风波,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搅得家里天昏地暗,最终却在父亲沉默的行动和母亲无声的泪水里,沉淀下一种复杂难言的况味。不是纯粹的委屈,也不是单纯的胜利,而是生活在这贺兰山下、拥挤家属院里,挣扎求存的人们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却又在最难堪时意外展露的、带着烟火气的一丝温情与依靠。风里,沙枣花的甜香依旧浓郁,飘过鸡飞狗跳的院落,飘过沉默的红砖墙。
来源:梦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