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全球贸易体系正笼罩着一层不确定性。市场波动性风险加剧，传统的风险应对策略愈发强调提前筹备与布局的重要性。这种环境下，企业和投资者亟需新的理念与工具，以更好地适应变化、实现可持续发展。
全球贸易体系正笼罩着一层不确定性。市场波动性风险加剧，传统的风险应对策略愈发强调提前筹备与布局的重要性。这种环境下，企业和投资者亟需新的理念与工具，以更好地适应变化、实现可持续发展。
回溯至2004年，“ESG”这一概念首次亮相于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United Nations Global Compact，简称UNGC）指导发布的《Who cares wins》（在乎者赢）报告。该报告以“将金融市场与变化的世界联系起来”为副标题，旨在为金融机构提供决策指引，强调环境（Environment）、社会（Social）与公司治理（Governance）问题在金融资源合理配置中的关键作用。报告深刻指出：“成功的投资依赖于充满活力的经济，而经济繁荣以健康的公民社会为基石，公民社会的稳定则最终扎根于可持续发展的地球。”
过去十年间，UNGC作为联合国系统中面向企业界的专门机构，加快了在华布局的步伐，通过建立本地化的交流平台、开展企业能力建设项目、推动国际标准与中国实践的融合，助力中国企业理解并践行ESG理念，同时也将中国企业在可持续发展领域的创新实践推向世界，促进全球ESG生态体系的协同发展。
基于全球贸易格局变化、ESG理念演进，本期我们邀请到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驻华代表刘萌女士展开深度对话。作为UNGC在华战略的重要推动者，刘萌女士将结合其丰富的行业洞察与实践经验，从标准对接、能力建设、生态协同等路径，为我们揭示全球ESG发展趋势下中国企业的机遇与挑战。
标准不是壁垒，而是通用语言
近年来，越来越多国家、企业及投资者将ESG纳入战略考量，以此作为衡量发展质量、评估风险与机遇的重要依据。ESG标准正加速成为全球共识。这一转变不仅重构了全球商业评价体系，更折射出国际可持续发展治理体系的深层变革。
ESG标准演进本质上是全球可持续发展治理体系的深化。刘萌认为，联合国全球契约十项原则之所以能成为国际共识，正是因为其植根于193个成员国共同认可的价值观。中国企业在“走出去”过程中，与其将这些标准视为市场准入壁垒，不如理解为参与国际竞争的“通用语言”。她提出，当前全球ESG标准的演变呈现两个显著特征：
一是从“形式合规导向” 转向“实质影响导向”。传统以ESG报告为载体的形式化披露已难以满足国际市场要求，取而代之的是对企业全供应链环境与社会影响的实质性审查。这种转变要求企业建立覆盖原料采购、生产制造、终端消费的全生命周期管理体系，确保每个环节均符合国际可持续发展标准。
二是标准体系呈现“穿透式治理”趋势，通过数字技术与供应链追溯机制，实现对产品生产全流程的动态监测与风险管控。
面对这一变革，中国企业亟需构建多主体协同治理机制。除传统的监管机构、投资机构及评级组织外，企业应将员工、消费者及社会公众纳入ESG治理网络。在制度建设层面，需构建新型合规监督体系，通过数据驱动的动态监测与反馈机制，实现ESG实践的持续优化；在运营管理层面，应聚焦供应链关键控制点，建立风险预警与响应机制；在能力建设层面，需积极参与国际标准制定与技术合作，利用全球协作平台提升ESG治理效能。
归根结底，ESG标准的演变不应被视为成本负担，而是价值创造的催化剂。
中国ESG发展的三重挑战与独特优势
联合国驻华机构特别强调“桥梁”作用：既要把国际最佳实践引入中国，也要把中国方案推向全球。2022年，UNGC启动的《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中国战略》，特别强调知识共享、跨部门协作和国际对接。目前推出了一系列“可持续发展加速器”项目，用模块化培训降低参与门槛，帮助企业开展针对性行动。刘萌表示，在这些实践中也观察到三个维度的结构性挑战：
参与广度与深度的不均衡。当前ESG实践呈现“两头热中间冷”的特征：头部上市公司和跨国企业积极投入，但占企业总数95%以上的中小企业参与度有限。特别是供应链上的中小企业和欠发达地区企业，往往面临认知不足、资源匮乏的双重障碍。这种不均衡可能造成ESG实践成为“精英俱乐部”，而非普惠性的产业转型。
标准与职能的交叉重叠。目前国内存在多个ESG标准体系，各行业协会、机构推出的指南虽然初衷良好，但客观上造成了企业合规负担。有些机构同时承担标准制定、评价认证和咨询服务多重角色，这种“既当裁判员又当教练员”的模式可能影响ESG生态的公信力。
支持性功能的明显缺位。现有ESG服务过度聚焦“约束性”要求（如披露合规、评级提升），却缺乏配套的激励体系。企业最常问的问题是："做好ESG能获得什么好处？"目前，除了少数绿色金融产品，在财税优惠、政府采购、海外市场准入等方面还缺乏制度化的激励措施。这种重约束轻赋能的模式，难以激发中小企业内生动力。
同时，刘萌也欣喜地看到中国正在形成政府引导、企业主导、国际协同的可持续发展新生态。她认为，这种协同发展的格局，深刻体现在战略对接、重点领域突破和商业领导力重塑三个关键维度。她提出了三个期待：
在战略对接层面，期待中国企业成为连接国家战略与全球议程的重要桥梁。中国拥有超过4400万家中小企业，这种规模效应使得中国企业的集体行动能够产生全球性影响。正如联合国驻华协调员常启德所指出的，中国成功帮助7.5亿人脱贫的发展经验，为可持续发展目标提供了独特的实践样本。
在重点领域方面，期待中国企业形成突破性示范。UNGC启动的《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中国战略》识别的七大重点工作领域，包括：应对气候变化，缩小不平等，促进体面劳动，集体行动，反对腐败，支持参与“一带一路”倡议的企业加速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通过中非企业可持续发展合作加强南南合作，依托“全球发展倡议”促进商业创新和可持续发展目标伙伴关系。
更为重要的是，期待中国企业重新定义全球商业领导力的内涵。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各展所长，通过数字化手段开发碳账户系统，中小企业借助“集体行动”机制参与社会回收体系建设，互联网平台企业构建ESG数据共享生态等创新实践，正在将可持续发展转化为商业竞争力。
如何助力企业跨越“合规门槛”
过去三十年，企业治理被“法律条文至上”的工具性逻辑主导——合规是底线，责任是选项。
然而，有新研究表明，规范利益相关者的词汇正逐步融入企业治理规范之中。在涉及复杂企业责任问题的情况下，例如ESG政策和联合国全球契约原则，不再局限于法律条文对企业行为的约束，而是将人类行为因素纳入决策考量，关注企业与员工、社区、环境等利益相关方的互动，通过引导企业追求超越法律要求的社会责任目标，激发企业内在的责任意识。
这种转变为企业提升合规有效性开辟了新路径。在全球可持续发展实践中，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正是这一治理理念转变的积极践行者。
UNGC参与发起了多项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倡议，包括科学碳目标倡议（SBTi）、负责任投资原则（PRI）、可持续证券交易所倡议（SSE）等，这些倡议以规范利益相关者逻辑为内核，助力企业将ESG理念转化为实际行动。
对于中国企业而言，UNGC用“全球契约”为中企开辟新道路：不是被动合规，而是通过赋能社区、优化治理、引领减碳，将ESG转化为信任资本。
随着中非之间经贸合作的日益紧密，越来越多的中资企业踏上非洲大陆这片充满机遇与挑战的土地。然而，复杂的经济社会环境、多元的文化背景以及严格的制度规范，使得企业在当地的经营面临着诸多ESG风险与国际舆论挑战。
针对这些挑战，2024年，UNGC搭建的中非社区可持续发展行动网络应运而生，串联起私营企业、公共机构与社会组织。
以津巴布韦Gromonzi社区为例，华友钴业、复星、波克科技等UNGC成员企业联动，捐赠 SDG Hero 健康桌游，助力提升当地儿童健康知识水平；开设妇女缝纫车间，吸纳了50名当地妇女就业，推动性别平等；安装光伏储能设备改善小学用电条件，并计划举办青创大赛，为社区的长远发展培育新动能。
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部分政策与孵化项目，整理自官网及访谈内容
在应对中企出海时普遍存在的中小微企业ESG能力不足问题上，UNGC发起了多项全球倡议，构建可持续发展支持网络。例如，通过气候雄心企业加速器（CAA）、性别平等目标企业加速器（TGE）等项目（如上图），为企业提供专业知识与交流平台。
截至2024年，性别平等目标加速器项目（TGE）已覆盖25个新增区域市场，构建全球性协作网络。参与项目的中国出海企业通过学习性别平等评估工具与实施框架，将相关实践融入海外运营，显著提升当地员工满意度与企业声誉。2025年，中国与联合国将合作举办全球妇女峰会，恰逢北京世妇会召开30周年。中国企业也有望借助这一契机，通过UNGC等平台集中展示妇女赋能与性别平等实践。
气候雄心企业加速器（CAA）项目同样在助力企业应对气候变化挑战方面发挥关键作用。2024年，43家中国企业完成了为期6个月的密集培训，内容涵盖温室气体盘查、科学碳目标设定等关键领域。自2022年落地中国以来，CAA项目已累计服务超100家中国本土企业和跨国公司在华企业，这些实践成果为跨国公司支持中国双碳目标、中企出海开展绿色转型、提升ESG国际竞争力，提供了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
在全球合作方面，2020年6月，在联合国全球契约领导人峰会期间，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正式发起——可持续基础设施建设助力“一带一路”，加速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行动平台。在这一平台推进过程中，UNGC发布了应用指导手册、评估工具、企业实践案例汇编等权威指南，为企业参与“一带一路”建设提供理论与实操指引，并打造了数字化知识平台，收录16个可持续基础设施示范案例并持续更新。
2025年5月，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一带一路行动平台与印度尼西亚政府开展合作，在万隆、雅加达和巴厘岛三地联合主办了“首届全球企业共建高质量一带一路峰会”，会议发布了多项可持续发展全球合作成果，包括：《全球企业携手共建高质量一带一路，开创全球商业文明新时代联合声明》等四项可持续发展合作成果，并启动“中国-印尼社区可持续发展行动网络”。
跨越“合规门槛”，方法论并不是资本单向输出，而是用责任共识重构全球商业文明。
供应链的危与机
贸易政策不确定性 图片来源：联合国贸发组织
今年5月，联合国贸发会议（UNCTAD）发布了《贸易与发展展望2025：压力之下——不确定性重塑全球经济前景》，报告显示制造商和投资者正在推迟决策，重新评估供应链策略，并加强风险管理措施。而国际贸易高度依赖海运。根据联合国贸发会议的统计数据显示，全球超过80%的贸易货物通过海运运输，海运的稳定对全球供应链的稳定运转起着决定性作用。在此形势下，推动供应链可持续发展成为全球经济稳定与可持续发展的关键环节。
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参与到这一进程中。据刘萌介绍，在对话交流层面，2025年3月，UNGC联合UN Women中国办公室举办企业CEO圆桌会议，为企业与国际组织搭建深度对话的桥梁，助力各方交流ESG理念与经验。在项目实践方面，“GDI for SDG” 项目中，一期项目聚焦海洋塑料污染治理与低碳转型，二期项目专注新能源动力电池循环发展，借助中欧美市场经验推动发展中国家产业升级。2025年是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成立二十五周年，将在中国推出可持续链主计划，遴选25家致力于推进供应链可持续发展，争做负责任链主的各行头部企业，构建战略性对话与合作机制。
供应链对全球可持续发展目标的实现至关重要，约三分之二的企业ESG表现与供应商紧密相关。为帮助企业提升供应链的社会可持续性，UNGC提供了多方面的实用指南：与商务社会责任国际协会（BSR）合作编写《可追溯性指南：推进全球供应链可持续发展的实用方法》，助力企业追溯产品全流程，提升供应链透明度；鼓励企业将《可持续采购体面工作工具包》（Decent Work Toolkit for Sustainable Procurement）等资源中的原则融入工作流程，保障劳工权益；推出《性别视角的可持续采购工具包》，引导企业在采购中融入性别平等理念。
展望：双维协同推进ESG国际化实践
真正的可持续发展必须是环境、社会和治理三个维度的有机统一。刘萌认为，ESG 实践可从小处着手。“一家餐饮企业通过明厨亮灶提升治理透明度，一家制造企业通过技能培训助力乡村振兴，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ESG实践”。基于对国际ESG发展趋势和中国企业实践案例的深入研究，她建议从战略定位和运营实践两个维度协同推进。
在战略层面，构建与国际标准接轨的ESG治理体系至关重要。中国企业要在全球化竞争中赢得主动，必须与国际利益相关方建立有效的对话机制。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提出的十项原则，作为源自国际公约的通行标准，为中国企业提供了理想的沟通框架。在中国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已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加入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通过这一平台实现与国际市场的同频共振。
在运营实践方面，ESG本土化是确保战略落地的关键。随着中国企业出海模式从单纯的产品贸易转向全产业链布局，ESG管理的内涵也在不断深化。传统的以政府为主导的社区沟通模式已难以适应当前需求，必须向多元参与的治理模式转变。要加强共建共享理念，通过与当地利益相关方建立深度合作，实现可持续发展红利的共享共赢。
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中国企业正迎来ESG国际化的重要机遇期。当全球贸易面临重构，ESG不再是附加选项，而是企业穿越周期的核心竞争力。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通过提供原则框架、工具支持与生态赋能，助力中国企业在合规底线之上，构建兼顾环境责任、社会价值与治理效能的发展模式，推动中国企业在国际舞台上行稳致远。
参考文献：
1. Dall'Agnol, Matheus,L.R.Kabbach-De-Castro , and Dulce M. Redín. "In the Multitude of Words, Sin is Not Lacking: Are Codes of Ethics Promoting Corporate Responsibility or Providing Legal Shields?." Business & Society 64.2(2025):339–378.
2. 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2025）. Trade and development foresights 2025: Under pressure-uncertainty reshapes global economic prospects（引用于Caldara等人，2020；数据更新自Matteo Iacoviello）.
3. 联合国官网，海运成为国际贸易的支柱，2025年4月23日
南方周末研究员 胡启元
责编 孙孝文
来源：南方周末