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澜裴小娟｜让河流成为童年记忆的纹路——评李鲁平《不老河边》

摘要：在荆楚文学的地理版图中，荆江流域始终是一片充满神秘色彩的土地。作家李鲁平的长篇小说《不老河边》，将20世纪中期的童年故事置于这片被水网切割的土地，以三条交织的人生轨迹为线索，编织成一曲关于河流、记忆与奋斗精神的歌曲，以此向家乡、向中华河流文明深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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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荆楚文学的地理版图中，荆江流域始终是一片充满神秘色彩的土地。作家李鲁平的长篇小说《不老河边》，将20世纪中期的童年故事置于这片被水网切割的土地，以三条交织的人生轨迹为线索，编织成一曲关于河流、记忆与奋斗精神的歌曲，以此向家乡、向中华河流文明深情致敬。

多线交织的“追寻”叙事

小说描述了少女丁银花、少年小冯和来自上海的少年小魏各自进行“追寻”的故事。

从个人层面看，丁银花要进行血缘之寻，小冯要进行归途之寻，小魏则要追寻哥哥的去向。丁银花的追寻，既是因为对血缘亲情的恋慕，更是源于一个外乡人对获得身份认同的渴求。她在不老河边的定居，标志着从“北方逃难者”到“不老河人”的身份转变，而这种转变，最终其实并不是靠血缘确立和维系的，而是依托于她在不老河边长大的过程中产生的情感羁绊。小冯对冯家船的执着寻找，实则是出于旧有的生活惯性。当他最终接受航运队的收编，并一步步成为船长，象征着传统航运文化向现代文明的转型。小魏失去双亲后，在沼泽地苦苦寻找哥哥，这从心理学上看，是人在情感创伤时本能寻求安慰的行为。而他最终没有去投奔哥哥，选择留在沼泽地垦荒，完成了从“上海少年”到“沼泽地主人”的蜕变，与丁银花的蜕变有异曲同工之处，区别在于，他是因为对垦荒事业的价值认可，才真正决定留在这块土地上，这是一种来自价值观层面的精神皈依。

从文化层面看，三个少年人在各自寻找的过程中，连带铺展开了对地域历史的追寻和回溯。日军侵华的惨痛记忆、车福寺的传说、郑家台豆瓣酱的传承、杨家台的贡米传统等等，与三个少年人的生活缠绕在一起，个体的追寻也就有了民族文化寻根的色彩。

从生态层面看，主人公们“追寻”的过程还关涉着传统天人合一生态观念的寻回。小说中的三个主人公都是在进行自然改造的同时，也在进行对自然家园的守护。比如丁银花长大后，参与对血吸虫病的防治和血吸虫患者的救护，本质上是对生态失衡的修复。小魏在垦荒中产生了建立生态保护区的设想，体现了现代生态意识的觉醒，后来，成为场长的他将沼泽地的灰鹤、白鹭纳入环保项目规划，使人类活动与自然生态形成良性互动，实现了少年时的夙愿。个人、文化和生态三个层面的追寻，像是源流互动的地下水系，最终在不老河交汇，奔涌出青春奋斗的赞歌。

以上三个层面的追寻是通过三条线索并行的叙事结构展现给小读者的。丁银花、小冯、小魏的命运相互交织，三个人的少年经历与老年回忆相互交错，提供了互证互补的多元视角。这一点在丁银花回忆父亲去世过程的段落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当年老的丁奶奶向孙子讲述自己父亲去世的原因时，一旁的老年冯船长对她记忆的错漏进行了纠正。而“少年——老年”的对照，也增添了故事的厚重感。丁银花少年时寻找继母的艰辛与老年时经营不老园的从容，冯船长少年时的航运梦想与老年时的跛腿残疾，魏场长少年时离开上海的行为和老年时衣着打扮的上海味道，一一形成反差，使人不由得生发出关于时间和命运的感叹。

博物学视野下的河流文明图谱

李鲁平是一个有着惊人博物学知识储备的作家，这一点在《不老河边》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尽管小说主要面向少年儿童群体，但其富含的知识性并不因此有所降低。小说涉及历史学、地理学、民俗学、植物学、动物学、病理学、水利工程学等多个学科领域，从河流中鱼类的罗列，到沼泽地植物的鉴别，到对血吸虫病防治的说明，到水利工程历史演变的记述，字里行间处处是精准的细节还原，透露出作者对此地风物的深入观察和对此地历史的扎实调研。在自然生态方面，作家不仅描绘了荆江流域生物的外在形态，还揭示其内在的生态系统，尤其强调动植物与人类生活的深层关联。例如丁银花的父亲用蒿草驱虫的细节，既展现了传统医药知识，又暗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在地理与水利方面，小说中所勾勒的荆江河道变迁的历史脉络与人物命运发展紧密结合，冯船长参与的东港湖清淤、魏场长投身的垦荒运动，既是国家建设的历史记忆，也是个体生命的重要里程碑。对这些重要水利事件的记叙，不仅具有科普价值，更赋予河流以文明演进的深度。在地方历史和民俗文化方面，车福寺的传说、杨家台与郑家台的恩怨、龙舟赛的历史演变……种种文化元素被置于地方发展的历时书写中，例如将郑家台豆瓣酱的制作工艺与楚文化关联，由此将日常饮食提升到文化传承的高度，展现楚地文化的独特魅力。对荆江流域的自然生态与人文历史的深度书写，凸显了叙事的质感，使得小说所描述的半个多世纪前的儿童生活，变得真实可信，帮助今天的小读者迅速跨越漫长的时光，沉浸到小说描述的场景中去。

当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富含着如此广博的知识信息，作家如何将知识元素和故事元素结合起来，就变成了考验作家艺术技法的难题。一旦没有处理好，知识变成硬融入，就有了强行说教的嫌疑，对于儿童读者来说，阅读的趣味性就会减少，小说也就难以达到预期的传播效果。面对荆江流域庞杂的自然与人文知识，李鲁平采用了一种“软硬兼施”的方法，以童趣为溶剂软化知识的硬度，以此获得知识性和趣味性的平衡。他笔下的种种知识元素，要么是作为环境描写而隐性植入，要么就是和夸张、搞笑或具有传奇性的叙事元素穿插出现。以开篇对依靠着不老河生存的鱼类和鸟类的介绍为例，作者在历数了几十种动物的名称种类后，忽然话锋一转，用“看看，这是一个多么热闹的世界”作为过渡句，引出乾隆下江南时夜宿不老河的民间传说，说乾隆被吵得睡不着觉，下令青蛙不准再叫，而青蛙们果然从此也不再叫了。这一段传说充满着不羁的想象力，恰是小读者们所喜欢的桥段，与前文中对鱼类、鸟类的介绍混为一体，枯燥的知识由此也就变得盎然有趣起来。又如，在讲述水利工程时，他巧妙嵌套了少年小魏与一只通人性的灰鹤相遇的故事，人与鸟的情谊写得动人心弦。这种“知识加故事”的夹心结构，如同给严谨的博物志裹上糖衣，孩子们既能在“青蛙听圣旨”的奇想中记住动物名称，也能在“灰鹤与人交友”的故事中更深刻地理解生态保护的意义。

散文诗式的语言与抒情哲学

小说的语言，既要具有作家个人的特色，塑造出作家独一份的美学风貌，还要契合叙事的题材，与叙事内容相匹配，更要充分考虑到读者的阅读品味和体验。《不老河边》聚焦荆江流域，美好富饶的自然环境和历史悠久的楚文化赋予了这片土地以浪漫的诗性气质，因此，李鲁平在保留了自身用词精准、简洁干脆的语言特色的基础上，融入了散文诗的写法，以达到叙事轻快、简明易懂，同时又优美隽永的语言表达效果。例如，对清晨的不老河的景色描写：“晨雾像一层薄纱，轻轻笼罩着河面，远处的芦苇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水墨画卷。”作者敏锐地捕捉自然之美，并用细腻的笔触进行还原，所描绘的河流晨雾图既静谧神圣，又内含生命的律动。

在叙事节奏上，小说呈现出舒缓的抒情特质。作家有意淡化激烈的情节冲突，转而专注于场景的营造与氛围的渲染。例如，在丁银花离开养父去寻找生母的篇章中，关于她与养父的分歧，一笔带过，重点刻画她离开养父时，坐在“一条满载稻草、芦席和芦苇的木船”的船头出神的画面。丁银花在养父和生母之间两难的激烈心理斗争，被这种“慢叙事”淡化成一股萦绕在字里行间的美丽忧愁情绪。

在修辞方面上，作家密集地使用了大量的比喻和拟人手法，打破了“物”与“我”的界限，使得河流、动物、植物、甚至于历史记忆都仿佛具有了主体意志。河流“不老”，成为超越个体生命的永恒存在，承载着历史记忆；沼泽地具有了“心跳”，擂响了垦荒运动的战鼓，见证着时代变化；静立的灰鹤“像求仙修道的信徒”，沉思的姿态饱含哲学深意，激发了小魏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辨。人类与自然、与其他生命息息相关的生态观念，也就这样通过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浸润到了小读者的心里。

《不老河边》的独特魅力，在于它找到了儿童文学的“水之道”：像河流一样包容，让知识、情感、哲思在童趣的河床里自由流淌；像水波一样轻盈，让沉重的历史记忆在童真的折射下焕发光彩；像水源一样温润，让生态意识、文化认同、生命哲思如细密春雨，滋养小读者的精神土壤。它又如河面上的扁舟，载着小读者溯流而上，在荆江流域的历史褶皱里探寻20世纪中期同龄人成长的故事，将当代儿童的精神世界，与宏大的时代经验、遥远的历史记忆和悠久的文化传统对接，中华文明传承的河流由此才能滔滔不歇。

陈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