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娃,吃口酸菜解解渴。"四婶从门内探出身子,递给我一个蓝边搪瓷碗,碗边有个小缺口,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
一碗酸菜的和解
"娃,吃口酸菜解解渴。"四婶从门内探出身子,递给我一个蓝边搪瓷碗,碗边有个小缺口,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
母亲看见这一幕,脸色骤变,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拉住我的胳膊就走,力道大得能掐出青印子。只留下四婶尴尬地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手中的碗还冒着热气,脸上的笑容凝固成了一块冰。
我叫李秀兰,今年十五岁,正上初二。这是1984年的正月初二,老家的习俗是初二回娘家。自打我有记忆以来,母亲王桂珍与四婶钱淑贞就没说过一句话,连面都极少碰,整整十六年了。
母亲拽着我一路无话,踩着村口的土路,扬起阵阵尘土。我偷偷回头,看见四婶还站在原地,碗也端着,背影有些佝偻。
"妈,您怎么不接四婶的碗啊?"我壮着胆子问。
"少管闲事!"母亲斜眼瞪我,"那家人的东西,碰不得!"
我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村里人都知道,母亲和四婶曾亲如姐妹。四叔和我爹是亲兄弟,四婶当年嫁到我们村的时候,连针线活都不会做,是母亲一针一线教她缝补衣裳。
那时候,两家的饭桌几乎就是一家的。母亲蒸了白面馒头,总要端几个到四婶家去。四婶腌的酸菜是一绝,每次新腌的第一碗,必定是送到我家来。村里人都说,这兄弟两家,比一家人还亲。
可十六年前的那个秋天,生产队开始分田到户,一块靠着祖宅的责任田引发了两家的争执。那块地紧挨着老宅子,按理说应该分给我家,却被四叔家抢先报了名。村长说既然四叔家先报了名,那地就归四叔家了。
从此,两家老死不相往来,连过年都不去对方家拜年。母亲对四婶的恨,像是刻在了骨子里。
回到家,母亲去厨房烧火做饭,我偷偷把那碗酸菜藏在了自己的包袱里。木柜上放着一台"红灯"收音机,是去年公社发给我爹的先进工作者奖品,正播着《新闻联播》。
饭桌上,爹一边扒拉着米饭,一边问:"今天回来,路上碰见谁没?"
"没碰见谁。"母亲答得干脆,眼神却有些闪烁。
"哦。"爹点点头,不再多问。
晚上,我裹着从家里带来的花棉被,躺在土炕上。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子的老柿子树上。临睡前,我听见院子里传来说话声,顺着窗户缝往外瞧,是四婶和四叔在我家墙角说话。
"你何必自找没趣,她那个人,认死理,比驴都犟。"四叔穿着打着补丁的黑棉袄,语气里有些不耐烦。
"秀兰是无辜的,何苦连孩子也受连累。再说了,咱们当年也有不对的地方..."四婶的声音像是被冬风吹散了。
"行了行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那些做啥?那块地本来就该是咱家的,人家不争气,早干嘛去了?"四叔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
"可桂珍那年给我补嫁妆的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四婶的声音低了下去,只听见她叹了口长气。
夜深了,我被冻醒,发现母亲不在炕上。屋外雪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我披上棉袄悄悄下了地。顺着月光,我看见母亲坐在堂屋的小方桌前,豆大的煤油灯火照得她的影子在墙上摇晃,手里捧着什么东西,背影显得那么单薄。
我悄悄靠近,踮着脚尖。原来母亲手里拿着一块绣花手帕,已经泛黄,但上面的牡丹花纹还很清晰,针脚细密整齐。母亲的泪水滴在手帕上,她轻轻抚摸着那花纹,脸上写满了思念与苦涩。
"娘,您怎么了?"我忍不住出声。
母亲吓了一跳,慌忙把手帕塞进贴身的口袋里:"没事,睡觉去!"
"这是什么手帕啊?"我装作没看见她的泪水。
"没什么,旧东西了。"母亲的声音硬邦邦的,像是冬天的冰渣子。
我没敢多问,但那块手帕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好奇的种子。
第二天一早,趁着母亲去挑水的工夫,我把那碗酸菜热了热,准备自己吃掉。却不曾想,母亲提着水桶进来撞见了。
"这是哪来的?"母亲盯着那碗酸菜,声音颤抖,水桶里的水洒了一地。
"四婶给的..."我小声回答,心里直打鼓。
母亲沉默了许久,放下水桶,轻轻抹了一把脸。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没发火,反而走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那碗酸菜:"给我尝尝。"
她用筷子夹起一小块酸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突然,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还是那个味道,这是你四婶的手艺,我记得..."声音哽咽得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那一刻,我感觉母亲身上的坚硬外壳有了一道裂缝,里面藏着我从未见过的柔软。
"妈,您和四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鼓起勇气问。
母亲摇摇头,擦干眼泪,又变回了那个倔强的母亲:"吃完饭去看看你奶奶。"
那天下午,我去村东头的小卖部买火柴和食盐,遇到了四婶的小孙女桂花。她比我小两岁,扎着两条辫子,穿着打了补丁的红棉袄,圆圆的脸蛋冻得通红。
"秀兰姐,好久不见啦!"桂花嘴甜,蹦蹦跳跳地迎上来。
"是啊,你长高了不少。"我摸摸她的头。
"秀兰姐,我奶奶常提起你妈妈,说她是个好人。"桂花突然压低声音说。
"是吗?"我有些疑惑,按理说两家不来往,四婶怎么会夸我妈?
"嗯!去年我弟弟得了急病,半夜三更有人送来五十块钱,说是路过的好心人。我爷爷当时去开门,没看清是谁。后来我爷爷偷偷告诉我奶奶,那是你妈妈送来的。我奶奶哭了好久。"
我呆住了。五十块钱在1983年可不是小数目,足够一家人吃上好几个月了。去年冬天,我确实记得母亲半夜出过门,回来时脸和手都冻得通红,说是去上茅房,却去了很久。第二天,她的那只攒了好久的存钱罐不见了。
原来,恩怨背后还有更深的故事。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生产队长老韩站在队部门口的大喇叭下抽烟。老韩是村里为数不多知道我家和四叔家恩怨的人。
"秀兰啊,放寒假了?"老韩看见我,笑呵呵地打招呼。
"嗯,韩叔。"我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韩叔,我想问您点事。"
"啥事啊?"老韩吐出一口烟圈。
"我听说我家和四叔家因为一块地闹翻了,是真的吗?"
老韩的眼神有些闪烁:"这事啊...你还小,别瞎打听。"
"我都十五了,不小了。"我有些不服气。
老韩叹了口气:"你妈和你四婶的事,哎,说来话长啊。那年你妈生病,是你四婶救的她,不过后来...算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别提了。"
这话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回家后,我试探着问母亲:"妈,您和四婶到底为啥闹翻了?真的只为那块地吗?"
母亲愣了一下,手里正在缝补的衣服停了下来。屋子里只有缝纫机"咔哒咔哒"的声音。良久,她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娃啊,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柿子树:"那年我得了急病,高烧不退,你爹不在家,是你四婶背着我走了十里路去公社医院。医生说我需要输血,可那时候医院没血库,你四婶二话不说就卖了自己的血救我。"
母亲的眼里闪着泪光:"后来分田到户,大家都去报名。你爹不懂规矩,觉得那块靠宅基地的好田自然会分给我们,没去争。结果你四叔早早去报了名,那块地就归了他家。你爹一气之下,当着全村人的面说他们忘恩负义...其实,是我们欠她的..."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窗外,一只老麻雀停在光秃的树枝上,孤零零的。
"那您为啥不去道歉,和好呢?"我不解地问。
"面子啊,孩子。"母亲苦笑,"这么多年过去,我俩谁都拉不下这个脸。何况,你爹和你四叔也是死倔的性子,谁也不低头。"
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有了主意。那天晚上,母亲煎了几张麻油饼,是我最爱吃的。我看见她煎了特别多,不禁问道:"妈,咱家就三口人,煎这么多干啥?"
母亲没说话,只是把饼小心翼翼地用旧报纸包好,放在了灶台上。
等母亲去院子里收晾衣服的时候,我偷偷拿了那包麻油饼,趁着夜色去了四婶家。四婶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我进来,愣住了。
"四婶,我妈说...说这是专门给您做的。"我结结巴巴地说,把麻油饼递过去。
四婶的眼睛瞬间湿润了,接过饼时手都在颤抖:"你妈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她还说,谢谢您当年救她的命,也谢谢您这些年的牵挂。"我把在小卖部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四婶。
四婶握住我的手,手上全是老茧:"你回去告诉你妈,那块地,我早就想还给她了。是你四叔拉不下脸。其实打那年起,你四叔每年种的粮食,有一半都偷偷放在你爷奶的坟前,说是还给你家的。"
回家路上,我的心情异常复杂。原来两家人表面上老死不相往来,背地里却都在默默记挂着对方。那份恩情,那份亲情,从未断过,只是被薄薄的面子遮住了而已。
第二天早晨,我刚起床,就看见母亲站在堂屋门口,手里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出门。我凑近一看,是一碗刚腌好的酸菜,还冒着热气。
"妈,您这是..."
"没啥,你四婶爱吃我腌的酸菜。"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风吹走。
就在母亲站在院子里犹豫不决的时候,四婶恰好抱着一捆柴火经过我家门口。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桂珍,尝尝我新腌的酸菜。"四婶先开了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几块酸菜。
"淑贞,进屋坐,我烧了热水。"母亲的声音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四婶放下柴火,跨进了我家的门槛。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碎裂了,那是积压了十六年的隔阂和误会。
母亲把四婶让进堂屋,从柜子里取出那条旧年的绣花手帕:"还记得这个吗?你嫁进村那年送我的。"
四婶接过手帕,眼泪落了下来:"记得,那时候我连针线都不会握,是你手把手教我绣的。"
"你的针法后来比我还好。"母亲轻声说。
两个人坐在炕头,就像多年前那样,一起剥着花生,说着家长里短。我站在门外,看着她们的背影,感觉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们说话的声音和炉子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那天,四叔也来了。起初他有些不自在,但看到四婶和母亲亲密的样子,也渐渐放松下来。爹下工回来,看到四叔坐在堂屋,愣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默默递给四叔一支。
两个倔强的男人,就这样无声地和解了。
晚上,四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四叔提起了那块地:"老弟,那块地本来就该是你家的。今年开春,我把它还给你。"
爹摆摆手:"算了,都种了这么多年了,就当是借你用的。再说,地就那么大点,种啥不是种。"
四叔和爹碰了一杯白酒,四婶和母亲相视一笑。我看着这一幕,觉得这小小的屋子里盛满了温暖。
清明时节,我跟着母亲和四婶一起去山上给爷爷奶奶扫墓。村里的清明习俗很重,每家每户都要带着纸钱、供品上山。
两个曾经亲如姐妹又疏远多年的女人,坐在坟前摆好供品,烧着纸钱,说起了往事,笑着笑着就哭了。
"记得咱们十八岁那年,偷偷去集市买花布,差点被狗撵回来。"母亲擦着眼泪笑道。被"铁公鸡"似的婆婆看得紧,她们只能瞒着家里人去集市。
"还有那次咱们一起去河边洗衣服,你不小心掉进河里,我跳进去救你,结果两个人都回去挨了骂。"四婶接过话茬,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
山风吹拂着她们花白的头发,岁月的沧桑刻在她们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但那笑容却仿佛把她们带回了遥远的青春岁月。
"桂珍,记得那年你生秀兰,差点难产。是我跑了十里地请来的赤脚医生。"四婶轻声说。
"那次真的吓死我了,要不是你,我和秀兰都活不成。"母亲点点头,眼里满是感激。
"哎,咱俩这一辈子,早就分不开了。"四婶感叹道,"可惜让那块破地,生生隔了十六年。"
"这怨不得谁,都是我们太死要面子。"母亲叹气。
两人又聊起了村里的人和事,从公社变成乡镇,从集体到责任制,从瓦房到砖房,日子一天天变好了。只是人与人之间的那份纯粹,似乎也随着时代在变淡。
下山时,四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母亲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当心点,这山路不好走。"
四婶笑着点头:"有你在,我不怕。"
那简单的一句话,仿佛跨越了十六年的时光。
回到村子,我们路过老韩家。老韩正坐在门口的石磨上晒太阳,看见我们走在一起,眼睛都瞪圆了:"哎哟,这不是王桂珍和钱淑贞吗?你们俩...和好了?"
"有啥好不好的,我们一直都好着呢!"四婶大大咧咧地说。
老韩哈哈大笑:"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我就说嘛,你们俩谁都离不开谁。当年要不是你淑贞卖血救桂珍,桂珍早就去见阎王爷了。要不是桂珍偷偷给钱,你孙子的病也熬不过去啊!"
听了老韩的话,我才明白,原来村里人早就知道我母亲和四婶背地里的那些事。只是大家都不说破,等着她们自己去解开那个结。
那年夏天,村里举办了露天电影,放的是《小花》。全村人都搬着小板凳去看,我家和四叔家挨着坐。散场后,四婶拉着母亲的手没松开,就像多年前的姐妹情深。
村里人都说,王桂珍和钱淑贞这对"冤家",总算和好如初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母亲和四婶的关系比从前还亲。母亲生病了,四婶端着鸡汤来看望;四婶家盖新房,母亲二话不说去帮忙。两家的日子,又连到了一起。
后来,我考上了县城高中,要离开村子。临走那天,四婶来送我,递给我一个布包:"这是我和你妈一起做的,带在身上,别忘了家人。"
我打开一看,是一条绣花手帕,一模一样的牡丹花纹,但针脚明显有新旧之分,新的部分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一边是你妈年轻时绣的,一边是我们前几天一起补的。"四婶笑着说,"一条手帕,两段情谊,一辈子的牵挂。"
站在村口,我回望着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远处,母亲和四婶站在一起,朝我挥手。她们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但紧挨在一起,像是永远不会再分开。
一碗酸菜,承载的不只是酸甜的味道,还有那些被岁月与误解埋藏的真情与牵挂。有时候,和解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一颗愿意释怀的心。
人这一辈子,谁不会有些磕磕绊绊?重要的是,不管经历了什么,都不要忘记那些曾经温暖过我们的人和事。就像母亲和四婶,尽管隔了十六年,但那份深埋心底的情谊,从未改变,从未消失。
回城的路上,我把手帕贴在胸口,感受着布料上渗透的温度。有些东西,哪怕十六年的时光也抹不去,那就是亲情与乡情,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温暖。
或许,这就是生活的馈赠吧,教会我们宽容、理解与珍惜。就像那碗酸菜,虽然入口时酸涩,但回味起来,却是那样的甘甜。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