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转自新三届
作者高峰
作者简历
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原题
乡村二三事:
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
作者:高 峰
我下乡插队那会儿,各种大小运动不断,桩桩件件都对百姓的生活波及不小。可我发现,老乡们自有一套应对的招数。
01
结扎
上世纪70年代,正赶上强调计划生育。一家只准许生两个孩子,不管男女,够数了大人就得去做节育手术,当地人管这叫“结扎”。
村里有个壮汉叫满存,快四十岁了,家里有四个闺女,算是严重“超标”了,超生罚款一笔接一笔,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但满存两口子还是不死心,一门心思想再生个儿子,这企图在当时可是违法的,自然就被村里的妇女主任给盯上了。
妇女主任让满存的老婆去结扎,满存倒是挺配合,答应第二天就让老婆跟着其他妇女去公社卫生院做手术。
结果第二天早上,妇女主任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满存媳妇。跑到他家里一问,才知道这婆娘连夜逃回娘家去了。一车人白白等了她一早上,主任气得直骂人!
不过主任心里有数,“计划生育,基本国策,你有花招,我有令牌!”她告诉满存:“明天乖乖把你老婆送到公社卫生院,否则罚你家半年的口粮!是要儿子,还是要吃饭,你自己掂量着办!”
满存一个劲儿地摇脑袋:“我屋里那个犟货,她也不听我的呀!”脸上堆满了愁云。
可这做戏的成分哪里逃得过妇女主任的火眼金睛!她改变目标动员起了满存:“要不然满存叔您做了结扎?”
“劁了我?”满存的脑袋摇得更激烈了,伴着满脸的恐惧,这回可绝不是做戏。
那时候大家普遍误认为节育会伤了“精气”,很少有男人愿意做这个手术,因为他们都是家里的壮劳力,家里家外的力气活儿都指望着他们呢。
妇女主任被他逗笑了,“满存叔,别听他们瞎咧咧,什么劁不劁的,结扎就是在那地方系个扣,啥都不影响。打个庄稼人懂的比方,种子照样长,就是撒不到地里。”
主任的解释似乎有效,满存若有所思:“你让我寻思寻思。”
“那好,明天早上我在公社卫生院等你们,无论是您还是婶子,谁上都行。”主任给这件事关了钉。
结果第二天,妇女主任又在卫生院白等了一上午,还是没见满存两口子的影儿。怒不可遏的主任决定回村和满存算总账!
不曾想,满存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想好了,还是把我劁了吧!我管不了老婆,但能管自己,为了国家大计,我豁出去了!”满存说得挺慷慨激昂。
主任为落后分子的觉悟提高惊喜不已。
但满存提出来了个条件:“等忙过这个大秋我再去挨刀,不然拉拉着胯怎么下地干活?!”
主任寻思着满存的话也不无道理,为了实现长远目标,她选择了眼前的妥协。
一个月后,妇女主任亲自陪着满存去了公社卫生院。
满存结扎后,这事儿一时间成了村里的头条新闻。妇女主任还想让他当“响应计划生育号召的先进典型”,结果被满存给拒了。
谁都没想到的是,转过年来,满存老婆竟然又生了,而且还就真是个儿子!
妇女主任在惊愕之中回过味儿来了,原来,满存在忙大秋的日子里,白天晚上都没闲着,结果还真就造人成功了。
妇女主任没想明白的是,倒是她的那番“种子与土地”的理论点醒了满存。让他决定保住耕地,“有地还怕长不出苗儿来吗?至于种子,老子趁着颗粒饱满就把它们播撒下,看你们有啥辙?!”
至于随后的断粮、罚款都是必须的,但是满存不在乎,有了儿子,一切都会有的。
近些年,有关生孩子这件事,上边的政策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不但鼓励,还有奖励,可还是响应者寥寥。我以为,这事要打算推广,用不着全民总动员,只要让生育人群有了动机,有了发自内心的热爱,他们就会玩了命的去生孩子,谁也拦不住。
02
割资本主义尾巴
所谓资本主义尾巴,意指存在于农村的一切可能影响集体经济发展的事物,包括但不限于自留地、家畜、家禽……具体的割法儿是,每家只允许饲养一只羊或一头猪,两只鸡鸭……
那年月,农民在田地里的收成只将将够糊口,绝对产生不了一分钱的现金。养猪喂羊是他们微薄现金收入的宝贵来源,可以换来老人过冬时的一件棉衣,孩子过年时的一顶新帽,而鸡蛋鸭蛋则是用来去换油盐酱醋的。
“只许养两只鸡,连盐都不给吃吗?谁出的缺德主意,操他祖宗!”乡下人骂道。
骂归骂,“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行动还要进行,我就曾是那个行动小组的干将。行动小组走遍了山村里的每家每户,先是好言相劝,再是严词警告,最后就是要动手抓鸡牵羊了。其实,倒也没有真的去招呼,缴获来一群活物,咋收场?但是“鸡犬不宁”的气氛必须要造出去。
住在北沟的五婶家里养着六只母鸡,正是下蛋的时候,为了躲避检查,她把鸡们藏在秸秆垛里,可那些活物怎么会乖乖听人话,咕咕叫着暴露了藏身之地。
我们公事公办表示要抓鸡,五婶护着那几只鸡,给我们跪下了。
“牵羊抢鸡,这是日本鬼子才干的坏事啊!现如今是怎么啦?算我央求你们了,给穷乡下人留口盐吃吧!”五婶哭喊着。
我来这山里落户一年多了,深切了解它的贫瘠。这里的土壤比别的地方薄,雨水比别的地方少,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只值四毛钱,一年的辛苦劳作只能换回来三个人的口粮,填饱肚子都是件难事,挣钱,想都甭想。就说眼前的五婶家吧,六口人,两个男劳力,平日里的饭菜连个油星儿都见不着。不信,你若是现在把她家抄了,保证找不出半斤香油来。
乡民们的这些疾苦我当然知道,当然也很同情,但我是“工作队员”,又在积极争取入党,必须用好的表现换取自己的政治前途……
跪在地上的五婶的哭嚎声不断灌进我的耳朵里,我不聋,不瞎,不傻,也没那么混蛋……她的呼天抢地像是泄掉了我们的胆气,让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妥,事态僵在那里。
站在一旁的生产队长把五婶拉起来,附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嫂子,你家老大年岁不小了,娶亲是早晚的事,要不然现在就让他分出去单过?”
她狠呆呆地看着他,似乎误会更多:“断我家生路还不够,难不成你还要让我们骨肉分离?”
“分家了,老大也可以养猪养鸡。”队长把话点明。
五婶听懂了,当天晚上,她家大小子就分出去单过了。
那以后,村子里申请单立户的人家越来越多,儿媳妇和公公婆婆分家,儿女和爹妈分家,一个三百多人口的村子,单立出近百户人家。好在那会儿的人比较保守,还没有为这个闹假离婚的。
03
鬼打墙
冬夜寒冷,我揣着一份至关重要的稿件,急匆匆地赶往村支书家。书记家离我所住的知青点有五里地远,之间的山路崎岖隐蔽,即使在白天也极易走错,更何况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而我之所以选择冒险走夜路,完全是因为怀里这份承载着全村荣誉的稿件。
那时,全国农村正热火朝天地开展“学大寨”运动,我所在的生产队自然也不能例外。为了向上级表示学以致用,村支书想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招数——把小块梯田合并成大块,以便为将来机械化耕作打下基础。尽管这个做法在懂行的庄稼汉看来简直是胡闹,因为这是把已经成熟的好耕地给毁了,更会因为拆除坝堰带来水土流失。但它却意外地得到了上级的青睐和表彰。
于是,我们村一夜之间成了公社的先进典型,而我的这份稿件,正是明天大会上村支书要宣读的汇报材料。村书记上台去念,念给其他村书记听,让他们向我们村学习。
写这篇稿子,我花了三天的功夫,怎么能让它“一鸣惊人”可是费了脑筋。恰逢我刚刚看了一个报导大寨先进事迹的文章《万里千担一亩田》,意思是大寨人走一万里路,挑一千担土,造出一亩良田。受此启发,我写出了《开山破土造良田》的汇报材料,洋洋洒洒几千字,气贯长虹,引领袖的话,举大寨的旗,借革命的势,造山村的田……自我感觉,写得好极了!
可是,直到此刻,村支书还未曾见过这份稿件。您说,我能不着急赶路嘛?
走了大半程山路,我已经隐约能看到前方村落的灯火了。然而,就在这时,手电筒突然不亮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凭借对这条路的记忆和淡淡的月光,摸索着向那片灯光走去。但我坚定一个信念:只要朝着灯光的方向走,就一定能到达目的地。
山路曲折蜿蜒,我一会儿绕过山后,一会儿又转回到山前,累得直喘粗气。走了好一阵,下面村落的那几盏灯光又出现在视野里,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快到了。”可是在仔细环顾四周后,发现竟然还是刚才的那个坝堰。“难道是在哪个岔口拐错了?”
我只好又顺着山道第二次走下去,这一回真是小心加小心,在每一个弯道处都仔细辨认,确定是有人或牲口走过的痕迹才敢继续前行。约摸着走了有半个多时辰,我再一次看到了山下那片时隐时现的灯光,可它还是那么遥远,我意识到,“这是又回到了老地方。”为了确定自己没有走回头路,我撅断一节树枝摆放在坝堰上,心中祈祷着“老天爷保佑我吧,千万不要再转回来!”
我这第三次出发几乎是贴着地面在摸索着爬行,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不幸地重逢了那节作为标记的树枝!我害怕了,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吧?
绝不敢再顺着山路绕行了,担心这样下去即使到天亮也找不到村支书家。更何况这数九寒天的夜晚,听说山里还有狼出没。
于是,我壮着胆子采取了一个极端的方法,瞄准灯光方向,不再转弯,直接从一阶一阶的梯田上跳下去。梯田的坝堰高低不平,低的能一纵而达,高的则要面对着坝墙慢慢溜下去。就这样,我一步步接近了目标。
有一堵坝墙特别高,我的手扒在上沿,脚下探寻着石头缝,往下挪!就在我的右手扒住下一个石缝时,突然听到几声凄厉的尖叫,随着就是一阵飞禽翅膀的扑动声,几只黑黢黢的“活物”从眼前掠过,那一瞬,吓得我魂飞魄散……原来是那只手摸进了鹌鹑窝。
历尽千难万险之后终于到达了村里,我和村支书一起切磋稿件直到后半夜。完事后,书记坚持送我回知青点,在路上,我心有余悸地向书记讲述了刚才的“遇险记”。
书记听后有些愧疚地说:“你这都是为了我。其实你心里也明白,咱们村搞的所谓造田纯属是为了应付上面,是糊弄人的,你虽然写了宣传稿子,但千万别当真。”
“嗯!”我应了一声。此时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从心里冒了出来:“鬼打墙”,莫不会是因为那篇稿子?
其实,这世上本没有鬼,所谓鬼,都是人心里的祟。
2025年5月24日完稿
来源:玉宇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