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起林黛玉,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越剧里的那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直觉得这句唱词是神来之笔。后来发现最晚在唐朝就已经这么说了,“美人天上落,龙塞始应春。”这是说永乐公主入蕃,作者孙逖,玄宗时当过左拾遗、中书舍人。
人人都拿黛玉当挡箭牌
文 | 潘向黎
说起林黛玉,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越剧里的那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直觉得这句唱词是神来之笔。后来发现最晚在唐朝就已经这么说了,“美人天上落,龙塞始应春。”这是说永乐公主入蕃,作者孙逖,玄宗时当过左拾遗、中书舍人。
林妹妹从天下掉下来以后,在贾府的风评和地位如何?有些读者是这样理解的:天下第一身体差,成天哭哭啼啼,娇滴滴,敏感多心,计较小事,说话刻薄,容易生气还不好哄,特别麻烦……在这些人心目中,大观园中人缘最差、最不好相与的姑娘,这个“桂冠”只能属于黛玉。
有的人则耿直一些,公开承认不管贾府的人怎么看,自己就是看不惯林黛玉,一点都不喜欢她,如果遇到一定受不了,简直要为时空隔阻不可能相遇而庆幸。
理解力和审美力保持在这个水准,在现实里和书里都不会孤独,先看书中的同类。
比如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她就气急败坏又哭笑不得地当面抱怨:“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第八回)比如丫鬟小红、坠儿,她们觉得“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第二十七回)如果您正好不待见林黛玉,或许怀疑我这样说,是将你和丫鬟、乳母之流并列,暗含对您的贬低,那么我可以用另一个例子证明我绝无此意:王夫人。王夫人可是金陵王家的正经大小姐出身,荣国府的当家奶奶,真正的高门贵族。
在第三十二回,王夫人和宝钗商量如何给跳井的金钏准备“装裹”,王夫人婉转地表达了作为舅母和女主人对黛玉的评价:敏感、多心、多病多灾。王夫人这话的意思主要是怜惜还是批评?看一下宝钗的回答,她说:“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谁是会计较、甚至从来专门计较的人呢?当然是黛玉。所以王夫人的意思很清楚,不喜欢黛玉的脾气和做派,嫌她关键时刻指望不上。而宝钗的回应让她很满意,还是宝丫头懂事又贴心。王夫人先入为主,先不把人家当自己人,有事不和黛玉商量,然后把这个预付的心理成本算在对方头上,都怪你是这种人,叫我怎么和你商量?且不说你吃穿用度什么都和我们家姑娘一样,单说我是你舅母、你是我外甥女,你也太不知礼数了!其实黛玉什么都不知道。其实,王夫人叫裁缝赶做两套衣服是正理,要不然最应该商量的是探春,用她比较新的衣服,也就是了。这时候,其实是宝钗太“懂事”,及时上门来帮助姨妈走出心理困境,化解可能引起的舆论危机,还主动赞助衣服送给金钏儿。这一次,宝钗其实“懂事”得拐弯了,不正直厚道了。而王夫人又不拿别人来和她对比,偏偏拿黛玉来对比,衬托宝钗。黛玉再次无缘无故地显得多心、不好说话、不懂事。“王夫人们”原本这样看她,自然能不断增加新证据。
喜不喜欢黛玉,两大阵营一直是旗鼓相当。清代就有人认为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涂瀛语),这是一派,至今人数众多,甚至说黛玉明媚动人,活泼跳脱,幽默风趣,不记仇,也懂人情世故,只不过是有些魏晋风度罢了(刘晓蕾《醉里挑灯看红楼》),我是赞同这种看法的,但不想用来说服任何人。讨厌黛玉也好,热爱黛玉也罢,这是各人的自由,曹雪芹不会在乎,《红楼梦》也没有任何损失。
不过,仔细读《红楼梦》,会发现贾府上下对林黛玉的看法中,王夫人、李嬷嬷、小红的看法并非主流。对林姑娘的真实处境,大家似乎也多少有些误解。
且不说人人皆知的贾母对黛玉的疼爱,也不说凤姐对黛玉的盛赞以及各种礼遇,说说其他可能不这么明显的。
比如贾政。贾政是欣赏黛玉的才华的。大观园各处轩馆亭阁之名、对联、匾额,是贾政命宝玉题的,这一次宝玉获得了父亲的认可,父子都大有面子,连带着父子关系都和缓了不少。但是还有一个大观园中的人也参与了这件荣耀的事情,谁呢?黛玉。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句之前,湘云夸赞两处轩馆名起得好——
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馆去看看。”
凹晶、凸碧,果然出彩,果然别致!而且用的是非常浅近甚至通俗的字眼,大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黛玉题的应该不止这两处。贾政这个舅舅平时与黛玉交集不多,却是个明眼人,他一经发现就非常欣赏黛玉的才华(起名字、立题目不是容易的事,非常考验审美能力、文学功底和独创性),于是贾政发话:凡是林姑娘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要知道,连宝玉在明面儿上都没有这个待遇呢。这里面黛玉显然压了所有姐妹一头,包括宝钗。
此外,真正的贵族是重视风雅的。在一般人那里,宝钗这样的“闺房之秀”已经很完美,而在老贵族的标准里,还要不刻意、散淡、超然,略带一点出世的无所谓才好,所以“神情散朗”“有林下之风”要比“清心玉映”“闺房之秀”高一筹(语见《世说新语》)。“闺房之秀”可以培养,而“林下之风”更多的来自天赋和天性,一刻意为之就造作就背道而驰。除了才华,贾政也是颇有可能欣赏黛玉身上的“林下之风”的人。
元春也是欣赏黛玉的。元妃回家省亲,对林黛玉的第一印象是:“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这是外貌。等看了大家写的诗以后,又笑着评价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这是才华。只不过,大姐姐每次都是薛林并举,而且后来似乎很快表明了对金玉良缘的支持,所以大家都觉得她欣赏宝钗,不记得她欣赏黛玉。其实,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那么纷繁的礼仪规程之中,元春除了肯定宝玉“果然进益了”,平辈里最认可的就是两个人——宝钗和黛玉,是从长相到才华并列冠军的意思。
十二钗里存在感比较低的迎春对黛玉也另眼相看。第二十七回,芒种节,大家在园子里给花神践行,唯独不见林黛玉,是迎春第一个发现的,她说:“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黛玉说,你们别算上我,我是不敢写诗的。这时候平时被人起外号“二木头”的迎春的反应又最快——她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连她也认为黛玉写诗的才华无人能比。别看她平时无声无息,却能随时留意和真心欣赏黛玉,而且强烈到她冲破“二木头”的“木”表达出来的地步。
说了这两个人,可能有人会认为,黛玉只是在地位和文化层次比较高的人中间才有知音。岂不闻鲁迅所谓“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这话大概率是对的,但又不能一竹竿打落一阶层的人。
兴儿也是贾府的下人,贾琏的心腹小厮,他在尤二姐、尤三姐面前绘声绘色聊荣国府里的人物(六十五回),是这样说黛玉和宝钗的——
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得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说得满屋里都笑起来了。
在这些仆人眼中:黛玉美得不同凡响,还特别有才学,而且气质非凡。这些是背后说的,所以完全是真心的赞美。如果说“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这个评价,还是黛钗共享,那么后面谈到宝玉未来的婚事,兴儿说“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两三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认为黛玉是贾宝玉之妻的理想人选——只有她才配得上宝玉。这样一来,对黛玉的评价岂止超过了宝钗,在荣国府的评判体系里,已经是宇宙尽头的至高评价了。
有趣的是,宝玉在恋情萌发初期,和兴儿们的看法大致相同:“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二十九回)”宝玉这时候还有比较,是后来才渐渐抵达“就因为你是你”“只有你”“非你不可”的境界。
宝黛是一对,这是贾府上下的主流观点。不然,最善于洞察贾母心思的凤姐,也不会当众开黛玉的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还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这场热闹中有几点值得留意,第一是李纨对凤姐这样过于敏感、当众越礼的玩笑,不但不指责不阻止,还来了一句“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什么意思?她觉得凤姐玩笑开得好,信手拈来,又非常贴切:因为宝黛就是一对。第二是凤姐炫耀宝玉条件的时候,将贾府择偶考量的诸方面说得很齐全:容貌气质、门第、根基、家产。能把“人物儿”放在第一条,可见凤姐的好出身,以及她身上虽然有俗的地方,也有不俗的一面。按此标准一对照,第二十九回在清虚观中贾母对张道士所说的“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的宝玉择偶标准,之纯属场面话,之毫无诚意,就更加明显了。也有人认为张道士在提的是给宝玉纳妾,聊备一说。
其实,最能说明黛玉的地位和处境的是,她经常被人拿来当挡箭牌。
第一个拿黛玉当挡箭牌的是宝钗。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里有宝钗扑蝶的名场面,扑蝶只是引子,引她去旁听了丫鬟的隐秘(宝钗并没有那么淡然、超然物外,她有八卦心,平时压抑住,不易察觉,这回暴露了)——
又听说道:“嗳哟!咱们只顾说,看仔细有人来悄悄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就是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儿呢。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小红。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小红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谁知小红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了,也半日不言语。
小红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听见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小红道:“要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那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样呢?”
这一节经常被作为宝钗阴险的证据。我小时候读的那一本上,到了这里,我父亲就在书眉上批了一句:“嫁怨黛玉,为人奸险于此略露端倪。”我起初也认同这个判断,但后来觉得,也未必。从结果上看,林姑娘确实无辜躺枪了,但是要说宝钗立志要嫁祸黛玉,其实也不好说。一来,在大观园里,宝钗来往最多的,除了宝玉,就是黛玉了。宝钗喊:“宝兄弟,你往哪里藏!”像话吗?宝姑娘不可能和哥儿这样追追闹闹。再者,扑蝶和偷听的宝钗,本来是要去找林姑娘的,这时候张嘴就说出黛玉,也是自然。潜意识里有没有对黛玉的不服气、不舒服?这个不好说,可能连宝钗自己都说不清楚。
这个时候的宝钗,确实离光明磊落、娴雅厚道都很远,但似乎也无法定罪为“阴险恶毒”,也没有充分证据归于出挑的女孩子之间或者潜在情敌之间的敌意。
还有一个拿黛玉当挡箭牌的——凤姐和她的部下们。
在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里面,凤姐知道邢夫人替贾赦来谋求鸳鸯为妾这件事情难度系数太大,而且邢夫人智、情双商都不在线,很可能会碰一鼻子灰,如果人多会特别没面子。所以凤姐在自己不能脱身的情况下,就想让本来很容易被“尴尬人”拉进这场“尴尬事”的平儿躲开——
毕竟平儿是邢夫人名义上的儿子贾琏的通房丫头,属于邢夫人可以折腾的直系下属——好让邢夫人丢面子的范围小一点。所以就防火防盗防尴尬,让平儿事先避一避,估摸着邢夫人走了再回来。平儿就逍遥自在地往园子里来了,结果呢,偏偏鸳鸯也躲进园子里,然后鸳鸯的嫂子去劝鸳鸯,鸳鸯大骂嫂子,平儿、袭人还帮腔。所以鸳鸯嫂子羞恼回来,就在邢夫人面前提起了平儿。对凤姐来说,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也只好迎难而上,假装大义凛然地说:“那你怎么不用嘴巴子打他回来呢?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呢!”这时候其实是凤姐在堵鸳鸯嫂子的嘴,不让她揭发平儿可能说了什么帮鸳鸯的话。鸳鸯嫂子果然也就不敢说,就赶快改口说平儿在远处,没有参与她和鸳鸯充满火药味的“给贾赦老爷做妾之可行性
论证”。
然后凤姐怕邢夫人起疑心,还继续表演——
凤姐便命人去:“快去找了他来,告诉他我来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他来帮个忙儿。”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她有事呢。’”凤姐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些什么事!”
强将手下无弱兵,丰儿在这里戏配得很好,很及时,很逼真。凤姐最后两句话更将这个谎言圆得天衣无缝:平儿被林姑娘叫去了,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我需要的时候平儿偏偏不在,我还不愿意呢!我对林姑娘也有一点意见了呢!这戏演得很到位。凤姐和丰儿,很默契地演了一折戏,这样一唱一和,就把平儿不在跟前解释得很合理,在尴尬人面前混过了这一关。这是主仆二人一起用林姑娘当了挡箭牌。
凤姐为什么选黛玉当挡箭牌?大观园里,本来最爱揽事、肯帮忙的是宝玉,可是宝玉最不合适,他自己身边一堆人伺候,怎可能需要凤姐这边派人去帮忙?要派也不能派平儿,哪有弟弟使唤堂兄屋里人的道理?接下来,李纨、宝钗、惜春都是不同款的高冷系,原因各异的明哲保身,不能去攀扯招惹她们,虚晃一枪都不合适;探春绰号是玫瑰花,美,带刺,但她是庶出,处境也比较尴尬,而三姑娘又气场强、不好惹,不可能帮凤姐圆谎,所以绝对不能用她的名头;迎春更不行,她名义上也是邢夫人的女儿,而且长期不被重视,自己气场又弱,说平儿到她那儿去了,保不齐邢夫人一怒之下就冲过去了,对着迎春来一通质问和教训——迎春就像一个纸糊的屏风,摆着看看还可以,实则又薄又脆,哪里当得了挡箭牌?所以只有黛玉了。
没有人据此说凤姐阴险歹毒,大概因为对付的是邢夫人,可叹邢夫人实在太没有群众基础了;大概也因为没有给林姑娘带来什么麻烦——以邢夫人的又蠢又怂,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去向贾母告黛玉的状。再说,告什么呢?难道告黛玉有事没事叫了平儿去帮忙?简直可笑。所以完全没有可能。
如果说宝钗潜意识里对黛玉或多或少有些不友善,那么这样怀疑凤姐就没什么道理了。凤姐一直对黛玉颇照顾,她对黛玉的好是得到贾母和众人认可的。当然凤姐做事情常常不单纯,她对黛玉的好也有几层缘故:一是看贾母眼色,讨贾母欢心。二是她也看得上黛玉,黛玉是真正的大小姐,又比凤姐有文化。三是为未来的家族内部关系未雨绸缪。
凤姐对权力看得很重,但她看人很准,她知道黛玉和宝玉一样,在理家管事方面完全“不是这里头的货”,即使黛玉当了宝二奶奶,也不会对凤姐构成威胁,所以她对黛玉并无忌惮,黛玉对她而言,主要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姑娘,顺手就照顾了,照顾好了还特别容易在贾母和众人面前赢得喝彩,况且还有利于未来进一步搞好和宝玉的关系。所以她一直是善待黛玉的。至于性格,她们两个人的文化水准不在一个境界,但都是伶牙俐齿、谈吐有趣的人,日常中性情也不算不相投。凤姐选黛玉当挡箭牌,没有恶意,纯粹是因为黛玉好用。
如果这还不能说明问题,那么再看另一个人。谁?全天下最爱黛玉的人,宝玉。他也拿黛玉当挡箭牌了。
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中,清明那一天,宝玉在园子里遇到了藕官为祭奠死去的菂官烧纸钱,宝玉在要拉她去处罚的婆子面前保护藕官——
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原是林姑娘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也正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替遮掩,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子听如此,亦发狠起来,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捡了两点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证有据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便拽着要走。
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隔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了。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 ,保佑我早死。”
藕官听了,益发得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神,我看错了。”宝玉道:“你也不许再回去了,我便不说。”
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原叫我来带他,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宝玉想一想,方点头应允。那婆子只得去了。
宝玉一张口就选了黛玉当挡箭牌,而且被当场揭穿之后,改了借口,还坚持让黛玉为自己分担一半责任,目的虽然达到了,但是那个等着拉人去处理、自己好立功的婆子,为了自己转过这个陡弯,马上决定上行下效,也拿黛玉当挡箭牌。当然她不敢自作主张,她是向宝玉请示过的,宝玉还想了一想,然后同意了。就算一开头宝玉搬出黛玉是情急之中口不择言,那么此刻,他肯定是心绪平定了,他依然觉得可以选择黛玉当挡箭牌,不会有什么问题——肯定能保护藕官、平息事态,而且对黛玉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因此并无不妥。看清楚了,宝玉不但自己拿黛玉当挡箭牌,还允许别人也拿黛玉当挡箭牌。
经常听说某些人是“招渣体质”,那么黛玉算什么呢?躺枪体质?招黑体质?
为什么这么些人,对她并无恶意和敌意,甚至心怀爱意,但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她来当挡箭牌呢?“莫怨东风当自嗟”,原因还真的在她自己身上。
容易被选作挡箭牌的黛玉,具有以下特点:第一是身份尊贵。黛玉的尊贵是几重的:父亲是书香世家、探花出身的官员,母亲是荣国府的“最小偏怜女”,黛玉是真正的贵族小姐;本来未出嫁的姑娘就是“娇客”;黛玉长得美貌,才貌双全。还有一条,与中原的重男轻女不同,满族的传统本来就倾向于重男不轻女,而入关后孝庄太后连续培养和辅佐顺治、康熙两代皇帝,更彰显了女性的力量。加上旗人家的女儿,理论上都有被选进宫成为后妃的可能(一旦像元春那样“征凤鸾之瑞”,连父亲见了她都要跪下回话的),于是形成了满族人“重小姑”( 女儿出嫁前在家里地位高 )、“重姑奶奶”( 女子出嫁后仍在娘家有一定话语权 ) 的习俗。这样的习俗和心理,对曹雪芹时代的贵族官宦之家——不论是满是汉,当然都有影响。
尽管《红楼梦》声称朝代不详,但王夫人亲口回忆黛玉的母亲贾敏,“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没有提一个字说她受到什么严厉管束和“女德”教育,正好符合时代特征。虽然时移世易,她和贾母还是竭力维持传统,既是保全家族颜面,也有顺应时代风尚的考量。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对探春都明显好于同样是赵姨娘所出的贾环,固然有探春本人比贾环有志气有头脑有格调的原因,也很难说没有这个时代心理带来的投影——曹雪芹怕读者不明白,还特地在宝玉过生日的时候,让她抽中的花签上写着“必得贵婿”,于是众人笑着说“我们家里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看看,探春的最好前途是成为王妃。而她的弟弟贾环,虽然有大伯贾赦说什么“将来官少不了你袭的”,却不合情理,贾赦若不是故意给贾政一家制造点摩擦和内耗,就是为了标新立异,满嘴跑火车,完全不靠谱。世袭一途,连宝玉都没有希望,其庶出弟弟怎么会有可能?所以探春在家里本来就比贾环有分量。
第二,贾母的疼爱。黛玉的母亲是贾母偏爱的小女儿贾敏,贾敏年纪不大就去世了,贾母特地接了林黛玉来照顾,隔代亲,加上补偿心理,“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孙女儿倒且靠后”,后来对她的疼爱和重视也一直仅次于宝玉。加上黛玉袅娜雅致又娇弱多病,融入贾家后又袒露出真性情,任性爱娇,哭哭笑笑,是个有情有趣、活色生香的少女,正是贾母喜欢的类型,所以贾母对她的重视和宠爱是不言而喻的。
第三,贾政的看重和赏识。黛玉是贾政的外甥女,第二十回,宝玉为了劝黛玉一着急就说了实话:“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论亲戚,黛玉当然比宝钗近——她叫贾政舅舅,宝钗叫贾政姨父。加上贾政身上也有文人气,并不总是实用主义,所以能欣赏黛玉的才华和气质。
第四,黛玉极可能会是未来的宝二奶奶。这是贾府的主流判断,除了王夫人和薛姨妈这对姐妹一心盼望成就“金玉良缘”。徐皓峰谈红楼梦的专栏《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上海文学》2022 年 10 期)与众不同,写得也好看,但是有一点奇怪:他认为“宝玉原不能娶黛玉”,因为黛玉是堂妹,堂兄妹不能婚嫁。而宝钗是宝玉的表姐,可娶。
说错了。对宝玉来说,黛玉是姑表妹,宝钗是姨表姐,都是表姐妹。连袭人在宝玉挨打以后向王夫人效忠时也说:“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所以钗、黛都是表姐妹,一姨表,一姑表。徐皓峰认为,堂兄弟姐妹,是父亲这支的亲戚——这个没错,但还得是父亲的兄弟所生的子女,才是堂兄弟姐妹。父亲的姐妹所生的子女,就和母亲的兄弟姐妹所出一样,都是表兄弟姐妹——这三类分别属于姑表、舅表、姨表。“堂”,正屋也,兄弟分家之前都同住一个堂屋之下,属同一宗族,都是同一祖父的,当然都是同姓。黛玉是贾政的妹妹的孩子,她姓林,宝玉和她不是堂兄妹,是(姑)表兄妹。宝玉倒是有堂姐妹,贾迎春就是。所以,黛玉和宝玉一嫁一娶毫无问题。从管家的王熙凤到兴儿那样的下人都这么想,如果宝玉原不能娶黛玉,他们怎么可能都犯糊涂了呢?
黛玉会是未来的宝二奶奶。这一点,荣国府上下,除了王夫人,差不多都达成共识了。这个地位又使得黛玉和其他姑娘们不一样。
于是,黛玉之所以容易成为挡箭牌,原因就很清楚了。她有贾母做靠山;身份几重尊贵,未来身份可能更尊贵;本人聪明过人,读书多,有个性,不好糊弄不好惹;伶牙俐齿,情商高,在温文守礼和讽刺挖苦之间切换自如;身体和脾气都娇弱,一旦惹她生气可能引起她生病、凤姐训斥、贾母问责等严重后果。还有一点:黛玉生性清高,目无下尘,不问闲事,“我与我周旋”,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的人绝不打成一片,因此拿她编谎不容易被戳穿,被糊弄的人也没机会或者没胆量去向林姑娘求证。
当然,林姑娘经常不开心是真的。可是有各种不舒心不痛快,是谁都不能免的。若说黛玉是孤女所以悲凉,黛玉小性子所以经常委屈忧伤,那么来听听贾府的“正人”、气度不凡的探春所说:一家子亲骨肉,“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又是什么处境?二小姐迎春,连重要的首饰累丝金凤都会被乳母偷去当了做赌本,迎春都不敢计较、不愿追查;凤姐会被赵姨娘联手马道婆作法暗算,会被婆婆当众给难堪,还会被王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就连荣国府的“凤凰”宝玉,被父亲毒打不说,还会被庶出的弟弟故意烫伤了脸,被赵姨娘和马道婆作法暗算,几乎死去……比黛玉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严重程度如何?
真相呢?性格疏阔爽朗的湘云所说的便是:贫穷之家不相信富贵之家也不能事事称心,必得亲历其境才相信,自己和黛玉两个人,虽父母不在,但总算在富贵之乡,但是仍然有许多不遂心的事情。黛玉和湘云是两位诗人,只有她们在凹晶馆的时候,黛玉表现出了她的清明通透和心平气和:“不但你我不能称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谁的生活又是容易的呢?能各遂其心,那是神仙境界,人间实在做不到。
另一方面,黛玉是诗人,“诗可以怨”,写诗的时候,她自然不会放弃“这一正当的表达权力”(朱刚《苏轼十讲》),“怨”了个淋漓尽致。
所以,不要被《葬花词》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误导了。美如姣花软玉、袅娜灵秀、满腹诗书、谈吐有趣的口碑之外,宝玉心中独拔流俗、举止超逸的形象之外,林黛玉在贾府是相当有地位,非常有存在感的。能经常被选作挡箭牌,并不是大家都欺负她,恰恰相反,能“荣膺”挡箭牌首选,而且当了那么多次也不影响她在潇湘馆的诗意生活,那么,她在贾府的地位已经不言而喻了。
什么叫“背面敷粉”的写法?曹雪芹示范在此。
来源:干爽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